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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笑

2017-01-11孙周

湖南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嬷嬷大人

孙周

自从二○一八年意大利著名外科医生克莱姆尼尔·菲尔博艾斯主刀换颅手术成功后,人们不再畏惧绝症,确诊患癌的一些人士,坦坦荡荡躺在手术台上,预备重获新生。由此,医院里有许多无头肉体,像白斩鸡悬在玻璃橱柜里,明码标价,任你挑肥拣瘦。这些货品的来源大多是灰色阶层和犯罪分子,还有少数来源于培育基地——像饲养牲畜的地方那样,它们大脑空无一物,待使用时,就择去颈部,很方便。

人们全身心投入生产之中,工业和服务业产量成爆炸式增长,经济空前繁荣,这光辉直射赤道之上的金色阶层,徘徊于回归线之间的银色阶层,排斥着两极极夜地区的灰色阶层。人们在这梦幻般的经济世界里拼命往中间挤,你无法阻挡这金色潮流。

为提高经济生产效率,总司(这个国家的行政机构、权力机关,司法机关)颁布法令:“凡务生产,农、工、商,皆忌唏咥。”单位个体积极响应,工作时间严禁微笑、大笑、嬉笑、嘲笑,潜移默化,习以为常,法令一统天下。在这马力开足、勤劳生产的时代,笑成了一种丑态。

女士们,先生们,下面就是我要讲的内容——在这个二十一世纪中半叶的广阔天空里,有这一种违法职业——卖笑。其性质与二十一世纪里面的卖淫无二,是一种可耻行为,唯一区别就是卖笑只需利用“笑粉”功效(个人认为会上瘾)和逗趣能力,不必袒露肉体。职业卖笑人通常来自低收入的灰色阶层,他们的最大受益者就是笑嬷嬷——类似鸨母。总司下令查处,下级不止三次全国范围内扫荡,受捕犯者判处死刑,遗体无偿捐给医院。尽管如此,卖笑行业还是有着野草般的生命力。

卖笑者通常在街巷里立一块纸牌,著上店名,不远处站着“皮条客”,这会使你联想起历史,或许暗街卖香的女子在后面等着你呢。

向金是一个来自灰色中部地区的女孩子,因不堪经济重负和田园生活,辍学辗转于沿海金色地带,漂泊十载,落到了贵嬷嬷手里,成了一个“千金时刻”的职业卖笑人。她每天要做的,就是坐在巷尾的屋子里——转移了无数次阵地,但永远是巷尾的屋子,接待客人,价格也不便宜,四百每个小时,盈利八二分,她二,嬷嬷八,小费鲜有,加上金色地带物价一路高歌,向金兢兢业业干了十年,仍旧没剩几个子。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在总司开展的第四次扫荡中,“千金时刻”落网,缉拿人员到巷尾屋子的时候,向金还在接客——她笑得牙龈暴露,角落里的男顾客也一样。

缉拿人员身材臃肿,脖子上部皮肤苍白松弛,下部柔韧有光泽,他吃力地跨过门槛,见到眼前的男女,两撇胡子气冲冲的,眉毛拧成了一股麻绳,语气却冷淡,说道:“二位,你们被捕了。”一面令旁边穿着制服的男人把他们五花大绑起来,连同贵嬷嬷一起押送到调查局,路上嬷嬷一直在向金和那男人的笑声里对胖男人解释;“大人!我和他们毫无关系啊!” “局里说话。”胖男人冷冷淡淡回道。

“大人大人,这钱是没用的东西!”贵嬷嬷蹬着脚,脸上沟壑纵横地说道:“好商量!好商量!”

“好商量?怎么个商量好?你这可是要判死刑的罪……”

车驶在宽广的马路上,两边的大楼直耸入云,因为上班时间,路上空无一人,突然,一脚急刹,差点把向金甩到车窗外去了。她有点混混沌沌,只想拍拍脸,整理一下乱蓬蓬的头,结果发现不能动弹,于是失声大叫,胖男人听到扭过头来,脖子上出现许多肉褶子,不耐烦地说:“叫什么叫。”

“我这是在哪儿啊?”向金声音非常洪亮,兴许是笑粉的余效,“绑着我做什么!”

“不会无缘无故抓你,法律法规,大公无私。”

车子碾压得柏油路碌碌作响,向金听着格外刺耳,她怔怔地盯着鞋子,脸色煞白,嘴里嘀咕着,良久才抬起头来,声音低沉地问道:“这个……会判死刑么?”

“你这个嘛,好商量。”

“好商量……”向金刚想问清就听见旁边男顾客哼唧两声,一看也醒来了。

多一张嘴事情就麻烦一倍,向金和男顾客颤着嘴,叨叨不停,胖男人不耐烦地说:“局里说话。”

车不知道开了多久才到局里,一下车,门口两位彪形大汉就凑了过来,押着两位犯人,往局里走。

“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今天去你那里!”男顾客边走边埋怨。

两个犯人在审讯桌前坐下,松了绑,仍扭扭捏捏,像是一对新婚洞房的夫妇。审讯的还是那位胖男人,他扎扎实实地坐到红木牛皮靠背软椅上,清了清嗓子,抬起一只手,示意旁边做笔录的。

“名字、性别、出生、地址和其他个人信息。或者你可以将你的身份证明给我。”他用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对二位犯人说道。

“李向金,女,二〇四〇年七月二十六号出生,中部灰色地区香商州人。”向金没有携带证明,低声说道,胖男人肿瘤一样的眼睛一直闭着。男顾客把证明呈上去。

“张永荣,医生?”胖男人用他一团厚眼皮下面的眼睛瞄了瞄永荣。永荣点点头。

胖男人放下证明,说:“犯罪经过,最好详细一点。”

于是两人就没头没脑地东一句西一句,讲起了故事。

今天,天还蒙蒙亮,我就醒了,独坐床边,想起昨天朋友介绍的“千金时刻”,心动了,于是给老板打电话,称患病,不能上班,老板按规章制度扣除工资后,批准,我提了公文包出门。这几天,我心里颇不宁静,繁多的工作让我日渐憔悴,加之生活琐事,如妻子外遇啊,儿子车祸啊——虽然找了一具培养基里面的身体……既找不到发泄之处,也寻不到能够诉说烦恼之人,这心里的痛楚滚着雪球砸下来。

“大富金路左拐一百二十米第四个巷子口进去最里面的那间屋子”,我循着朋友给的地址,驱车前往。路上,人潮似海,车子像是凉席里的竹块,工厂的晨笛从西方穿过高大的玻璃建筑,不一会儿,就能从那边看到冉冉升起的黑雾融入苍穹了,大概二十分钟,太阳才从地平线上懒懒地爬起来。

阳光从巷口就不见了踪影,深邃幽暗的巷尾让我手心出汗,这可是个非法的勾当!我踱步巷口,有两次明明踏了进去,又退了回来。最后,就像有巫术一般,我双手合十,偷偷摸摸地念着“保佑保佑!”(在这个科学时代里,宗教信仰是犯法的),走进了巷子。

巷子黑黢黢的,气味真是难闻,走在无底洞里,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衣服斜搭的皮条客,两颗大门牙把上嘴唇撑开,像只老鼠,见了我,把嘴里叼的烟都吓掉了,刚准备撒腿跑就被我喝住:“跑什么跑?”

“欸!大人欸!”皮条客脸上堆满笑,一张老脸皱皱巴巴,“我只是路过,这巷尾啊,死胡同,去不得!”

“去不得?里面有间屋子吧?”我装腔作势。

“啊大人!我只是路过,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他颤颤巍巍地答道。

“我问你里边是不是有间屋子?”

“啊,有有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他双手放在头上,只差没跪下去了。

“带我去。”

“大人这……”

“有生意不做吗?”

皮条客一听这话,赶紧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殷勤地给我指道,“大人,里边请,里边请!”

这个巷子足足有一公里长,如此隐蔽,瞬间让我的心安稳下来,走到巷尾的屋子里,皮条客叫来一个发福的中年妇女,退了下去。

妇女扫了我一眼,犀利的眼神扫过我的每个细胞,她停下了嗑瓜子的嘴,说:“六百一个小时,左拐第一张门进去,出来给我钱,不要给小费。”

我循着路走去,推门,跨过门槛。里面坐着一个穿素绣短衫的女子。

今天一早,我照贵嬷嬷的吩咐坐在小屋里,和往常一样,等他们把客人拉进来。

巷子里一直很昏暗,没有阳光滋润,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不少青苔蕨类在这里安了脚——很少见了,我想出去走一下,但被贵嬷嬷驳回。昨天和她说过,我之前有做过梦,梦到被抓,我们的尸体挂在橱窗里,贵嬷嬷说我是白日做梦,杞人忧天,这么迷信才应小心被抓起来。

无奈啊,十年前我就出来打拼,好几次差点饿死街头,你也知道,我这种灰色地带出身的人,厂里是万万收不得的,可我又不能回家去,那里生活更加无趣,泥巴牛粪整日觑见。

啊,好好好,不扯远了……今天早上啊,我坐在小屋子里,门一推开,进来一个穿西装的男子,我接过这种人,无非就是为家庭财产所困扰,笑粉进肚,加上几个莫名奇妙的笑话,很容易治好。

“你就是卖笑的?”我问她,她看起来和常人无二。

她点点头,退到了床沿的另一边,我坐下,她站起来,端给我一杯茶。我一闻,真是香,“这是什么茶?”

“这不是茶,这是药,哦,药能治病。”

“我以为你要给我开刀呢。”我说,“里面有什么?”

“笑粉,你快喝罢,我好工作。”

于是我端起茶杯,一口饮尽。这东西喝起来味道像茶,到了肚子里变成了酒,它一直灼烧着我的胃部,并有向下蔓延往上蹿的趋势,头沉甸甸的,世界开始旋转,“哈哈……”谁在笑?我的手捂住大张的嘴。

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笑的人——粉红的脸,嘴巴扭成了花瓣,亮晶晶的眼皮像星星那样发光,耳朵里还不断传出声响,咿咿呀呀就像在唱歌。

停下来。我张嘴想说。停下来,手别老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屋子都跟着你在转。可我喊不出声。

他半信半疑喝下了笑茶,突然伸手指着我,发出鬼哭狼嚎般的狂笑,笑声回荡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遗留的建筑里,震荡着锈迹斑斑的落后建材。笑声越来越大,我的耳膜像是被子弹穿过,他还需要好好练习怎么去笑。

笑声到了后来,变成了若有若无的抽噎。世界安静了。

“你笑起来像只狗。”我对他说,“你是我见过情况最为糟糕的。”

他还在抽噎。

“别人都是一杯喝下去,笑过之后,付了钱拍屁股走人。”我准备再给他一剂药物。

“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医生。”他摇着汗珠遍布的头说。

“那很好。很赚钱。”我笑着说,打趣问道:“以后我去医院能找你便宜些吗?”

“我是主刀医生,你来找我肯定没好事。”

“噢,这样,你再喝杯。”我递给他笑茶。

他接了茶,停了半晌,痴望着茶杯,双眼失神。“你不懂,你不懂……”

她不会懂。主刀确实是个挣钱的活儿,我工作了几年收获着实颇丰,可这也是一个屠夫干的事。

“你可以说说你的事情。”

“我儿子出了车祸……”

“你给他主刀,结果怎么样?”她一直在笑,“手术很成功对吧?那你该高兴。我之前见过那种差劲的医生,手术失败,一刀两命。”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他现在活蹦在学校呢。”我回复,一想到自己的儿子披着别人的皮囊在学校,我又叹息起来,“每次我抱他,就像是在抱妻子和她情人的儿子。”

她古怪地瞧了我一眼,说:“快喝药。”

“发现我妻子出轨是半个月前,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那天我给一个官员做完手术——他的情况有些严重,他脂肪太多,又挑了一个比原来体型小很多的身体,血管衔接有些困难,加班加点,十二点终于完成……”

“停一下!快喝药!”她打断我,脸上笑容依旧。

他把我当垃圾桶,什么东西都往我这儿倒。我想他还幸运,有妻有儿,儿子死而复生。“先生。”我笑着说,“您可是黄金地带的人口,生活处处充满希望,不像我。”

他扫了我一眼,像是在看一件商品。

“我来自灰色地区,东闯西荡十年,才得到这个见不得人的职业,生活拮据不消说,更别提婚嫁生育,有时候我真是弄不懂,钱吧,人人趋之若鹜,我没见过哪个厂子门口不挂上加油生产的条幅,我见到的人也是一个劲赚钱,我也是如此,你们有了钱,反倒是不开心,叫我怎么想?依我看,你啊,生活里面希望多着。”

他又抬起眼,望了望我。“两回事。”

我的笑淡了下去,一个笑话都讲不出来了。

我俩都没再说话。屋子里静得发慌,静得心跳和呼吸依稀能闻。我只管把肺里的东西排出去,窒息的感觉让我两眼发黑。

“你也需要一杯药。”

然后我泡了两杯,或者更多杯。“干杯!”

然后我们就昏过去了。

胖男人厚嘴唇张张合合:“这就是犯罪经过,两位?”然后伸手示意停止笔录。

“是的,大人。”向金说。

“你们可是想好了,这个是死罪。”低频率的声音震荡着一堆肥肉。

“大人,这可有什么办法!”在一旁的永荣站了起来,往前凑。

“你看啊,你们呢,出售笑容,叫卖笑;我这呢,花钱消灾,叫赎罪。”胖男人说这话时,向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胖男人见眼前的二位无动于衷,又动了动两块肥肉:“法规嘛,大公无私,可人啊,还是要讲点私情的,花钱赎罪,两方受益,何乐不为?”

四只眼睛对望,永荣念着:“我还不想死啊……”接着又问胖男人:“大人你开个价吧!我能出,就不二话!”

“爽快!”胖男人颤了颤一身肥膘,“十万——我看你们也挣不了几个钱……”

“好好好!”永荣承诺一分不少,一旁的向金却呆若木鸡,她想起自己的工资全都在嬷嬷身上,这个嬷嬷却没被抓来,天理不容,只好压低嗓子问胖男人:“嬷嬷呢,贵嬷嬷呢?她怎么不在这里?”

“什么嬷嬷不嬷嬷?就你们俩。”胖男人闭着眼睛优哉游哉。

“我那钱全托付给了她!”向金眼里泪花闪烁,哽咽着说:“我这条命都托付给了她……”

永荣已经被引着出门,回头望了望她,又猛地甩过头去。

“那我只能公事公办了。”胖男人声音像冰块一样,挥了挥手,来了两个壮汉。

向金任由他们拖扯,她双眼空洞,偶尔扭打几下,像是一条搁浅的鱼。

她似乎听到冷淡的声音说着:“那是我那时候主刀的医生呢,他都没认出我,放他走好了。”

阳光从浓密的云雾中射出道道紫光、红光、金光,城市到了下班的时候,工厂、大厦呕吐出无数的人,车打着光,走走停停。每个人表情严肃,似乎在沉思着,预备充满无限希望的明天。调查局里的监所又多了一位暂时住户。厚实铁门嘎嘎合上,一位穿着素绣短衫的女子,身板挺直,端坐床沿,就像她那时候,坐在黑黢黢的屋子里,等待着下一位人来敲门一样。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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