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诋毁六百年,明茶人在“无印良品”里找回尊严
2017-01-11曾园
曾园
前媒体人,
著有《词的冒险》。
在民间被嘲笑了几百年的画家倪瓒,谁知道他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生活呢?
这几年日式美学兴起,原研哉的设计理念经由无印良品连锁店在全世界播撒,影响称得上无远弗届了。原研哉在《设计中的设计》一书里提到了自己对谷崎润一郎的赞赏。谷琦润一郎获得过诺贝尔奖,他在轰动西方文明世界的名文《阴翳礼赞》里提到过倪瓒(倪云林):
“志贺君(可能是志贺直哉)给我提起,他从已故芥川龙之介那里听到过关于倪云林的厕所的故事。云林是中国人中鲜有的洁癖家。他搜集众多飞蛾翅膀放入壶中,置于地板之下,垂粪于其上。这无疑是用一种动物的翅膀当做粪纸以代替沙子。因为蛾翅是非常轻柔松软的物质,可将坠落的牡丹饼立即埋没而不为所见。古往今来,未曾听说厕所之设备有如此奢华者。粪坑这东西不管制作得如何漂亮,揩拭得多么卫生,但一想到此物,就产生一种污秽的感觉。惟独这种蛾翅的粪纸,想象着就很美。粪团自上吧嗒而下,无数蛾翅烟雾一般腾升起来。这些干爽的蛾翅,含蕴着金色的底光,薄亮如云母的碎片。在没有留意究竟为何物时,那种固态的东西早已为这团云母的碎片所吞没,即使事先作充分的预想,也丝毫没有污秽之感。更令人惊奇的是,搜集这么多蛾翅得花多大工夫!乡村的夏夜,纵然有许多蛾子飞来,但要满足此种用途,则需要多少翅膀!而且每次都必须一遍一遍地更换。可见,要动员一大批人,于夏夜捕捉千万只蛾子,贮存起来以备一年之用。这种极尽豪奢的事儿,只有在古代的中国才会发生。”
这并非是什么极尽豪奢的事儿。据南朝《荆楚岁时记》记载:“俗云,溷厕之间必须净,然后致紫姑。”可见中国世俗民间历来就重视厕所的干净,现在不重视无非是忘了传统。
但关于“蛾翅”的细节,与华夏民族的审美关系是不大的。明顾元庆《云林遗事》记载:“溷厕以高楼为之,下设木格,中实鹅毛,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一童子俟其傍,辄易去,不闻有秽气也。”看来“鹅”被认成了“蛾”。日本人的创造力有限,但在审美与仰慕文化方面特别敏感。相比之下,中国文人的创造力被时间忽视与淘汰了。倪瓒的审美方式甚至被称为“洁癖”,几乎一直被敌视或嘲弄。
《古今笑史》这样说倪瓒:“性好洁,文房拾物,两僮轮转拂尘,须臾弗停。庭前有梧桐树,旦夕汲水揩洗,竟至槁死。”今天,擦洗园林中的树叶与石头,已经是日本茶道的规矩之一了。在日本茶道里,为了表示敬意,烧水的炭也用布擦干净再点燃。
倪瓒是元代茶人,有可能是我们今天最常用的“泡茶法”的发明人。他在《云林堂饮食制度集》里写过:“用银茶铫煮水,候蟹眼劲,以别器贮茶,倾铫内汤少许,浸茶后,急用盖盖之。俟浸茶湿透,再以铫置火上,候汤有声,即下所浸茶,少顷便取起,又少顷再置火上,才略沸,便啜之。极妙。”
今天挑剔的茶人喜爱用银壶煮水,看来也需要感谢倪瓒。
此外,他还发明了“橘花茶”“茉莉花茶”与“莲花茶”。顾元庆删校了钱椿年的《茶谱》,算得上茶道大师。《茶谱》建议放进茶里的花很多:“木樨、茉莉、玫瑰、蔷薇、兰蕙、橘花、栀子、木香、梅花”。
但《茗谭》作者徐对倪瓒和顾元庆有批评,态度很严肃:“吴中顾元庆《茶谱》取诸花和茶藏之,殊夺真味。闽人多以茉莉之属,浸水瀹茶,虽一时香气浮碗,而于茶理大舛。但斟酌时移建兰、素馨、蔷薇、越橘诸花于几案前,茶香与花香相亲,尤助清况。”可惜,这么高明的见解并没有传播开来。今天痛饮花茶的人口多到令人痛心。
《茶谱》中有一则值得注意:“橙茶:将橙皮切作细丝一斤,以好茶五斤焙干,入橙丝间和,用密麻布衬垫火箱,置茶于上烘热。净绵被罨之三两时,随用建连纸袋封裹。仍以被罨焙干收用。”
今年茶叶市场“柑普”兴旺,“小青柑”受到雾霾地区白领与抽烟爱好者的大爱。广州茶博会上,家家店前摆放“小青柑”。做法当然与钱椿年的做法不同了,是将熟普置入新会产的柑子里,外形清新可爱,冲泡也有趣,品饮清凉润喉,感觉是抵御雾霾的上佳利器。看来,文化精英与普罗大众六百年后,终于在一杯茶里一笑泯恩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