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金：选角导演的权力和直觉

张月寒

发掘了卷福、小雀斑、龙母、凯拉·奈特利等明星的幕后大拿，以“发掘新人演员成为巨星”而著称的选角导演。

你们为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具有侵略性”的图灵而迷醉，为《丹麦女孩》中“小雀斑”细腻入微的神态而惊艳，为《铁娘子》选梅丽尔·斯特里普这个美国演员来演英国女首相的大胆举动而信服，为科林·费斯（Colin Firth）作为一个和剧中角色有差异但还是完美诠释了《国王的演讲》（获了奥斯卡奖）而震撼。在欣赏这些唯美流动艺术的同时，观众其实较少想到，这些作品的背后都有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选角导演（casting director）。

英国人妮娜·金（Nina Gold）就是上述作品的选角导演。1997年入行，《国王的演讲》始进入事业高峰期，2008年、2015年，她已两次获得美国电视界最高奖项艾美奖。2016年，她因为在选角领域的突出贡献被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BAFTA）颁发了特别奖。这是选角导演首次获得BAFTA奖项。BAFTA奖是英国电影和电视界的最高奖项，相当于“英国的奥斯卡”。1947年开始评奖，每年一次。很多英国的演员、导演等演艺界人士，都会把获得此奖视为人生的重要成就。

英国选角导演妮娜·金

选角导演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基本上可理解为，他们需要选取一组人，将一页页纸上文字变成一部活的观赏作品。与演员或导演的细分性较强不同，选角导演通常涉及较广泛的作品题材：从电影、电视到戏剧，乃至音乐录像带、商业广告等。而选角导演也被公认为业内除导演外最有影响力的角色。

正如一个英国演员曾中肯描述：“选角导演就像一个守门人。”其间的玄妙和智慧，除了常年积累的职业素养，据妮娜·金描述，更多是一种直觉。

2015年，妮娜·金因为《权力的游戏》选角获得艾美奖。据她所说，为电视剧选角可能比电影“更自由些”，因为电视剧她可以选取更多的新人演员，从而真正做到“将一个人从无名小卒变为巨星”。

这种方针指导下最明显的三个人或许就是艾米丽·克拉克、基特·哈灵顿（Kit Harington）以及索菲·透纳。艾米丽·克拉克在《权力的游戏》之前，还只是戏剧学校刚毕业的学生。琼·雪诺的扮演者基特·哈灵顿当时也只是拥有一年剧场作品经验的年轻演员，琼·雪诺是他的第一个荧屏角色。索菲·透纳和梅西·威廉姆斯在试镜《权力的游戏》第一季时还只是个孩子，现在也是拥有众多“粉丝”、在美国各大脱口秀上发挥自如的明星了。

英国自莎士比亚起，是一个拥有深厚剧场传统的国家。用《卫报》作者理查德·艾尔（Richard Eyre）的话说，莎士比亚存在于每个英国戏剧演员的DNA中。从学生阶段课本中的硬性学习，到人们的社交生活中，观看莎剧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娱乐部分。莎士比亚不仅是英国人的遗产，也一次次和现代不列颠人发生联系。很多英国演员都是从戏剧舞台上起步，再转战影视领域，从而大放异彩。我们熟悉的英国演员科林·费斯、卷福、小雀斑，老戏骨朱迪·单奇等都经历过为时不短的戏剧表演。从一个表情，到一句台词的如何展示，一步步从戏剧舞台上磨出来。此外，英国有一些公共经费兴建的非营利性剧院。这些剧院由于不受营利影响，可以专心发展演技、艺术，从而培养了一批深切扎实的戏剧演员。同时又有英国国家剧院、皇家莎士比亚剧院、英国皇家剧院等维持商业模式的剧院运营。这也使得好莱坞方面的主创经常这样评价英国演员：拥有过硬的舞台基础，因此演起电影、电视来，表情和肢体动作是那么深邃，这和缺少舞台经验捶打的美国演员区别开来，是个优势。

这一切也使得英国的选角导演多会从剧场发掘新人演员。英国其他著名选角导演诸如为英剧《神秘博士》等作品选角的安迪·普赖尔（Andy Pryor），为《X战警》《特洛伊》等好莱坞大片选角的露辛达·赛森（Lucinda Syson），都有从剧场发掘新人的经历。用妮娜·金的话说，在剧场她可以观察演员“如何施展他们的两把刷子”（excercising their craft）。

如今，美剧领域已经出现越来越多亚洲面孔以及专门讲述亚裔题材的电视剧（《初来乍到》《肯恩医生》），与之相比，英剧领域无论是活跃的亚裔演员还是亚裔题材的电视剧，都非常少。这一点是为什么呢？对此，妮娜·金认为或许是因为亚裔演员在英国的整体比例不高、目前亚裔题材的作品也不多的缘故。“在这一点上我们可能是有一点落后。英国的电视节目目前有一些人种多样性，但是大部分亚洲面孔都是印度人。不过，我一直想给黄凯旋（Benedict Wong）试镜。我觉得他非常优秀。事实上我也确实给他试过很多次镜，其中包括他后来出演的《马可·波罗》。英国还有一个很著名的亚裔演员嘉玛·陈（Gemma Chan），她的表演也非常好。不过，必须承认的是，我们确实没有很多亚裔演员来担纲主角。”妮娜·金说。

她提到的黄凯旋是一位华裔男演员，1971年出生于英国的曼彻斯特。他的参演作品中已经出现了不少我们耳熟能详的，诸如Netflix自制影集《马可·波罗》中的忽必烈大汗、科幻电影《绝地救援》中的布鲁斯·黄，以及《普罗米修斯》中的太空船驾驶员。2016年上映的《奇异博士》中他饰演“王”一角。而嘉玛·陈可以说是一个非常“熟脸”的亚裔女演员了，中国和苏格兰混血。英剧《IT狂人》《鲜肉》《应召女郎日记》中，她都饰演那种非常性感、具有诱惑力的亚裔女性形象，表演鲜活，给人留有深刻印象。不过，可惜的是，也大多是配角。

最近几年，妮娜·金的名字和“多样性”越来越挂钩，从温暖感人的《帕丁顿熊》（Paddington），到讲述世界上第一个变性人故事的《丹麦女孩》，及以物理学家霍金故事为蓝本的《万物理论》（The Theory of Everything）。剑桥毕业的妮娜·金，从上大学时因带领三十几个穿皮夹克的学生去参加音乐录像带的录像而涉足该圈，到如今成为获得国际奖项并参与众多影视剧制作的跨国项目选角导演，一路的旅程，颇让人好奇。

2016年12月，妮娜·金应“中英电影节”邀请，来北京、香港等地作为大师班的主讲。这个大师班由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BAFTA）与“中英电影节”共同举办。在北京半岛酒店的一间套房内，妮娜·金揭开选角导演的神秘面纱，讲述那些大片、热剧背后的故事。

三联生活周刊：选角导演的基本工作是什么？

妮娜·金：制作人会先雇用我。然后我会通读剧本。之后，通过我对演员的了解选取一定数量的演员，设置面试，供导演、制作人、编剧等进行选择。这种“对演员的了解”是通过常年的看电影、看电视，或经常去伦敦的剧院亲眼所见演员的表演而形成的。然后我会给导演和制作人——如果是电视剧的话还会涉及编剧——提供一些角色的人选。作为选角导演，我需要对演员的整体情况有一个全盘了解，知道哪些演员会适合哪些角色，哪些新人演员不错等等。最后由我们商量决定最终的出演人选。

三联生活周刊：是什么促使你走上选角导演这条职业道路？

妮娜·金：这还真是意外结果。我之前有某种预感，一直觉得自己想要在影视行业里工作，但我当时对此一点都不了解。那时是上世纪80年代，当我还在大学念书的时候，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你是在校学生，那么你一定认识很多有皮夹克的人，能麻烦你明天带30个有自己皮夹克的人来出演我们的音乐录像带吗？”我当时说：“或许可以吧。”于是我还真的把人带过去了。后来我就开始参与为音乐录像带（Music Video）挑选演员的工作，再从音乐录像带拍摄跳到了电视广告，再到英国电视剧领域，然后就是现在国际性的电影和电视。

三联生活周刊：你当初是如何选上“龙母”的扮演者艾米丽娅·克拉克（Emilia Clarke）的？

妮娜·金：她当时刚从戏剧学校Drama Centre London毕业，和科林·费斯是校友。我们在学校里见到她时，她已经出演过一些小角色。我们看她资质不错，就叫她来试镜。她表现得非常好，虽然和我们原本计划的“龙母”的样子有些出入，不过我很喜欢她，编剧也喜欢她。她通过了试镜，之后她再去洛杉矶接受HBO的正式试镜（Formal Screen Test），HBO的人也很欣赏她的表演，她就这么选上了。这一切听上去可能非常简单，但实际上还是有些曲折的，因为我们找到她之前已经筛过了100多人了，这其中有很多非常优秀的演员，但是总让我们感觉差那么一点。直到我们看到艾米丽娅，一下子觉得“是的，就是她”。最打动我们的是她的“真诚”，能让你彻底被她的表演所说服。因为你很难干涉演员让他们如何更贴近角色，所以，一切其实靠的都是他们本身的感觉。

三联生活周刊：如何选上格温多兰·克里斯蒂（Gwendoline Christie）出演《权力的游戏》中的“美人”布蕾妮？

妮娜·金：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非常高。而她也同样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演员。其实，她成为演员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由于太高，很多角色都不适合她，所以错过了很多机会。但是，当大卫·贝尼奥夫（David Benioff）和维斯（D.B.Weiss）打电话告诉我，说有个角色叫布蕾妮，她的扮演者必须得是高个子、能够和男性势均力敌时，我真的一下子就想到她——“格温多兰，这个角色一定非你莫属！”我们都觉得她绝对是扮演布蕾妮绝佳的人选——她身高1.91米。

三联生活周刊：当你试镜演员时，你最看重他们身上的哪些特质？

妮娜·金：我觉得可能是各方面因素的综合性考虑。我个人其实非常相信表演天赋，不管演员表面看上去有多么光鲜亮丽，如果他没有表演天赋，也是白搭。不过，有时候你可能预先设想自己要找一些25岁左右、金发碧眼等特定外貌的演员。但是，当一个演员推门而进，可能已经35岁了，还是个黑头发的，但是他就是非常适合这个角色。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经选择梅丽尔·斯特里普来扮演撒切尔夫人。为什么会选择让一个非英国籍的女演员来出演英国女首相？

妮娜·金：可能只有梅丽尔·斯特里普这样的女演员能够呈现出如此精妙绝伦的表演，她的表演远比“哦，她不是英国人”来得更为重要。她可能是世界上最杰出的女演员了。同时，斯特里普本身也被撒切尔这个角色吸引，因为电影中有一部分情节讲的是撒切尔夫人年迈以后开始记忆力衰退，以及她手中权力的流失，可能吸引到斯特里普的正是暮年的撒切尔夫人，因为那已经和当初我们熟悉的那个意气风发的铁娘子截然不同。还有一个原因是，在此之前，《铁娘子》的导演菲利达·劳埃德和梅丽尔·斯特里普已经合作过《妈妈咪呀》，彼此知根知底。两个人也是非常亲密的朋友。不过说实在的，斯特里普的英式口音模仿得几乎惊人般相像。其实很少有美国人能把英式口音模仿得很像。

三联生活周刊：《国王的演讲》中科林·费斯也是那种和原著差别较大但最终决定由他出演的选角例子，当时你们是如何决定的？

妮娜·金：是的，科林·费斯的年龄和剧中角色不太符合，而且他的个头更高，还缺少一副温莎式的面相（windsor face）。但我们发现，即便是演员和书本上的描写有所出入，但他仍然是扮演这一角色的最佳人选。因为他可以抓到角色的本质，而超脱了那些看似重要的外表因素。而且，我考虑到他当时刚拍完汤姆·福德（Tom Ford）的导演处女作，我觉得对拍摄《国王的演讲》是有角色帮助的。

三联生活周刊：为电视选角和为电影选角有什么不一样？

妮娜·金：为电视选角我有可能会更偏好于发掘新演员，比如《王冠》就出现了两个新面孔：克莱尔·福伊（Clair Foy）和凡妮莎·柯比（Vanessa Kirby）。她们两人之前都出演过一些作品，但《王冠》绝对是她们人生中一个重大时刻。相比于电视剧，电影可能更想找大明星出演。不过有时电视剧也会用一些知名演员，现在电视剧各方面质量已经达到了很高的程度。如今电视剧的编剧真的非常好。

三联生活周刊：如今，从全球文化输出这样的角度来看，英剧虽然时有神作，但可能整体上还不如美剧那样普遍、受众广泛，你觉得这有可能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妮娜·金：从数量上讲，我们制作的电视剧确实比美国要少。当然，也有一部分英剧是非常流行的，甚至达到了一种全球现象，譬如《唐顿庄园》《神探夏洛克》等。《权力的游戏》其实也是在英国制作完成的，还有《王冠》也挺受欢迎。美国顶级制作和英国的顶级制作都同样非常精彩。另一点或许是由于美国的电视剧都比较商业化，会让每个人都产生收看的欲望。也可能跟供求关系有关，美国在有线网络、电影院的数量上也超过英国，可能需要的内容产出数量也会比较多。

三联生活周刊：喜剧是电视剧类别中非常重要的一项，你觉得英式喜剧和美式喜剧的不同点在哪里？

妮娜·金：英式幽默更微妙，所以有些时候可能会有点“干”。英式幽默更加侧重讽刺和轻描淡写（understatement），美式幽默可能更加物化。加拿大人和英国人的笑点可能更一致：有点腹黑、诡异。在英国的加拿大人特别愿意自嘲，这种幽默就是内观的（inward looking）。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女儿目前也选择了表演专业，是受你的影响而做出这样的人生选择吗？你希望她成为一个演员吗？

妮娜·金：她学表演这件事对我来说很“可怕”。因为我几乎一辈子都在目睹各种各样的演员——即使是那些极负盛名的大明星——都是非常辛苦的。因为你必须做好很长一段时间被拒绝的准备。在英国，作为演员，亲缘关系并不重要。他们想要真正成功，必须靠自己。美国女演员托蕊·斯班林（Tori Spelling）在试镜《比弗利山》（Beverly Hills）的时候特意改了名字，因为她是艾伦·斯班林（Aaron Spelling）的女儿。她就是想通过自己的能力获得角色。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第一个获得BAFTA奖项的选角导演，你当时是什么感受？

妮娜·金：获奖的消息是稍提前于颁奖典礼，在我生日那天收到的，所以我有一种双重欢喜。当时我反复在看告知我好消息的那封信，有点不敢相信，又看了一遍。我还把信给了我一个同事看：“它说的和我想的一样吗？”我当时一直是那种“天哪，这份生日礼物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的状态。

三联生活周刊：你过去的工作经历最让你难忘的是什么？

妮娜·金：我们给黛西·雷德利（Daisy Ridley）试镜《星球大战》时简直是太棒了。我们真的已经看过了成百上千的人，而当我们看到她时，真的非常激动，看到一个你原本就认识的熟人会是那么优秀，而且即将演绎《星球大战》这个故事。还有，《国王的演讲》获得奥斯卡奖对我们是有一些意外之喜的，因为当时与《国王的演讲》同台竞争的是《社交网络》这种大众性受欢迎程度非常高的电影，所以当得知获奖的那一刻，我真的非常激动。

（实习记者王琪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