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小清新界的一股泥石流
2017-01-11July
July
岩井叔说出 “这个世界啊,其实充满着幸福呢”的鸡汤,我是拒绝领受的。我更愿意接受海报上的文案,承认“世界纷乱、虚伪”,“而我们确幸在一起”。
上一次看完电影后产生“心里有一百只草泥马和一百只大白熊在合唱咆哮”的感觉,还得追溯到《向阳处的她》。没想到这次让我如此一言难尽的导演,是从小看到大的岩井俊二。作为其2016年新作, 《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呈现出了罕见的两极分化。爱的人觉得小清新始祖再升级成了信马由缰的大神,厌恶的人说整部电影充满了尴尬的强行碰瓷,不仅自己精分还要把观众搞得精分。
影片前半章,基本上就是《被嫌弃的七海的一生》:说话小声被学生讥诮而失业,网恋后结婚还得找“代理出席者”冒充亲戚,婚后被婆家坑,灰头土脸地离婚……单薄的个人意志,被动地顺应周遭环境,像踩在跌宕的浮沙上流泻,不反抗,不怨怼,不改变,存在感是那么稀薄。
穿针引线的钥匙型人物安室参与设计了七海的命运,使得这种浮泛感更加尖锐。人际关系、个人际遇皆可“人造”。社缘、血缘、地缘的三重流失,社会关系和自然关系的定义失效,源于311大地震后整个日本社会产生的集体迷惘和焦虑,借由七海这个无力的发力点,弥漫到了整座城市。
社会议题没走得太深,关键人物真白的出场,让电影陡然变成另一个时空的《花与爱丽丝》,以七海的视角展开,急转直入“爱丽丝梦游仙境”。AV女优真白,罹患乳癌,母女决裂,住在养有毒性宠物的豪宅——又一个典型的岩井式极端边缘化人物。她委托安室给她雇佣一个女孩,先成为朋友,再成为陪葬的“侍女”。
真白说,“我无法承受超过极限的幸福,真心啊,温柔啊,这些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感觉,只有拿金钱来交换才会轻松”。她和七海一样,内心世界与外部的真实世界关系疏离,并因此缺失对自身存在感的认同,更不确信自己有获得幸福的能力。无论主动的索取还是被动的接受,她们都需要从别人身上反弹回来的东西去体验、去验证。
她们先感到快乐,而后才是幸福。快乐是流质,幸福是固体。所以不需要一开始就流露赤诚和坦荡,不需要由始至终都毫无杂质的坚贞和忠诚,因果、动机、逻辑、规律也可统统作废,只留下抽取到真空后被凝结和装裱起来的瞬间:在金鱼缸前一起看水母,穿着婚纱互相戴上空气戒指,在床上相拥依偎到亲吻,真的就只是微小而确切的瞬间,所谓的“小确幸”,肉身和精神便因此而不死。
岩井始终放不掉他的自恋情结,婚纱店那一段,将“拍走路都可以拍五分钟”的个人特色表现得再明显不过,虽然过于雕琢过于煽情,但就跟爱丽丝踮起脚尖跳芭蕾的段落一样,是岩井电影里令人心醉的标签——从平凡生活中割裂出来的超然瞬间。
这种超然,往往表现在沉默执拗之人对命运的“跳反”。七海内心的小执着小坚持小爆发,像深埋在烟花里的火捻子,等着碰到那个火舌一般灼热的人,便会在无人知晓的黑夜破空绽放。然而,在这个冷漠坚硬,人跟人、人跟自己随时会走散的大都市,要点燃很可能被岁月浸湿而喑哑的烟火弹,需要奇迹和梦幻。我想,这也是岩井轻视现实而着力刻画人与人之间奇妙因缘际会的原因。七海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情感的激荡、碰撞与爆裂。面对连环局、骗中骗,她非但没有反目,反而感谢这场致命邂逅,激发了她这辈子最绚烂、最激越的一场绽放。
关于百合我不想渲染太多,甚至于我不觉得是爱情。在茕茕孑立的世间并肩而立,在相濡以沫的边缘地带生死相随,在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感恩缅怀,以慈悲相守,以牺牲成全,以沉默封箴。在生命线缠绕互生的深刻交集中,爱情,是何等狭隘的感情。
作为导演,岩井赋予了七海一场迟到的成人礼。璞玉几经打磨,悲催几经催熟,终将温吞变成温润,同情兑换成共情。
然而岩井叔说出 “这个世界啊,其实充满着幸福呢”的鸡汤,我是拒绝领受的。我更愿意接受海报上的文案,承认“世界纷乱、虚伪”,“而我们确幸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