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研家的脾气
2017-01-10黄晓明
黄晓明
读过一些“鲁研家”(学界对鲁迅研究专家的简称)研究鲁迅的著作,我们大抵都有一种印象,就是鲁研家们多半有一种脾气:凡是鲁迅所说所做的,都是深刻、伟大、正确的;而论及自由派学者文人,又常露出刀笔吏的怪味道。
先说说房向东先生的《胡适和鲁迅教育孩子的区别》(南方网2010年1月24日),以见一斑。
该文首段说:“胡适希望他的孩子成为社会精英,‘做最上等的人;鲁迅则较有平常心,他在文坛行走多年,见多了正人君子们的种种丑陋嘴脸,看够了上层社会的堕落,不希望孩子成为空头文学家或空头美术家,他只希望孩子实实在在做人,‘寻点小事情过活。”这些话是否有“代鲁迅立言”之嫌,且不管它,总算是不很离谱;可到了第二段,他笔锋一转,说“胡适一生,做的都是‘最上等的人,是皇上和总统的朋友,因而,他对孩子也有一样的要求”,就让人见到刀笔吏的文字风味了。他在暗示读者:胡适对儿子的期许,就是希望他像自己一样长大后做“最上等的人”,甚至能做“皇上和总统的朋友”。然而,胡适真有如此教子野心吗?胡适本人,竟然就是以“皇上和总统的朋友”为荣(胡适当年见废帝溥仪时,已经在学界声名卓著,哪用得着傍废帝以邀名?至于抗战时做驻美大使,乃因国家征调,当年《纽约时报》认为国民政府任命他为驻美大使,乃“最合适人选”,则胡适何须傍总统为友?),为做人的成功吗?证诸胡适的一生,这种贬抑性的说辞,离他也太远些了吧?
其实,说到对待名利的态度,胡适逝世后,林语堂有一段评论文字,颇可耐人寻味:“在人格上,适之是淡泊名利的一个人,有孔子最可爱的‘温温无所试可以仕可以不仕的风度。……”
再者,房氏此文在引用了胡适1929年8月致胡祖望的信中一段话“功课及格,那算什么?在一个班要赶在一班的最高一排。在一校要赶在一校的最高一排。功课要考优等,品行要列最优等,做人要做最上等的人,这才是有志气的孩子”之后,说:“大约是胡祖望向父亲报告考试及格了,胡适才有了‘功课及格,那算什么之说。如果功课是优呢?胡适会不会像当今某些家长,又有别的说辞?难说。”这后面的“会不会像当今某些家长”诸语,属于引而不发的推论、暗示,只为抑胡,不惜以臆测之词“难说”责难先贤,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坏脾气。
实际上,我们读到胡适致胡祖望的信中所叮咛之语比如“自己能照应自己,服侍自己,这是独立的生活”,“最要紧的是做事要自己负责任”,“你要爱护自己,但不妨碍别人。能帮助别人,须要尽力帮助人,但不可帮助别人做坏事”,“合群有一条基本规则,就是时时要替别人想想”,“‘我受不了的,他受得了吗?我不愿意的,他愿意吗?你能这样想,便是好孩子”,“志气要放在心里,要放在功夫里,千万不可放在嘴上,千万不可摆在脸上。无论你志气怎样高,对人切不可骄傲;无论你成绩怎么好,待人总要谦虚和气……”等等,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好。胡适期待儿子做一个独立上进、谦虚和气的“最上等的人”,亦即中国传统社会所谓温良恭俭让的贤人君子或今天所谓社会精英,居然难入房氏法眼,惹得他说什么“如果功课是优呢?胡适会不会像当今某些家长,又有别的说辞?难说”,这真给人匪夷所思之感。
房氏此文后半又说:
像胡适这样,一生大约应算是“最上等的人”吧?倘若以胡适本人为标杆,似乎不好说他的孩子完成了他下达的指标。胡适的长子是有一点出息的,蒋介石政权搬到台湾前后,胡祖望曾在他岳父驻泰国曼谷的一家公司任工程师。1953年迁居台北以后,往返于台湾、美国间,曾任台驻美经济机构代表。胡适的小儿子胡思杜在美国读了两所大学,都没有毕业,还几乎成了“问题青年”,终于当不成“最上等的人”。
读这段文字,我们不禁要问:作者所谓“似乎不好说”“终于当不成‘最上等的人”云云,是否尖酸刻薄了一些?
孙郁先生是鲁研家中成绩突出的一位。其研究走的是近于“宋学”的路子,主观发挥得很多。是否如某些学者认为并非正宗的学术研究姑且不论,单说他的论鲁文字,拔高、美化的就很不少。对此,苏州大学的尤小立教授多年前就曾在评论孙郁新著《鲁迅与胡适》时,质直地说过:“读《鲁迅与胡适》,一个较深的印象,就是当写到鲁迅时,作者往往使用近乎诗化的文字,极力挖掘,把优长处推向极致,于缺陷处则不免优容;而写到胡适,则大多文字舒缓,肯定处肯定得恰到好处,但态度上总逃不出‘尽量理解的圈围,往直白里说,有些地方让人有怀揣难言之隐而扭扭捏捏的感觉。”(《胡适与鲁迅:中心与边缘的不可比性》,见《博览群书》2001年第7期)
时隔多年,孙氏说起鲁迅来,又当如何呢?看他今年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的访谈可知,他仍然不脱“写到鲁迅时,作者往往使用近乎诗化的文字,极力挖掘,把优长处推向极致”的旧习气。比如他说“鲁迅在抨击黑暗的同时,他也在审视自己。但是他又不是一个消极的人,他把人类最好的东西拿过来。所以像日本、欧洲有一些学者,是把鲁迅跟耶稣和释迦牟尼同等看待的。他是有普度众生的慈悲的那样一个人”,“研究鲁迅的人,用现在鲁迅博物馆副馆长黄乔生的话讲:没有一个歌颂‘文革的。真正的鲁迅专家,这是共同的底线”,“鲁迅年轻时讲的:‘中国文化应当外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不失固有之血脉。这个很重要”(《孙郁:进入鲁迅的世界,才能学会中国最智慧的思维方法》,见《北京青年报》2016年09月27日,作者吴菲)。不歌颂“文革”,这个连一般民众都能做到的,难道还非得拜鲁迅所赐吗?鲁迅对大众有同情心,这个还非得要与耶稣、释迦牟尼并论吗?青年鲁迅对中西文化的基本认识不仅在今天已是常识,而且在青年鲁迅时的中国也是知识界的主流认识,又何必非要系挂到鲁迅头上?
孙氏涂抹、拔高鲁迅的文字还有很多,似亦不必多摘。而在上述访谈中,他还说“还有1936年鲁迅去世时候巨大的葬礼。民国期间有两个葬礼特别的隆重,一个是孙中山,一个是鲁迅。民间自发的,这不简单”。“民国期间有两个葬礼特别的隆重”,这句话说得很有意思。一方面,他说得没错,民国起止时期是1911至1949年,这当中孙、鲁葬礼隆重;另一面,现当代中国还有胡适的葬礼亦很隆重,但胡氏逝于1962年的台湾,那时大陆已经是新中国时期了。对胡适并非没有研究的孙氏如此这般措辞,多少使人感觉他的话似非无意为之。
鲁迅先生乃当代文化大家,研究他,自然是当代学术界的一个重大任务。但一些鲁研家的执拗脾气,其实已经使客观公正的鲁迅研究渐趋脱离崇尚理性、追求真知的轨道。
【童 玲/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