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清汉语奥吉亚斯牛圈
2017-01-10杨十郎
杨十郎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评马丁·路德:他“不但扫清了奥吉亚斯牛圈,而且也扫清了德国语言这个奥吉亚斯的牛圈,创造了德国现代散文,并且撰作了成为十六世纪《马赛曲》充满胜利信心赞美诗的词和曲。”(《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全卷P362)
恩格斯指的是马丁·路德的赞美诗《我们的主是坚固堡垒》,亨·海涅在《德国的宗教和哲学史》中称这诗为“宗教改革的马赛曲”。
奥吉亚斯是古希腊西部的一个国王,他有一个很大的牛圈,养着三千头牛。但这牛圈有三十年没有打扫过,积粪如山。后人就以此牛圈形容最肮脏的地方。恩格斯提及“语言这个奥吉亚斯牛圈”——我想我们汉语使用中同样也存在这种状况。我们的现代汉语失去了吕叔湘、朱德熙、叶圣陶、王力(王了一)、杨伯峻、陆宗达这些曾以严肃的态度使汉语精准化的前辈。他们在上个世纪或推出“文章病院”或通过语文评点或通过语文著述,都在做清扫汉语这个奥吉亚斯牛圈的工作。但我们经历了两次“读书无用论”(“文革”时期及唯金钱观冲击的新时期)的影响与侵袭,现时代,整个文化界、知识界正以浮躁的随心所欲的漫不经心造就汉语这个奥吉亚斯牛圈(前些年有教授感叹:我们的好些研究生使用不来标点符号)。
首先应该提到的当是中央台(电视)隔三差岔五就会读错字音或用错成语。比如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中“乐”读为“音乐”之“乐”;把“标识”读为“标识(shí)”(按:“标识”“标志”音义都同);把“委蛇(yí)”读为“委蛇(shé)”;解说足球赛把胜利了再求胜利说成“卷土重来”;把参加“春晚”演出说成“粉墨登场”;把“差强人意”用为不如人意……特别是“美轮美奂”,中央台可以说用得漫无边际的滥。此语出自《礼记·檀弓下》:“晋文子成室,晋大夫发焉。张老曰:‘美哉轮焉,美哉奂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这么一个歌颂房屋众多、房屋华美的成语,中央台却特别钟情地重复几十次地若干年地使用它——黄浦江的夜景美轮美奂,湄公河上的灯光美轮美奂,探戈跳得美轮美奂,雕塑雕得美轮美奂……这不是语言的发展、演变的问题,是误用,是滥用,但它起到了“三人成虎”的效应——特别是在当前浮躁风漫卷华夏的大环境中(据联合国统计,中国人均年购书量与读书量世界上都极靠后)。
再说纸质媒体。一句柳亚子的词“战犯集团仇美帝,和平堡垒拥苏联”,一个“仇”就难倒了四川省八所高等院校的“教授、青年学者”加上出版部门的专家:“仇美帝:1950年10月美国纠集15国军队,打着联合国旗号侵入朝鲜北部,威胁中国东北,战争气焰十分猖獗(按:且不说此处“战争气焰极为”当改为“十分”,因‘猖獗的不是‘气焰,而是‘敌方),中国人民在抗美援朝斗争中发起了仇视、鄙视、蔑视美帝的宣传运动。”稍加思考就会发现问题。“仇美帝”的主语,分明是“战犯集团”,注释中怎么忽然变成了“中国人民”呢?原来参加编写的专家、教授们在“仇”字上卡了壳。《说文解字·段注》:“仇为怨匹,亦为嘉偶。”意思是说经常闹矛盾的夫妻叫“仇”,和谐亲爱的夫妻也叫“仇”。旧戏文中称所爱的人为“冤家”也就是“怨匹”之义。但此处“仇美帝”之“仇”,名词动用,意动,即“以美帝为仇”:把美帝视为一鼻孔出气的同类,一丘之貉。“战犯集团仇美帝”与“和平堡垒拥苏联”构成一联反对。
在上海的翻译考试中,汉译英“富贵不能淫”,有人译为“Be rich,but not soxy”(有了钱,但不能性感),据说是研究生级(按:语出《孟子》,“淫”即“淫之”,使动,使之淫,使他迷惑本性。“淫”:迷惑。)韩国的《中央日报》就把板子打到“中国人”的屁股上,刊文曰《令人寒心的中国人的汉语功底》。
如果再加上行文中语法结构残缺而导致的语意不明,汉语这个奥吉亚斯牛圈就更加纷乱不堪了。
在“国学热”中,天津人民出版社推出了一套20册《大家国学》,包括名家如蔡元培、章太炎、王国维等。其中《大家国学·金克木》卷说:“思想由语言而传……语言必须仔细推敲、斤斤计较。”目的就在于精准地表达。
说到精准表达,我忍不住还得回到“空穴来风”上——我曾在《杂文月刊》7月号上刊发小文《“空穴来风”辩正》。《杂文月刊》8月号上“三人行”中素宁先生就此指谬,言《现代汉语词典》某版已说“现在多用来指消息和传说毫无根据”,故而“不应指错;如再用作‘有根据反而不对”。我想问:谁指?是经典著述还是经典文献?清代学者王念孙在《说文解字·段注》序中说段玉裁的“注”,“盖一千七百年来无此作矣”,承认了段注的历史价值与崇高地位。为什么?王念孙说段注能“揆诸经文,例以本书”,所举经义文例实在明确使“训诂之道大明,训诂声音明而小学(按:文字之学)明,小学明而经学明”。这是字典(词典同)的价值所在。大家都明白空穴不来风,难道四周是高大严密的水泥墙还有风吹来吗?误用分明是受浮躁风深度侵袭的电视台主播及其“嘉宾”的胡言乱语造成的三人成虎负面效应的“劳绩”。词典就不该媚俗。说句不客气的话:现在的编辑队伍中有的是半吊子“专家”。崔道怡著《方苹果》(二十世纪留言文学丛书)说,他发现一句“元帅自通”提出异议,责编反问:元帅不自通,“小兵豆子能自通吗?”(按:当为“无师自通”的误排);又:原稿“落汤鸡”本不误,但责编改为“落汤鸭”,理由是“鸭子掉在水里,正好顺乎本能,得其所哉;鸡掉在水里岂不淹死了么?”真使人哭笑不得。
语法家吕叔湘教授在《语言的演变》中说:世界上万事万物都在不停地运动、变化、发展,但“语言的变化短时间内不容易觉察,日子长了就显出来了。”这分明道出了语言变化的一条规律:渐变。语言如果采用突变的方式,即如政权易手,国家易帜,汉朝人读不懂秦人的文献何论商周,现代人读不懂大清文献何论唐宋?一个经典的科学性很强(经得起现代的实证科学的检验)的“空穴来风”有某编辑可以不“揆诸经文,例以本事”(按:即在经典文献中选取作为“本书”即字典、词典的例文。张三、王二麻子,他大舅、我家姥姥说的话是不能作为字词典的例文的)就草草改变它的含义,而且是从正到反的一百八十度“革命”,这有合理性吗?
《大家国学·总序》说:中国的振兴已经在国内外造成强烈震撼,“外国人面对崛起的中国,也一定会更加关注中国长达几千年的传统文化,要求有更多更深的了解”。我担心:会否有那么一天,有一位外国的汉学家或高明的汉文读者,会像韩国媒体那样发出感叹:中国人不但汉语功底低下,而且自个儿作践自己的语言。
【陈明贵/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