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
2017-01-10郑风淑
郑风淑
看着母亲日渐枯槁的容颜,生命如即将燃尽的烛火一样在人生的风雨中飘摇,关于母亲的片片记忆仿佛潮水般漫上身心……
母亲走前已是86岁高龄,曾经和父亲比翼齐飞,父亲是医生,母亲的工作是护士,名副其实的白衣天使。她爱干净出了名,都有些洁癖了。记得,妈妈的手是出门洗,进门洗,一天无数次地洗手,拿东北土话说,“都快洗突噜皮儿了”。我们这几个子女更是不用肥皂洗手不让上桌吃饭,家里都是用消毒水(记得叫来苏儿)稀释液来抹桌子,擦炕,拖地,弄得我们家人出去身上都是来苏儿的味道,到哪儿都知道是医院家属。可到她去世前的日子里,进了母亲的门儿,就有一股陈腐的味道扑鼻而来,厨房、卫生间再无从前的干净整洁,那个连白大褂都要浆洗得雪白,即使没有熨斗也要压在褥子底下弄得板板正正的母亲,如今穿上衣服就不愿脱下都变了色儿……
母亲未嫁前名字叫“英子”,嫁给父亲后就没名字了,在父亲名字的后面加上“家的”,生了大姐后,就在大姐名字的后面加上“妈”,后来又给婆家生了长孙,从此就在大哥名字后加上“妈”,一直叫到爷爷奶奶去世。母亲年轻时是方圆几百里出名的美人,看看当年她30多岁时拍的黑白照片,略施粉黛,很像上世纪30年代蜚声上海滩的影后胡蝶。父亲曾回忆起初见母亲的情形:那是个春末夏初时分,静谧的下午,朝鲜族传统样式的茅草房,房前屋后伺弄着小菜地的干净的庄稼院,用木棍撑起半扇的纸糊窗户内,侧身端坐着年方十八岁、上身穿土布白色朝鲜族小袄、脑后梳着光溜溜长辫子的姑娘。她弯着洁白柔软的脖颈略低着头做着针线活,不时地抬手用针在乌黑的发丝间划一下,静静的画面永远定格在父亲的记忆中。
母亲不仅人美,更是勤劳手巧能干会过日子的媳妇儿。家里在农村那阵儿,妈妈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是大队的妇女主任,挣的工分比谁都高,里外都是一把好手。那时候,家家都是穷得不够吃不够穿,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母亲是长媳,一家十几口人,上有年迈多病的公公婆婆,下有年少的小叔小姑,拉扯着3个孩子(家里最困难时,老幺我还没有出生),只靠当医生的父亲挣的一点微薄的工资,养活全家人。奶奶是庆尚南道出身的人,比较封建,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据母亲讲,每天家里做饭都要分好几层,最下一层是豆饼加上土豆萝卜等代粮品,往上一层是掺点大米的粗粮,再上一层是白米多一些的杂粮饭,最上一层是薄薄的白米饭。母亲每天盛饭也是技术活儿,先盛一碗白米饭,雷打不动地,盛给爷爷和父亲,爷爷是一家的掌门人,父亲是养活全家的顶梁柱;第二层盛出来照例是给二叔和小姑姑的,正在上学长身体,马虎不得;盛第三层的时候着实考验技术,母亲利用手中“职权”,掺上一点点的小“私心”,三个年幼的孩子自然是母亲的“心头肉”,盛饭的勺子稍微偏一偏,孩子们的碗里就会多些白色。最下层是母亲和奶奶的,奶奶坚定不移地认为这个家的女人就应该吃糠咽菜,自己也是以身作则,永远和母亲一道在炕桌的最下角,把饭菜摆在炕上,从不上桌。以至于我长大以后出嫁时,母亲把“家训”陪送我,做媳妇儿的要能吃得苦、吃得亏:“新媳妇一定要比婆婆起得早,婆婆说东不要往西,千万不要在丈夫面前说公婆的不是,盛饭要先盛丈夫的,洗衣一定要先洗丈夫的,凉饭剩菜千万要自己吃不能给丈夫,小两口吵架不要跑回娘家,她会原路把我撵回家”等等。我把这些习惯带到婆家,时时处处记着母亲的“家训”,尊老爱幼,把公婆当父母,主动分担家务,踏踏实实地过日子,着实得到了婆家的认可。口耳相传的“家训”朴素而实用,是母亲宽厚品格的写照,未来的日子我也会教给日渐长大的女儿,让她做个好媳妇儿。
母亲为了贴补家用,除了上班,还要干些零活,比如用钩针钩白色的窗帘、椅垫等换些零钱,她的手艺好,钩出来的花鸟活灵活现,邻里结婚都要向母亲索要“作品”,然后会硬塞给她一些“手艺费”。有时母亲还会拉扯着姐弟三人去锅炉房后院的大煤灰堆捡没有燃尽的煤核,买不起煤炭的人家就拿这些煤核重新当燃料取暖。大哥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说因为姐弟三人年龄小,经常没注意到捡起的煤核还包着火炭没有燃尽,火炭烫得满小手起水泡,头发脸上都挂着煤灰,只有眼睛一眨一眨的,贼亮。每年秋后快入冬的时候,母亲还会带上姐弟三人到靠近郊区人家秋收后的菜地去“溜”,就是把人家秋收后剩下的黄豆、土豆、茄子、辣椒等拾回家分捡出来,过冬时做菜用,叫“溜黄豆、溜土豆、溜茄子、溜辣椒”,总之是不用花钱的。母亲往往引入竞争机制,彼此相差三岁的三个小孩一到地里就撒开了欢儿,比谁“溜”得更多、质量更好,往往会得到1根5分钱冰棍的奖励。
挑水劈柴是那个年代家家户户必须的家务活。大姐能吃苦,心疼母亲分担家务去挑水。扁担都是长长的一根窄木条,两边各垂下一根铁链子,挺沉的。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肩膀还是嫩嫩的肉,个子也不够高,肩头扛着扁担,两头挂上铁皮做的圆柱型水筲(水桶),不能像大男人那样从容地单肩挑,大姐会把双臂展开搭在扁担上,一路晃晃悠悠,好不容易走到水井边,北方冬天严寒下的水井结了厚厚一层黄色的冰,亮得能照见人。挑水的大姐得小心翼翼地挪到水井边用双手抓住铸铁制的辘辘把儿,憋足一口气从外向里摇上一桶水,倒在自己的水筲中挑回家放到自家的大水缸里,得来回个十多趟才能挑满。大姐说起挑水,至今仍心有余悸,一次是摇辘辘把儿时太沉了没抓住,已经快到井边的一桶水飞速地带着铁把儿倒回去,差点打在脸上;另一次是严冬时节手沾着水抓着辘辘把儿生生粘去了手掌上的一大块皮,顿时变得血肉模糊。后来,大哥二哥长大些,就把大姐从这苦力活中解脱出来。劈柴也很累,也危险,掌握不好要领就会出事故。至今二哥的脸上还有劈柴时迸飞的木块打中脸留下的疤痕。母亲每每说起这些往事儿,都心疼几个孩子跟自己吃的苦,往往要掉上一回眼泪。
大姐、大哥、二哥吃尽了苦头,肚子挨饿是经常的事儿。二哥的小名叫“大米粒儿”。是那年父亲母亲拉扯着一大家子人从延边地区迁徙到内地,一句汉语都不懂的二哥刚三岁在院子里玩儿,邻居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他看看人家的口型猜想是问他吃什么了,他就回答人家“大米粒儿”,从此这个出生在困难年代的男孩就叫响了这个跟吃饱饭相关联的小名。一次刚满7岁的二哥实在饿急眼了,领了四五个小朋友到家做饭吃,把一家人一个月的口粮,半袋子白面倒在锅里拿水给“和”上了,架火给烧糊了。母亲下班回家看到惨剧,按母亲的口气说“真都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抄起笤帚疙瘩就追打二哥,跑了半天,那个男孩子突然站下了,竟然回过头大义凛然地冲着母亲愤怒地喊“你让我饿死呀!”母亲抱着孩子痛哭失声。但日子再难,乐观的母亲在邻里面前始终是笑呵呵的。
到我出生时,家里环境好多了。做医生的父亲和做护士的母亲收入可观,再加上母亲勤俭持家会过日子,先后给爷爷奶奶送终,扶养叔叔成家姑姑成人,家里的日子在当地算是富裕的。记忆中的母亲没有闲着的时候,一家大小的吃喝拉撒打理得井井有条。母亲一双巧手能把穿旧的白大褂漂洗雪白,剪裁好后用缝纫机给姐弟三个都做成衣服,大姐穿着白色的背带裙,大哥二哥穿上白色的中山装配黑裤子,走在路上惹得路人啧啧称赞。一家人上炕入睡后,母亲的手里还经常不停地做针线活儿。母亲做得一手好菜,腌菜更是一绝,每年秋天,她会带着我们做上十来种咸菜,十个装满咸菜的缸被擦得油黑锃亮一字排在地窖里,如今都奔60岁的大哥现在回忆起来还是那般幸福的模样,“咱妈做的尖椒酱牛肉,大块牛肉带着冰碴,咬上一口,那叫一个爽字!”自我记事以来,就知道母亲有很多不爱吃的东西,比如鸡大腿、鱼肉、猪蹄、瘦肉,每当家里做了好吃的,她总是捡吃鱼头、鱼尾、鸡脖子啥的,从来都吃剩饭说是怕烫,从来都是愿意喝清汤说是吃肉怕消化不好。等到了老年,才发现母亲从前不爱吃的都变成了爱吃的,原来,她把好吃的都留给了丈夫和孩子们。
记忆中,母亲和父亲总是吵架。父亲不仅医术高明还古道热肠。那年月,经常有患者因为没钱无法继续治疗,父亲就把患者接到家里,自己掏钱给他们继续治病。我家是南北炕,北大炕就成了临时的病房。病人和家属经常吃住在我家,直到患者痊愈出“院”。母亲只得一日三餐地给多出的这些嘴做饭。母亲是个勤快人,累倒是一码事儿,家里平添了那么多张嘴,饭菜总是不够,加上父亲总是命令母亲把家里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那个年代,可想而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两人就经常到外屋地(那时的房子一般是两家住对门,共用一个厨房,我们叫外屋地)吵架,结果总是母亲让步,把家里省吃俭用留下来的“过河粮”和给全家人“打牙祭”的稀罕食物拿出来大家共享。谁让母亲也是个心软的人儿呢?父母吵架的第二个由头便是父亲的一双弟妹,叔叔和姑姑即便是成家了,也是把哥嫂家当成自己的娘家,每到过年过节,叔叔和姑姑便拖家带口地在我们家吃住上几天。父亲常常当着大伙儿的面让母亲把家里的好东西拿出来,可是,家里哪有那么多的好东西啊!极端贫乏的日子让母亲都过怕了。
母亲经常在我面前忆苦思甜,让从小便长在蜜罐里的我不要忘本,每次母亲和我讲这些的时候,我都泪流满面,到最后这些故事我能倒背如流,深深扎根在心里。现在回想起来,母亲虽然从没说出什么大道理,但真是称职的第一任老师,让我的心底一直柔软向善,懂得珍惜,知道感恩。记得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因为是家中的老幺,父母疼,哥姐爱,是妈妈爸爸的“心头肉”、哥哥姐姐的“跟屁虫”,老大不小了还总愿意往母亲的被窝里钻。那时刚刚懵懂地意识到了生与死,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生离死别,但是从书本里、大人们的言谈中对于生死有了认识。半夜经常在恶梦中醒来,一想到有一天母亲会离我而去,恐惧就会如一双黑色的魔爪紧紧抓住我的脖颈、我的胸口,让我感到呼吸困难、无法入睡,甚至会咧嘴伤心地哭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啜泣着对着黑暗中躺在身边的母亲说:“妈妈,你会死吗?你千万不能死,你如果死了,我咋活啊。”每当这时,母亲总是温柔地把我揽入怀中,用柔软的手轻轻拍打着我的头、我的肩,轻轻呢喃着:“傻孩子,人总是有生有死,你长大了,妈妈就会老了,而你也会有让你生活下去的支柱,会有你的丈夫、孩子、孙辈。”然后,我会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安静地睡去。如今母亲走在了通往人生终点的路上。已做了母亲的我张开怀抱,用温情面孔、安慰的软语,像当年母亲搂住我的样子,给予母亲最温柔的拥抱,最有安全感的安慰,最贴心的服侍,让她少一点恐惧,少一点无奈,少一点失落。
母亲一生爱美爱清洁。年老体衰的她,让我心如刀割的也是母亲昔日的美丽和刚强。那天,年逾八旬的母亲因肠梗阻腹痛难忍,我和丈夫把母亲送进了医院,灌肠后,母亲不愿在病床上排便,硬要支撑着去厕所。我用手给她接,她开始大声地骂我,拒绝排便。我颤声说:“妈妈,在我小时候您不也是这样接屎把尿地把我养大的吗,你嫌过脏,嫌过累吗?求您妈妈,您就这样舒服地躺着,让我服侍您一回不行吗?”妈妈哭着点点头,我硬是用手接住了,没有一丝丝的嫌弃,并一下一下轻轻给妈妈擦洗干净,生怕弄疼她,生怕伤到她的尊严,生怕留下一点点的气味。
最后的日子,母亲身体时好时坏,渐渐地在消磨着她的意志,每天我都担惊受怕,不论到单位工作还是回到家中休息,每来一个电话都会令我心惊肉跳。她开始拒绝进食,嘴里说着给孩子们添麻烦,都到这份儿了还活着干嘛、想赶紧走了算了之类的话。每每听到这些话,我都会心痛难忍,心痛母亲到了如此地步,在日渐模糊的记忆中,还生怕给子女添麻烦。那一天,我值宿,给母亲喂完饭,轻轻用热水洗了脸,擦了身泡了脚,伺候她躺下。我坐在母亲的床边,橘色的床头灯照着母亲的脸,柔和安详。我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多想把这张伴随着我40多年的熟悉的、慈爱的脸看个够,印在我的脑海,刻在我的心里;多想把时间在此刻停住,把母亲留住。这个静谧的夜,母亲和我长谈,思路异常清晰,冷静。她轻轻地说,我亲爱的女儿啊,妈妈觉得应该走了,该结束这个人间的旅程了,不想再给你们添乱,你们这么辛苦,妈妈实在心疼。我走了,你这个从小到大爱哭的“哭巴精”不要哭,要好好地生活,快快乐乐的,妈妈在天上会看着你,保佑着你。我紧紧握住母亲瘦削的手,强忍着不敢让泪水从眼眶中流出,也和妈妈轻轻地说话,告诉她,哥哥姐姐和子孙们的情况,汇报了我们一家和我的工作情况。这时候,在母亲面前,我似乎一点谦虚都不想有,很骄傲地诉说自己取得的成绩,以告慰母亲。母亲听到这些,脸上竟然放出久违的光芒。这个暖暖的画面,永远定格在那个春天的夜晚,永远烙在了女儿的记忆之中。
母亲最欣慰的是子女们好好工作,好好生活。那一段时间,我正组织召开一次全国性的活动,一边操持着大事小情,一边与母亲的生命争分夺秒。我轻轻地对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母亲耳语:一定要挺住,女儿的工作在接受严峻的挑战。已卧床不起的母亲坚定地点点头,母女连心,疼爱女儿的至情支撑着她硬生生地挺过了最关键时期,直等到全部工作都完美收关,休整几天后,母亲才在我的怀里安详地走了。
慈爱的母亲给了儿女报效一分的机会,儿女陪伴母亲走完生命最后的旅程。这路上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变成了记忆留在心底,母亲坚韧而豁达的生命烛火在我心中将生生不息。
责任编辑 孙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