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包买房
2017-01-10马瑞翎
马瑞翎
1
是吃午饭的时候。老包的嘴巴撮成一撮,眼睛里除了几根红血丝,还有些许蓝光——据说这要中医才看得出来。两手插在牛仔布夹克的兜里,眼睛哪也不看,快速地穿过厂门。他顶子上的卷发都翘起来了,乱糟糟的。他这是要溜岗,赶到大商汇去。那里有个“半价”活动。
被钢架、顶棚和幕布临时围起来的展销区,像老包这样怀揣银行卡和装修理想的少说也有几千人。有一队导购举着牌子,在人丛中穿来穿去。有些导购站在自家展位前的高凳子上,摇着小旗子或其他什么标志物呐喊。有位小伙子把两根状似宝剑的金属举过头顶,一边互砍一边叫,脖子胀得老粗,脸挣得通红:
“真金不怕火炼——!真金不怕火炼——!”
老包刚要同情,喇叭声铺天盖地。主持人登上一米高的台子。这主持人一看就是专干这行的,剃光头,顶子正中留一小撮头发,系花领带,绿衬衫闪闪发光,穿草黄色裤子、柠檬黄皮鞋。他举着一沓百元大钞,声音盖过所有的声音:
“快告诉大家,你打算买些啥?你买了几家?”主持人挥舞钞票,抽出一张,“谁回答问题,奖励一百元!”
被提问的是一小群妇女。老包认为她们是托。她们抢着回答,并伸手抢钱。从抢钱的姿势看又不像托。主持人的手比她们的手长,不让她们抢到。这样踮脚举手地作势一番,主持人终于将一张百元大钞赋予其中一位,因为这位妇人回答最积极且声音大。
“请大家踊跃上台回答问题!”主持人鼓动,音乐也仿佛比先前响,“谁回答问题积极、大声,奖励一百元!”
更多女人涌上台子。个个回答问题都积极并大声。于是台上形势变为积极回答问题并伴有尖叫者当场奖励百元大钞一张。有女人不等提问就尖叫,嘴巴张得老大。
老包嗓门天生大,只要他肯上台去吼一嗓子,保管盖过她们。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
这时台上的形势又变了。
“买过三家以上的客户请上台!”主持人高举大钞,“奖励每个人三百元!”
女人们蜂拥而上,表情慌张。台上黑压压地站了一大帮。有个小孩子也被大人推上台。小孩的衣服上补丁般贴满了贴纸,“恒洁卫浴”、“圣象地板”、“蒙娜丽莎瓷砖”……
主持人被挤得跳下台,一边嚷嚷:
“站成五排!大家站成五排!”
真要给台上那些人发钞票?每人三张大钞?老包不信。
果然,把人哄上台,主持人就变了卦,叫四个人一组,石头剪子布。这样不断淘汰,到最后只留下一位“冠军”。
台上又乱了一下。人群分成各个堆,石头剪子布。喇叭失控,各种各样的噪音混成一团。
“石头、剪子,布!”
“石头、剪子,布!”
……
主持人身旁最后剩下一位卷发老太。主持人高举三张大钞,不肯马上颁发给这位冠军。“错过今天,后悔一万年。多交一次钱,价格回到解放前……快买!快买!快下单!快下单!……”冠军老太在台上等了差不多十分钟。要知道,台上的十分钟相当于平时的十个钟头。终于三张大钞到手,眉开眼笑地下台。
音乐更加激昂。两位礼仪小姐身穿大红旗袍,旗袍开衩口用别针别住一部分,以免露得太甚,脚蹬大球鞋,她们知道今天穿高跟鞋吃不消。两位美人踩着音乐节奏上台,一左一右,护卫着一只红箱子。尽管人人都知道,从这箱子里抽到冰箱、洗衣机的机会相当渺茫,但万一抽到了呢?所以投过抽奖券的人都在台子下等着,想走而不能走,忍受着噪音的轰炸,“老板娘在流泪,老板在吐血!错过今天,后悔一万年。多交一次钱,价格回到解放前……快买!快买!快下单!快下单!今天是全年最低价!今天是全市最低价!请各家店长依次登台!拿出你们的绝密文件,供大家检验!”
几十位店长有秩序地登台,站成两排,长长短短,男女混杂,举右拳,宣誓今天的售价是全年最低。而后排队下台,向观众展示绝密文件,也就是上级命令减价的通知。这一刹那,老包相信了他们及他们的绝密文件。但转眼间老包就明白过来,这是卖家玩的把戏。不过,既然大张旗鼓地搞这活动了,多少总会优惠一点儿吧?现在不买,明天说不定就会真如喇叭里所说:后悔一万年。买买买!别的顾客大概也与老包同感。十几处收银台挤得水泄不通。几十个保安在维持秩序。人的脑袋、胸膛在与喇叭共鸣。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疯狂。老包由衷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钱少。
天呐,不是说“经济不景气”了吗?老包不解。
2
老包首次拜访大商汇、见识到它的厉害,是在半个月以前。原来传说中的大商汇是一个没有门的大门框子。以内是几条纵的横的大街。街两岸一家挨一家全是店铺门脸。老包初到,东张西望,拿不定主意走哪个方向。路口站着的三个小青年迎上来递传单,强烈请求老包去他们各自的店看看。“这位师傅先接的是我的传单!”首递那位急得要翻脸,老包急忙说:“一家一家地看,一步一步地来。”于是二递和三递暂退。老包被首递请进一家瓷砖店。
这个店足足占了一整幢楼。门厅布置之气派,显示了店家的实力。老包踏上台阶,一排女迎宾就向他鞠躬,并送上甜美笑容。他被请到前台,被问电话号码、家庭住址。完了,这下子,老包被登记在册,倘若老包今天不买,今后小姐们会不断打电话骚扰推销。老包有点烦,就对那个上茶的小姐说:
“茶啦糖啦的,就不要端来了。我还是先去看看瓷砖吧。”
此前老包就被一位男导购盯牢。此男腮帮子上的青春痘连成一片,在导购群中辨识度很高。老包跟在他身后,上二楼。这儿每一个样品间的装潢都是那么精美,墙壁典雅高贵,要么就富贵辉煌。洗漱台、浴台的设计匪夷所思,水龙头、花洒无不美轮美奂。总之,每一个样品间都像是一件艺术品。老包那普通的心被震撼了,简直提不上气来。他假装冷静,对导购说:
“居家过日子,咱没有必要弄一个这样珍贵的厕所吧。洗手间嘛,只要干净清爽就够了。”
其实早在老包发言之前,导购的火眼金睛就已看出老包不是有钱人。瞧老包这身劳动布夹克,发型凌乱,活像卓别林塑造的工人查理。还别说,老包确实像查理,若有若无地像,细看又有区别:老包是络腮胡而查理是小胡子;老包是大块头而查理是小个子;老包一副忠厚劳碌相,而查理一脸无辜的、一本正经的滑稽相。今天导购之所以坚持带老包参观完二楼样品间,是为了镇一镇老包。好,现在上三楼。
三楼全是木架子。陈列着各种价位、各种型号花色的瓷砖。导购逐一介绍各瓷砖之优点,讲得嗓子都有点哑了。老包过意不去,就想快点走人。青春痘导购哪能轻易放过客户,坚持把老包带到四楼。四楼的瓷砖具备普通人家所需的风格。老包被一款雪青色哑光的仿古砖吸引,注目良久,用手指头敲了又敲。导购在一边极力撺掇,老包终于问道:
“这个,到底卖多少银子?”
“我师傅!”青春痘导购诚恳得要哭要哭的,“我们刚好在做这款瓷砖的促销活动。原价五十六,活动价四十八。”
老包心里骂,什么原价、现价、活动价,屁价,还不是你们在说。但看在对方嗓子都讲哑了、而且满脸青春痘、诚恳得要哭的份上,就不忍心说破,只是哦啊哦啊地点头。
导购压低声音,向包师傅透露:
“我师傅!这款瓷砖目前存货已经很少,以后也不会再进同款的货。所以老板就想以进价处理掉。我告诉你:进价是三十八!本来……”
进价个屁!老包想,除非我自己去当建材老板,否则永远别想知道你们的“进价”是多少!但嘴里却不由自主地问道:
“那要是我买了这款,你们仓库里的存量不够怎么办呢?”
“绝对够!”青春痘导购越发诚恳得要哭了,“目前这款瓷砖的存货量是一百五十多片。卖给大用户嫌少,卖给您这样的小用户又稍稍嫌多。您看,不多不少,很难处理不是?反正我们得到通知:这一小批存货必须尽快处理!”
他这话是真是假呢?老包想,嗐!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都得花钱买瓷砖不是。
导购察言观色,仿佛已将老包的内心活动悉数掌握。再鼓动:
“我师傅!这款瓷砖真的很好,而且凑巧。您要是喜欢,您就还个价吧!”
老包壮起胆子,说了一个价,把人家导购小伙子脸上的青春痘都吓红了。
老包硬起心肠说:
“就这个价,卖不卖?不卖我就到别家去了。”
对方马上因失望而受到沉重的打击,伤感地说:
“我师傅!刚才我偷着把进价告诉您,本来是不允许向客户透露商业机密的,但我顾不得了。这个月都过去了大半,我还没有销售业绩。您既然都喜欢了,您就在我手上签这份订单吧!我一个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来干这个导购,实在不容易啊!在哪买都是买,师傅您就帮帮我,在这儿买吧!”
老包把持不住,心想去哪买都是买,都要被人家赚,如果在这里买能帮到这个年轻人,也算是积了一点小德。于是点头。
“请您签个字吧!”青春痘导购飞快地填单子,仿佛害怕填慢了,老包就会改主意。
老包豪迈地接过他的硬皮本子,签上自己的大名:包兰金。这一刹那,他的心胸变得温暖高阔,如同蓝天,有白鸽在那里飞翔。没错,当一个好人帮助了别人以后,就会产生这种瞬间的幸福感。但这个导购一点也不像是被帮助、被温暖的样子,相反露出洋洋得意的端倪,连“我师傅”都变成“你”了:
“你需要先付一半的款!余款等我们送货上门以后付清。”
“那是那是。”老包一边摸钱包,一边恍然大悟。这个青春痘!他对下一位客户也会装可怜的。当生意成交以后,他就不可怜了。这是人家的营销手段。
老包有点不甘心,数着钱,说:
“你卖给我的,哪里是什么进价,其实我早知道。我只是看在大伙都不容易,买了也就买了。”
导购的每一颗青春痘都委屈起来,“真是进价!不信,我把店长请来,你亲自问他!顾客就是上帝,我们怎么敢欺骗上帝?”
老包哼了一声。谁出来说话还不是一样?反正你们是一伙的!什么顾客就是上帝,顾客的钱包才是上帝!现在老包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他把脸板成石头,撮起嘴巴,加快步子。门口的女迎宾又向他鞠躬,齐声说:“谢谢光临请慢走”,并奉上甜美微笑。
慢走个屁!老包越发走得快。他妈的,凭什么你们说三十八我就出三十八?老子凭什么只看了这一处就下订单?老子起码应该多跑几处看看!又想到,其他的瓷砖店还不是一样。所有的导购,他们都要从买卖中提成,要他们让一点,就相当于从他们的钱包里掏出一点。想到这儿,老包气愤地领悟到,大商汇自有一套庞大的、周密的营销手段,每个环节都丝丝入扣、滴水不漏。要想与之抗衡,除非打入他们内部,老老实实地干上几年导购,把他们的猫腻都弄明白。
这么一来,老包就丧失了买东西的信心与热情。但不买又不行。他硬着头皮走进各种店里去。每个店都拿出十足的耐性来对付老包。老包也必须拿出十足的耐性来忍受他们的整个营销模式。他既不甘心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又没有办法。在一家卫浴店里,当一位导购压低声音,把头偏向老包,又透露“进价”的时候,大好人老包终于发火了:
“够了!你到底要多少才卖?!直接告诉我得了!”
对方给吓得愣住了,拼命想自己刚才做错了什么。这时店长出现。这是一位头发稀少的女人。要是男人拥有这种数量的头发,就该是半秃了。但女人善于掩饰。把头发留长,烫得又松又卷,堆在头上遮住头皮。她向老包道歉的诚挚与周密,又使老包忍受了一场新的折磨。老包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
迎面又来一位发传单的。老包简直不敢看这人,低着头,只想快点走人。发传单的小伙子一阵小跑,追上老包,亦步亦趋。看样子老包不接他的传单他就不罢休。老包只好伸手去接,脚越发走得快。
“我们马上要搞半价活动!”发传单的紧紧跟在老包身边,“师傅!买东西可别在今天买!到了1月20号再买!到时候半价啊,师傅。”
“半价?”再敦厚的人也不会相信商家会半价。但既然是做促销活动,无论如何也会比平时便宜一点点吧?这么一想,老包的脚慢了下来。
“师傅,去了解一下这个活动的情况吧。”小伙子哀求。
老包突然又可怜起人家来了。跟着这位进了一处门脸。里边照例有女迎宾,有前台,有小姐。
“先生,请您先交50元。购买一张门票。届时您就可以参加半价展销活动。”前台小姐甜美地说。
老包坚决不交,看她怎么说。小姐也不急躁,柔声细语地动员,说“门票”并不是真的门票,而是一种福利。届时到了活动现场,可以凭票领取价值88元的水杯一只,还有价值168元的高级拖把一个。
老包转动了一下眼珠子。他不相信什么水杯会值88元、什么高级拖把能值168元。但这两样赠品加起来应该能够收回“门票”本钱。于是他摸钱夹子,捻钞票,拿到一本盖了公章的蓝色小书,翻开全是建材、家居用品广告。
也好,就把买东西的苦差事推到1月20号去干吧!老包拿着“门票”,疲惫地往站台那边走。他发誓,等房子装修完,永远也不再踏进大商汇半步!
其实,类似这样的毒誓,老包已经发过多回。当初四处奔波看房的时候,老包就曾经发誓:等房子买成、办完手续,永远不再跟中介打交道!
3
杨筱萍调到省城,生活了三个月,仍然分不清东南西北。这不是她的错。只怪每条大道看上去都一样,保安看上去也都差不多。
为了不迟到,为了不被堵在路上,杨筱萍必须比别人早。赶公交车赶了个把月,她摸出规律来了。如果在早晨六点半准时到达公交车站台,那么就会一路顺风,顶多花四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单位。整个上车、下车、换车的过程如同工厂流水线。要是不慎起床晚了,就像今早这样,那就乱了套。就是先知再世也推算不出在路上要被堵多久。杨筱萍在公交车上憋得受不了,想拉开窗户跳下去,跑步上班。可是她不识路。
到了单位附近,下车,杨筱萍就活络过来了。那塔状的玻璃幕墙大楼,就是小孩子也辨认得出。门厅之气派那还用说。连保安都比别处的保安有风度。
杨筱萍从包里扯出工作牌挂上。门口的保安马上向她敬礼。不,是向她脖子上的工作牌敬礼。她把这东西往门禁系统上比划了一下,嘟的一声,绿灯亮,自动门向杨筱萍打开。所有部门的办公室都被分割成若干个小栏。员工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从门口看去,人人都只露出一颗专注的、有教养的头。
午餐时间,愿意锻炼的都去健身房。杨筱萍从不锻炼。反正她的身材不会发胖。她与同事们一起乘电梯上升,在本大厦的顶楼上吃饭。窗边是杨筱萍的老位子。她喜欢坐在这里,一边吃一边欣赏下方生生不息的、甲虫般的车流。的确,她虽然年薪不高,但脚下的平台够高的。她不禁谴责起自己今日不能按时到岗的错误,接着回顾调到这儿工作的不容易,“我的运气还是挺好的。”最后,她这样总结自己。
吃完午餐刚刚回到工位上,电话汪汪地叫。一看,是顶头上司。此次通话之严厉非比寻常。“明天开会,会议室申请,你还没有办理!”
杨筱萍呆了片刻,赶紧说:“我去问,我去问……”
“明天就要开会,没有会议室,误了大事,谁负责!”
看来事情严重了!要知道,这位领导批评人的态度是很讲究的。必得要先表扬、肯定对方,而后自我批评,最后才正式批评下属。杨筱萍惊吓之余,丧失理智,竟然跑去问那个专管办理会议室申请的吕白领。
身材极瘦、嘴唇涂得很红的吕白领坐在工位上,显得很有气质。一接触杨筱萍焦虑的目光,她就迅速把头扭开。
“小吕,那天,我来你这里申请会议室……”
吕白领马上很生气,但用教养压下了这气,“抱歉。杨姐。我不知道这件事情。”
她不知道这件事情?前个星期,杨筱萍与她对接,现在杨筱萍还记得她当初的嘴唇。她那涂成玫红色的嘴很甜美地说:“杨姐,你这也申请得太早了。一般是会议前两天才申请。这事就由我来搞定!”杨筱萍以为真的会被她搞定,就放下这事,问她的口红是什么牌子。“只是美宝莲而已嘛。”吕白领娇嗔地回答。杨筱萍记得清清楚楚。瞧,现在人家撇得这样干净,仿佛杨筱萍真的没有找过她对接申请会议室的事情,仿佛她真的没有说过由她来搞定。她不知道,她的行为在杨筱萍心里引起多么大的震动。杨筱萍的浑身都在抖。
现在杨筱萍得赶紧去请示怎么补办申请程序。大办公室的侧壁上有三道门,每道门往里走就是一个小房间。那是办公室主任和两位副主任的领地。杨筱萍走进其中一间。里边的女副主任似乎也很生气,板着脸,杨筱萍同她说话的时候她故意只看桌子,不看杨筱萍。为什么如此严重?好像全公司上下都不原谅杨筱萍。罪大恶极的杨筱萍简直提不上气来讲话。但她又不得不坚持把话讲完。女副主任强大地打断了杨筱萍那微弱的、仿佛生了重病之人的尾音:
“我已经另外安排人做了!”
一整个下午,杨筱萍无法想别的事情。
只想着省城大国企的厉害、微妙与深奥。下班时杨筱萍踏着银杏树落叶,穿过大厦下方广场。树上和树下的叶子都黄得如此灿烂,使她忆起农村老家的稻田,成熟的稻浪在蓝色天空下翻滚。天啊!她悲愤地想,我何苦跑到大城市来受这种洋罪?
回到家,老包看她,问她哪儿不舒服,莫非是例假提前到来了不成。杨筱萍突然爆发起来,尖叫道:
“别问了!少烦点!”
老包赶紧去做吃的。他们从来不会吵架。因为老包从来不同她吵。她就是想找点老包的茬,也很难找得到。这时杨筱萍又觉得自己残忍,越发伤心,哽咽地说:
“我在单位也就是一只病猫。只是在你面前当老虎……”
“你快歇歇。”老包说,“我给你煮青菜芋头汤。”
晚上睡觉,老包试探地把手臂伸过去。按以往经验,只要杨筱萍把脑袋枕到他手臂上来,这就是恢复正常的征兆。杨筱萍没理老包的手臂,眼睛看天花板,骂单位上那些人:
“都是些人尖子!社会精英!真是太厉害、太可恶了!”
“她们问我工资多少,我告诉了。她们自己的工资是多少,却守口如瓶,什么也不告诉我!”
老包刚刚想提醒她注意,不可在单位议论薪酬问题,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就改口说:
“就是!都是些什么人呐!以后,你也别告诉她们!”
这下子杨筱萍把脑袋枕到老包手臂上来了。又诉苦。骂事情多得就跟下冰雹似的,噼里啪啦全往人身上砸;骂公交车又挤又臭;骂人行道,明明是绿灯,可还是有车从弯道上飞快地冲过来。又骂这房子不好住,抬眼就是墙、旧门框子,院子里横七竖八全是电动车,挤得一塌糊涂!
对杨筱萍所反映的诸多现实问题,老包无法解决。老包只好避开那些复杂的,只解决自己能解决的。
“前几个月,就我一个人,当然随便租个便宜房子凑合。现在你也调上来了,那咱们租一个离你单位近的。这样你就不用赶公交车了好吧?”
“哼,租房子,其实用的钱跟买房子的按揭差不多!”杨筱萍气愤地说,“我们单位那一块,好一点的小区房,每月租金两千多。简直是打劫了!”
“哪里!瞧你说的。”老包说,“按揭是将人摁在地上,活生生揭一层皮。租金只是小意思。”
“你自己上网瞧瞧,你就知道了。”
老包一只手把笔记本放在被子上,另一只手还让杨筱萍枕着。两口子一起看58同城网。房子的图片满屏幕都是。随便点开一张图,对话框立刻弹出:“告诉我您的需求,或许我可以帮到您。”每张房源图片下方是单价和月供。看来买房用的钱虽是天文数字,但这个天文数字分割成一百多个按揭,就成了小意思。老包还发现,二手房——被人住过的旧房子,竟然比新楼盘还要贵。他没想通,就嘟哝:
“怪事,旧房子比新房子贵。莫非大城市人胆子小,怕甲醛怕得要死,非要等别人把甲醛吸干净了才去买?”
“咱们买房子!”杨筱萍说,“越快越好!”
她那口气,仿佛买了房子就解决了所有不愉快的问题。
4
第二日是周末。两口子去逛街。老包驻足,看对面的“荣城地产”、“新亚地产”、“尊园地产”这样那样的地产。那些店面一间连一间,门脸都镶的有落地玻璃。玻璃上一排排全是房源图片。从一个店里走出很多穿黑西装的中介,都系着青蛙皮般的绿色领带。他们像羊群一样黑黑地站成一片。有一个人站在台阶上向他们演讲。中介们举起拳头做宣誓状,齐声朗诵。老包这边只听清一句:“没有梦想的人是苍白的人……”而后他们就跳起舞来,一边跳一边呼口号。
“要是我,打死我也不会在街上丢人现眼!”杨筱萍说。
“要是你们公司要求你们排队跳舞,不跳就扣工资,你还不是得卖劲地跳。”老包说。
杨筱萍马上生气,“我们公司怎么会叫我们跳这种舞?你瞧瞧,张牙舞爪,奇形怪状,还要呼口号!”
“是是是。你说得对。”老包说,“我们厂里门卫老普的儿子,找不到工作,去干这个。专门带客户四处看房子,替人家开门、摁电梯。当孙子。”
这时杨筱萍突然觉得,自己能够在省级大国企里受气,还是幸运的。起码比这些干中介的要好。
两口子沿着街,一直走到十字路口,转到这条街的对面,再往回走。这一路上杨筱萍那漂亮的黑眼睛专看路边小区。老包从这双眼睛看出,她是以逛服装店的热情和态度来逛这趟街。这就是说,她是真的想买房了。只是她看房子永远只看外观,对各种类型的小区冠以“扁房子”、“圆筒子”和“成排的矮房子”,脑子只设想自己住进这个小区是什么情状、住进那个小区又是什么情状,而不知这些房子除了扁、圆、高、矮之外还有何质量上的区别。
“你听我说。”老包说,“像圆筒子一样的是塔楼,好看不好住;扁扁的那个是板式小高层,既有楼梯又有电梯,单价比塔楼要贵许多呢。你说的那个‘成排的矮房子是楼梯房,这种房子最贵。”
“啊啊,你懂。”杨筱萍说,“我原先倒还真以为,越高越大的房子就越贵。”
当街跳舞的那些中介,已经结束呼口号,回自己店里去了。老包两口子在这家橱窗前看了一下,店内立刻跑出一位,身段矮壮,面膛黑红,胸前的工作牌上赫然写着:房产经纪人龙财神。
“原来干中介的也像明星一样弄个艺名。”老包说。
“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的?”龙财神倒很有礼貌。
“没什么。没什么。”老包浏览那些房源图片。杨筱萍也看图片。她什么也没看出来。她光看哪张最漂亮了。
“师傅,这是我名片。您以后有什么想法和需求,可以随时打电话问我。”
老包两口子看名片。又看龙财神胸前的工作牌。
“你这名字取得好哇,”老包说,“龙财神。”
“这是你本来的名字,还是你自己取的艺名?”杨筱萍问。
“我叫龙财坤,不是龙财神。好多人都叫错,叫我龙财神。大哥、大姐贵姓?”
“免贵姓包。她姓杨。”老包再看名片和工作牌,果然是龙财坤。不过,叫他龙财神也行。
“请问您是想卖房还是买房?”龙财神问。
“当然是想买房。”老包两口子异口同声。
龙财神问想买什么样的房、能接受什么样的价位。老包夫妇面面相觑。龙财神马上明白这是一家刚需户,目前处于前期调研阶段,还不太明白自己的需求。
“大哥大姐请进店去坐坐吧!”龙财神央求,“把您的电话号码留给我。这样,有什么最新的房源信息,有什么优惠活动,我就能第一时间通知您。”
老包夫妇欣然进店。里边的几排中介都从电脑后边抬头,看进来的是谁。
“这是我的客户!”龙财神的声音够大的。众多的眼睛又看回各自的屏幕。老包两口子被龙财神请到沙发坐下,喝了一杯水、填了一张表、签了一个名。从此老包就是龙财神的人了。
第二天早晨龙财神打电话约老包去看房。老包以为杨筱萍也会同自己一块去,但杨筱萍不肯起床。她是家中的领导。领导嘛,昨晚出面考察了一下就够了,剩下的具体工作由老包这位永远的下属去做。在做的过程中,老包会随时向她汇报,并接受她的诫勉谈话。
龙财神带老包去一个售楼中心。还隔很远就看见巨大的红色塑料气球,悬吊着巨幅标语。转过路口,行道树的树干都被金色锡纸包裹起来,显得十分富贵。售楼处外形像蒙古包,实则是一个由钢架和玻璃组合起来的大厅。开发商的心有多大,里边就装饰得有多豪华。门岗妆扮成外国礼兵的样子,穿绿色毛料长袍,戴贝雷帽,一看见老包就敬礼。老包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只是前来打探,又不是来买房,不该享受这么高的礼仪。
大厅中央,老包挤在沙盘前伸头探脑。身边是真客户、假客户和大量像龙财神一样的中介。负责讲解的那位置业顾问,皮肤光滑,脸色发黄,手执激光电筒,射出一道红光,指点着沙盘上的楼房模型。老包听了一阵,什么也没听清。
龙财神把老包带去参观样板房。那幢楼其实才刚刚打完毛坯。大吊车还在顶子上翘着。看来开发商是真等不及了,把第二层加工成了样品。通往二楼的通道用蓝色塑料板隔住。老包跟在龙财神身后新奇地走了一阵,一个豪华的、精美的样板间出现在眼前。老包仿佛来到了电视剧里的欧洲贵族之家。老包目前的感觉,就像一个女人看到高档时装,非常想将它弄到手,但又不得不考虑穿在自己身上是否合适。
龙财神煽动:“包师,今天是咱做活动的最后一天。倘若您今天下订单,单价只要四千八。您要再不赶快下手,到了明天可就不是这个价格了!”
这话适得其反,倒使老包的头脑冷却下来。
“为什么明天就不是这个价格了呢?”
龙财神说:“到了明天政策就要变了。”
老包在心里哼了一声。政策又不是股票,能一天一个样?刹那间,老包突然很想骂政策。历史上的政策,那才叫政策呢,单位集资建房,每户人家上交几千元就可住新房子。现在的政策算什么劳什子政策?但看在龙财神如此卖力推销的份上,老包不忍心打击他的工作积极性,就搪塞道:
“买房子是大事,怎么也得回去商量一下吧。经济大权在我老婆手里。”
龙财神以为有希望,马上盯住不放,极力鼓动老包交三千块“保障金”。说只要交了这个,老包无论何时来买房都可以享受今天的优惠政策。老包怎会相信他的鬼话。一旦交钱就会被他们的各种营销手段牵着走。他们想出种种卖房子的花样,举着优惠的旗子呐喊,终极目标只有一个——让顾客交出他们早就定好了的那个价钱。
但老包不忍心说破,让龙财神绝望和尴尬,就顾左右,“瞧,那在干啥呢?是不是在抽奖……”
龙财神以为老包真想抽奖,立刻以护送的姿态,把彪形大汉老包送到抽奖台。老包不得不抽。惭愧地把大手伸进透明箱子,拈出一张小纸条。龙财神接过小纸条,看都没看就说这是五等奖。礼仪小姐赶紧奉上烟灰缸一只。老包手拿烟灰缸,无比尴尬,恨不得马上就走。但龙财神不放,坚决将老包请至大厅另一侧。这里有几个人端着塑料碟子,在自助餐台前徘徊。老包刚刚拿了人家的烟灰缸,现在哪好意思再吃人家的点心?倘若又吃又拿,万一把持不住,真的签了订单,回去岂不被杨筱萍骂死。
“不吃了。不吃了。”老包逃出大厅。龙财神紧跟上去,硬是将老包拦截在门口。看来,今天老包要是不明确表态,就过不了龙财神这一关。老包只好说:
“我老婆不喜欢电梯房。”
“这就对了!”龙财神叫道,“原来您家喜欢楼梯房!”而后压低声音,向老包透露机密,忘了自己刚刚还极力劝说老包买期房。
“包师,您别看今天这个楼盘已经封顶,可要是您交了钱,等他们开盘,起码也得等一、两年。加上绿化、配套、装修什么的,等您和您夫人搬进来过安稳日子,起码得四年——您想想,这四年您得花出去多少房租?加上您购房款的利息,少说也得十万以上!这还是顺利的呢!要是万一撞上烂尾楼,您这辈子的老本就赔进去了!
“包师!在当前势头下,您夫人想买二手房,是最明智不过了!我去给您找一套合适的去!”
“我媳妇没有说想买二手房呀。她只说喜欢楼梯房。”
“楼梯房就是二手房!”龙财神说,“现在政府不再批准盖楼梯房。凡是新楼盘,都是筒子楼,起码三十层以上。今后楼梯房就成了绝版——您和您夫人值得拥有。我这里优质的二手房源多的是……”
“我回去问问我媳妇再说,”龙财神攻势如此强大,老包实在难以抵挡,必须暂避……
第二天,老包刚刚起床,用脚划拉鞋子,“叮——!”龙财神的短信到。一大串爱心图案夹文字:
“我想你了,亲。我希望你,6天以后平安夜平平安安!七天后圣诞节快乐!14天后元旦节快乐;50天后除夕夜快乐!51天后新年快乐!57天后情人节快乐!65天后元宵节快乐!我就不信有人比我祝福得早。嘿嘿,今天不发时间就不对了!”
老包怕杨筱萍误会,赶紧站起来删掉。
杨筱萍刚刚从梦中回到现实。并没有过问那个“叮——!”老包就说:
“萍萍,我看咱们还是买二手房把稳些。”
老包以为杨筱萍会坐起来骂:我可不愿意住人家住过的旧房子。没想到杨筱萍翻了个身,把脸朝里说:
“我们单位的赵姐说了,别看期房单价比二手房低,可什么配套费、绿化费、维修费弄下来,价格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再说咱们也等不了。等上四五年,等住进新房子,我都老了。”
“那是那是!”老包说,“那咱们就决定买二手房了?”
“你看着办。”杨筱萍一句话就把所有思考、所有责任、所有彷徨、所有风险推个一干二净。她总是这样,不管过程,只等老包去做,在老包做的过程中她会不断地抱怨批评。不怪老包把她宠坏了,只怪她长相漂亮,腮边堆着恰到好处的卷发,脸色如同抹了蜂蜜,细腻闪光。而且她当年为了包氏香火,差点牺牲在产床上。新生儿殁了,大人的身体也受损,以后杨筱萍再也没能生育。每个见过她的男人都不会相信:身材这样凹凸有致、这样善于梳妆打扮的小妇人竟然不会生孩子。凡此种种,老包不得不宠。
老包吃完早饭去机床厂上班,刚刚站在机械前边,龙财神的电话又到了。龙财神很有把握地说:
“包师,您的房子一定会在我的手上买!这是必须的!”
老包手扶机械,奇怪地问:“这是啥子道理呢?”
“因为我理解您的需求!”
老包还真不太清楚自己的需求是啥。就问:“我的需求是啥?”
龙财神的回答于瞬间照亮老包的心,使老包知道了自己应该买什么样的房子;令老包深深地认为,龙财神首先是个厉害的中介,其次才是一名令人反感的中介。
“包师您是个有爱心的男士。您心疼您夫人。您夫人代表着刚刚从地州来到省城、渴望安定、需要找到认同感的那类白领不是?她得住环境好的、住户不复杂的、物管负责的小区,最好是哪个单位,比如交通局、银行、法院或者公安局的集资房。有些地方,比如农贸市场,遍地都是摆地摊的,乱七八糟,进进出出,什么人都有。那种地方,您不会舍得让夫人去住吧?”
5
找房。找房。老包一定要找“环境好的、住户不复杂的、物管负责的”小区房。
一天中午,老包又从厂里溜走,跟一位女中介去看房。大老爷们坐在人家小女子的电单车上。女中介的小腰近在咫尺。海飞丝味道的长发拂过老包那粗糙的脸,老包的心窝和小腹部不禁发热。这可是当初同杨筱萍恋爱,双方近距离接触的时候才有过的感觉。
她带老包上楼,皮鞋咄咄地扣,差不多同老包的心率一致。老包偷看她的后腿,非常想说:“你的袜子乍看很薄,实则很厚。因为外面是纱,里边有一层绒。”如果女中介问:“你怎么知道?”那老包就会这样回答:“同我老婆穿的一样。”
但老包理智地制止了自己谈袜子。非常严肃地问道:
“干这行,你们一个月挣多少钱?提成不少吧?”
“哪有什么提成啊。”女中介不回头,声音很委屈,“我又没有业绩。忘了穿工作服,扣钱。忘了挂工作牌,扣钱。每天招不来五个客户,也要扣钱……你想想,我的底薪才两千……”
老包的嘴巴刚刚想说:“没事,哥帮你!让你有业绩!”但即刻又被理智制止。
女中介打开门。一道过时的大橱柜如同屏风般挡在前方。老包绕过大橱柜,踏着栗色的厚木地板,咄咄地在各个房间转了一圈,嘴巴尖尖地撮成一撮,面无表情。每当他对眼前的房子不满意,就会是这副表情。
“大哥,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女中介太嫩,尚未学会揣摩老包的表情。
“倒土不洋。”老包摇头,“倘若把这些过时的壁柜、地板什么的敲掉,重新装修,那太浪费;留着,看上去又很不舒服。”
说话时老包瞟她,没见她有什么异样。老包突然有一种微妙的失望。这个姑娘要是坚持说服、纠缠老包的话,老包未必真敢同她出轨,但在她手上买房子、让她有业绩是极有可能的。
回到单位,老包一听见手机响,就以为是她。一看不是。心想这个姑娘心眼也忒实了点,也不懂得主动联系联系客户。但话又说回来,她不联系我也好,免得我惹麻烦,犯错误。
电话又响,老包又一次满怀希望,没想到是龙财神。
“你又同别人去看房子啦?!嗯?……”
龙财神这口气,仿佛小三捉奸,要追究男人和小四的责任。
老包很不悦。悻悻地想:老子就一工人阶级、想买个安生立命的房子而已,怎该被你吃醋、被你管?借着先前的失望与恼火,老包愤然结束通话,将龙财神的号码拉黑。再借着这股劲儿,将女中介的号码也拉黑。
好,现在老包放下包袱,轻装上阵,继续找房。
6
君不见,每一个路口都有中介在举牌子、发传单。这些人还真有一股子坚韧不拔、无所畏惧的劲头,看见老包过路,就跑上来,跟在人家老包身边,嘴里不停地介绍某个楼盘如何如何,老包只要接过他们的传单,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半;如果老包被他们带去某个店面登记,那他们的事业就成功了。剩下的交给“置业顾问”去做。老包有时甚至认为,在人生的某个路口被某位勤奋的年轻人搭讪和发传单,也是一种缘分。在这种情况下,老包同多名中介建立了联系。他不这样多方建立联系都不行。一时间,杨筱萍单位方圆五公里范围内,各个小区都能看见老包的身影。两个月下来,老包看了不下六十套房。广泛对比得来的印象和经验,使老包自以为懂行。顺利应付形形色色的中介,使老包自以为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堡垒。
不过,无论客户的堡垒有多坚固,总会有中介用一个什么办法潜入城内。老包的城池很快被一个名叫何小春的中介占领和摧毁了。这个家伙皮肤细腻,鼻子和嘴巴的比例偏大,眼神灵活,一副不成熟的老练相。他把老包带到湖畔小区去看房。
湖畔小区哪是什么小区,简直就是一个公园!各幢房子掩藏在森林之中。中央地带是一个千把平米的湖。何小春驾着电单车,带老包沿湖行驶一周,而后穿梭于各条林荫道,沿途不时发言。
“春天这里有很多小蝌蚪。”
“雨停了,乌龟会爬到这来睡觉。”
“夏天这些树上的杨梅随便你采。各人摘各人窗前的。”
“晚上要是忘了关窗,保安会来敲门。”
“住这个小区的,可都是有钱人!”
老包点了一下头,“那是那是。肯定是有钱人。”
他们登上一幢房子的二楼。一个被有钱人撇下的客厅呈现在眼前。巨大的沙发和茶几散发出一种久久无人打扫照料的味道。
何小春声称自己同房东很熟。“房主人搬家的时候,我还来帮忙呢!”
他引领老包参观小卧室,用一种房主人朋友的口吻告诉老包:“他家的女儿好乖哦!”
缺乏后裔、膝下凄凉的老包注视墙上的卡通贴纸、粉红色的小壁灯,一脸都是温情。我没有孩子,老包这样想,有一间住过孩子的小卧室,也不错呀。老包还想到民间的一种说法,有了这个吉利的引子,以后说不定就会开枝散叶,真的有福气生个孩子出来。
在这柔软的时刻,狡猾的中介何小春大谈房主如何富裕、美满,仿佛老包买了这房子就等于接替、延续了原房主的幸福生活。
“瞧见没有?包师。”他指着橱柜上的灶具,“人家搬到别墅去住了。这些旧东西就都扔下不要了。包师您要是也不想要,这些沙发、电磁炉什么的,就送给我好了。不过,我的住处太小,根本放不下这些。哎呀,我也能像包师您这样有福气住上湖畔的大房子就好了。”
这口气,这形势,这氛围,仿佛老包已经接替原房东,成了现在的新房东,从此安居乐业,家道蒸蒸日上。
老包一回到家,就向杨筱萍夸赞湖畔小区的美好。“你要是不信,明天我带你去看,请你亲自考察!”
“湖畔小区,我早知道。”杨筱萍说,“我们单位从前的财务部经理就买了湖畔的房子。现在人家不当部门经理了,提拔到总公司当财务总监去了!”
连财务总监都看得上的房子,咱还犹疑啥?“那咱们就买这个了!”老包很高兴,“湖畔小区环境就是好!保安又特别负责,今后我要是出门了,你一个人在家我也放心。”
睡觉的时候,老包两口子都在想着湖畔。杨筱萍设想搬进去以后的生活细节,包括今后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在湖边漫步、今后拎着小包步出单位门厅,如何优雅地与同事谈自家小区。老包脑子里折腾的是钱,是预算。
“那套房子要价124万,我只有80万。喂呀,我得贷款四十多万。亚历山大呀!不过,按会计的算法,资产负债率处于承受范围之内,不影响家庭正常生活。所以也没什么可怕的……”
老包脑子里甚至把开支预算细化到了杨筱萍的丸美牌化妆品和自己的“云烟”上。他想好了,万一这两项开支受到经济限制,那自己就戒烟,以保障杨筱萍的化妆费。反正吸烟有害健康。
一起床,老包就给老家打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就要买湖畔小区的房子了,一百多万!老家的长辈对他敢于买一百多万的房子而震惊,而光荣,在电话里啊啧啧不断。只要长辈们一出去串门子、赶集,这个消息就会被扩散出去的。整个老家都会震惊并对包家刮目相看。前几个月老包两口子调省城工作,已经成功地使老家刮目过一回了。
老包打完电话,杨筱萍也打电话,向前财务部经理、现财务总监核实,湖畔小区确实是名牌小区,那套房子要价124万并不含水分。
好,现在全世界都认同老包购买湖畔那套房子了。老包兴奋地对杨筱萍说:
“先别忙!咱还得有个小耽搁!我还想压一压价!要是能把价位压到122万就好了。到时候,省下来的两万,我给你买个好一点的衣柜。”
“那你还不赶快打电话给那个中介!他叫什么来着?”杨筱萍比老包还兴奋,“当心被别人抢先买了!”
“哪会!一百多万的房子,你当是一件衣服,那么容易卖出去啊?”
老包嘴里这样说,心里还是怕别人抢先,赶紧给何小春打电话。
“包师,我给您出个主意,”何小春在电话那头也兴奋、也着急。要知道,卖出这套房子,他将有八千块的提成。“包师,您先交五千块钱诚意金。只要交了这个,系统就会把湖畔那套房子锁掉,别的中介就卖不成了。”
老包支吾起来。因为他排斥预交任何形式的钱。
“这样,包师,请您到我们店里来一下。”何小春说,“我叫我们经理帮您!”
老包急忙去他们店里,去看看经理有什么好办法。经理姓朱,脸像农村最贫瘠的荒地,坑洼密布,坑与坑之间是大小石头——粉刺疙瘩。额头像梯田。眼角有深刻的鱼尾。如此容颜沧桑,不说四十五岁,起码也有四十岁。可人家实际上才是个三十多岁的未婚小伙子。这位沧桑经理的办法,也是提倡老包先交诚意金,将系统里的资料锁住,而后再进一步谈价。
老包脸无表情,眼睛不看朱经理,嘴巴撮成一撮。这种犹疑相,朱经理在十余年的中介生涯里见得多了。于是就叫何小春把历史上的诚意金单子找出来给老包检阅参考。
老包端坐于沙发,一边喝何小春奉上来的茶,一边看这些旧单子。看来,房产中介二手房交易这一行还真有“诚意金”这一名目。
这个时候,朱经理在电脑上啪啪地打,亲自填了一份诚意金单子。老包凑过去看,备注栏里这样写:
购湖畔小区6栋3单元201室诚意金。若房价谈到122万元整,则自动转为定金不退。若谈不到122万元整,则不计利息、全额退还。
如此说来,上交此钱,非但不会使老包被动,更不会使老包失财。老包赶忙拨杨筱萍电话,向这位总统汇报。为表郑重,老包请示:“要不,咱缓几天,再考虑诚意金的事?”总统比老包性急,指示说:“别啰嗦。要交就交!”于是老包笑了,小跑而出,去附近寻找提款机。跑了几步顿悟:不可表现出非买不行的急迫相,应该表现出可买可不买的从容样子。于是改为走。
7
谈论湖畔小区成了老包两口子整整一个星期的核心。不对,是四天以来的核心。昨天,老包还带着杨筱萍去湖畔小区转过一圈,沿途把那些据说会生小蝌蚪、据说会有乌龟睡觉的地方指给杨筱萍看。两人仔细考察了杨梅树,看看将来站在自家窗口就可以采摘的是哪一株。观察了业主们的举止教养,并往那些敞开着的窗子窥视了一下。老包没有带杨筱萍登上这幢房子的二楼,去看那个被有钱人撇下的客厅以及粉红色的小卧室。因为钥匙已被别家中介拿走了。看来,想买这房子的人不少啊!交了诚意金,锁住了这家公司的资料,可锁不住别家公司的资料。
要说事情够快的了吧,可杨筱萍还是嫌慢。她以为买房子可以像买衣服似的利落。“现在办成啥样了?”在家里她总会冷不丁问上这么一句,前后问了数遍。而老包总是回答:“别急。现在人家中介方正在同房主沟通,双方谈价呢。”到了晚上,何小春的好消息来临。他在电话里夸大了他“谈判”的艰辛。他的描述在老包两口子脑中形成以下画面:在整个白天,何小春不停地给房东打电话,劝说房东把价格降至122万元。房主发火了,不再接何小春电话。于是何小春就以短信进攻。到了傍晚,何小春从自己薄薄的钱包里拿出80元,买了一袋时鲜水果,与朱经理一道登门拜访房东。在这样强烈的、诚心诚意的攻势之下,房主人终于松口将房价降至123万。
123万!离老包心目中的理想价位仅差一万元了。老包几乎就要同意成交。但他还想再坚持一下,“别忙,咱要沉住气。筱萍。”
杨筱萍也同意老包再坚持一下。在新的“谈判”的一天里,杨筱萍后悔了,抱怨老包不该“再坚持一下”。
“都是你!你这个婆婆妈妈的男人!非要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要是房子被人家买走了怎么办?要是房东突然不耐烦,反悔了,非要原价才卖,怎么办?”
“不是你同意我再坚持一下的吗?”老包也着急。
“我哪里同意你再坚持一下了?!”
得了,老包再不闭嘴,可就破了不吵架的记录了。
这时何小春的好消息突然到来。“包师,告诉您!”何小春在电话那一头,口齿有些不清,好像喝酒半醉以后舌头打滑的样子,“房东已经同意卖啦!我请房东吃饭,灌了他几杯,他就同意了。哎呀,现在我要去睡觉了……”
老包连忙问是不是可以同房东见面了。何小春说:“对对对。明天下午同卖主见面!就在您未来的房子里面。”
这下子杨筱萍高兴了。两口子坐在沙发上愉快了一阵。老包突然想到,何小春谈价之顺利,是不是太顺利了一些?但希望尽快把湖畔那套房子买到手的热情,冲走了这份怀疑。他对杨筱萍说:
“好好去睡你的觉,明天上你的班去。我也上我的班。到了下午,等房东到了,我会去处理。现在你满意了吧?”
第二天下午老包如约走进湖畔那套房子。此刻他内心的紧张、期待和好奇,类似于相亲。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一名年轻男子,黑脸孔,尖下巴,大圆眼睛,黑衬衣,黑色紧身裤,裤腰皮带上还拖着根银色的链饰。怎么看也不像个搬进别墅而出售前住宅的成功人士,而像个赶时髦的、平民百姓家的独生儿子。在一瞬间老包甚至以为这是一位中介扮演的假房主。对方不等老包发问,打开一个塑料文件袋,把结婚证、身份证、户口薄、房产证复印件,当初买这房子的买卖合同、公证书、完税发票什么的,在沙发上摆成一片。老包逐一审视,证实此人确是房主。
“你们家有一个小女孩是吧?”老包问。
“不是。我媳妇生了一个男孩。快一岁了。”
“你们家搬到别墅去了,才卖这房子,是吧?”
“没有。我做服装生意,因为喜欢就买了这房子。后来生意亏本,就把老婆孩子弄回大理乡下去住了。哎呀,压力太大,扛不住了……”
“等等,”老包说,“你是说,你从乡下来的?昨晚小何不是跟你喝酒了吗?”
“哪里同他喝酒,”年轻的房主说,“我今早才坐火车,从大理赶来的。”
原来此套风水宝房的业主并非搬往别墅的成功人士,而是到城里打拼、赚了一点、于是升级成为湖畔居民、想继续赚下去、结果生意亏本、不得不扔下房子向农村撤退的个体户,服装贩子。老包感到失望,重新审视客厅,发现窗帘并不贵重;屁股底下的沙发也并非真皮,而是类似于塑料的那一类皮革仿制品。不过,善良的老包原谅了这一切,原谅了中介何小春。老包甚至认为,一个中介为了促成交易、创造工作业绩,不得不撒谎,还真不容易。而这位年轻的房主,因为生意失败而不得不卖房子,更不容易。
“我去办点事情,耽搁了时间。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让你们久等了……”朱经理从外面进来,一边弯腰一边解释,打开公文包,拿出笔和空白的定金合同。
“没有久等。”老包说。脑子里在想:今天这合同,签还是不签?买了这房子,不见得就把前房主生意亏本的霉运也一同买过来吧?签——!
“包哥是现在就同我去还贷款吗?”房东的大圆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老包。
老包对这话感到莫名其妙。
“我有80万的贷款。房产证原件还抵押在银行里。”大圆眼睛说,“怎么,他们没有说明白吗?他们不是告诉我,你愿意替我垫80万,帮我把房产证赎出来,而后我们才做买卖?要不是因为这样,这房子我是少一分也不卖的!”
替一位陌生人垫80万,还清他的贷款,把他的房产证赎出来,再买他的房子?!老包吓得差点跳起来,同时用惊愕、责备的目光望了何小春一眼。何小春倒沉得住气,因为早先在买家和卖家之间来回讨巧的时候,他就知道会这样。他不理睬老包的责备,只针对老包的惊愕:
“没事!包师。我向您保证没风险。我们要先替您做公证,证明您替他垫了款,您才出这笔钱的!”
老包沉默。朱经理急忙说:
“包师,这事怪小何没有事先同您沟通好。不过,我以我十几年的从业资格向您保证:我们将尽力将您的风险降至最低。他一心想把他的房子卖出去;您想的是要把房子买过来。那买方和卖方都只管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剩下的交给我们去做。请双方放心,我们公司成立十几年,遍地都是连锁,在规避风险、合法完成交易方面,我们还是相当有经验的。”
老包的耳朵此时已经关闭,什么话也听不进去。说话之门也已经关闭,任凭朱经理怎么说,老包一言不发,嘴巴撮成一撮,额头上的皱纹越发深邃。朱经理年轻而沧桑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房东失望地站起来,拿着他的塑料文件包。
湖畔之梦就这样破灭了。老包的世界倒塌了。老包在大马路上愤怒地走,连红灯都不看。走着走着就突然省悟过来:本来就应该先替人家赎房产证、后办买房手续。原来自己犯了情绪上的错误!刹那间老包的心情无法形容。现在就给小何打电话还来得及,但他实在没有勇气把电话打过去,索性赌起气来:老子还就这样了!
好在杨筱萍不懂。老包向她交代这事,轻易地就将责任推给中介,硬说是中介撒谎骗人。杨筱萍那由激情、希望和一整套计划搭建起来的世界也倒塌了。不过这没什么,到差不多的时候她再幻想一轮便是。因此杨筱萍并不像老包那样疲惫。她只是失望地沉默了一阵子。
“一想到买房子,我就害怕。”老包说。
“你一个大老爷们,你瞧瞧你满下巴都是胡子,连脖子上都是!你说出‘害怕两个字来你也不怕害羞!”杨筱萍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还不去把那个诚意金给我退回来!”
“你当然什么也不怕。”老包心里说。这时老包突然想到,既然与著名小区无缘,那就皈依平淡,找个便宜点的无名小区算了。这一想法使老包蓦然轻松。对!实在是太对了!
8
给老包找便宜房子的中介姓段。穿苹果绿衬衫,系粉红色领带。这是恒辉地产的行头。如果单看小段那愁苦的眼袋,起码年过三十五岁。但事实上他才二十多岁。为什么凡是中介都如此容颜沧桑?这个小段,走路时上半身朝前倾,两臂呈外八字,脑袋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眼睛永远盯着地面。与其说他在沉思,不如说是想从地面上发现一个钱包或者一个机会。这是个穷苦农家出身的进城打工者。虽然老包自己也属于无产阶级,但老包一跟他接触就忍不住同情起他来。老包这样想:我虽没有大钱,但我起码买得起房子、有挣钱的门道。而小段他们这些中介,没有任何特长,只能靠着脸皮、韧劲和勤快去跑腿。他们在家中可都还是受父母呵护疼爱的孩子呢!
现在这个小段急迫地想要成交自己中介生涯中的第一笔生意。要知道,他干这行已经半年,学会了满嘴术语,一开口就是“放盘”、“封盘”、“开盘”、“清盘”,可他还没有一宗实际的业绩呢。他痛苦地对自己的运气产生了怀疑。就在他几乎想打退堂鼓的时刻,刚需户老包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成功与失败、崛起与倒下,就看这一次了。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此项事业之中,骑着他那辆从别的中介那里买来的二手电动车,勤奋地带着老包看遍了他所能找到的房源。
皇天不负苦心人,老包终于看中了其中一套房子。单价只需七千。那个小区叫静园,其实很热闹。因为它就处于自由市场旁边。众多地摊盘踞于小区大门左右。门卫坐在小凳子上同商贩下棋,对进出的人也不特别注意,更不会登记你的身份证。
那套房子实际上很宽,足足有140多平,只是家什太多,堆得整个客厅像一只盒子。一白发老太面目慈祥,端坐在椅子上,一位年轻女子,短发,挺着怀孕的肚子从房里出来。这个家庭的中坚力量——一对朴素的中年夫妇也闻声出来。全家以好奇的、友善的目光,打量前来瞧房子的老包。看样子,他们全家都十分乐意将自己的房子托付给老包这样一位工人阶级老大哥。而老包那疲惫的心也于瞬间归向温暖的平民生态圈。他愿意接过这家的房子,把温暖、善良、平实的生活延续下去。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想法。促使老包一出小区门就对小段说了好多话。“平淡才是真。”当老包说到这句的时候,内心真的踏实、平淡极了,“所以还是买这样普通的小区好一点。档次太高的我们也扛不起。这样吧,小段,你告诉这家人,明天下午请他们带上房产证什么的到你们店里,同我见个面。如果证件没问题的话,我想就定下来算了。”
接着老包就给杨筱萍打电话,连请示的环节也忽略,直接告诉杨筱萍:我决定买静园小区这套房子了。明下午我就同房东见面。杨筱萍作为家中的领导,岂能容忍老包自作主张。再说杨筱萍是一个从不相信便宜货的女人。她在公司里动用了一下嘴巴,马上就打听出静园小区价格便宜的秘密。老包这里刚刚溜回厂,坐在机器旁边的垫子上歇息片刻,她的电话就跟脚而来。
“我们部门的袁姐说了,静园小区是回迁房,里边住的全是被征地的农民。他们又有钱、又庸俗,在院子里搭棚子办丧事,吹吹打打;垃圾遍地乱扔;小孩子在树下拉屎……我不准你买回迁房!”
“回迁房怎么了?!”老包烦躁而愤怒,“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我不管了!你去买去!”
老包为“回迁房”而不平。但他不得不也去打听。门卫老普的儿子干过中介,比别的老工人熟悉情况。他告诉老包,这座城市的规矩在此:凡是回迁房,就会被打入另册,别说是售价了,就是租金都要比一般的商品房低一个档次。
妈的,这是一个什么道理?老包彻底愤怒了。他想找一点别的理由。但没有别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那是回迁房。回迁房如同庶出的女儿,在嫡千金——国家出让土地的商品房面前,永远也别想出头。哪位要是不知死活,误买了回迁房,将来就很难再转手把它卖出去。因为所有人都不愿意买回迁房。这现象是如此无理而残酷。不知最初是哪位砖家编了这规则,连同其他规则,让大家一起来执行,直到把规则执行成真理。老包要是不承认、不服从这些真理,那他就别在城里买房,只能滚回乡下去。
老包明白过来,赶紧给小段发短信。凡是不太好说的话,老包都用短信来表达。
小段,请暂时取消同房东见面。我媳妇说静园小区是回迁房。我要重新考虑。
小段看到老包的短信,低估了“我媳妇说静园小区是回迁房”这句话的分量。他不知道,在老包家里,媳妇相当于皇帝,媳妇的话就是圣旨。可怜的小段不知道,一个拿出毕生积蓄想要买一套血统纯正的商品房的人,是如何小心谨慎地忌讳“回迁房”这一庶出的女儿。
小段把这些统统忽略,一厢情愿地自做决定,通知了自己的经理,说有一姓包的客户将在今下午六点与房主见面、检验房产证并签合同。而后他又给老包打了一个电话,向“包师”诅咒发誓说静园不是回迁房。他哀求老包:
“还是见面谈一下吧,包师!见面又不会损失什么、又不会拿刀架您脖子上逼您买这套房子,只是见面而已。”
小段执着地做了这一切,以为只要准备好舞台和道具,把老包和房东推上舞台,买卖双方就会自然而然地演出签合同的一幕。这种观念真是专属小段独有。
老包这边想,也是,见面又不会损失什么、人家也不会拿刀架我脖子上逼我买,只是见面而已。
老包磨磨蹭蹭地去了小段他们店。这个店是跃层。几排电脑桌的上空还有一番天地。老包拾级而上。楼上摆着一张大桌子,类似于会议室。桌上通常放有印泥盒,以备签各种协议、打收条时当事人摁手印之用。现在桌上罗列着空白合同书、房产证件之类。经理是个胖子,大圆脸在苹果绿衬衫的衬托下呈猪肝色。他两肘放在桌面上,两手撑着下巴。小段在经理旁边十分规矩地坐着。对面是直挺挺的、高高兴兴的房东两口子。大家已经等候多时。因为事情被小段搞得就跟成交了似的,所以房东才这样兴冲冲、经理才这样严肃。
老包不敢任由小段导演下去了。他鼓起勇气说:
“我看这事还要重新考虑。今天来,大家见个面,彼此熟悉一下也是好的。”
房东两口子直挺挺的身子霎时垮懈下来。经理以为老包临时变卦,顾不得在客户面前保持礼貌,脱口道:
“你今早可不是这样对小段说的哦!”
“我中午给小段发短信,叫他暂时不要请房东来见面。小段,你说,是不是这样?我手机里还留着那条短信呢。”
在座的都不讲话。屋子里鸦雀无声。其气氛足以令老包这样的忠厚人士终生难忘。最后多亏猪肝色经理打破沉默,说了一番话向房东道歉。老包连道歉都不好意思,向经理点了一下头,便逃将出去。
这事情引起的情感反应竟如此强烈,致使老包失眠。他谴责自己到半夜。后半夜开始分析别人的错误。他在想:小段作为中介,一定事先知道那是回迁房,他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呢?看来凡是中介都不会说实话。看来这世界真是充满了欺骗!唉,唉,买房子,这哪是一件事,这简直是一个洗礼!这一重大的人生洗礼差点将老包的价值观、人生观彻底摧毁。他简直患上了一种由同情、怀疑、顿悟和懊悔组成的精神病。老包渴望这一切早些结束,渴望时光早点流逝到这些折磨变成回忆的那一天。他需要将养生息。
“再怎么难的问题,也总有一天会解决的。”天快亮的时候,老包这样鼓励自己。
9
几天后老包重整旗鼓,出现在世纪半岛,跟在一位名叫张权的中介身后。张权是个瘦削的聪明人,不说话,除非老包问他。他们顺着大街边的一条林荫小道往里走了一百米,到达大门。一个房舍行间距很宽、绿化很好的小区出现在远方——说“远方”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每一个人都会觉得那儿离闹市区很远,但它又实实在在地处于闹市区之中。
保安相当不客气,把住门不让进。非要由业主前来证明张权是中介、老包是买主不可。其实有什么好证明的?张权一看就是位标准的中介,而老包一看就是位标准的买主。老包站立在门栅栏边,远眺小区深处,由衷地说了句恭维话:
“这里的保安真负责啊,太负责了!我看过许多小区,有的保安坐在门口,对进出的人理都不理。”
这话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保安马上放他们进去了。老包和张权从弯曲的小步道穿过绿化带。垂柳拂过老包宽阔的肩膀。树木深处还有个小小的亭台。张权说:
“其实,那个烂保安也并非负责到这个地步。我带过好几拨客户来看这房子,保安都知道我。今天他是故意刁难咱们。”
张权带老包走上楼梯。在一道淡蓝色钢化防盗门后边,藏着一套久未住人的三居室。里边只有灰尘而没有阴湿气。因为阳光从南面的大阳台直铺进来,将湿空气从北面的大阳台驱逐出去了。卧室内的飘窗也很大,足有两米见方。老包一眼就看上这房子了。他甚至想:怪不得前几次买不成。原来我真正想要的房子在这里!而且价钱也合适——115万。真是上帝的安排呀!他问张权:
“刚才你说你带过好几拨客户来看这房子,为什么都没有成交?”
“因为价格没得商量。”
“为什么没得商量?”
“房东在西双版纳,”张权说,“挺难说话的。说什么也不肯来昆明谈。只肯在电话里谈。她翻来覆去就说一句:少了115万不卖。这让我们有什么办法?”
“确实够难说话的。”老包说,“咱买房子的人,怎么也得同房主见见面、谈一下才行吧?又不是网购。”
“包师您要是真喜欢这房子,那就直接交五千块诚意金得了。”张权说,“而后我们通知房东,请她从西双版纳飞过来卖房子。倘若你反悔,又不想买了,你那个诚意金就算赔偿她的路费损失。”
“多少总得让我一点吧?”老包说,“买房子又不是买药。总不能人家要价多少、我就付多少吧?”
“确实是这个道理。”张权说,“可问题是这个房东不讲道理。”
老包今夜又失眠了。不讨价还价?不事先同房东见面、不交谈交谈、不假装不怎么想买这房子、不故意挑些毛病、不压一压价、不随机应变、不拐弯抹角、不千转百回,就这样直接成交?啊,啊,现在是真正需要做决策的时候了。大半年前老包与杨筱萍能够有胆略放弃地州的舒适条件,调到省城,达到现在这种层次,他们在平凡的人生让自己稍稍不平凡了一下。现在他们又要不平凡一次了。
老包勇敢地交了诚意金。他有一种悲壮。“要结束了!四处奔波的历史!”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
10
今晚比较反常。睡觉的时候老包两口子谁也不说话,各想各的。原因是在晚饭桌上,老包突然端着碗发愣,而后说他有种预感——觉得世纪半岛那房东有问题。杨筱萍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吃自己的饭,不予理睬。老包说,买房子这样的大事,咱起码得知道房主人是啥样人吧。可是张权那个死中介,什么也不透露;张权的经理也是守口如瓶,这有些不正常。杨筱萍把筷子重重地搁在桌子上,愤怒地指责老包,你连“诚意金”都交了,你还反过来、翻过去地折腾,非但于事无补,还影响了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好心情!骂完之后,就宣布不管这事,让老包自个儿负责。所谓不管,就是只把事情任由老包去做,到了差不多的时候杨筱萍才出来肯定、表扬或者抱怨、批评。她向来都是这样的。
今晚老包在床上思考了好久,“既然正面打听不成,咱就从侧面调查。”他半靠于床头,眼望空气。杨筱萍的脑袋安放于他的肋骨下方、枕头之上,眼望天花板,不语。
“咱去找别的中介调查!”
“小心人家挑拨离间!”杨筱萍说。
“夫人所言极是。”老包说,“在这档口,要是别家中介晓得咱们马上就要买世纪半岛,就会出来恶意冲价。房主人听了还以为可以去别家卖个好价钱,就会变卦的!”
“你假装不买世纪半岛的样子!”杨筱萍说。
“我当然要装作拿不定主意、还在四处找房的样子。”老包说,“我叫小段帮我调查去。他比较好糊弄些。而且忠心。只是这种死心眼的中介,等到要摆脱他的时候就有些难。”
杨筱萍不出声。不出声的意思就是任由老包去发挥。现在老包要打电话了。那个穿苹果绿衬衫的小段一接到老包的电话,就以为自己还有希望,才花了半小时就完成了调查任务。电话里他十分得意:
“包师!他们欺骗您!那套房子为什么一直没卖出去?因为那是离婚分割财产!先前想买这套房子的人,都怕财产纠纷,所以都没谈成。我这里有几套新出的房源,相当优质,我明早就带你去看。”
老包敷衍小段一番,关灯,仔细想这个“离婚分割财产”会对自己带来什么影响。杨筱萍也在想。想了一阵子她就撂下担子,让老包一个人去扛。老包独自扛到天快亮。起床之时老包已经用各种关于纠纷的想象把自己逼到了反悔的边缘。他给张权发了一条短信,怪张权不把实情告诉自己。
张权懂老包。下一步老包就要以中介方不告知实情为借口,要“重新考虑”了。张权知道,每一个买房子的人,在签协议之前都是墙头草,禁不住一点风吹的。
“包师,那套房子确实属于离婚分割财产。判给女方所有。”张权电话里承认。“可这并不影响交易呀!到时候离婚夫妻双方都会到场签字、做公证的。”
这下子,老包这棵歪斜的墙头草又正了过来。这时杨筱萍又批评老包不该歪斜,好像她从未歪斜过似的。“事情明明又好又顺,你偏要怀疑折腾。我就说呢,人家房东离不离婚干你屁事!莫非你别有用心,又想买人家的房子,又想打人家的主意?”
“瞧你说的!”老包蓦然轻松。老包是个贱坯子,每遇别扭,只有被杨筱萍臭骂以后他的内心才能恢复秩序。这时电话又响。糟了,小段来约看房了。老包为了迷惑小段、迷惑其他所有中介,掩盖自己即将购买世纪半岛的情报,只好又坐在小段的电单车上,到处奔波,假装看房。
在不露声色的、地下党员般的情状中,与神秘房主见面交易的日子终于到来。老包原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会高兴。但喜悦转瞬即逝,房贷旷日长久。而且更复杂、更艰苦的战斗——装修,紧跟着就会打响,老包怎么轻松得起来?现在老包怀着复杂的心情,代表全家,走进张权他们店。所有与那套房子有关的人都坐在大桌子旁。房主——那是一个吊着两个大眼袋的、看上去十分紧张的长发女人。房主的前夫似乎脾气很坏,眼球鼓凸,大概是因为尴尬难忍,目光显得恶狠狠的,站起来,走几步,又回到座位,把拳头放在桌子上,另一个拳头去撑自己的下巴。中介方除了张权和张权的经理,还列席了一位似笑非笑的圆脸家伙。据说这套房子最初是他揽来的代理权。不管哪个中介成功推销了这套房子,都得按规矩给他提成。现在,他监察来了。
11
前面已经说过老包在大商汇、见识到它的厉害以后,决定半价日再来,把买东西的苦差事推到今天。今天,在半价活动现场,老包要买了。我们甚至可以把一首高山土著的祭祀诗拿来套到老包头上:
今天,老包要在这里买东西了。
高尚伟大的神灵们,
请你们通知一切本领高强的导购,收银,经理等。
不买建材、家居,老包就无法开始新生活。
现在,请让一切怯懦会飞的都飞走;
让一切怀疑会跳的都跳开;
让所有犹豫会爬的都爬走。
今天老包要放胆买东西了。
他不得不买。
老包朝第一排展位走去。那里是床垫、沙发、衣柜、橱柜们的天下。老包根本就不知道该买哪个品牌好。他只是乱转。
有一个高大的俄罗斯女模,穿桃红色比基尼,背上绑了两扇假翅膀,在一张床垫旁边绕来绕去,做着各种造型。老包一眼就看见她的肚脐眼上吊着个饰物。老天,连肚脐眼也兴戴耳环了。两位彪形导购在床垫上乱跳乱踩,演示该品牌的结实与牢靠。有一位导购小姐迎上来接待老包。刚刚展开对话,就被老包的口气熏得倒退半步,鼻子眉毛皱成一堆。但瞬间又恢复常态。要知道,忍受客户的口气也是敬业的一部分。看在她如此敬业的份上,看在该品牌实力强大、请得起外国模特的份上,看在两个大汉敢于当众在床垫上乱蹦的份上,更重要的是看在今后与杨筱萍过日子需要一张好床垫的份上,老包在此签了今天的第一张订单。女导购脸上带着假笑,向老包道喜:您进入了今天现场签单的前五十名,只需交一元钱便可换购到一只价值188元的枕头!老包一边寻找零钱,一边想:你们干脆直接送我一个枕头得了,干嘛非要象征性地折腾我一元大洋呢。女导购拎来一只方盒子,里边有一个乳胶枕头,味道十分怪异。她把订单用一个精美的信封装起来,用一根回形针别住,双手呈给老包。
老包想给杨筱萍打个电话,告知为她买了一张价值七千多元的高级床垫。可惜现场太吵。往前走,老包在另一个展位看到了另一张更漂亮的床垫,价格只需前床垫的一半。老包马上懊悔起来。他脑中有两个小人在吵架,一个谴责老包沉不住气、不懂得货比三家。另一个辩护说一分钱一分货,老包买的可是高级床垫。后来出现第三个小人,说的尽是些公道话:让一位长期同哑巴机器打交道的人,来同大商汇打交道,不吃亏哪成?吃亏才正常呢。只要不吃大亏就好。话又说回来,任何一位想长期做生意的商家都不会让客户吃大亏的,他们只会合理合法地多赚一点。
“好好好,就当买了个经验吧。”老包对三个小人宣判自己无罪。再往前走。
一位女导购穿着紧而小的工作服,胸前的两颗扣子已被崩开。因为老包多看了她一眼,她便理当要带老包去自家的展位。这儿四壁上罗列着一条一条的、成片成片的木地板。有一男导购正蹲在地上,卖力地把一块地板锯开,展示它的内部结构。老包正在考虑,卧室内到底是铺实木地板还是铺强化地板,突然发现性感导购向一位五官连成一片的、有着双下巴的导购使了个眼色。其眼神含义似乎是:诺,这个顾客由你宰,我再去拉别的客进来。这引起了老包的警觉和反感。老包马上不想买了。
别的展位都大同小异。所有导购都差不多。老包在展销的气味和声音之中,饿着肚子运动,总算签了几个订单。在展区最里边的那个位置,设着一些临时的金属栅栏。每道栅栏之间仅容一人经过。栅栏尽头横亘着一排桌子。桌后的空间相当于仓库,城墙般码砌着大量纸箱。纸箱内就是此次活动的赠品。
这时太阳已经偏西。展区和收银处的人纷纷向这方撤退,到这儿排队。人人手里拿着那个被称作“门票”的小本子。老包差点忘自己的“门票”。幸亏门票还在外衣口袋里。趁现在的队伍长度还不是那么惊人,老包急忙排了上去。不久他的自尊心突然觉醒。觉得自己不应该为了一只拖把和一只杯子,来同这些小气、庸俗、为一张百元钞票当众表演尖叫的妇女为伍。老包想走。但他的身后俨然排起长龙。他的前后左右都是人。他被困在栅栏内出不去了。唯一的出路,就是耐心等到兑换礼品开始,随着队伍往前移动,直到用“门票”换取到那两样东西,再从专用通道里撤出。老包忍受着前后左右妇女的气味。人家想必也在忍受着老包的汗味、烟味和口气。老包的耳朵在叫,胸膛和颅腔在与喇叭共鸣,眼睛前边有无数黑线和白线在乱舞。他靠着栅栏,想打一个盹。
老包还真打了一个盹。在昏聩中,他看到了一个盛况:昏黑的、荒茫的大地上,铺天盖地、满坑满谷全是穿黑衣服的中介。一幢扁扁的、巨大的楼房平放在他们上面。这些人扛着这房子,密密麻麻地、黑压压地朝远处漫去。
责任编辑 哈 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