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高墙深院里的科学大腕(二)

2017-01-10萨苏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6年12期

萨苏

可恶的高考出题人

时值高考时节,老萨不由得想起著名数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潘承彪先生。

潘承彪先生与萨爹萨娘交情都不错,萨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被汽车撞了,恰好萨爹不在国内,潘承彪先生就急急忙忙赶来看望。那一次我印象十分深刻,因为潘先生每次来都是很淡定的样子,这一回表情却十分紧张,一进门就握住萨娘的手,连声说:“你可要挺住,你可要挺住啊!”

萨当时神志清醒,看了不禁昏头,心想该挺住的是我啊,你拉俺娘干啥?

后来才明白是潘先生误会了。他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到数学所平房宿舍外面,恰好看到不知道谁烧掉的一些垃圾。潘先生心地善良,本来就为萨的事情担心,又看到烧过的纸片在风中乱飞,不禁疑云顿起,心想这孩子完了。进了门您老先生倒是看一眼啊,萨就在床上躺着呢,人家可好,一看萨娘两眼红肿,马上就开始安慰家属了。

过后,潘先生颇不好意思。

潘承彪先生和他的哥哥潘承洞先生都是数学界泰斗。数学界父子传承的不在少数,但兄弟都在这个领域做出出色成就的倒不是特别多,至少我所听说过的,也就是潘先生两兄弟了。这可能是因为数学这玩意儿太累脑子,对先天要求比较高,家里偶尔出一个干这个的还行,连续放卫星未免要求太高。

两位潘先生都在解析数论方面有着出色的成就,堪称“双璧”。这里顺便透露一点“内幕”,大家都知道中国数学界即便是“文革”期间也在世界上占据相当高的地位,但如果有人问,你们中国数学到底是哪方面厉害呢?那很多中国人是不太说得清的,因为这是专业范畴。实际上,中国数学当时最厉害的,一个是数论,两位潘先生、陈景润,都是这方面的权威;一个是分支,杨乐、张广厚都是此领域的泰斗。有人问了,当时我国的科技遭到严重的破坏,怎么唯有数学一枝独秀呢?原因也简单,数学这东西不需要实验室,也不需要电子显微镜,有把计算尺加上个不凡的脑袋就成,因此在其他方面因为投入的限制万马齐喑之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才的中国,自然就在这方面闪耀出光芒来了。

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并非潘先生的成就,而是他在数学界一个“可恶”的秘密——他干的这件事,到现在恐怕还有不少当年参加高考的人记得,只不过找不着正主儿是谁。

潘先生这么温文尔雅的人,怎么会做出“可恶”的事情来呢?

嘿嘿,这就是教育部的问题了。

教育部找了潘先生去出高考题。

中国的高考,习惯是找学科权威来出题的。实际上,我觉得这根本没有道理。因为学科权威的本领在专、在精,对于中学教育那就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实证就是科学院数学所的孩子们没一个敢找自己老爹辅导数学的,我们都知道那肯定是越讲越糊涂。

但是,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教育部却偏偏不明白!

于是,出高考题,它不找高中的模范教师来出,却找到了潘教授,当然高考出题会组织很多教授一起出,还好潘教授只出了一道题。可以想象,刚跟一帮杠头PK完哥德巴赫猜想,忽然让他给小孩子们出题,不出乱子才怪呢。

那一年,考数学的孩子们都嘬了牙花,有愁眉苦脸的,有咬牙切齿的,有目瞪口呆的,有满地找牙的——找了牙准备咬出题人一口。所有的这些学生,都是卡在了潘先生出的这道题上。这道题答对了的不到1%。

是太难吗?

那倒不是,潘先生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不能拿微分方程折腾孩子们,自己知道不能出这么难的。那出什么好呢?他琢磨着越简单越好,就出了一道特别简单的题。

那就是——请证明勾股定理。

对高考的学生来说,这实在太简单了!但就是因为太简单,根本没有几个学生还记得这东西怎么证明。勾股定理嘛,简直像地球是圆的那么自然,但是证明?这东西还要证明吗?!

就是啊,你证明一下地球是圆的试试。

十年寒窗,苦苦猜题,遇到这样一道令人目瞪口呆的题目。出了考场,学生和老师没有不骂的——这谁呀,出这种题!

那些天,潘先生总是灰溜溜的,对议论高考的人很敏感,而且经常打喷嚏。见到同僚,一个劲儿地嘱咐:人家要问,你可千万别说那道题是我出的啊。

估计他嘱咐了不少人,所以,至今还时而听到有人印象深刻地提起这道“罪大恶极”、坑了全国99%考生的怪题,却从来没听到谁说得清它的出处。

时隔数十年再揭开这个谜底,潘先生应该不会介意了。相信当年的学生们也早想开了,反正大伙儿都挂了,又不是我一个。

拒绝讲学的女科学家

中国科学院是中国的最高科学学府,如果谁有幸分配到这里工作,实在是一件荣耀的事情。能够到这里工作的学者,多有一种能力得到证明的欣悦感。

然而当年中科院刚刚建立的时候,曾经想把一位优秀的女物理学家请来讲学,结果对方干净利落地拒绝了,没有留一点余地。

是谁有这样的傲气?

此人身份十分特殊,是一名女科学家,而且还是个外国人。她和丈夫一起来到中国,并把自己的大半生献给了这个正在复兴的东方古国。

她,就是1946年来到中国并长期定居于这个国度的美国女科学家寒春,原名Joan Hinton。

有意思的是,说起寒春不肯到科学院讲学,谈到的人竟然没有谁持有微词,遗憾之余对这位了不起的女性还隐隐带有一丝敬佩。

科学院有意请寒春来讲学是有道理的,原因是她在美国的时候就已经是颇负盛名的核物理学家。事实上,寒春出身于芝加哥大学核子物理研究所,是“曼哈顿工程”总负责人费米的学生,二战期间就是当时美国物理学界年轻的先驱。

寒春的手上有一个伤疤,那是她在实验室进行测试工作时不小心受伤造成的。当时有一名她的同事走进实验室,一不小心合错了电闸,电流瞬间通过她的实验台,正在进行实验的寒春被五十万伏的高压电击中,差一点丧命。几十年后她对自己的儿子阳和平讲到此事时仍心有余悸,说如果不是正好手背对着电线而是手心的话,估计那个时候就Go Ahead(完蛋)了。她的那个同事,名叫杨振宁。

当年,寒春来到中国,最初是看望自己的恋人阳早,结果她很快被中国共产党人在延安的清廉和勤奋所吸引,就此做出了留在中国并为之奉献一生的决定。

既然是这样一位具有国际主义精神的科学家,为何不肯给科学院的后辈们讲学呢?

原来,这是出自寒春对自己理想的坚持。

寒春在美国期间,其研究的成果被用在了“曼哈顿工程”之中。结果,在战争进入尾声的时候,寒春震惊地发现,原子弹的攻击让十余万人失去了生命。自己的研究成果成了杀人武器,这一点对一直信守和平主义的寒春来说十分苦恼,也促成了她的中国之行。

在中国,寒春找到了自己的理想,却始终没有放下对于战争的纠结。她做出了一个旁人无法理解的决定——终生不再涉足物理领域。从此,她拒绝了任何与物理相关的研究和教学,哪怕是在她深爱的中国。直到很久以后,人们才意识到寒春这种异样的坚定来自何处。这位女科学家是《牛虻》作者伏尼契的孙女,她也有着同祖母一样的执着。

说来,寒春应该是让科学院人深感遗憾的。但是,她仍是很多人景仰的对象。原因是,虽然她没有继续自己在核物理方面的研究,但并没有消沉,没有浪费自己的才华,而是从此转向了另一个造福人类的领域——她和丈夫阳早一起加入了中国农业机械化研究所,从一名核物理学家,最终转变成了一名闻名遐迩的农学家。

他们俩设计的奶牛青饲料加工机械,销售量达一百万台,并成功地通过胚胎移植等技术培养出年产奶量达14吨的优质乳牛(普通乳牛一年产奶量仅三至四吨)。这种乳牛产的奶质量极佳,超过国际标准,是我国难得的优质奶源。

2010年,寒春在北京不幸病逝,临终前一天她还在奶牛繁育基地工作。尽管她不曾为科学院的学生讲授过一堂课,但是这份对于理想的执着和毕生造福他人的努力,令许多科学院人对这个不肯来讲学的老师至今不能忘怀。

汪德熙先生的

“潜伏”往事

汪德熙先生,中国著名的高分子化学家,核化学化工事业主要奠基人之一,中国科学院原子能研究所副所长,资深院士。从他这一系列身份来看,应该是个大师级的知识分子,但在抗战中,正是汪德熙先生和他的战友们把日本鬼子气得火冒三丈。

汪先生他们干了什么,让日军如此恼怒呢?

原来,1938年,任中国大学化学系讲师的汪德熙与其他数百名北平的知识分子一起,在叶企孙先生的组织下离开敌占区,到达冀中抗日根据地。汪先生去冀中是瞒着家人的,谎称去天津教书。为了能进入根据地,他化装成传教士,然后还学了句日语“我是基督徒”。这样,他们很快就参加到抗日战争中去,特别是为抗日兵工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汪德熙先生本人担任了冀中军区供给部化工技术工作的负责人。

既然汪先生已经去了冀中,又怎么能把日军气成那样呢?原因是他和他的战友们就在日军的眼皮子底下与留在北平的外籍教授们进行联系,解决了冀中根据地高性能炸药研制中的多个重要问题,而日军硬是拿他们没办法。

据冀中兵工重要负责人张方回忆,在冀中的专家们因为缺少实验条件,经常用英文写信向在北平的洋教授们求助。这些信件从冀中敌占区的“关系”处以平信寄出。日军对所有信件都会进行检查,然而,次次都放行。因为这些信件的内容,无非是回乡的学生与教授交流关于肥田粉的学术论文而已。

但让日军没想到的是,其实这些信件探讨的却是怎样制造对付日军火车的炸药——英文不好的日本人看不懂,实际上这是国际友人和中国专家在共同帮助八路军完成制造烈性炸药的技术攻关。

汪先生等人到达冀中之前,八路军多用黑火药装地雷和手榴弹,但这是用于袭扰和自卫的,正规部队不能靠这个。日军有过记载,第一次攻打井陉煤矿的时候,八路军的手榴弹曾扔得日军阵地到处都是,却基本不响,这是因为下雨导致黑火药受潮。后期八路军炸炮楼用的炸药包,是不能指望这玩意儿的。

汪先生他们来了以后,很快找到了新的炸药来源。此时,日军却在河北实行着他们占领期间唯一的“德政”——为了能够征得更多的粮食,向当地农民强行配售肥田粉。河北的农民对日军的这种所谓“德政”响应并不积极,因为反正多收了粮食也是鬼子的,而且肥田粉的价格不菲,老百姓也很难负担。

然而,日军的肥田粉却不愁销路——都被八路军买去了。

八路军要肥田粉干吗?送到南泥湾开荒?当然不是。这是因为北平来的专家们到了根据地,发现日制肥田粉的主要成分内含有大量硫酸钾,将其提炼出来,再通过化学反应,是可以变成炸药原料的。顺便说一句,今天肥田粉的成分已经大大改变,提炼不出炸药了。

当然,日制肥田粉里面含有大量杂质,这个提纯和反应的过程并不简单,所以到了根据地的专家要与在北平的朋友交流,通过他们的实验获得更好的炸药制造方法。北平的外籍教授们一方面与汪先生等人有师生之谊,另一方面大多同情中国的抗战,因此心照不宣地帮助学生们解决这些“学术问题”。这就是肥田粉论文的由来了。双方只谈化学反应,不涉及炸药与抗日内容一字,局外人实在是不容易看明白。

那么用英文奇怪吗?一点儿也不奇怪,汪德熙先生英文很好,张方和胡大佛等八路军兵工专家在冀中的兵工厂里也经常用英文交流,为此还差点被当成特务呢。

这样,冀中的炸药水平在三个月内突飞猛进,让日军连吃大亏。所以,日军被汪先生他们气得火冒三丈也不奇怪。1938年9月的一个夜晚,汪德熙先生亲自带领游击队员在保定以南第一次试验了新式炸药,当场成功炸毁日军军火列车一列。汪先生亲自引爆,这可能是中科院院士亲手消灭侵略者的首例呢。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在国破家亡时做出的选择。

龙先生要走了

称龙瑞麟为“先生”不能体现他的真实风采,因为这“先生”两个字显得有些老。实际上他是个非常典型的中年知识分子,去世的时候才五十出头。龙先生 是湖南岳阳人,英俊儒雅,精力充沛。假如他活到现在,大概还会是女孩子们崇拜的偶像。人的一生很难看到几个这样有风采而且深沉的男子。他是著名数学家——在国际上;在中关村,该排队买大白菜的时候,他也一样要去拉板车的。

有一次他回湖南老家,给萨爹带回来一段腊鱼。那鱼活着的时候一定极大,只一块肋排挂在墙上就有手风琴那样大。

20世纪80年代的数学 所平房宿舍里,傍晚或者周末经常可以看见他在门外摆个小桌做他的工作——两个儿子要考学,占了家里的两张办公桌;太太是中学老师,经常有学生来家里补课。堂堂数学家体贴妻儿,只好到门外搞研究了。那时候的人不讲究,如果是夏天,英俊而风度极佳的龙先生上身穿一件跨栏背心,就趴在那儿伏案工作了。大家都是这样,也没有人觉得奇怪。

他能唱非常优美的外国歌,有的时候和他的太太高老师一起在房间里唱,我们在外面也能够听到,很浪漫的感觉。

他是80年代后期才搬进楼房的,一套小三间,排队排上的。因为有两个子女,所以是三间。但如果是同性子女,只能是小三间。异性子女呢,就可以住大三间了。龙先生一直在那里住到去世。清廉自守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本分,直到今天,也没听说科学院从知识分子提拔的干部中有哪个因为贪污给抓了。

以他的乐观、爱好锻炼和好人缘,应该是长寿的类型,可是那一代知识分子负担太重了,而得到的关爱又太少。钟家庆、张冬冰,哪个不是乐观、爱好锻炼和好人缘?却都一个个“英年早逝”。

龙先生生病应该是在90年代前期,肺癌。癌本身很难治愈,但据说他的死却不完全是因为癌症。他病后本来应该住院,可床位比较紧张。以他的地位,稍微找一下领导也就进去了,但是不给人添麻烦大概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秉性,所以他就没有去找人。

他的肿瘤长在胸腔上部,一天忽然阻塞气管,无法呼吸。

当时龙太太已经学会急救,在家中进行给氧无效后,急忙打电话叫医院的急救车,电话那头答:“现在车都出去了,没有,你叫出租车吧。”龙太太匆忙叫出租车,同时给萨爹等朋友打电话。

等赶到最近的医院,医院的大夫叫先办手续。这时龙先生的面孔已经变成紫色,呼吸停止,心脏停跳。

医生看了一下,听说是癌症,未采取任何措施,只是表示本院抢救不了,一个劲儿催促转院。这时候龙先生的心脏忽然恢复了跳动,但医生还是拒绝抢救,不肯接收,只是催着转院。

万般无奈,只好又乘出租车赶往另一家大医院。路上,龙先生的心脏再次停跳,再次复苏,最后终于归于沉寂。

事后,医生认为龙先生的心脏机能非常好,且求生欲望强烈,因此能够两次恢复心跳。当时只要医生敢于承担责任,给气管下管,加压给氧,就可以挽救。但是,值班医生不敢承担责任,一味推托,耽误了抢救时间,终于回天乏术。

这一家医院当然不用承担责任了,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收治!

家属进行了起诉,但不了了之,因为值班医生的确是“按照规章办事”。我们医院的规章对于患者应该做什么,规定得非常清楚,基本上是少一分钱,差一个手续也不行,而医院针对自己的职责,就规定得不太明确了。

以龙先生的身体素质,癌症未必能够让他的心脏停跳,而癌症以外的因素却可以。

那一年遇上发大水,萨爹回来后和萨娘相对良久,无奈又悲愤,最后说:“这样大的雨,老天爷召他,龙要走了。”

有爹搞数学

萨小的时候周围的叔叔阿姨们都是数学所的。萨爹他们跟数字打了几十年交道,“数学家”不一定算得上,“数学者”大体可以算上,而且是有意思的一群人。

萨小时候对中科院数学所的工作内容全无概念,入小学时老师问萨爹的单位是干什么的,萨回答:“数数儿,一、二、三、四、五……”临了,还要发挥一句:“数啊数,最后都数不清了。”

老师差点“晕”倒。

老数数儿对脑子肯定有不良影响,萨爹就是数得有点儿呆的一位。他为人认真严谨,且重视礼貌,对人无论贵贱一律平等相待。于是即便我这小学生的算术题,他也要认认真真看过,思考半晌,然后对着我正儿八经开讲。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决不肯轻易给结论的——等于零,或者不等于零,这是一个问题……审查论文的严谨使他永远先要绕到对于数的性质分析或者离散逻辑判断上面去。

于是我的数学有问题只能靠自己,如果靠他,即便我明白的,只要三分钟,他准把我再绕糊涂。小时候特别怕萨爹检查数学作业,每当看到他兴致勃勃地打开我的数学练习册,我就感到头皮发麻,好比是在白宫看见了拉登老大。因为萨爹永远只能发现问题,而绝对不能解决问题。

后来我发现这一个院的小伙伴们大体如此,虽然不少人的爹或者妈是数论或者分支方面的泰斗,却从来“不敢”麻烦他们给辅导数学作业。一个字——累。数学所的子弟中也有很多数学好的,那不是遗传,而是让老爹老娘折磨得独立思维能力特好的缘故。

有一天,萨爹来了一位同事,在客厅谈工作,片刻之后人家走了。恰好萨娘收拾药箱,看到一瓶药没了标签,想或许萨爹知道是治什么的,叫我去问问。我过去看见萨爹正在写东西,便问:“爸,这个叫什么?”

萨爹回头,用一种不太满意的目光看看我,愣了一下,但是依然按照他一贯的认真态度,彬彬有礼地回答道:“胃滋补。”

这个药名比较怪。我回去告诉萨娘,她也发呆,有这个药吗?于是亲自去问,然后就是哄堂大笑。

原来萨爹误会了,我的问题“这个叫什么”他是听到了,可是当时脑子在数学里,当然看不到我手中的药瓶,而是按照如下逻辑分析——问题:“这个叫什么?”——关键词:“叫”,因此,这不是一个定义问题,而是一个确认问题。按照“科学院院长叫郭沫若”进行类推,他是问人的姓名。——对问题整型:“这个”代表什么?对象比较模糊,但排除本房间小萨已经认识的萨爹、萨娘、萨弟,他的问题,只能是针对刚才走的同事。——发散思考:这小萨关心我同事叫什么?比较奇怪,但这个和问题本身无关,属于冗余部分,可以忽略。——判断:是否应该回答?小萨的问话很不礼貌,消极概率设定在80%,对人的问题应该尽力解答,积极概率可设定在60%。但是不回答小萨的问题会打击孩子的求知欲,回答积极概率的加权值可定位在50%。计算结果,回答积极概率60%×(1+50%)=90%。——回答消极概率80%。——结论:如实回答我同事的名字。

来的这位叔叔姓魏,名子楚。要是学文的,大概要加主谓语及修饰语,比如“这位叔叔姓魏,叫魏子楚”。或者“这是魏子楚先生”。而学数学的脑子里只有干巴巴的数字,没有修饰的概念,于是,萨爹的回答也就干巴巴的:“魏子楚。”

而我听到的和理解的就是“胃滋补”了——药嘛,我这个逻辑不算过分。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魏子楚先生后来还真的和“胃”闹得不可开交。先是得了胃病,经过一个气功大师治疗以后,变成胃癌了,然后经过一个二百五大夫一阵子折腾,又变成胃溃疡了——误诊啊。

还好是以喜剧收场的。

这帮喜欢数数的家伙们有一个奇怪的毛病,就是在决定什么事情之前常常列出算式来计算一番。

60年代后期,计算机开始登场,萨爹希望转行。从纯数学转到计算机去,要放弃他心爱的专业。不过,从事计算机这个新兴产业,大家都看到了其中蕴含的希望,特别是待遇方面,肯定要好得多。萨爹颇为踌躇,于是去和他的导师陆先生谈。陆先生反复计算,两个人运算的结果是如果萨爹搞数学,成功的概率远远高于搞计算机——这个计算的确正确,直到今天,“数学家”还是个比较为人熟悉的名词,“计算机家”就很陌生。

但是数学家就意味着一辈子的枯燥和清贫,陆先生自己已经体会很多了,萨爹是他心爱的弟子,这道方程难道解法也和自己的一个样?

最后,陆先生长叹一声,在算式的前面加了一个“1/”,说道:“要考虑前途。”

说完,老先生已经泪水涟涟。

而整个算式的结果,就完全倒了过来。

萨爹转行了。

“小皇帝”溥仪

萨爹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为人有些谨小慎微。他的身体本来不错,但70年代啃“长城0520”等几个艰苦项目,加上萨娘不在北京,工作之外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太辛苦,于是80年代有一段时间生病了。前面说了他的性格,谨小慎微嘛,这一病,有些“升官发财”的机会摆在面前,他也毫不动心,理由倒不是清高,而是怕身体出问题,决心好好调养。那是他事业的一段低谷期,持续了四五年的样子。

这一点与他的一些同事干活不要命的风格大不相同,然而不能说他是错的,他的好友中颇有几个原来身体很好的已经英年早逝,如钟家庆、龙瑞麟等,而当时疾病缠身的萨爹,现在却是天天跑颐和园、圆明园散步,悠哉游哉地拍照片呢,要让我来选,还是宁愿要这个“不思进取”的老爹。

对萨爹这一做法,萨娘极力支持,可用八路的话说,他就是一个拖后腿的落后分子。有一次当时的四通总经理沈国君先生来谈,沈是萨爹的同学,为人正直可靠,帮他的忙肯定不会有多余的烦恼。萨爹似为所动,萨娘怒道:“你不要命就去干!”于是作罢。那天萨悄悄对萨弟说:“得,好好一条汉子,毁在咱老娘手里了。”萨弟答曰:“是啊……”话没说完,冷不丁发现萨娘正横眉立目站在身后,于是俩小伙儿立马一块儿开始肝儿颤。

此事记得真切,盖因为萨娘发了脾气。萨爹萨娘两口子虽然都不思进取,却是相敬如宾。有人说夫妻俩如果被迫分开几年,以后感情就特别好,萨爹萨娘被“文革”弄得两地分居八年,也许这是两口子不打架的原因,但是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试验的好。他们在院里属于绝对的模范夫妻,这两口子打架,别说外人没见过,我这个当儿子的盯了二三十年,也就看见那么有限的三两回而已。

不过,按照萨娘的回忆,两个人交往的时候,倒是真的打过架,而且差点儿因为这个分了手。

事情是这样的。

当时萨爹和萨娘约好会面。一般来说约会嘛,总是男生先到,女生要迟到一点表示矜持。这萨娘是个学工的,学工的女生多半性子粗疏豪爽些,所以就没那么多讲究,居然早到了一刻钟。早到就早到了吧,此人还有个毛病就是好动,让她站十五分钟不动地方那简直是要她的命。见旁边有个卖水果的,萨娘(那时还是孙家二小姐)于是就买了一斤李子,还难得体贴地想着等萨爹来了给他也尝个鲜。

李子买好后,二小姐挑了个个大的,用袖子一擦就要往嘴里填。说来有趣,看萨娘当年照片,是一典型的淑女,怎么这么不讲卫生呢?还要说那句话,学工的嘛,几年工科学下来,开拖拉机出去实习连人家老玉米都偷,这淑女也就剩下照片上那点儿影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飞驰而来,一巴掌打在二小姐的手腕上,李子当场落地。错愕中二小姐抬头一看,正是萨爹。此人刹住车,对着二小姐训道:“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这东西你也吃?!”

萨爹一向温文尔雅,忽然发脾气令人吃惊。但二小姐又哪里是吃素的,惊讶过后便是火往上蹿:“嘿,我吃什么你都要管啊!这大庭广众的,还没嫁给你呢,就这样猖狂!”二小姐当时就蹦起来了。

后面的版本有好几个,不知道哪个是真的。有说萨的舅舅正好路过看见,过来给拉开,教训了萨娘一顿,就此了结(萨爹版);有说萨娘摔了李子就走,扬言要吹,萨爹登门再三道歉保证才算结束(萨娘版);有说萨娘摔了李子,从自行车夹袋里抽出一把大扳手追得萨爹满街跑(萨一个当作家的舅舅所说版本,我认为最不能信,野蛮女友绝没有提前三十年问世的道理)。

求证于萨爹,问急了,老爷子顾左右而言他,道:“你知道么,你妈,用唱戏的说法,那是‘抗旨啊。那句‘李子树下埋死人的话是溥仪亲口说的,所以印象比较深。”

“哪个溥仪?”

“爱新觉罗·溥仪,宣统皇帝呗。”

“您还见过宣统皇帝?”

“是啊,1960年,我从北大毕业那年。”

经萨爹这么一讲,我才知道分配到科学院,和萨90年代到机场一样,都是要先下去劳动一段时间的。不过萨的遭遇可比萨爹惨多了。萨是到机场外场推了三个月飞机轮子,风里雨里,白天黑夜。萨爹他们呢,是到科学院所属的植物所劳动三个月,摆弄摆弄花草,蛮文雅的活呢。看得出来,院里安排这些年轻的大学生去植物所劳动,并不是想让他们“在烈日下燃烧青春”,也是别有一番良苦用心的。

没过几天,安排他们到香山植物园去参观,院里还专门派了个姓崔的干部带他们。

北京香山植物园,今天也是北京人周末出行的一个休闲地点,不过科学院植物所的植物园虽然也在香山,却不是今天大家常去的那个,那个是北京市所属的,里面有山有水,面积广阔。而植物所的植物园与它相邻,但属于研究性质,面积小多了,可是珍贵植物的品种十分丰富,别有一番天地。植物所的领导让各所的年轻人去看看,大概也有一点炫耀的意思。

中午,就在植物园的食堂吃饭。萨爹他们这一桌六七个人,由一个植物园的老工人陪着。

本来应该食不言、寝不语的。但那位崔干部大概习惯了随时做思想工作,所以一边吃,一边说,时不时地还比画几下,虽然话题不着边际,可是很热闹。以后崔先生经常带队出去,大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位虽然一边说一边吃,但吃下去的东西比每个人都多,也是奇人。这张嘴实在了不起,于是大家背后给小崔先生起了个不太雅观的外号,这是后话。

萨爹正听着,那名老工人踢踢他的腿,示意他看旁边桌子。萨爹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五十几岁、戴眼镜的人正在吃饭。萨爹正感到莫名其妙,就听到老工人小声说:“那就是溥仪……”

虽然声音不大,但几个学生都听见了,于是转头去看,有没太听清的,别人赶紧告诉他:“溥仪,溥仪也在这儿。”这下崔干部也注意到了,也转过头来看。

几个人都看,后来转到自动化所工作的王斌龙研究员眼睛不好,还赶紧擦眼镜,溥仪发觉了。大概早已经熟悉了这种场面,溥仪很随和地冲大家笑笑点点头,然后接着吃饭,那意思大概是:你们愿意看就看吧,我又不是蝈蝈。

大家也回过头来点头致意。

萨爹后来说,如果不是“文革”,溥仪应该可以长寿的。他当时看到的溥仪身板强壮,大口地吃饭菜,一会儿工夫,就吃下两个大窝头。这一点我和萨爹核实过,我问他溥仪吃的是不是馒头,他说不是,是窝头,1960年是困难时期。萨爹还开了个玩笑,说数学所食堂当时也卖窝头,还有个好名字,叫作“蝴蝶落在金山上”,原因是窝头上面还粘有一个枣。原来以为溥仪虽然名义上是一个“普通公民”,生活上总是会有特殊的照顾,看来并非如此。而从《我的前半生》看,和清朝末代几个皇帝一样,早年溥仪身体很糟糕,这时候强健如斯,真不知道他不当皇帝对 自己算不算是一件好事。

几个人都没有上去打招呼,别人什么理由不知道,萨爹说自己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才好。北京人背地里把溥仪叫作“小皇帝”,面对着五十多岁的“小皇帝”,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叫。看了总不能老看吧,那多不礼貌,于是大家都勉强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崔干部也意识到这样有失常态,于是,接着“侃”。

但这“侃”就有点儿不自然,崔干部背对着溥仪,大概是背后有一个“皇上”总是心里发虚,所以说一句话,就要回头看溥仪好几眼。“这个——植物啊”(回头)“最有用的——”(微微回头)“就是粮食”(回头)“粮食——都是好东西”(手向下按表示肯定,回头)“水果,也,很好”(回头)“但是——”(微微回头)“有的吃多了也——不好”(回头)。

本来口若悬河,忽然变成了点点滴滴的间歇泉和摇头鸭子,大家都有些忍俊不禁。等他说完这句话,再回头看的时候,溥仪已经吃完了,拿了饭盒,站起来(老有人这么回头看,大概他也有点儿不自在),听到最后一句话,他回头笑笑说:“对啊,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嘛。”

说完,又点点头,走了。他走得不快,一直走出大门,也没再回头,让人有一点儿孤零零的感觉。

一众人的目光跟着溥仪走出了门,才转回来看崔干部。崔干部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对,对啊,李子树下埋死人嘛……”

后来才知道,那时候溥仪就在香山植物园工作,但他是在北京香山植物园工作,顺便来吃个便饭,还是就在科学院植物所的植物园工作,至今我也没有找到答案。而他这句谚语,是随口说起,还是在植物园工作受了“熏陶”,就更不知道了。但“皇上”说的话毕竟不同于凡人,萨爹那个谨小慎微的性格,对李子的可怕之处算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这样,“皇上”的一句话,几年以后萨爹忽然想了起来,结果引发了萨爹和萨娘的一场袖珍战争。

严济慈先生的课

严济慈先生是1955年数理化学部物理方面的学部委员之一,论水平那是没得说。且不说先生学术上的成就,单从当时一家大报对严先生的采访,就可以让人对先生有一些感性的认识。

那是1955年夏天,有家报纸要对各位科学家进行介绍,于是对学部委员们分别进行采访。采访到严济慈先生的时候,那位记者问了一个很普通的问题:“您做学生的时候,怎样看待比您成绩好的同学?”

严先生却瞠目结舌,半晌回答不上来。

事后才知道,严先生从上学开始,从来都是第一名,他就没尝过当第二的滋味,这个问题他如何回答才好呢?

就是这样厉害的严先生,在科技大授课,却有学生对他不满,找另一位学部委员施汝为反映问题,要求换老师。

谈起严济慈先生在科大受窘的事情,得从科大的建校说起。

科大是50年代后期建立的。它的建立,和早些时候吴有训先生等人应邀访问苏联和东欧各国考察科研发展有关。

那次考察,根据随行的一位胡老先生回忆,是在1954年。70年代后期,胡老随另一个中科院的考察团再次出访,同样是去考察科技发展方向,这次去的则是西欧各国。这次考察同第一次一样,也对我国的科技建设具有重要意义。能有机会先后参加这两次考察,胡老可谓幸运。

两次考察团都是在国家经费紧张的情况下成行的,参加的人员都是有一定地位的专家和科研领导干部。但是考察团所花的钱很有价值。第一次,是考察了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国家的科技发展模式,对中国科学院的早期建设提供了宝贵的参考意见;第二次,则是根据当时形势,改弦更张,考察了更加先进的西方国家的科技发展模式,成为“文革”后重建科研体系的重要依据。

胡老第一次去的时候是最年轻的随员,第二次,则成了负责管钱管物的“大管家”。有趣的是,两次考察,令他印象最深刻的,都是德国。

第一次,是到东德,胡老印象中东德的人彬彬有礼,素质很高,但与其他社会主义国家颇有不同。到其他国家时,从东方社会主义兄弟国家中国来的客人,总是受到热情的招待,每天的访问、宴会等如流水不断,多少还有点儿物以稀为贵的意思。到了东德,他们发现德国人虽然很有礼貌,但并没有安排什么沟通感情的行程。据老先生后来的看法,这大概和德国人骨子里严谨而情商不高的民族特点有关,他们想不出吃吃喝喝对科技交流有什么好处(我们也想不出)。于是,在东德访问的时候,考察团获得了难得的清静。特别是在周末,德国的商场餐厅处处关门,大家就算想出门也无处可去,只能躲在宾馆里。这时候,某位先生带的一套《三国演义》就成了大家争抢的对象。

那么,是不是东德之行有点儿乏味呢?胡老说那可不是,相反,有趣得很。有趣的地方,是到柏林。柏林当时是国际共管,同一条街上驻扎有不同国家的军队,服装不同,武器不同,风格也不同。在柏林考察的时候,他们所住的宾馆门外的路上热闹得很,一会儿是这家的坦克出来了,一会儿是那家的坦克出来了,跟随的部队或正步前进,或军乐悠扬,军服灿烂,花样翻新,让人目不暇接。原来,当时占领柏林的各国,都要进行巡逻。这既是炫耀武力,也是彰扬国威,结果让一帮中国人免费欣赏了国际阅兵式。

第二次,则是到西德。这一次,已经多少年没有接触过西方社会,即便是曾经在欧美生活过多年的几位老先生,到了这里也不免露怯。在法兰克福机场,想上厕所的几位老先生找胡老要钱,原来这里上厕所居然也要投币的。这在当时实在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

考察团在西德成绩斐然,双方协定了几项重要的合作项目。公务之余,大家普遍感觉吃得不习惯,德国菜大约是天下最可怕的食物。于是,每三天大家都要到当地的中国餐馆吃一次饭。餐馆老板很是热情,每次都给对折优惠,基本上就是收个成本价。久而久之,他们才知道这位老板原来是老复旦,1957年“反右”的时候流落国外,境遇很是坎坷。这位老板在年轻的时候在一个德国餐厅打工,工作中敏锐地发现了一笔严重的错账。这笔错账十分要命,大约是算错了整个餐厅都会垮掉。德国老板十分感激,认为这个中国人有才华,于是鼓励他自己开业。这个中国人觉得是天方夜谭,说我哪里有钱租房子呢?德国老板说不要紧,我给你租啊。中国人又说,我哪有钱装修啊?德国老板说不要紧,我给你装修。中国人又说,我哪有钱启动啊?德国老板说不要紧,我贷给你……

喝着德国啤酒,这位老板自嘲地对故乡来的科学家们感叹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若不是这个山东德国人(形容其热情实在)一步一步逼着,我是绝对开不了这个餐馆的。”

此时他的餐馆在整个城市都算得上是一道风景线了。只是当年的学问,也早随着啤酒喝掉了。

这算不算是一个黑色幽默呢?胡老说他当时听了很是感慨:看到钱都不敢赚,不会赚,中国的知识分子确实有些读书读呆了。

当地有一些中国学者在交流或者考察,见到“家里”来人,十分激动,于是凑钱请老师们吃饭。吃饭的地方选在公园里,架了炉子烤肉,大家吃得尽兴而归。

事后才知道,这些学者因为没有钱请老师们上餐厅吃饭,才选用了这样的吃法。因为在德国公园里面烤肉是不收费用的,只要购买原料就可以了。

那次的考察团里有个物理所的所长,他在回国后作了个报告,大意是有些同志觉得出国工作的人员回国都带几大件回来,让人眼红。大家不要眼红,在国外上厕所都要收费,人家那些都是从牙缝里面省出来的。

1954年第一次考察回来,大家一致认为科学院必须建立自己的大学。这是因为对比其他国家,我国当时的科技人才比例太低,教育水平跟不上。几所大学毕业的人数是有限的,自己要留一批,给各个部委和科学院输送一批,地方上能够留下的就是凤毛麟角了。在这种体制下,科学院即便有研究成果,也难以推广下去。所以,应该办自己的大学,利用科学院的人才优势,“生产”人才。科学院不但应该是科研基地,还应该是教育基地。

这个主张得到了中央的支持,大约是1957年,中国科技大学成立了。

当时科技大的教授团队十分耀眼,都是科学院的各个学部委员。

这些学部委员当然不能每天都去讲课,但他们总是尽力抽出时间去上课,其中也包括严济慈先生。

但学生们反映,说严济慈先生的课听不懂。

施汝为先生装模作样地听意见,开始不置可否,其实心中早有计较。等到反映的多了,施先生把有意见的学生们召集起来,说了自己的看法。

他说:“你们老老实实认真去听,一个月以后,如果还这样认为,我们就换掉严先生。”

学生们将信将疑。

结果一个月之后再去问,大家都说,严先生讲得好啊,那笔记不用修改就是论文!

施先生大笑。

后来施先生说,这些学生反映严先生讲得不好,无非是两个原因。第一,严先生的口音比较重,有些学生听不懂他的课,这需要时间慢慢适应;第二,严先生讲课不按教材,常常是从中间开讲,或者从末尾开讲,总之是不按照牌理出牌。然而,他的特点是知识特别渊博,所以,从哪里开始讲,都能渐入佳境,越讲越有意思。严先生家的甘蔗,从哪头吃都是越吃越甜。所以施先生认为只要肯听一段时间的课,学生们对严先生的看法就会大为改观。

那么,施先生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呢?

说起来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施先生当年也是听严老讲课的,也同样有过从不满到钦佩的过程,他给学生们讲的,无非是自己的经验之谈而已。

严老其实课讲得很好,而且对于科技教育有自己的看法,认为教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能够装到自己口袋里多少。如果学到的知识能够像口袋里的钱一样想花就花,这知识才算学到手了。另外一条就是不能弄虚作假。

今天科技界弄虚作假的现象不少,但是我们最早接触的一起造成国际影响的科技界弄虚作假的大剽窃案,却不是发生在中国,而是有外国人剽窃我们的成果。

干这个的,是苏联人。

鸡兔同笼

黄先生在西南联大是长杨振宁两岁的学长,杨振宁同班同学中,还有一位,就是邓稼先。

我问一位和邓稼先一起工作过的老先生:“邓稼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老先生没有回答,却开始上下打量我,弄得萨有点儿发毛。

“您看我干吗?”萨问。

答案让我受宠若惊。

老先生的回答是——“你和邓稼先有点像。”

我吓了一跳。年轻时的邓稼先照片我看过,那才叫风流倜傥,我照照镜子,很不自信。

幸好老先生后面的话还不太离谱——脸型像,身材也像,不过他比你高一点。

方脸,宽肩,体格高大厚实,坐在沙发上思考时喜欢歪过头来,将左手握成拳,虎口向着自己抵在上颌上,大体就是邓稼先当年的样子。

回忆在邓稼先身边工作的日子,老先生说在他的印象中邓稼先总是一身中山装,精力十分充沛,数理化学部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和事,他这个秘书长正是各种矛盾的中心,而邓稼先总能够应付自如。老先生猜测,以邓稼先的特点,在真实的两弹世界,他的角色或许会更接近费米,而不是爱因斯坦。

写邓稼先是很困难的事情。他担任数理化学部秘书长时的工作,涉及很多恩怨矛盾,写来不经意间就会伤害人。

学者并不是超脱凡人的,一如英雄。王外马甲写过一段老兵的回忆,在上甘岭宁死不屈的孤胆英雄,走下战场后一样会为了让孩子吃饱饭去偷老乡的苞米。我们的民族文化是儒家文化,“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维带来一个习惯——凡是提到“英雄”二字,便认为应该完美无缺。所以我们总是用放大镜在被人们称为英雄的人物身上寻找污痕。其实,英雄和我们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拿破仑打得赢奥斯特里茨战役,也一样会生牛皮癣。我的看法是,正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都只有一双手一颗头,而他们在我们无法做到的地方做到了,才是可以被称作英雄的原因。

学者也一样。

记得有这样一件事情。

有位在科学院院部工作的老人对我讲,共产党执政以后公字当头,但结果引发很多人养成不好的毛病:人既然是公家的了,饭自然也要吃公家的。于是公款吃喝之类的事情无法禁绝,还理直气壮。要说行政人员,有这种毛病大家并不奇怪,历次整风他们吃的苦头也不小。然而,如果说当时的学者之中也有人以占这种便宜为乐,可能很多人都不相信,因为他们似乎都应该是道德绝高的人。

不幸的是,有些学者发现这个漏洞后很快就学会了。

事情愈演愈烈以后,院部就给不少研究所的领导提醒了,结果纠正最快的是数学所。

数学所的老大是华罗庚。

华罗庚先生是个很有特色的人,早年在中关村南区的马路上经常可以看到华老散步的身影。他的身材微胖,走路慢,拄着拐杖,左腿迈出去总是一弯一弯的。后来听人讲,华老早年生过重病,后遗症是腿瘸了。他当年腿上的毛病还要重,走一步腿需要“画”一个圈子,自称是“圆和切线运动”,在美国动了手术才好一点。

那时候路上的人见到华老,都会自觉地让出条路来。我记得有一次看到华老散步的时候是一个人,便随口问其他人是不是华老在一边散步一边思考问题。人家说华老的夫人在住院。还有一次我看到他可能是遇到了熟人,站在那里说话,笑眯眯的。说着话还用拐杖朝上指指天,这时候他的大衣就滑下来,于是用手拉住重新披到肩上,过了一会儿又指指天,又滑下来……

后来有好久不见老先生散步,问起来,才知道华老已经去了。

华老是在出国访问的时候走的,当时刚做了一次非常精彩的学术演讲,比预期的要长,走下讲台就猝然离世。

那一段时间,出国访问的中科院专家在外面猝然离世的不在少数,大家比较熟悉的还有钟家庆先生,也是倒在讲台上。而我还知道一位人们不太熟悉的研究员,名字和《北京人在纽约》中的主角相同,叫作王启明(不是今天的王启明院士,那位是研究物理的,我认识的这一位是研究数学的)。王启明研究员曾住我家对门,八十年代访问美国时急逝。

今天的人们,很难想象在经过“十年浩劫”的束缚后,这些科学人在工作重新走上正轨的时候是怎样的激动和痛苦。激动,是因为终于盼来了科学的春天;痛苦,是因为睁开眼睛,人家已经跑到了我们前面那么远。燕庐敕兄或许还记得当年在整个科学院奔腾的祝酒歌歌声,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激情,这之前我没见过,这之后,我们也已经好久没见到了。

终于有机会做事业了,他们能不拼命么?

那个时代科学院不断地重复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景,那一张张死神的请柬,背后是中国科学人不甘人后的尊严。

犹忆80年代初期,数学所苏式灰楼里不灭的灯火,前些天回国,在科学院软件小区的院里散步,已经夜深,忽然看到大楼虽然盖了新的,里面依然是不灭的灯,一如日本大阪御堂筋两侧深夜的写字楼。

那时,萨的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跑题了,让我们回到华罗庚先生怎么对付学者们的公款吃喝。

学者是知识分子,华老也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有知识分子的办法。

于是,各个研究室的头头脑脑们(都是学术骨干)有半个月等不到公款吃喝的报销了。

正在狐疑中,华老忽然传话来:某日某时到四不要礼堂餐厅,我和大家一起吃馆子。

啊,华老请吃饭,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得到通知的人个个脸上飞金。

为什么不得了呢?原因是华老极少请客,如果请,必是钱学森、吴有训等数理化学部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这是因为数理化学部的上层有个传统,大家经常聚餐,借以讨论问题,饭费则轮流坐庄,简直是个科学界的超级沙龙。华老虽然不喜欢请客,但这种交流他是必定参加的,吃了人家的只好回请。

所以大家就可以理解能吃到华老的大菜,是何等的荣耀。从辈分和学术水平来说,这次被宴请的都是低了一个档次的学者,收到请柬不免有人心中暗想:难道我的水平也达到能和华老他们一起吃馆子了?!

估计有人早上起床看老婆都骄横几分。

果然是水陆杂陈,边吃边谈,宾主尽欢。吃到快算账的时候,华老拿着服务员递来的账单说:“我出个数学题啊,大家算算邻座吃的喝的,折合起来能有多少钱。”

都是每天数数都数不清了的主儿,这个话题俏皮又让人觉得有趣,大家就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地算起来,方程、微分,什么招儿新鲜上什么。算出结果和账单一对,还差十三块两毛。

华老说,算得对么?

那还能不对?数学所的大拿连账都算不清还混么?

华老掏出十三块两毛,放在账单上飘然而去。

教训给了,态度给了,方法给了,面子也给了。学者们公款吃喝的风气,好长时间都控制得很好,就算大家为了工作出去吃饭,也多用AA制。

然而“文革”里就有人为这事儿贴华老的大字报,说华老是小资产阶级店员出身,抠门,请钱学森吃饭,钱老有事没到,拉部下付账。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不能不佩服国人想象力丰富。

涉及矛盾的不适合写,邓稼先的事情就不好写了。他的老部下回忆,说邓是在和他们一起工作时突然“失踪”的,那么大的数理化学部秘书长说没就没了,而且谁也不能打听他去了哪里。然而和他一起工作的人都相信他不是因为特务之类的事情失踪的,因为他的家人一切正常。

一直到20世纪70年代,他们才有机会重新与邓稼先见面。邓虽然依旧和气精干,与大家相谈甚欢,却对他多年“失踪”的经历闭口不谈。大家也心领神会,普遍认为邓稼先是口很紧的人。直到那一篇关于两弹元勋邓稼先的报告文学出来,他们才知道这位老朋友和学长的行踪。

还有件事涉及毛公。

有一位老先生和邓稼先私交很好,所以在邓稼先会见杨振宁之后,两人曾会面并在科学院的某个食堂一起吃了顿饭。提起那次会面,邓稼先似有遗憾,而又莞尔。

老先生看得出来,他也是绝顶聪明的人,觉得其中必有古怪之处,好奇之下问了再问,因为不涉及什么保密问题,邓稼先终于开口。

他说,杨振宁问我是不是多次见过毛主席,我说是。他问我对毛主席的印象,现在想起来一件事,当时应该对他说的。

现在想来,杨振宁先生只见过毛公一次,大约是想听听老朋友的看法吧。

邓稼先想起来的是怎样一件事呢?

他说,那是第一次和毛主席见面,有点紧张,在座的很多科学家都是第一次见毛主席,也有点紧张。

毛主席出来的时候和大家握手,旁边有人负责介绍。介绍到一位著名数学家,毛公停住了,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天,说:“我知道你啊,你是数学家。我看到你有点害怕啊。”这位数学家一愣,大家也吃了一惊,毛公接着说:“我上学时候的数学学得不好啊,好的时候能得六十分。所以我看到你害怕。”

这时候大家都笑了,而毛公还意犹未尽,拉着这位老数学家接着说:“我有个问题要请教数学家啊。我的数学不好,老师很不高兴,说你怎么能数学不好呢?给我出了很多题目让我做。我就是不肯做。他发了脾气,于是我说,你的题目我不明白,你要是能给我解释明白了,我就做。他说你哪里不明白呢?我就问了他一个问题,他也解释不清,于是我不做他的数学题,他也没办法了。”

是怎样的一个题目呢?大家都很好奇。

毛公带点顽皮地对大家说:“我就问他,你这个题目叫鸡兔同笼,你为什么要把鸡和兔子养在一个笼子里呢?我在乡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养兔子的,你不怕它们打架么?”

哄笑声中,毛公还在讲:“你解释得清楚,我就做你的题,你解释不清楚,对不起……他解释不清楚……”

那一天,老先生也是大笑。

回来以后,老先生的太太却吓得汗流浃背,说你可不能出去乱讲啊,要说毛主席数学才六十分,不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

老先生一吓,从此不敢提这件事情。

(本刊节选)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高墙深院里的科学大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