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史上最大吃货是个冒牌货?
2017-01-10古火拉兹
古火拉兹
最近,张艺谋奇幻3D大片《长城》中的“饕餮围城”一节让中国上古怪兽饕餮也被推到了前台。制片人是这么说的:“《长城》里的怪兽来自《山海经》里的饕餮,张艺谋导演花了一年的时间和新西兰的维塔公司一起设计这个怪兽。会有一部分来自中国的历史记载,还有一部分是完全创新。”
电影里饕餮的形象是一种绿皮无毛的大型怪兽,四肢长着巨蜥似的利爪,头部如面部拱起的恐龙,上下颌长如鳄鱼,行动迅速。从密密麻麻地围攻长城看,似乎有蜂群行为。
整体看这很西方,和传统的饕餮形象可能关系不大。但制片人的话里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长城》里的怪兽来自《山海经》里的饕餮。
《山海经》堪称中国第一奇书,以荒诞不经著称,而今人论及上古怪兽,也往往从《山海经》中寻找。问题是,《山海经》中的确没有饕餮的记载。
今天让我们来科学地从古代典籍中溯源,讨论一下饕餮和某些上古怪兽们的形象变化轨迹是怎么样的?
查查文献,饕餮在哪儿?
饕餮出自《山海经》的说法古已有之。《康熙字典》:“按《山海经》所纪浑敦、穷奇、梼杌、饕餮,皆恶兽名,故取以为四凶之号。”
饕餮出自《山海经》的说法,源自《山海经》中一种叫“狍鸮”的怪兽:
《山海经·北山经》:又北三百五十里,曰钩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
把狍鸮认作饕餮的第一人,是中国风水祖师郭璞,他在注《山海经》时称:
为物贪惏,食人未尽,还害其身,像在禹鼎,《左传》所谓饕餮是也。
但郭璞的这个注解其实很有问题,另一位清代《山海经》注家郝懿行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吕氏春秋·先识览》云:“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是郭所本也。注:盖图赞之文与今世所传复不同。
把夏鼎说成禹鼎还好理解,但把《吕氏春秋》当成《左氏春秋》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何况他还没有任何论证过程。考虑到郭璞注《山海经》时的大量错误,饕餮就是狍鸮的说法实在立不住脚。
《山海经》的难读,除了本身描述词少意变和残增讹漏之外,历代注家的注释错误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此外,注家往往为求全面而将本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到一起,后人又往往将其误以为一物,甚至以注文为正文之事也屡见不鲜,《山海经》怪兽来历甚至上古诸神的混乱,大多缘此。这其中,更有因各种缘故引申甚至生造者,后人不察而人云亦云,尤为混乱。
比如《康熙字典》里提到四凶兽出《山海经》,但其实浑敦和梼杌出自《神异经》:
昆仑西有兽,其状如犬,有两目而不见,两耳而不闻,有腹而无五脏,有肠直而不旋,食而径过。人有德行而往,抵触之;人有凶恶而往,依凭之。天使其然,名曰浑沌。一名无耳,一名无心。所居无常,咋尾回转,向天而笑。
西方荒中有兽焉,状如虎而身大,虎毛长尺,人面虎足,口有猪牙,尾长一丈八尺,名曰梼杌。此兽食人。
《神异经》题汉代东方朔撰、晋代张华注,实为伪托,与《山海经》在时代上相差甚远,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原书已散佚,今本为明清学者辑录《太平御览》等而成。除了浑沌和梼杌,网络上还流传着《神异经》对饕餮的记载:
饕餮,兽名,身如牛,人面,目在腋下,食人。
但这个记载在今本《神异经》中其实是查不到的,不知所出,且行文格式与《神异经》不符,或为近人据《山海经》狍鸮描述伪造,“身如牛”当为“身如羊”之讹。相反,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丛书集成新编》录《神异经》中,饕餮不是怪兽而是异人:
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头上戴豕。贪如狼恶,好自积财,而不食人骨。强者夺老弱者,畏群而击单。名曰饕餮。
所以你看,即便是皇帝钦点的《康熙字典》,四个凶兽也错了三个。做《山海经》或其他古代文化研究,最好还是查找原文。
饕餮的凶兽小伙伴都有蹊跷?
而如果继续寻根溯源的话,你甚至会发现连四凶兽都是假的。
《左传》中的确提到过饕餮一词,这也是目前发现的关于饕餮的最早文献,而且也的确已经有“四凶”了:
舜臣尧,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梼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螭魅,是以尧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为天子。
这里讲的是尧舜时期的故事。上古时期,帝鸿氏、少皞氏、颛顼各有“不才子”,凶残害人,恶名昭著,天下之民分别称之为浑敦、穷奇、梼杌,是为“三凶”,尧帝也拿他们没办法。后来缙云氏也有“不才子”,天下之民将其与三凶并列,称为饕餮。“流四凶”是舜帝获得拥戴的重要功绩。但它们是四凶族而不是四凶兽,《山海经》中记录为兽类的只有穷奇。
当然,这里也有一种可能。《吕氏春秋·恃君览》记载了“四方之无君者”,这些
未开化的部落“其民麋鹿禽兽,少者使长,长者畏壮,有力者贤,暴傲者尊,日夜相残,无时休息”,相对中原来说处于野蛮的原始时代,其中“饕餮、穷奇之地”属于北方的野蛮部族。穷奇本是《山海经·西山经》中的怪兽,这里却成了部族名,最大的可能就是天下之民以凶兽来代指不才子了,这和以硕鼠指贪官,以白眼狼指忘恩负义之人一样正常。既然穷奇原指怪兽,饕餮原本也是指怪兽没什么不合理的吧?
当然不合理,因为有可能并不代表一定是。四凶中,除了穷奇是吃人的怪兽之外,另外三个从名字上看更像是形容词。先有《左传》四凶族而后有《神异经》“三凶”,与其说以凶兽指不才子,不如说将不才子化为凶兽,这也更符合中国古人的道德观。
饕餮为怪兽的另一个证据来自周代青铜器,自宋代开始就有金石家以饕餮纹命名青铜器怪兽纹。这一说法来自《吕氏春秋·先识览》中的“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但这些怪兽纹既与《山海经》狍鸮不符,形象也多变,并非真的无身,已经备受质疑。而且《吕氏春秋》说“著”饕餮,并非纹饕餮,仅从字面上看,更可能是只在鼎上铸其头部而不铸其身,青铜器中大量兽首造型可以为证。
饕餮在先秦文献中只是用于部族名,无法确认其指代兽名,而且饕餮与其他三凶不同,即便在《神异经》中也是以异人而非怪兽的形象出现的。郭璞将《山海经》中的狍鸮称为饕餮之说没有凭据且不可信。
还是回到狍鸮身上吧
那么,《山海经》中的狍鸮又是什么呢?
我们常说的《山海经》,其实是由《山经》和《海经》组成的,《山经》《海经》实为两书,作者既异,时代亦别。《山经》以山为脉,描述自然地理物产,而《海经》更偏重于人文风俗。整体来看,所谓《山海经》里的怪物,大多出自《山经》,所谓神话寓言,则主要出自《海经》。而《山经》中的怪物其实并不怪,皆是对自然界动物的真实描述,只是因为上古时期词汇少,多以其他动物参照某个特征来描述,极易让人产生误解,加之文字演变引起的字形字义变化和传抄校注导致的错漏讹增等原因,以及今人与古人思维模式的不同,才导致了这些真实生物变成了荒诞不经的怪物。
在《山海经》中,狍鸮是一种“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的吃人动物,这可能吗?
要找出《山海经》中的动物真身,一定要以上古人类儿童时期的思维来考虑,而不是逐字逐句翻译成白话文。所谓上古的思维方式,就是想象在上古时期词汇量很少的情况下,怎样描述动物形形色色的特征。比如狍鸮最不可思议的是“目在腋下”,这是中国从古至今唯一一种“目在腋下”的动物,如果解释成“眼睛长在胳肢窝”,会是什么意思呢?
其实这种说法在我们今天依然非常常见,比如“木头上有个眼”也不是说木头长了眼睛,只是说有一个形状和大小像眼睛的洞。“目在腋下”的意思,其实就是说腋下有一个小洞。
“羊身”证明这是一种哺乳动物,其与人类的区别是人类只有上肢(前肢)与躯干连接处内侧可称腋窝,而大部分哺乳动物后肢与躯干连接处内侧也可称腋窝。恰恰有一种动物在这里长着开口的腺体,因为这里对应人类腹股沟的位置,因而称为腹股沟腺。
这种动物虽然少见,但一般人都听过它的名字——獐。
当“目在腋下”与獐联系起来之后,你会惊喜地发现关于狍鸮的其他描述也与之对应了起来——
獐最大的特点就是上犬齿发达,长着一对巨大的獠牙,尤其是雄性,长达8厘米,露于口外,故又称牙獐,虽然力量很弱无法捕猎,但称为虎齿非常吻合。
至于人面之说比较含糊,但獐与其他鹿类有一个很明显的区别,就是双眼更靠近前方,因而从正面看两眼向前,而不是像其他鹿类那样从正面看两眼在两侧,略似人脸。这一点看似牵强,但古人早已发觉了这个不同,才造出一个广为人知的成语:“獐头鼠目”。鹿更常见,说人面似獐而不说似鹿,正是因为獐面似人。
真相永远不露全貌……
当然,正如前面所说,《山海经》延续至今,错误之处数不胜数,尤其是“荒诞不经”之名从一开始就伴着“山海经”三个字出现,后人更是不断强化其怪诞之处。比如某个动物无角,如果是其他书中“无角”二字模糊,读者会猜测“无角”这样符合逻辑的描述,而如果是《山海经》中有这两个字而且恰好模糊了,读者则更容易朝看起来荒诞的角度辨认。事实上,关于狍鸮的描述里唯一不符合獐外形的“人爪”二字,就极可能是“无角”的误抄。
獐恰恰是鹿科动物中唯一一种雌雄皆无角的动物。
獐在中国分布较广,但《山海经》中有麝有鹿,却无獐字,也是证据之一。
至于“食人”之说,在我看来倒不是《山海经》作者因为长着“虎齿”而误以为它们吃人,因为《山海经》的实用功能决定了它的描述都是古人经过长久观察和捕猎积累的经验,并非看了一眼后胡思乱想的。这句话可能是后人讹补的,证据就是“其音如婴儿”——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山海经》中多次出现“其音如婴儿”的动物,而它们无一例外地“食人”,应该是有这么一根简,被误放在多处了,而此处误放依据或许就是因为它长着“虎齿”。
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獐和狍都属于鹿科中的空齿鹿亚科,而《山海经》称獐为“狍鸮”,恰恰反映出两者相近的关系,只是这个“鸮”字原为何字何意,这个词是原名还是注文混于正文,已经无法确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