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岁月迢迢(三)
2017-01-10绿亦歌
绿亦歌
上期回顾:沈放临时接到紧急任务,需要立刻运输一批医疗用品,可是飞行员却在此时感染疟疾。在这焦急时刻,赵一玫接下了任务,一次次擦肩而过的两人终于得以重逢。跳上飞机的那一刻,赵一玫在心底残忍而痛快地想,真好。从这一刻起,他们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第三章
1.
飞机迎着落日飞去,霞光绚烂。
赵一玫和沈放都没有说话,飞机越升越高,离开地面四千英尺。云流上方的天气开始紊乱,玻璃窗外下起雪来。
“好久没看过雪了。”
沈放心不在焉地回答:“哦,加州不下雪。”
“沈放,”赵一玫坐直了身子,盯着前方白茫茫一片,她说,“我离开旧金山已经很多年了。”
沈放这才如梦初醒,转过去,看向自己身边驾驶座上的赵一玫,她目光坚定,操作娴熟,当年不可一世的小公主,已经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乘风破浪的女人了。
董齐去世后,她曾有段时间患上飞机恐惧症,别提坐飞机,就是在电视里看到飞机,都会忍不住呕吐。
那后来她又是如何鼓足勇气,只身前往美国,拿到飞行证书?
他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不愿意面对真相。
沈放喉头微动,想要艰难生涩地问她,那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你回过中国吗?”
“回过,”赵一玫点点头,“两年前护照在俄罗斯被偷,回去办手续。”
察觉到他的目光,赵一玫觉得两个人难得如此心平气和,这样的机会这辈子恐怕很难遇到第二次。
她忍不住想要多和他说几句话:“沈叔叔,还好吗?”
沈放冷笑,反问:“你在乎过吗?”
赵一玫被他说中心事,默然。如果她真的在乎,当初也不会一走了之,音讯全无。
沈放越想越恼怒,更痛恨的是,逼她至此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
“我——”
赵一玫话音未落,飞机毫无预料地撞上一块云,栽进雪中。周围温度骤降,赵一玫被冷得打了一个哆嗦,下一秒,两个人都听到了咔嗒的声音,沈放转过头向引擎望去。
“排气管裂开了。”他蹙眉道。
引擎传来杂音,赵一玫低声咒骂,似乎只一眨眼,夜晚降临,风雹源源不断地砸在机翼上,虽然不会被砸断,但是这对飞行造成了极大的干扰。
她觉得浑身的温度都要被抽干了,她越来越冷。偏偏一股乱流迎面而来,他们无处可躲,只能硬碰硬,用最快的速度冲破云层。
这里没有月亮,没有大海,没有陆地。
只有她和他。
赵一玫转过头,看向沈放,没想到就在这个瞬间,他也转过头来,四目相对。
机身又是一震,不知道哪个部件的螺丝滑落,风浪将他们往后推。
赵一玫的脸颊被风雪刮得要裂开,巨大的寒意包围住他们,血液似乎凝结,她死死握着操纵杆,觉得五感在飞速退去。
沈放突然伸出手,使劲扒开她的嘴巴,将一壶伏特加灌下去。
“喀、喀、喀。”
赵一玫的嗓子火烧地疼,烈酒在她的五脏六腑撞击。
“谢谢。”她说。
沈放抿着嘴,敲打空速表,指针坏掉了。
赵一玫开始耳鸣,她强忍住难受,吃力地张嘴:“我们必须下降。”
沈放点点头,他利索地脱掉自己的飞行服,动作粗暴地披在赵一玫身上。
“你疯了?”
赵一玫低声怒道。
沈放惘若未闻,说:“准备降落伞。”
“不,你先。”
赵一玫扳动操作杆,引擎冒出黑烟,飞机沉甸甸一停下坠,又是一记重撞。
一只机翼失速,另外一只却还在上升。他们在万里高空失去平衡,几乎就要翻机。
赵一玫深呼吸一口气,凝视沈放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无论遇到什么,你都要活下去。”
沈放一怔,缓声开口:“你当我是什么人?”
“必要的时候,就算是舍弃我,你也必须活下去。”
沈放冷冷地说:“做梦!”
他恨不得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他早就想这么做了。从第一次在他家别墅门口见到她,到最后一次在梦中见到她,每一次,每一次。
赵一玫早就习惯了他的暴怒,目不斜视地开口:“你记不记得,起飞前,你说要答应我一件事。”
沈放讥讽地笑起来:“你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难不成想用这个要挟我?”
“沈放,你答应我的。”赵一玫也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她一字一顿,认真地说,“你这一生,从来没有反悔过。”
沈放似笑非笑,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反悔过?”
赵一玫怔住,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飞机陷入混沌,不断坠落,三千英尺,两千英尺,争分夺秒地奔向死亡。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她曾经一度觉得沈放的心是铁打的。坚硬无比,永远不会动摇,永远无法战胜。
他就像是一块绝对领域,任命运带给他狂风、骤雨、暴雪、呼啸,他都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我反悔过,”半晌,他忽然开口,用极低、极轻的声音说,“赵一玫,我反悔过。”
可是再坚不可摧的铁,也会被燃烧的火焰烙下滚热的印迹。
一千英尺。
沈放忽然解开安全带,他倾身,一手按住她手中的操作杆,一手扶住她的后脑勺,吻上她的唇。
他的吻来得这样突然、暴烈,天地在一瞬间噤声。
七百三十英尺。
她闭上眼睛,他睁开眼睛,看到她长长的睫毛颤动。是在做梦吗?否则你怎么肯出现在我眼前。
六百八十英尺。
一道光射入眼睛,是城市的灯火。星星点点,他们终于冲破了诡异的云层。
五百五十英尺。
他忽然温柔下来,用牙齿一点一点,细细地、轻轻地咬过她的唇。像是在她耳边低喃,诉说这些年的分别和思念。
三百英尺。
沈放终于松开赵一玫,放在她脑后的手垂下,怔怔地凝视她。赵一玫心潮起伏,氧气重新灌入嘴鼻,仿佛死而后生。
两百六十英尺。
赵一玫咬牙,将操作杆和油门踩到极限,引擎再一次怒吼,天地和飞机一起翻转,
飞机再度上升。
两个人被打破了呼吸的节奏,谁也没有说话,飞机渐渐与地面平行,俯瞰窗外,非洲大陆像是沉睡的大海,不时有灯塔飘零。
赵一玫在心中计算着方向,放慢飞行速度,隐约看到身下是平原,她绕着飞完一个圈。
她脸上的红潮还未退去,她不敢侧头看身边的男人,手上动作坚决,飞机再一次向下俯冲,引擎终于完全失灵。
机轮落地的那一瞬间,她听到他声音喑哑地说:“一玫。”
飞机颠簸地停稳,两旁树林一阵骚动,鸟飞兽散。赵一玫和沈放弯着腰,狼狈地从飞机里钻出来。
一道强光扫来,附近听到动静的巡逻兵站在不远处高声喊话。
沈放挡在赵一玫身前,镇定地举起双手,一步步向前走去。
赵一枚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学着他的样子,也举起双手,她抬起头,星光跌入眼睛。听到对方喊的语言,她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索马里,他们到了。
2.
沈放还在医院负责处理那批药物的事,还要签订合同,清点药物。赵一玫原本应该留下来帮他,索马里有本国语言,其次是阿拉伯语,英语交流起来总是磕磕绊绊。
可是这天夜里,赵一玫心绪不宁,脑海里一片混乱,想到在飞机失事时的那一次深吻,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放。
赵一玫找到一家清吧,点了一杯当地的鸡尾酒,舞台中央有歌手弹着吉他低唱,浓浓的阿拉伯语,曲调忧伤,赵一玫不记得在哪里听过,和着节拍轻轻哼,心中无限伤感。
她摇晃着杯中的酒,自嘲地笑了笑,要是换作曾经的自己,一定不顾一切地抓住沈放的衣领,拼命摇晃他,还不害臊地非要他给个说法,对她负责。
她变得自己都要认不出自己了。
赵一玫穿着v领白色衬衫和破洞短裤,衬衫在衣摆处随意地系了个结,有喝得微醺的男人,提着酒瓶上前,找她搭讪。
赵一玫神色冷漠地摇头拒绝,对方面子上挂不住,讪讪的,挡在她身前:“美女,一杯,就一杯。”
赵一玫二十来岁那几年,爱去酒吧,甚至深夜一个人在赌场写过论文,遇到过的闹事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此时她心烦意乱,轻蔑地看了对方一眼,冷冷道:“滚开。”
对方看到她一个异国女子,独自在酒吧伤情,认定了她只是色厉内荏,更加嚣张,语气下流地说:“你就像这杯酒一样美丽。”
赵一玫眼睛眨也不眨,笑了笑,接过对方手中的酒杯,然后从他的头顶倒了下去,最后“啪”的一声将玻璃杯摔碎在地,她依然面无表情:“滚。”
酒吧有片刻的沉默,所有人目光都聚集过来,却多是在看热闹,有低呼的女人,也有鼓掌起哄的男人。
男人终于动怒,一拳头挥过去,赵一玫抬起手,堪堪接了下来。
她手上用劲,深深掐住男人的血管,一脚抬起踹向他,然后她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蹲在对方面前,连扇几个响亮的巴掌,对他说:“你不知道,美丽的东西都是危险的吗?”
沈放推开酒吧的门,正好撞上往外走的赵一玫,两个人站在昏暗的灯光下,面面相觑。
方才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服务员收拾好,客人们又恢复原样,或低声细语或暧昧调笑。
沈放挡在她面前,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赵一玫仰起头,专注地凝视他。
他抬了抬下巴,指着一旁的台球桌,开口说:“打一局?”
他声音低沉,像是披着皑皑白雪的荒原,让人无端想要伸出手,摸一摸他的突出的喉结,他的颈项,他的面庞。
赵一玫开局发球,她俯下腰,白球走直线,撞开彩球,红色的球摇摇晃晃滚入球洞。赵一玫抬起头,冲沈放挑衅地笑了笑。
沈放站在台球桌的另一侧,整个人一半在明处一半在暗处,头顶悬挂的灯泡摇了摇,隐隐约约间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似乎在笑。
轮到他的时候,他轻车熟路,一次性进了四个球,最后把白球留在一个刁钻的位置,让赵一玫进退不能。
他穿着黑色背心,弯身的时候锁骨明显,赵一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胸前微微的沟壑。
赵一玫无可奈何,失手将白球打入球洞。
她不服气,说:“再来。”
沈放还是让赵一玫开局,但是他似乎从来不懂得怜香惜玉和手下留情,一口气将球统统打入洞中。
赵一玫目瞪口呆,望向他,这次她看清楚了,他弯着嘴角,确实是在笑。
她深呼吸一口气:“再来。”
连输三局以后,赵一玫咬牙切齿,将长发悉数束起,在脑后扎成一个丸子,说:“再来。”
“赵一玫。”他忽然叫她。
她抬起头,蓦地想起飞机着地的一瞬间,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他也是这样平淡地叫她。继而想起那不顾一切的深吻。
“嘘,”赵一玫将食指放在嘴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说,“你听。”
酒吧的歌手已不知道换了多少首歌,这一曲前奏响起来,Aphrodite‘s Child的Rain and Tears——
Give me an answer of love
I need an answer of love
Rain and tears in the sun
But in your heart, you feel the rainbow, the waves
Rain and tears both for shown
For in my heart, therell never be a sun
Rain and tears all the same
时光流转,仿佛回到2005年,赵一玫在家中看电影——《最好的时光》。
张震和舒淇在昏暗的台球室里打球,没有人说话,只听见台球撞击的声音,啪,啪,啪。
离开的时候,张震站在黑夜中,台球室的门只投出零星的光,他看着舒淇的眼睛,对她说,我给你写信。电影插曲响起,就是这首Rain and Tears。
忽然身后楼梯传来脚步声,赵一玫回过头,沈放面无表情地走下楼,走到饮水机边,“咕噜咕噜”接了一杯水。
赵一玫眼睛一亮,问他:“沈放,你会不会打桌球?”
少年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而电影中,张震坐着轮船,在千千万万的人海中寻找舒淇,最后她站在一家灯光昏暗的台球室,蓦然回头,看到了他的脸。
时间停止。
十几岁的赵一玫乐呵呵地自顾自说:“下次一起打桌球,你输了就做我男朋友吧。”
他蹙起眉头,声音里充满了怒火:“赵一玫,你真的很烦。”
她抬起头,笑嘻嘻地看着他:“要我输了,就做你的女朋友。”
导演说,生命中有许多吉光片羽,无从名之,难以归类,也不能构成什么重要意义,但它们就是在我心中萦绕不去。
此时再想起,那竟然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
“赵一玫,”一曲歌闭,沈放忽然开口,他手中拿着台球杆,声音压抑喑哑,他说,“我很想念你。”
Give me an answer of love ,I need an answer of love.给我一个爱的回应,我需要一个爱的回应。
她曾在母亲病床前发誓,此生绝不再爱他,然后远走他乡,忘记过去,忘记他,忘记自己。
眼泪和雨,都是一样。
赵一玫还来不及说话,忽然酒吧的门被撞开,一群当地人拿着工具冲了进来,火药味十足。
为首的男子全场扫了一眼,目光定在赵一玫身上,意味不明的狞笑着走来。
他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把玩手中的匕首,说:“美人儿,我让你尝尝,什么叫作真正的危险。”
说话间,他手中刀光一闪,向着赵一玫的脸蛋划去。赵一玫来不及躲闪,电光石火间,一只大手伸过来,在半空中将男人的手腕生生掰成一个扭曲的角度。
沈放十指合拢,冷淡地说:“不准打女人。”
然后他回过头,皱起眉头看她,无可奈何地说:“赵一玫,你真的很烦。”
3.
两天后,两人回到苏丹。
雷宽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平安归来。”
然后看到沈放独身一人,他问:“Rose呢?”
沈放淡淡回答:“回医院了。”
雷宽敬了个军礼,沈放停下脚步,回过头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报告沈队,”雷宽眉目间藏不住担心的神色,“今天上午接到任务,有一批中国旅行团在山崖间被绑匪挟持,我们已经联系本地警方,明天去现场进行谈判,救下人质。”
沈放神色一紧,点点头:“旅行团一共有多少人?”
“包括导游在内,十六人,”雷宽补充道,“准备工作陆副队已经做好,现在我们需要一个翻译。”
沈放目不转睛地看着雷宽,难得犹豫:“没有别的人了吗?”
“她精通六国语言,”雷宽说,“这里人种混杂,还没摸清对方到底是什么背景。”
沈放还在踟蹰:“不要把普通人卷进来,再想想别的办法,她本人或许不会同意。”
“让李岚去问问?”
雷宽不知道沈放为何眉头深锁,他咬牙,说:“沈队,人命关天。”
人命关天,那她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四千英尺的高空,她差一点点为之丧生。
“不行,有什么事我担着,”沈放松开拳头,摇头说,“不要把无辜的人卷进来。”
同一时间,赵一玫在医院接到李岚的电话。“我去,”她坚定地说。
沈放看着眼前的赵一玫,觉得脑壳有点疼。
“赵一玫——”
赵一玫立正稍息,冲他敬了一个不标准的军礼,接过他的话:“你真的很烦。”
“你来这里究竟是干什么的?”沈放说,“找死起来倒是一回生二回熟。”
“那你呢?”赵一玫放下手臂,面色平静地着他,“你怕死吗?”
沈放不甚在意,嗤笑一声:“当然怕,世界上谁不怕死?”
“既然你这么怕死,为什么还站在这里?”赵一玫咄咄逼人。
沈放淡淡地说:“我站在这里,是因为有比死亡更重要的东西。”
一室安静,然后赵一玫笑了。
“沈放,我也怕死,”她说,“可是我站在这里,也是因为有比死亡更重要的东西。”
她想起来第一天见面,李岚问她:“你父母呢?”
她面色平静,淡淡地回答:“我父母都已经离世。”
“抱歉。”
“没有关系,”赵一玫说,“不过我想如果他们都在的话,是绝对不会同意我来这里的。”
人间不过魑魅魍魉,她早已活在规则以外,谁不贪生怕死,但是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
“你要听吗?”赵一玫忽然正色,认真地问他,“我为什么来非洲。”
赵一玫与许安安在旅行中相识,那时候赵一玫刚刚失去母亲,擅自与所有人切断联系,四处漂泊,自己都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
她在太平洋一座海岛潜水时,发生意外,被许安安所救。许安安是中国国籍,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来非洲做生意,主要从事药材贸易。她从小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爱极了这里的一切。
然而,也是这里,摧毁了她的一切。她的父母在一次暴动中,被误伤身亡,店铺被砸得稀烂,什么也没有剩下,许安安在学校念书,侥幸逃过一劫。
许安安第一次回到中国,带着父母的旧照片,却连骨灰也找不到。华夏大地,周围全是她的同胞,小时候,父母教她中文,“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可是从今以后,她再也没有故乡了。
赵一玫问许安安恨不恨,她说恨,每天晚上闭上眼睛就是噩梦,然后任她歇斯底里、哭得肝肠寸断,她最爱的人也再回不来。
然后坐在床上,迎接第二天阳光的来临。
可是最后,许安安加入国际红十字会,又回到这片土地。
“再后来,她被感染了HIV,潜伏期比想象中短,很快就病发了。我收到她的邮件的时候,她已经时日无多,她向我道歉,说她需要一个人来代替她的工作。她才二十六岁,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年纪,还没来得及谈一次恋爱。”
“她救我一命,我拿命相报,公平得很,”赵一玫说,“我从来都不是什么伟大的人,可是有一些事,如果是我力所能及,那么我愿意试一试。”
最后,赵一玫垂下眼,说:“只是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沈放喉头微动。
“那你可曾想过,会在哪里见到我?”
“鬼门关,奈何桥,”赵一玫平静地回答,“我曾经以为,要一直等到死亡的那天,才能再见到你。”
“有那么难吗?”他侧过头看她。
“有,”赵一玫自嘲地说,“对我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一件事,就是再见你一面。”
沈放走到医务室,看到李岚在收拾急救箱,她明天要随着医院的救护车一起进行营救工作。
李岚回过头,看到沈放靠在门口,有些诧异:“沈队,怎么了?”
“没事,我过来看看,”沈放说,“明天我带队。”
“不是陆副队吗?”
“我负责狙击工作,”沈放揉揉眉心,“辛苦你们了。”
李岚笑了笑:“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沈队,你不对劲啊!”
然后她低下头,有些惆怅地问:“你真的要退伍了?”
沈放微笑:“回国以后想吃什么,我请客。”
李岚见到他不愿意再多谈这个话题,也隐约听说他出身名声显赫的大家族,家里人还等着他回去继承家业,而且他的亲生母亲精神状况不好,大约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否则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放弃誓言和战友,离开他们。
年少轻狂的叛逆期,总归不能一直长久下去,走在刀尖,命悬一线。
“听说你不愿意让Rose参与这次任务?”
沈放点点头:“我来找你,也是为了这件事,你明天能多留心她吗?”
李岚不明所以。
沈放望向窗外,夕阳余晖落在他身上。他摊开手心,上面厚厚一层老茧,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交错,早已看不清最初的纹路。
沈放收拢手,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十六岁的时候,她曾被人绑架,歹徒将她丢在黑暗的房间里关了三天三夜,最后拿到天价赎金,却差点将她撕票。”
李岚一脸震惊,最后好不容易抓住最重要的一条线索:“你……你怎么知道?”
“我记得我曾经给你提过,我有一个妹妹,四海漂泊,下落不明。”
沈放露出淡淡的哀伤的笑容,说:“就是她。”
他曾经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做梦吧,我死也不会认你这个妹妹。
她满眼嘲讽,冷笑道,沈放,谁愿意做你的妹妹?
然而到了最后,千言万语,情深和缘浅,故事的相遇和结束,都从这两个字开始。
与此同时,军营的另一侧,陆桥脑袋一拍,忽然说:“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雷宽不明所以。
“你还记得不记得,十来年前,我们还在西藏当兵的时候,有个小姑娘来看沈队?”
雷宽点点头:“记得啊,后来遇到泥石流,两个人差点埋山底那次?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陆桥说:“当时阴错阳差,我见过那女孩一次,”陆桥细细凝神,又坚定地说,“现在想起来,那不就是Rose吗?”
“Rose?”雷宽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没看玩笑吧?”
“嗯,”陆桥说,“她现在没化妆,比那时候黑了不少,发型也变了,过了这么久,差点没认出来。”
“那你是怎么确定,她就是Rose的?”
“眼神,”陆桥淡淡地回答,“这么多年,我再没见到第二个人,有那样灼热明亮的眼神。”
雷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这么多年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心中秘而不宣地决定将这个秘密埋藏。
“还有一件事,”雷宽说,“沈队真的要退伍了?”
陆桥点头:“他妈妈病重,没有人照顾,他想陪她走最后一程。”
“他妈妈那个病,唉。”雷宽摇摇头,揉了揉太阳穴,问,“那之后呢?”
陆桥摇头:“不知道了,没问过。”
雷宽有些唏嘘:“第一次见到沈队,他浑身都是戾气,还有花不光的力气。一眨眼这么多年,大家就要各奔东西。”
陆桥拍了拍他的头:“你小子闲得慌是不是?负重跑十圈。”
雷宽不情不愿地站直身体,转过头,边号叫边跑。
沈放离开医务室,看到靠在墙外的赵一玫。沈放脚步一顿,不知道自己和李岚的对话她听进去了多少。
赵一玫看到沈放,倒是无所谓,冲他摆摆手:“哟,我的哥哥。”
他走到她身侧,平静地开口:“我们下个月结束撤军,回国。”
“哦,”赵一玫点点头,似乎早就在意料之中,“一路平安。”
沈放神色淡漠:“你下次回国,回家里来看看吧。”
“对不起。”她突然说。
沈放猛然回过头,凝视她,他淡淡地开口,问:“赵一玫,我可曾对你说过一句对不起?”
赵一玫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回答:“没有。”
十八岁生日那天,她偷偷用酒精度数偏高的烈酒替换了他杯中的洋酒,费尽心思将他灌醉。
然后在朦胧的月色间,她俯身亲吻他的唇,摸着他的眉骨,浑身微微颤抖,脱下自己的白色吊带裙,仿佛仙女脱去羽衣。
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湿湿的,咸咸的,像是海水的味道。
从那以后,每一次看见大海,她总是不可抑制地想起他。
想起他情动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想起他醒来时看到身侧的自己,暴怒的神情。
想起他讥讽的嘲笑,想起他决绝的话语。
据说回忆最会骗人,它总是只记得那些回不去的好时光,让往事变得如烟花璀璨,叫人沉迷。
放不下执念,立地成了业障,在念念不忘里,就把一辈子蹉跎了。
可是她和沈放不一样。
十几年的光阴,他和她之间,连回忆都没办法替他们找出一点好时光来缅怀。
那为什么她还是入了魔。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那就欠着吧。”沈放说。
擦肩而过的瞬间,沈放忽然想起重逢赵一玫的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她在梦中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迎着夕阳的余晖,他心中一痛,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声音沙哑地问:“是你?”
她在最后的一丝天光中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说:“是我。”
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失去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原谅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下期预告:
时光倒转,回到十几年前,无知且无畏的年少时光。
宿命般的相遇,桀骜高贵的冷漠少年,和娇生惯养的小公主,针锋相对,相互仇视。可是谁又能料到,爱和恨,往往都是共同生长……
(编辑/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