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迹
2017-01-10田蓉红
田蓉红
行迹
田蓉红
上蔡,拜谒李斯墓
我从边疆来,站在北纬33°的秋天,凭吊一位叫李斯的古人。
处于豫南上蔡县城南的这个村落,是李斯的出生地。公元前208年,李斯遭受腰斩酷刑,乡人捡拾回部分尸骨,深葬于家乡。从一介布衣到一代名相,从权倾朝野到一日为囚,历经荣辱沉浮之后,这个叫“李斯楼”的村庄平静地接纳了他的死亡。
沿途的田野中,总会看见一座座坟墓,无一例外,皆为平顶。当地朋友说,因为李斯墓中并没有安葬他的头颅,此后这个村庄里逝者的坟墓都如李斯墓一样,没有坟头。世世代代,无头之坟,延续着一种悲之又悲的特殊祭奠。
蜿蜒的乡间小路,铺满了收获的玉米,那些成熟到金黄的色彩,一路引领我们前行,到达那座被深深刻进史书的李斯坟茔前。
千古一相的墓茔所在,没有想象中那么宏伟高大,也不是想象中的远离尘世,它矗立在村子的东南角,与百姓的生活近在咫尺。周边的农人,把收获来的玉米就近晾晒在他的墓地前,劳作的间隙,他们会坐在刻有《谏逐客书》的石碑前,闲谈四时农事,乡野杂谈。大秦的气息混杂在今天的时光里,慷慨悲歌隐藏在散淡闲适的生活之后,时空在这里交错重叠得如此匪夷所思。
“秦丞相李斯之墓”——七个字,便容纳了一个人的一生。
七个字后,是他鞭辟入里的《谏逐客书》,是他“远交近攻”的军事谋略,是他统一文字的一代佳话,是他辅佐帝王、谋取天下的雄浑壮志,也是他主张“焚书坑儒”的残酷凌厉,是他附和赵高篡改遗诏的千古罪名,是他最终被腰斩于市,具五刑、夷三族的悲惨结局。
公元前二百多年的往事,如今遥远得只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像秋风中飘落的一枚树叶,徒劳地用经络强撑出一个隐约的框架,任凭如何拼凑,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情节。只有冰冷的墓碑,矗立在上蔡故国的一个角落,提示着一个人曾经以其横绝一世的才智,轰轰烈烈地渲染了一个时代,然后连同他的功过是非、恩怨情仇一起寂然归于尘土。
离去时,忍不住一次次回望。其时秋风萧瑟,坟茔之上,万千树叶受风的蛊惑,脱离母体,旋转,犹疑,最终飘落,一片一片,如同自天而降的挽歌,坠落成一地的叹息。
郝堂,最美的风景在最深的红尘
十月,荷叶已残,我们却一路辗转,赶往郝堂。
正是日暮时分,一条从主干旁逸而出的路,带着我们慢慢进入山的深处。道路延伸的地方,一侧是丘陵,一侧是荷塘,白墙灰瓦的房屋掩映在一片绿意之后,每户人家的门口都有一湾碧水静静流过。
郝堂兼有山村和水乡的气质——高处,淡淡炊烟在远山近树中飘散弥漫,低处,孩童赶着水牛跑堂过门前的石桥回家;郝堂也兼有着田园和商业的气质——一条青石铺路的主街,两边的房屋都是古式建筑,有着厚重的门、古典的窗,门窗之后,是平淡安然的生活。这里的住户除了种植茶叶、围塘养鱼之外,还大都经营着住宿餐饮。一年中,不断有人从外地特意赶来,就为了在这里寻一户喜欢的人家留宿几夜,在蛙叫蝉鸣的庭院里吃几顿地锅菜。
在网络里,郝堂被评为“中国最美的乡村之一”,“最美”和“乡村”两个吸引了众多游客纷至沓来。因为远离尘嚣,郝堂有着波澜不惊的安宁气息。也许是已到十月,像我们这样寻访的人越来越少,此时的郝堂,正是心目中向往的郝堂。
村子不大,租一辆自行车,慢慢绕行,一个小时不到,便转了村子三圈。从荷塘间的小路到青石铺就的主街,从河边的林带到村庄一角的学堂,从流水潺潺的小桥到芭蕉掩映中的茶亭,我们用悠闲的脚步丈量着郝堂。正点时分,悠远的钟声缓缓响起,荡漾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坐在林间的石上,细细地听,钟声庄严又悠长。
郝堂村的人,对毛主席有着无尽的敬仰。路过的人家,从敞开的木门看过去,都能看到正面墙上他慈祥安然的画像。信阳的毛尖名扬天下,郝堂村的村民也大都有自己的茶园,加之近年来兴起的旅游业带动了住宿和餐饮,他们的收入颇为可观。安逸的生活更能滋生感恩的心理,因为这种感恩,在郝堂碰到的生意人感觉都很质朴亲和,去他们那里吃饭住宿,虽然同样付费掏钱,但心理上是亲近而自然的。这是一片还未被商业化渗透的村庄。
夜宿的农家小楼建在一片荷塘后,有个大众却应景的名字“荷塘月色”。小楼从内到外的建筑和陈设是明黄的木色,走廊里悬挂起红色的灯笼,走进去,如同停留在旧时光里。主人用热情的豫南方言与我们聊天,介绍当地风情。说起住店的价格低,她说,村长隔段时间就会组织村民开会,一再强调要保护环境,保护郝堂的声誉,不能随意哄抬物价。想起庐山脚下住宿的宾馆和房价与这里相比大相径庭,我们感慨得一塌糊涂。
依照家乡的读法,“郝”字一直被读做“he”音,入夜,郝堂和荷塘同宿在一片月光中,我却独自醒着,站在纱帘低垂的窗外,舍不得睡去。这是心中的远方,有一天,突然就到达了,内心的快乐无法抑制。有时候,抵达不是为了看看风景,而是为了平息心里那种对远方的牵挂。
清晨,几声鸡鸣传入梦中,高亢而执着,一会儿的时间,便此起彼伏,愈加热烈起来。起身,走出去,太阳尚未升起,山野的雾气和河面的水气,淡淡笼罩着郝堂。走过一座石桥,就到了对面的茶山,绿叶中凝结起露珠,山野的清香沐浴着身心。
站在山上,小学堂那边又传来悠远的钟声,悠远和庄严笼罩着这个远方的清晨。在那种恍如隔世的音律中,我和郝堂一起,安静地等待日出。
烟雨嵖岈山
雨中,一行人去登嵖岈山。
温润的雨,淅淅沥沥,下得执着而绵延。雨幕中的远山近峰若隐若现,在虚幻中更接近那个远去的神话。
嵖岈山是西游传奇文化的诞生地。明代,淮安才子吴承恩遁世隐居,在嵖岈山居住数年,遍游胜景之后,从“天降石猴”“定海神针”“睡唐僧”“醉八戒”“白龙马”“黑风洞”“流沙河”等奇石景观中寻到了灵感,演绎出了流传千古的《西游记》。借着玄奘一路西行的脚步,他写尽了人世的千般险恶磨难,并依靠想象中的神力化解一切,最终修得圆满正果。
嵖岈山、《西游记》、吴承恩,这三者之间该是互相成全的吧。今天的嵖岈山,主打西游文化,景点大都随著作命名。加之电视剧《西游记》续集的主要外景拍摄地也在这里,虚虚实实间,嵖岈山从神话中走出来,又把走进它的人带入神话。
我们踩着一副镶嵌在水中的象棋步入大门,渐进,穿过一片被雨洗刷的碧绿的竹林后,便看见了琵琶湖。其时,细雨成丝,落入琵琶湖,天地用千万根弦合奏着一曲古意朦胧的曲调。湖水幻影中,对面灰白的山体上,似有一只蜗牛奋力向上攀爬,触角清晰可辨。蜗牛的身下,一根巨大的手指骨节突出,给予其强力的支撑。在“仙人指路”的鼓励下,那只蜗牛貌似爬得不屈不挠,一直抬头看着顶峰,表达着对仙界的渴求与慕爱。
西游记的文化元素中,仙界和魔界总是相互依存的。有了仙界的高大上,才能映衬出魔界的森冷险恶。在嵖岈山,魔界的第一个代表便是黑风洞。狭窄的地宫内怪石交错,最窄处,仅容一个人侧着身体挤过去。绿色的顶灯发出幽幽的惨光,更加映衬出这地下世界的阴森可怖。石缝间偶尔会有渗出的泉水滴答落下,在脚下的石上晕染出一片诡异的图案,如同卜卦。
俯身挪移在黑风洞中,虽然人多,还是有点压抑恐怖。同行的人控制不住身临其境的快乐,不断发出怪叫。洞内闷热潮湿,加上内心的恐惧,十多分钟的路程,全身已是大汗淋漓。好不容易爬出黑风洞,只觉“人间”景致豁然开朗,绝崖突兀,奇峰巍立,那种美好到底是黑风洞所无法比拟的。
嵖岈山主景区是伏牛山东缘余脉,有九大奇观、九大名峰、九大名洞,一直享有“华夏盆景”“江北石林”的美誉。在字典中,“嵖”有堆积垒砌的意思,“岈”字代表犬牙交错,“嵖岈”两个字生僻怪异,是专为这片山脉而造的。也许是嵖岈山石垒砌太过玄机奇妙,所以人们更愿意用神话传说来解读它。
除却神话色彩,嵖岈山还是诸多帝王谋求江山基业的根据地。在地势险峻的嵖岈山中,有许多和历史人物相关的遗迹——天磨峰下的“吴王墓”,凤鸣谷中的“建德墓”,刘秀入主洛阳前避祸的“桃花洞”,王仙芝部将尚让与黄巢合力守山的“黄巢洞”,李自成部将入驻嵖岈山的“点将台”“高官厅”,以及乾隆三上嵖岈山留下的“乾隆探险洞”“顺天宫”等,让嵖岈山的奇石怪峰在自然的灵秀之外又带着历史的凝重和传奇。
顺着一道山石间开辟出来的狭窄“天梯”,我们也如同那只蜗牛一样,艰难地攀爬。沿途,一一寻找辨认“天降石猴”“醉八戒”“睡唐僧”“飞来石”……用眼前的实景满足心中的想象。越往上,游人越稀少,而雨渐渐密集起来。雨从头顶滴落,再一路汇集到脚下。石阶上的雨水也层层流淌下去,顺着这样立体的水道,我们像一群逆流而上的鱼,慢慢游动,渴望找到神话的源头。
一块巨大的山石,如同一只石猴的背影,收起顽性,面向东方,肃然静坐。这便是《西游记》里曾经任性自由的悟空原型。不知道它在这山中独坐了多少年,最终遇到了吴承恩,给了它一段上天入地、游戏人间、叱咤风云的不羁岁月。后来在一道“紧箍咒”的约束下,陪伴玄奘踏上漫漫西游的路途,替他开山劈石,除魔降妖,取得真经。如今,虽然看不清它的面目,但它在雨中静坐的样子却让人无端心酸。
登临到“凤凰台”时,雨幕越来越严密,渐渐竟像是缝合起来一般,不见远景。视野所及的地方,只有空蒙的背景映衬着山石突兀。这“天梯”连接的难道真的是云端之外的天界吗?恍惚间,一尊形似观音、侧身而立的石峰迎面出现在眼前,于“隐隐云壑十万峰”中卓然独立,低眉含笑,俯瞰着人间千年争斗、万古沧桑。
开封,寻一朵开在大宋的菊
1
上一年,岁末。清明上河园中,俯身在虹桥上,看汴河流水中远远一艘龙艇静静停泊。如彼时的我,微闭了眼,栖息于大宋的光阴,沉醉安眠。
已是冬天,再也没有一朵菊花为我们开放。微微的风,吹拂起茶肆酒楼前黄色的锦幡。东京,一个已经走远的名词,在十二月的薄凉中和我迎面相撞。那一刻,在心里悄悄问自己:“今夜,做一次大宋的子民,安静地沉醉千年,可好?”
栏杆下,水中幻影与我对视。漕运船夫的号子已经遗落了千年,水面的涟漪,无法再映照出一个繁华的大宋。那个上承五代十国、下启元朝的时代,正随着流水越漂越远,然而“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的历史评判却始终沉淀。
一座北方水城,被水养育、滋润。一座七朝古都,被征战的血映红、浸濡。一场东京梦华,从宋词的婉约中如菊般次第绽放,千秋过后,悲情凋落。然后那些深埋于土层之下的往事,被一个人用一幅长卷留影、记忆。
我们从城市的车水马龙中,一路赶来,只不过跨越了一道门,就跨越了一个千年的距离。
我的肩头,落有一片从大西北逃逸而出的雪。站在那副画卷中,那片雪才悄悄消融,晶莹而潮湿。
2
这一年,金秋。沿着宋都御街,一路走过龙亭、翰园、天波杨府。看见千万棵菊,在人海的缝隙中淡然开放。
汴河不再沉寂,一艘轮渡过去,另一艘又紧紧跟上。许多欢天喜地的笑脸如菊绽放。我站在桥上,远远挥手,然后,看见渡轮上伸出一只回应的手。这是两个陌生人之间的快乐,和是否相识没有关系。
有多少人渴望穿越呢,来古都,寻一个遥远的梦。只有我,回来寻找那朵曾经错过的淡菊。
此时,人流如潮的远方,可以轻易淹没一个人的孤独。我坐在河堤边,看夜幕渐渐浓重。万千的灯次第点亮,一个走远的时代渐渐浮现,人影幢幢,面目如历史般模糊而斑驳。脚下的汴河水,波澜不惊,兀自从容。
河堤旁,碎石铺就的路面,一只巨大的龟正在被人兜售。它四脚朝天,徒劳挣扎,每一次挣扎都会换来一片嬉戏的笑声。我看着它圆圆的眼,读它凝结在眼底的悲伤、愤怒和恐惧。
曾经在汴河惊涛骇浪的岸边,它探头张望着这个古都的朝代更迭,浮华烟云。它比所有人都洞悉过去的一切,它用一只龟的沉默保守着秘密,直到有一天,这些秘密连同自己被送进别人的胃腹。
3
七盛角,灯火下,古旧的小吃摊前挂起“洪七公叫花鸡”的幌儿。几只被泥土严实包裹的鸡并排呈列在那里。暗影处,一个男子兀自在热闹人群中打盹。
这景象忽然让我想起,上一年,清明上河园中,那个推着手推车埋头读书的男子。在王员外嫁女的绣楼下,在“岳飞枪挑小梁王”的校场上,在市井“斗鸡”的热闹处,都能看见他的手推车,高高挑起一幅“油茶”的幌儿。
而他始终埋头在车后,用一顶斗笠盖住所有表情。
也许,他是这大宋街市上一个点缀的符号,别人自看别人的风景,他只心无旁骛地躲在车后,翻看一些文字,旁边的繁华嘈杂都与自己无关。
这来往的人群里,我们都是彼此路过的风景。
从七盛角乘画舫去包公祠。流泻在水中的灯光,零碎而辉煌,一座座桥洞,如同时空的隧道,穿过去,彼岸是隔世的风光。对面的水榭亭台上,有人甩了水袖正款款地唱:“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今夕何夕!“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歌声远远飘散……“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凝结千年的惆怅,始终无法可解。
4
那一刻,风起,天波杨府。我靠在游廊的栏杆上,看四周人来人往。
威名赫赫的天波杨府,在兵燹水患、岁月更迭之后,缺失了无数细节和故事。在脊吻走兽、雀替斗拱的仿古建筑中,游人们穿起戏服,扮一个自己心中的英雄角色,留一张影,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我靠在游廊上,拂过被风吹乱的发,打量眼前的菊。
“玄墨”含蓄,“清水荷花”淡雅,“泥金香”雍容,“龙吐珠”高贵,“朱砂红霜”神秘,“紫龙卧雪”冷艳,“胭脂点雪”高洁。
这些怒放的菊花里,可藏着一个家族忠烈的魂?
年少时,坐在树下,读一本线状的《呼杨合兵》。这么多年过去了,犹记得看到杨家众将驰骋沙场、保家卫国时的盈眶热泪和沸腾热血。
现在,我来到开封,寻找那些故事的根源,替多年前的自己偿还心愿。走进天波杨府的大门,才恍然明白,千年光阴如黄河流水般飞逝,除了天波杨府这个名字,这座宅院能保留的也只有一场汇聚在历史中的追忆和唏嘘了。
我在这仿古的建筑群落里茫然四顾,跟随人流,缓缓移动。在一处古槐遮蔽的幽静处,细细读那“聚将钟”的铭文。
民间的传说里,杨业在陈家谷和辽兵血战,潘仁美迟迟不发援兵,后来兵败被俘,绝食而死。噩耗传来,东京城内人人戴孝,家家举哀。悲痛之余的佘太君派焦赞、孟良盗回遗骨,并虔诚将其注入沸腾的铁水中,铸成一口“聚将钟”。此后,每天天未亮,杨家众将便敲钟习武,苦练枪法。即使皇帝也闻钟即起,处理朝政。
后来辽军侵犯边关,巨钟在深夜不敲自响,杨延昭在钟声里捧印点兵,带领杨家将再度奔赴沙场。“忠魂铸入铁钟,永保大宋江山”,一个家族的兴衰和忠烈在文字的记忆里如此传奇而悲壮。
5
这一天,雨中,蘸着记忆,写下一些文字给自己。
此时,雨中的开封,那些菊花依旧在粲然怒放吧。它们为一个城市而存在,为一个朝代而盛开。它们开在不同的角落,开在不同的盆器、不同的目光中,用芊绵的花瓣,重重包裹住一朵花的心事。
我拍下无数花的影子,在离开开封的时候,一个人坐在车站的台阶上,细细翻看。
那时候,开封正陷在一场大风里,风卷起杂物高高飞扬在空中,天地萧飒而阴沉。勾栏瓦肆,市井人生,如果时空倒退,在远去的大宋,我们会重叠在谁的生活里?
熙熙攘攘的人群,带着五湖四海的气味汇聚到开封,了却一个穿越的心愿,又向五湖四海散去。
风越来越大,我起身,投入人流的那一刻,回头看一眼这个即将离开的城市,在心里,向那些菊花告别。
忘了谁说过,每一只蝴蝶都有一朵花的灵魂。今生,回来找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