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父亲
2017-01-10四毛
四毛
亲爱的父亲
四毛
接到父亲过世的消息,是在那个温暖的五月的凌晨。
然后,我独坐在电话机旁,头脑一片空白,却又像塞满了什么未知的东西即将爆炸。就这样过了好久,我的眼泪才静静地奔涌下来。那种来自肉体心脏、来自灵魂深处的疼痛我永生难忘。
父亲没能遵守我们的约定。
两个月前,父亲病危。我从北京赶往远在湘西南的家。当父亲病情好转一些,我便和父亲约定,年末的时候,他和母亲去北京,并与我共度春节。父亲笑眯眯的样子令我根本没想过事情会发生变故,而且,父亲的话从来就是不被怀疑的。于是,父亲要一心养好身体,我则为父母来京做着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准备。
然而,我一向诚信的父亲却在两个月后不给我作一声告别就匆匆地走了。
我深深地责怪父亲,这是他一生中对我的唯一一次失信。但这样的失信,却让我永远也无法期待再一次与他的相见。
我责怪着父亲。然而,我知道,在这个悲痛的时刻里,我亲爱的父亲的精神内核,却前所未有地融汇到我的血肉之躯里。对父亲的深藏在骨髓之中的爱,顷刻间汹涌而出,升腾直上,弥漫了我的世界。
我要回去送别我亲爱的父亲。
路好长,路好远。
我的心、我的灵魂在痛。那种痛,我不能形容。
我的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人,一生中,没有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也没有一件让人诟病的过失。在有些人眼里,父亲甚至还有些懦弱、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也羡慕别人有一个大树一样的父亲,而暗暗叹息自己父亲无权无势的平凡。但是,当我与父亲在物理意义上越来越远、心灵意义上却越来越近时,我的父亲一天一天地赢得了我的理解与爱。当那些天生优越的人们醉心于他们父辈的荣耀时,我像一株无人看顾的小树苗,匍匐在大地深处,将根须偷偷伸展到地下,开始顽强而青绿地自我生长,以获取属于我的蓝天和阳光,不让它们被外力所遮蔽……
平凡的父亲却有着非凡的出生。父亲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我的祖父却远离了亲人,北上清华求学去了。一个青年能在清华上学,家境的富裕与天资聪颖是可想而知的。是的,我的父亲降生在一个殷实的乡村大户人家。然而,父亲从降生的那一天起,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我的祖父还是个热血青年,外面的世界让他满怀了推翻旧世界的壮志豪情。他悄悄参加了革命,并许下誓言:为大家,舍小家,革命成功方回家。就在我的祖父准备回家看望久别的妻子和已经会写字背诗的儿子的时候,抗日战争爆发了。革命者、我的祖父又义无反顾地扛起了抗战的大旗,将个人的小家更远地抛在了身后。
一年过去了。
一年又过去了。
若干年过去了。
终于有一天,我的祖父不再往家里寄东西,不再写信,不再有消息了。
而我的父亲,在默默的期待中也长成了俊朗的青年。
尽管父亲是大户人家的独子,是一个备受家人恩宠的少爷,却也没有在国难当头的时候缩在舒适的家里。他跟随着我的舅舅、一个国民党著名将领的副官,加入了国民党的部队,踌躇满志地上了抗日前线。他甚至觉得,这样或许可以在某个特殊的时刻与父亲不期而遇,或许他和父亲已成为共同向敌的盟友。
刺刀闪着凛凛的寒光,炮火在半夜里炸响,昨天还与自己一样年轻的生命来不及喊出一声“往前冲啊”的口号,就一个个惨烈地倒下了。那些生命连成一片,如同沙漠中枯干的驼影,永不能复生。然而,外敌刚被赶走,内战又爆发了。我年轻的父亲在惊骇与疑惧之中,稀里糊涂地随部队做了解放军的俘虏,被送往一个著名的湖区集中学习。
学习结束,是回原籍还是接受改编?我亲爱的父亲的眼中忽然出现成片成片的年轻生命,倒下去不再起来的生命,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品味真正的生活芳香的生命。父亲做出了影响了他一生也影响了他的家族他的家人一生的决定。他返回了原籍,继续他的学业,陪伴他孤独的母亲。他慈眉善目的母亲仍在等待着他的父亲归来,明知此生的爱已绵绵无期,却仍心存希冀。
父亲的生活渐渐平静。在那个时代,父亲的教育资历使他很容易有了一份体面的职业。然后,他成家了,他自立了,他也做父亲了。他温厚,谦和,笃实,处处与人为善,偶尔梦见那些年轻而短暂的生命,他就愈发珍惜自己的生活,愈发对自己和身边的生命表达着尊重。一个人的生命绝不止是他个人的,他与他周围生活着的人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父亲越来越明白这一点,也越来越不敢怠慢生活。
然而,就在这时,关于我祖父的传奇开始在那个地方流传。
那样一种家庭背景和个人经历,在接下来的“反右”“四清”“文革”等一连串的政治运动中,命运将会怎样,可想而知。“地主”“特务”“右派”“走资派”“现行反革命”等“帽子”,变戏法似的一顶接着一顶,扣在父亲和母亲,以及父亲的母亲的头上。我祖父曾经寄回来的信件和物品被查抄一空,并被当作这些“帽子”的有力证据,殃及他的子孙。父亲不知道,在他的档案里,自他参加工作之日起就烙印了这样一句话:“此人不可重用。”这样的判词当然源于父亲当初错位的选择。它像紧箍咒一样,将父亲本可以辉煌激烈的人生箍得清寂灰蒙。
父亲没有抗议,没有申诉,没有质疑,没有怨愤。也许在那时很多人以为这是“认罪”的良好态度,或者是一个人怯懦无语的表现。但多年以后,当我开始从事文字工作并对那一段历史加以了解时,我明白了,也许正是父亲的与世无争、厚道善良的性格挽救了他的命运,使他免予被政治的洪流溺灭,保护了他的家庭在非常年代里得以存活。当母亲带着我们几姊妹下放到农村的时候,父亲的职位被保留下来。在人们已无心工作四处奔走造反的情况下,父亲默默地做着超出了他本分的事情,虽然辛苦,却也天南地北地开阔了眼界。世面见多了,父亲对于沧桑人世的包容之心更仁厚了。在一场又一场批斗之中,没有人对我任劳任怨的老好人式的父亲下得去毒手。
没有人知道,那十几年,是什么力量支撑着我的父亲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他将对他的父亲的思念隐在淡泊的、忠厚的表情之下,但是现在,我知道,是对他父亲深刻的爱和同样深刻的恨,强烈的期待和同样强烈的绝望,让我的父亲用并不坚实的肩膀扛起了家庭责任的重负,承载了混乱社会中集体性的非礼与非难。
因此,当终于得以平反昭雪时,父亲急不可耐地开始寻找他的父亲了。这时关于我祖父的传说已具有了神话般的色彩,他的光芒穿透了因他而起的家族苦难的阴霾,灼伤了曾经伤害了他的家族的愚昧之人的自尊,让他的后代从刚刚新生的晨曦中感受到了太阳普照土地的光明。
但是,父亲最终却熄灭了寻找自己的父亲的信念之火。那一个个盖有权威机构鲜红印章的文件似乎暗示了我的祖父注定只能成为他的家族辉煌的背影,仿如一个逝去的王朝的背影。因为,即使我的祖父也在关注着我们,但他已经属于另一种生活,那种生活更符合他的历史、他的轨迹。父亲暴怒地说,他是知道回家的路的,但这只是他遥远过去的一个小家,他的道路早已从他离开家乡的时候就向更远的地方敞开了。
我们终于明白,寻找实际上是毫无意义的。从此,关于我的祖父就成了这个家族一个忌讳的话题。父亲的坚定让我第一次感到了父亲内心潜埋着的奔突的火山。
其实,早在我童年的时候,就领教过父亲强硬的一面。
那时我们正下放在农村,而父亲远在城里工作,一年也难得见上一两面。每当父亲从城里回来,一家人就会欢天喜地,一时忘记了无情的政治运动烙在我们心上的伤痕。大约是因为我打碎了一个碗或是偷吃了几颗花生米吧,奶奶数落了我几句。我觉得这在父亲面前很没面子,不由得与奶奶顶撞起来,少不更事的我,竟学着外人的口气,不知轻重地喊了奶奶一声“地主婆”。父亲听了非常生气,刚才还笑呵呵地护着我的父亲抄起一把笤帚朝我举起来。我见势不妙,撒腿直逃。可父亲竟然追了上来,在田埂上追着我转了好几个圈,将我捉住了。我是姊妹中最小的,父亲一直很疼我,从来就舍不得打我一下,这一次破例了。父亲还挥动着拳头威胁我说,如果你以后还敢这样喊奶奶,看我不打烂你的嘴巴!父亲的愤怒是真实的。我懵懂的心隐隐感到了奶奶在父亲心中不可撼动的神圣的地位!此后,我对奶奶再也没有过不敬之词。我懂事以后,奶奶去世了。每次给奶奶扫墓,我都会真心地忏悔,尽管我知道奶奶早已原谅了我,我仍在内心请求她不要计较我当年的冒犯。当父亲决定不再寻找他的父亲时,我忽然明白了父亲对奶奶的感情。一个从来不曾见到过亲生父亲的儿子,一个从来没有感受过父爱的男人,他的力量,完全来自于他的母亲。母亲将父亲的权威与母亲的尊严集于一身,在艰难的、纷扰的岁月长河里,抚养儿子并让他健康成长,她该是多么伟大,多么高尚。
但与寻找我的祖父的事件相比,父亲对我的愤怒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我在家族的阴影和政治歧视的缝隙中渐渐长大了。父亲的形象一天天清晰起来。
记得在我十三岁那年,父亲坐着单位的大卡车回来,说要带我去城里玩几天。那是我第一次单独跟父亲在一起,第一次去城里,第一次去父亲工作的单位,也是第一次回我出生的地方。那在现在看来非常轻松的车程在那时显得很漫长。一座座山,一条条小河,一个个小村庄过去了,可父亲总是说离目的地还很远。汽车在山中行驶,爬上半山腰后,停下了。开车的叔叔提了只铝桶,下到山坳里去提水。山坳中一个只有十几二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口有一片小小的竹林,在那些盛开着鲜花的植物映衬下,显得非常幽静、柔美,竹林旁一口碧清的水井反射着闲静的天光,仿如一面嵌在山野深处的镜子,令小小的村庄因此明艳。父亲拉着我下车,让我站在路旁往四周眺望。这里视野开阔,我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山风轻轻地吹着,山上山下,我看见整座山都在开花,绚烂至极。父亲见我沉醉丽景,笑眯眯地说,这样的景色很美吧,一路上我们还可以看到更美的风景。但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跑,司机叔叔要给车加水。汽车要时常加油补水,才能跑得动,跑得快。人也是这样,要不断地加油补水才能前进,当然,对于人来说,油和水指的是知识,各种各样的知识。人只有不断地汲取知识,才能不断地增加能量。人有了知识,有了能量,就能长出翅膀,有了翅膀,才可以飞起来,才可以看到更广阔的风景。父亲还说,从家里到城里的路很长,如果步行,我们就得一步一步地走,我们坐车,也得由车轮子一圈一圈地转动,不可能一步就跨过万水千山,一踩油门就可抵达终点站。做人也是这样,要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下去,人生才有意义,才有价值。那时我还不是很明白父亲所说的道理,但我记住了父亲关于人有了知识与能量,就可以长出翅膀,就可以飞翔,飞得越高,看到的东西就更美的意思。尽管在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但实际上,那次旅途中的谈话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我从师范毕业时,选择了远离家乡的方向。我想那就是我独立飞翔的意念最初的建立。我单纯地认为,离家越远,意味着我要走的路更长,路途上的景观会更丰富。
我越飞越远,越飞越高,看到一处风景,更希望靠近下一处风景。就这样,我与父亲和亲人相聚的时间一年比一年少。我一颗漂泊的心在自由的同时,将对父亲的思念凝积起来,期望有一天安定了,我能加倍地偿还。
直到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我才惊悟,我的父亲已经老了,而我的理想仍在寻找它的乐园。
我在病重的父亲身边,安静地呆了半个月。
初春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院子里,照在我坐在藤椅上的父亲身上。我为父亲修剪着指甲,回忆着我小时候出过的洋相,心里有一种温暖柔谧的亲情波浪一样轻轻涌动。也许是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我们像大部分家庭一样,从来不曾用语言直接表达过对亲人的感情。但那天,我依偎在父亲的胸前,感受到父亲的温情,不由得感动地向父亲倾诉了深藏已久的爱。父亲,我爱你。父亲紧紧地拥抱了我,说,四毛呀,你这个哈宝,我也很爱你,我一直以你为骄傲。父亲笑眯眯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告诉我他早就知道我可以独立飞翔,而且会越飞越高。他望着春天阳光和煦的天空,像诗人一样感慨:天高任鸟飞,我相信你会是一只大鸟,无论我在九泉还是在天堂,都会看见你掠过天空的翅膀。
父亲先知先觉般的笑容,让我回想起三十多年来他对我的“放纵”。在我选择独立行走时,是父亲的支持使我无惧跋涉的艰辛;当我的情感生活遭遇迷茫时,是父亲的开明让我勇敢地战胜了忧伤;当我穿越人生的十字街头,是父亲的民主态度让我明白失败是另一种成功的开始……是父亲,在我的后方为我点燃了一盏始终明亮的灯,照我积极向上……
在那个万物复荣的春天,我的父亲的精神静静地契入他疼爱的女儿的灵魂里。
那时候我不曾意识到那是我与父亲最后的谈话。父亲的身体正在恢复,父亲的情绪甚为饱满,并信誓旦旦地说要去北京与我一起过春节。他说他已经好多年没去北京了,他相信现在的北京早已变了模样。我唯一庆幸的是,我向父亲表达了我的爱,我让他明白了他的爱对我的生命的意义。
可是,这样的表达为什么来得如此缓慢,父女之间的理解为什么要历经三十多年才能知晓?
我痛悔莫及。
终于到了家乡境内的公路了。这条路,就是我第一次跟随父亲进城的路。父亲领我上路,这条路就这样从这里向远方延伸着,让我看到了村庄以外的世界,让我理解了学识与飞翔的含义,人生与美景的哲理。
天突然下起了大雨。这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大雨。这不是普通意义的下雨,这是天水倾倒在大地。老天爷真的是看得见人间的善恶的啊,它也在为一个坚忍慈善、纯良宽厚的老人,为我亲爱的父亲的辞世而悲怆流泪吗?
在瀑布一样奔泻的大雨中,我回到了家,回到了我父亲的身旁。
我亲爱的父亲,却再不能满是爱怜地叫我的小名,再不能伸开臂膀拥我入怀。
我的泪水也像雨水一样倾落。我隐忍多年的泪水,竟然是为我亲爱的父亲流淌。
那位为父亲做法事的阿姨,好意地提醒我说,孩子,不要让你的泪水滴落到父亲身上,这样你的父亲才会托梦给你。
我握着父亲的手,无声地坐在父亲的身旁。
父亲的手冰冷、沁凉,我却仍然感到了他的柔韧与热量。我默默地向父亲倾诉着我的爱,我的痛,我的悔恨,我相信我的倾诉可以通过我的手心传达至我父亲的灵魂,联结到父亲正在升腾的精神。我的父亲,我亲爱的父亲,你可以安心地去寻找你的父亲了,让他为你植入再生的能量,让他偿还你一生的期盼,让他紧紧拥你入胸膛,让他知道你的生命在貌似平凡中创造了他的历史一样的奇迹……
是的,父亲,我亲爱的父亲,一个父亲缺席的男人,该多么坚强才能让他的家人平安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经历战争,他经历乱世,他经历迫害,他经历贫穷,他经历时代的创伤……一重一重的苦难,父亲用他沉默的智慧,用他宽容的处世,用他慈悲的为人,一个个地化解了,他用他的平凡铸就了坚强的、乐观的脊梁,他在他父亲传奇的阴影下完成了一个真正的父亲的传奇。
没有人能像我父亲一样赢得我的爱戴和崇拜,没有人能像我父亲的精神一样指引我高傲的灵魂。
在为父亲吹奏的乐曲声中,我静静地诉说着我对父亲深深的爱和依恋……
天,在我们送父亲上路的时刻,放晴了。温暖的太阳照耀在父亲的遗像上,让我的父亲仿佛回到了满怀爱国激情宣誓报效祖国的青年时代。他的战友们一个个倒下去了,而他却在未来的生命里延续并护佑着一个庞大的家庭的成长。他不是懦弱,他是感到了生命的重量,抓住了生命的希望。上苍在为他哭泣过后,现在为他来世的路洒下了金子般的光芒。父亲,我的父亲啊,如果长久的跪拜可以换来你的又一声呼唤,我愿意在这洒满了阳光的道路上长跪千年……
我亲爱的父亲在碎金色的阳光中微笑不语。我知道,我的父亲已长眠不醒。父亲肉体的生命将归于尘土,而父亲的灵魂却已在我的天空飞旋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