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出文学作品中的言外之意
2017-01-09饶满林
饶满林
文学语言的非确指性、含蓄性、变异性和延伸性,都使得文学作品的内蕴变得难以把握。这是文学语言的特点,也是文学的特点。从这个角度说,文学语言的“言外之意”几乎是天生的。而从另一个角度说,正是因为文学语言的这种特点,作品才变得意趣盎然,令人回味无穷。读者可以乘着语言的翅膀,精骛八极,神游四方,文学也才真正成为了文学,玩赏有意,咀嚼有味。
曾任北京大学教授的金开诚说过:“欣赏者对一望而知或一览无余的作品往往兴趣不大,他们希望延长审美的愉悦,把艺术欣赏当做一番再创造,于是感到其乐无穷。这么说来,含蓄实际是调动了欣赏者的积极性。当一个人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后,虽然不免费心出力,他却反而感到高兴。所以聪明的作者一般不肯一泻无余或者包办一切,而是想方设法投欣赏者之所好,让他自己来动脑筋。”金先生从读者和作者的审美角度阐述了文学语言的含蓄性特征,这里的含蓄是指表意的方式,即不直接说,绕着弯说,让读者享受“动脑筋”的快乐。这也说明文学语言的特点是由阅读者的思维需求和审美心理决定的。
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是一种理解、领悟、吸收、鉴赏、评价和探究的思维过程,对于中学生来说,贴着语言涵咏,对文本进行咀嚼玩味,把握文本的言外之意,是打开阅读之门的一把金钥匙。
言在此而意在彼:阅读时要进行思维转换
阅读中体会文本的“言外之意”,本质上是阅读者的想象或思维转换,通常会产生一种豁然开朗、顿悟式的审美体验,这极大地满足了阅读者的探究心理,从而在一种愉悦的体验中把握文意,完成对“言外之意”的发现,这也是文学作品的魅力之处。
如鲁迅的《祝福》最后写道:“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这个句子可从两个角度分析。首先,繁响热闹和祝福的空气与祥林嫂孤凄死去的场景两相对比,祥林嫂这样的人死去了,就如微尘入水,惊不起一丝波澜,更反衬出当时下层百姓的卑微。
其次,“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醉醺醺地“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这显然话里有话。我们不妨通过一个思维转换稍稍分析一下天地圣众的形象。在这里,“天地圣众”抽烟、喝酒、吃肉,以至于“蹒跚”,这哪里是为人们所尊崇膜拜的高尚之徒,分明是一群酒囊饭袋。这样的“天地圣众”真的能带给人们无限的幸福吗?而“天地圣众”,我们细细思量一下,就可知是暗指那些贪官污吏。祥林嫂的命运就是明证,捐多少门槛也无济于事,有多少虔诚也无法换来幸福。祥林嫂死去了,这些“酒囊饭袋”还在继续骗取善良的人们的信任。从这样的角度分析,作者对封建社会的批判已是入木三分了,祥林嫂生活在这样的社会,悲剧还能避免得了吗?
言在此而意在彼,即表面上在说这层意思,实际上在表达另外一层意思。鲁迅在这里表面上说“天地圣众”预备给予人们无限的幸福,实际上是讽刺揭露贪官污吏们的虚假和欺骗,从而深刻地批判了社会现实。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阅读时要善于还原本真
含蓄的最高境界就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也就是说,“言内”无一字,“言外”有不尽之意。这种表达方式往往多用修辞手法,或以故意内隐的方式来表情达意,阅读时需要通过联想、想象进行还原,将内隐的本真挖掘出来。
如归有光《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表面上看,作者是在写枇杷树长势繁茂,实际是以树写人,以树抒情。一是体现了对妻子的怀念:当年妻子亲手栽种的枇杷树,现在已经枝繁叶茂,这说明妻子故去转眼已多年;二是物在人亡的感伤,“亭亭如盖”表明生命旺盛,睹物思人,物犹在,人已亡,不免让人感伤。在这里,无一字写怀念、感伤,却字字透出怀念、感伤。
又如海明威在《永别了,武器》第十章写到亨利受伤住在野战医院,很久不见的好友里纳迪来看望他。战地相逢,两人都很高兴,里纳迪倒了一杯法国白兰地给亨利:“我认为这不会伤害你,小兄弟,你喝了它吧。”“我”喝白兰地,觉得它一路暖烘烘地下去。
作家在描写两个好友见面时,并没有直接写出“高兴”“开心”等词语,但透过“暖烘烘”这字眼,让人体会到这温暖与开心何止来自于白兰地的自然度数,更蕴含里纳迪带给亨利的关怀与想念。
同样的情况,在汪曾祺的《侯银匠》中也有鲜明表现:转过年来,春暖花开,侯菊就坐了这顶手制的花轿出门。临上轿时,菊子说了声:“爹!您多保重。”鞭炮一响,老银匠的眼泪就下来了。
菊子是侯银匠的独女,父女二人相依为命,菊子要出嫁了,侯银匠的心里肯定很复杂,但究竟怎么个复杂法,作家并没有明确写出来,但是简短的“眼泪就下来了”几个字还是透露了侯银匠的全部心思。侯银匠的妻子过世得早,是侯银匠辛辛苦苦将菊子拉扯成人,现在女儿要出嫁了,而且女婿一家还不错,做父亲的不禁流下了“欣喜”“欣慰”之泪。但女儿出嫁了,留下他一个人,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孤孤单单怎么办,家里没个帮手又会怎么样……想到这些,侯银匠又不禁流下了“难过”之泪。在这里,作家惜墨如金,并没有详写侯银匠的复杂心理活动,只一句话就蕴含了丰富的言外之意。
采用比喻、借代、拟人等修辞手法营造含蓄氛围是常见的文学表达形式,如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中有这样一句:“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用拟人的手法写出了“我”与地坛宿命般的缘分,“我”来到地坛,仿佛赶赴一场久远的预约,这是命中注定的。实际上是写作者内心逐渐坦然接受现实,逐渐平静下来的过程。在这里,还原就是找出本体,就是结合上下文合理地理解它的内涵。
寓丰富于简单之中:阅读时要展开想象,咀嚼体悟
文学语言是有弹性的,弹性就体现在有表意的多种可能性,除了词语约定俗成的普遍含义之外,还会有特定语境中形成的言外之意、味外之旨。多数情况下,核心语境中的“言外之意”往往直接关联着文本的重要思想和主题。
文本中的文字是静态的符号存在,必须对它进行解读才能恢复其“活性”。“活性”的核心就是文本所蕴含的情感思想,解读就是开掘和把握这些情感思想。阅读者面对看似简单的文字时,需要保持高度的敏感,在联想和想象中体悟,在体悟中获得,最终完成对文本的深入鉴赏。
比如,同样是“眼泪流了下来”,林黛玉与汪曾祺笔下的侯银匠就不一样,反映的情感思想也不一样。黛玉在进贾府的第一天晚上“淌眼抹泪地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
按常理,黛玉第一次来外祖母家应该充满好奇、感觉新鲜才对,但我们翻遍了全文也看不出来,相反只能看到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谨小慎微与矜持,她把好奇、新鲜隐藏了起来。这显然与她母亲刚去世有关,与她成长的家庭环境有关,也与她的个性有关。当时的黛玉应该只有十二三岁,在等级森严、礼节繁冗的贾府纵使有不周全处,大家也不会怪她,何况她还是贾母嫡亲的外孙女。但黛玉一应礼节全无差错,应对合宜。那么,黛玉晚上为何哭了呢?仅仅是因为惹得宝玉犯了狂病自责而哭吗?有没有其他的“言外之意”?
我们不妨就这个语境联系全文分析。“林黛玉进贾府”这一标题是编者所加,而在《红楼梦》原作中是“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两相比较,“抛父进京都”这一题目更能揭示黛玉进贾府的原因、背景,更能凸显黛玉的落寞心情。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是因为“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她的敏感自尊正是因为她失去了母亲,又不得不离开父亲,惟恐礼节失据而被人耻笑她无家教、不懂事。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可怜”的黛玉:
母亲去世,父亲又无法照顾她,失去了父母疼爱,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不得不离家别亲,她是可怜的。她抛父进京都,来到贾府,虽说这里有外祖母、舅舅等亲人,可贾府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她免不了要生出“寄人篱下”之感来,这从她“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可以看出来。该说的话她要说,但不能多说;该做的事她要做,但不能乱做。说多少,做多少,中间的分寸如何拿捏,对小小年纪的黛玉来说,是相当不容易的。由此看来,寄人篱下的黛玉是可怜的。
黛玉进贾府后,先是“一一拜见”大舅母、二舅母、珠大嫂子。后去拜见大舅舅贾赦,贾赦“不忍相见”,只让人回话,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王夫人介绍宝玉这个“孽根祸胎”时嘱咐黛玉“别睬他”,“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晚饭后,黛玉想起当日父亲教她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在黛玉拜见的过程中,反复出现“一一”这两个字,“一一”就是“一个一个地、依次地、逐一地”的意思,如此之多的“一一”除了表现贾府的华贵、礼节的繁冗,更表现出黛玉的复杂心理,“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已是明显的寄人篱下了,从这个角度说,黛玉实在是可怜的。
后来与宝玉相见,一番对话惹得宝玉发起痴狂病来,作者没有写黛玉的现场反应,但我们可以想象到,原本下决心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黛玉因为“闯了大祸”而受到了怎样的惊吓,想想她小兽般的惊恐万状,岂不可怜?
由此看来,这个“可怜”的黛玉到了晚上淌眼抹泪就再正常不过了,黛玉敏感自尊的性格,有礼有节的修养,寄人篱下的感慨都随之表现了出来。在这里,“淌眼抹泪”的表因是“惹得宝玉发起痴狂病来”,其实蕴藏着诸多的深层内因,结合具体的语境,“淌眼抹泪”丰富的“言外之意”就开掘出来了,黛玉的形象、性格也就能把握住了。
“言外之意”因其委婉、含蓄、生动、富于暗示性和想象性,能带给读者思维快感,而成为文学表达的自觉追求,这种审美趣味的形成与诸多因素有关。从客观上说,它是由历史环境和民族心理决定的,特别是东方民族的文化较为内敛,因而形成了含蓄内敛的性格心理,讲求含蓄表达,不喜欢也不善于坦率直露,这种性格心理必然反映到文学表达之中,“言外之意”于是成为了文学作品的一大特色。
从主观上说,它是由作者的性情、心绪、遭际决定的。历代文士有不少怀才不遇、仕途失意的,他们在创作时不能直接说或不愿直接说,于是采用含蓄的表达。这种表达模式代代相传,“言外之意”于是成为了惯性追求,如屈原的香草美人、陶渊明的酒、骆宾王的蝉、李白的月、刘禹锡的玄都观,等等,或托物言志,或借古讽今,或借景抒怀,将丰富的情感寄寓于含蓄简练的表达之中。
从艺术表现角度说,含蓄的表达是由审美趣味和表达效果决定的,它蕴藏着丰富的意指,让作者对文体的解读有一种发现之美,这种美是经由想象、品咂、推理而产生的,因此更能领略到文学作品的艺术魅力。
在阅读文学作品时,读者读得懂话中话,品得出弦外音,就更容易把握住文本的思想内涵。面对一篇具体的文本,读者要结合作者的个人遭际,经由对文学表达言外之意的想象品咂,准确体味文学文本的丰富意旨,把握住作者真正要表达的思想和情感,才是阅读文学作品的最佳途径。
(作者单位:江苏省无锡市辅仁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