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封信和一封遗书
2017-01-09吴佳骏
小学生的信
小学生吴思怡三岁时,父母就去了外地打工,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她今年九岁了,却不知道父母长什么样子,只是偶尔在电话里听到他们的声音。一天,语文老师布置一篇作文,让谈谈自己的家庭。吴思怡刚拿起笔,眼泪就包不住了。整堂课,她没写一个字。下课时,老师发现她的泪水把作业本都打湿了。放学回家,她花了整整一个通宵,才补写了这篇作文:
爸爸、妈妈:
你们好,虽然我记不清你们的样子,但是我还是要叫你们爸爸、妈妈。爷爷说,小孩子要有孝心,不能忘记自己的父母。可当父母的,应不应该忘记自己的孩子呢?
我不知道你们在外面都忙些啥?隔三(cha)五,我都会想你们。尤其是晚上,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冷冰冰的,很害怕。我多么希望(zhen)头的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我睡在你们中间,像一件贴身小棉(ao),那该多好啊!你们在外面,也会想我吗,把我想像成你们的“宝贝”。毕(jing),我是从你们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这么些年,要不是依靠爷爷奶奶,我想像不出自己该有多遭(nie)。奶奶每天给我煮饭吃,洗衣服;爷爷上坡干活,给我挣零花钱。有一次,爷爷在山上砍柴时,扭伤了腰,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才能勉强下地走动。可他刚下床,就又忙东忙西。我见爷爷可怜,在学校省吃俭用,中午只买五毛钱的豆(ban)辣(jiao)下饭。我用省下的钱,到镇上的药店,给爷爷买回几张治疗(die)打损伤的(gao)药,可爷爷只贴了一张,把另外几张藏在(zhen)头底下,舍不得用。爷爷逢人就说:我孙女乖,懂事,孝顺得很。每当听到他夸我,心里都酸酸的。比起爷爷为我所付出的,我的报答算得了什么呢?我说得对吗,爸爸妈妈?
还有一次,我生病了,发高烧,全身像着了火,脑壳(yun)乎乎的,这可把爷爷奶奶吓坏了。他们吵着要背我去镇上的医院,可山路实在太远,他们年纪大了,怕背不动我。况且,家里也没钱为我看病。奶奶只好哭着把一篮子鸡蛋,拿到镇上去卖了,然后,再给我拿药。奶奶身体本来也不好,经常喊头痛,手脚发麻,眼睛看不清东西。我偷偷去镇上问过医生,医生说很可能是高血压和白内(zhang)。我回家告诉奶奶,让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可奶奶说没事,老毛病了。我知道,她是心疼钱。看到奶奶这么大把年纪,还在为我操心,我的心都碎了。我恨不得立刻就长大,找工作挣钱,带他们去看病。记得我曾多次提出不念书了,在家帮助爷爷奶奶干点活。他们坚决不同意,说我的前途比他们的命重要。说实话,爸爸妈妈,当听到爷爷奶奶说这话时,我连死的心都有了。我不想成为他们的拖累。
爷爷奶奶一再(zhu)(fu),叫我别给你们讲这些。我考虑这封信不会寄出,只是完成家庭作业,所以也就写了。但我又是多么希望你们能够看到这封信啊,你们即使不回来看我,看看爷爷奶奶总还是可以的。他们跟我一样,也很想念你们。
爸爸妈妈,每到逢年过节,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在父母的陪伴下玩得很开心,我就会(ji)(du)。我(ji)(du)他们有糖吃,有新衣服穿;(ji)(du)他们有个完整的家。我们老师常说,家是人的(gang)湾,就像鸟儿温暖的(chao)。可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温暖,不知道有父母陪伴,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上周,班会课上,老师开展以“我的中国梦”为主题的活动,让每个同学上台发言。轮到我发言时,我说我的中国梦很简单:有个完整的家。书上说,家是社会最小的细(bao),只有小家和(xie)了,大家才会和(xie)。老师表扬我说得好,同学们也为我的发言热烈鼓掌。
可说得好又能怎么样呢?你说是吧,爸爸妈妈。
那干脆还是不说了,就此(ge)笔。
女儿:怡怡
2015.3.25深夜至黎明
中学生的信
赵老师:
你好!
虽然我很恨你,但我还是要叫你一声老师。我爸爸说过,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个尊师传统不能丢。我知道,自从我来到班上后,你就瞧不起我,认为我是从农村来的。这一点,从你对我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无论班级开展什么活动,你都不要我参加。上学期学校开运动会,我想参加田径赛,为班级争光,也想通过比赛,让你对我另眼相待,可你偏把名额让给了田原。田原身子那么虚弱,他能跟我比吗?不过是田原他妈经常请你吃饭,还利用她作为县医院副院长的职务,替你生病的母亲长期“开绿灯”罢了。
老师,我说出这些,你千万别生气。农民的子女是最实诚的,不说假话,请你原谅我的口无遮拦!
在学校里,我没有朋友,同学们都不跟我玩儿。他们嫌我穿着落伍,又没有钱。每个周末,同学们都要互相邀约去外面下馆子,到迪吧去唱歌,或者到农家乐去打牌,大家轮流请客。我也很想跟他们去,但我怕,怕没钱请他们吃喝,怕他们笑我无知。只要他们一去外面,我就偷偷躲在寝室里哭。渐渐地,他们开始疏离我,冷落我,见了我还指桑骂槐,故意嘲讽和侮辱我。欧阳子琪是同学中最有钱的,他爸爸是招商局的局长。每个星期到学校,他都要带好多好吃的东西来,有些还是外国货,我见都没见过。他把食品分发给耍得好的同学吃,却惟独不给我,他骂我连他们家养的那条狗都不如。他身边总是不缺朋友,很多人想去巴结他还巴结不上。老师,你还记得那次吗,我趁他不在,把他的最新苹果电脑拿出来玩了会儿,不想被他发现了。他叫人把我摁在厕所里,让我喝他的尿。我鼓起勇气来向你反映情况,可你问都没问,就批评了我一顿。说我不该去碰人家的东西,尽力帮他开脱责任。当时,我痛苦到了极点,觉得活着点意思都没有。
后来,我才知道,他爸爸每年都要送你一台苹果电脑或手机,这是欧阳子琪亲口讲的。而且,他还说有次放暑假,他爸爸出钱请你们一家人去新马泰旅游。你们全都玩儿得很开心。我想,为何我的父母就那么无能啊,他们只晓得像头牛样,每天与土地打交道。累死累活的,还挣不了几个钱,连我的生活费都交不起。老师,如果我父母是富豪,我也一定会让他们出资,请你们全家去国外旅游的,把五大洲四大洋都游个遍。
那样的话,兴许你会对我好点,就像对欧阳子琪一样。
老师,说来不怕你笑话,我一直想通过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父母也是这么告诫我的。你也看到了,刚到校时,我是多么勤奋,哪儿也不去,把心思全部用在学习上。就连上厕所,手里也不忘拿本书。可一学期过去,我的想法变了。觉得以前那种幻想通过“知识改变命运”的想法很无知。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不是你努力了,就一定有收获。就像光成绩好,不一定就能得到老师的重视。你还必须要有个好的出生背景,有个有权有势的父母。即使这些你都没有,那至少得家里有钱,哪怕被人说成“土豪”都没关系。土豪永远比贫困户光荣,有尊严,也比知识更管用。就像我们班上的冯笑笑,她爸爸是个卖水产的,有钱。天天开着宝马车来接她放学。校长都经常坐他的车,去他们家吃海鲜,令全体学生羡慕。前不久,学校建足球场,她爸爸以个人名义,资助三十万,这让冯笑笑在学校的地位陡增。每次开大会,校长都要点名表扬她,号召全体同学向她学习。可老师,我一个农村孩子,怎么向她学啊?
我惟有自卑。
老师,我给你写这封信,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我师生一场,也算缘分,有必要为我们的缘分留下点什么。只是希望你不要怪我唠叨,嘴碎,什么都说。
我不过是想在走之前,咱们师生俩能真正平等一回。
学生:康小福
2015年5月8日
以上是一个名叫康小福的中学生,在离家出走前写给其班主任老师的信。信藏在书包的夹层里,并未被发现。康小福失踪半年后,他父亲想从书包里撕几页作业本纸来裹叶子烟,正好翻出这封信。他将信拿给村里识字的人一念,不禁泪如雨下,痛哭失声。
老东头的信
刘文东今年53岁,婆娘去年跑了,年轻时领养的一个孩子,也于前不久找他的亲生父母去了。如今的他举目无亲,守着几亩薄田过活。他曾尝试着出去打工,找个事干,但没有任何地方要他,嫌他年龄大了。于是乎,为抵制孤独,他隔三岔五地给自己写信,把内心的寂寞写下来。由于没啥文化,信写得不怎么好,错别字随处可见,甚至有些语句也不大通顺,但表情达意无疑是真诚的。这里只摘录一封,除别字和病句作了修正外,均为信件原貌:
老东头:
若真要说的话,我这辈子活得真是窝囊。年轻时讨不到婆娘,被村里人瞧不起,骂我球本事没得,当作大粪泼出去都不肥田。过了40岁,费了卵子大的力气,才讨到一个过婚嫂。可结婚三个月不到,就跟另外的人跑了,连脚印都没留下一个,你说我活着还有啥劲儿。
再说我那儿子吧,虽然是捡来的,可我待他比亲生的还要好。没想到,当他长大成人,翅膀就硬了,一拍屁股走得干干脆脆,招呼都没打一个,你说寒心不寒心。就是养条狗,也不至于那么绝情决义吧!
文东,近段时间来,我脑壳痛得厉害。里面像钻进了个裁缝,拿着剪刀在绞我的脑水。这大概是年轻时烙下的毛病,为了赶活路,经常用冷水洗脑壳。我早就想去医院查查了,可又舍不得钱。像我们这种贫苦人,命都贱得很,只要还没倒桩,走得路,吃得饭,哪个愿意去进医院呢,你说是不是?
现在这个年头,活命难啊!庄稼种不下去,收成差。你累死累活忙了一年,到头来却颗粒无收。靠天吃饭已经不行了,纯粹以挖泥巴糊口,最终只有饿死。你看看村里,还有多少人在种地啊。种地的人,都是些没用的人。有能耐的人,都去了城里。村中的颜炳银就是个例子,他原本比我还穷,也是个单身汉。就因为出去打工,短短几年时间,就混得人模狗样了。身上穿的都是皮子货,连领带和内裤据说都是配套的。抽的烟一包至少是10块钱以上的。他有次回来给他老汉上坟,碰到我,就散了支烟,我到现在都没舍得抽。只偶尔拿出来嗅嗅,买不起好烟,嗅嗅也就可以了。你再看他新讨的婆娘,脸上涂得红绿花色的,走起路来屁股能甩得出油,肥汪汪的。要是晚上睡到一起,不晓得该有多来劲啊!要是挖泥巴,你就是挖一辈子,也挖不出这么一个婆娘来吧!
文东,我跟你说这些,你千万别笑话我哈。在这个村子里,我只信赖你。其他人,我都不愿意跟他们打堆。如今的乡下人,跟城里人差不多,嫌贫爱富。只要你有钱,每天围着你转的人一拨一拨的,比赶场的还多;可要是你是个穷光蛋,没有任何人会理你。他们做啥事都挤兑你,把你整得背气。横竖看你都不顺眼,你种在土里的青菜,他们会撵鸡来啄;你蓄在池子里的水,他们会指使细娃儿来撒尿;你晒在坡上的柴草,他们会点把火烧了;你树上结的果子,他们过路时会全部摇落……总之,你身边处处都是陷阱,是别人给你下的套儿。
我这辈子受够了这种折磨,从来都没抬起过头。但我不会怪罪他们,人都是要死的。你再强,再能干,到头来还不是一包灰,统统都要到阎王爷那儿去报到。你看村里的老孙头,儿子有钱,吃好的喝好的,待人接物又凶又恶,现在中风了,屎尿糊得满身都是,儿女一个都不在身边,活得丢人现眼,又有啥意思?
文东,说句实话,我现在是既不想婆娘,也不想儿子了,他们走就走吧,我这辈子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哪怕将来当个饿死鬼,到处抢水饭,也不后悔。人嘛,好活歹活都是活,日子穷过富过都是过,你说是吧?
那就不说了,说多了也没啥意思。
老东头
2015年7月20日夜
一封遗书
罗青维有三个子女,两男一女。女儿出嫁多年,嫁给镇上一户卖豆芽的人家。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女儿在别人家的锅里吃饭后,他就再没挂念过。尽管,女儿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罗青维最闹心的,是两个儿子。他们打小就争强好胜,为争一件小东西,比如一颗扣子,或一把玩具小刀,可以一个星期不说话。长大后,更是形同路人。分家后,都各顾各,从不在一起打堆。就是年终团年,他们也不在一张桌上吃饭,这让当父亲的罗青维伤透了脑筋。他曾想过各种办法,撮合两兄弟,可越撮合关系越僵。
去年,罗青维身患重病,预感来日不多。他担心自己闭眼后,两个儿子会因为分家产的事扯皮,故趁脑壳还清醒,手脚还能动,他效法城里人,写了一封遗书,全文如下:
遗 嘱
本人罗青维,男,73岁,雀舌镇黄杨村人。由于我患有心脏病和高血压,情况相当严重,说不定哪天阎王就发帖子来请我去喝酒了。所以,趁我在未接到帖子之前,有必要把相关事情做个交代,以免我死后,子女们产生不必要的误解:
一、我有石砖瓦屋一间,四面墙壁,共有石砖508块,大儿子罗大宝和二儿子罗大全一人分一半,也就是每人254块石砖。至于房顶上的残瓦,则全部归罗大全所有。理由是他家的茅房长期用胶纸封顶,不遮风避雨,可以用这些瓦暂时应付一下;而屋顶的所有檩子和房梁则全部归罗大宝,理由是大宝的婆娘和儿子都喜欢吃香肠,可以把这些杂木拿去烧火熏制。这些木柴都是几十年的老料了,熏出的香肠味道好,吃起来可口。
二、屋中家具共有17件,其中方桌一张,板凳四根,脸盆两个,水瓢一把,木床一张,饭碗八个(有两个是缺口)。方桌和板凳归罗大宝,剩下的一律给罗大全。
三、我有镇上邮局的存折一张,存有人民币642.75分钱。其中150元给大孙子罗天,150元给小孙女罗甜;剩下的342.75分钱,全部拿去还村头的张元毛,我年初买化肥,从他那里借了350块钱。因他去城里女儿处住了,我一直没碰到他,等他回来后,由罗大宝代我归还,就说少他7.25分钱。凭我跟他几十年的交情,想必他会谅解的。
四、后山的岩洞里,有干柴5捆。罗大全分3捆,罗大宝分2捆。大宝是大哥,谦让弟弟是应该的。
五、房顶的编织口袋里,装有一床花铺盖,那是我婆娘身前留下的,一直没有用过。考虑到我生病期间,女儿罗霞经常抽空来照顾我,给我端屎接尿,洗衣做饭,还提来香蕉、苹果等好吃的东西。我这辈子亏欠她太多,这床铺盖就留给她,算是个念想。
六、最后,我还想留句话,是说给罗大宝和罗大全的。你们两个身上都流着我的骨血,一个是我的左手,一个是我的右手。不管少了哪一只,我的心都痛。希望你们一定要搞好团结,不然,我就是死了,都不得安宁。
立遗嘱人:罗青维
证明人:陈行虎(村长)
2015年10月23日
责任编辑 张 鸿
吴佳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散文》《美文》《花城》等多家刊物,著有作品集《掌纹》《院墙》《在黄昏眺望黎明》《飘逝的歌谣》《莲花的盛宴》《巴山夜雨》《生灵书》《结婚季》。曾获首届、第四届“巴蜀青年文学奖”、第五届“重庆市文学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现为《红岩》文学杂志社编辑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