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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哈雷兄弟跑路

2017-01-09庞余亮

广州文艺 2016年12期
关键词:小昭王萍拐子

“别忘了带上你兄弟。”

王萍扣上阳台的门前,又一次叮嘱天南。

天南看了看王萍,又低头看了看已提前蹲到角落的小宝。小畜生眨闪着乌亮的小眼睛。它是哈雷兄弟的遗产,哈雷先离婚,后破产,一件件财产都被法院查封,房子拍卖,除了小宝没人要。天南打电话问王萍要不要,王萍问,它会不会乱拉屎?天南说,小宝从不乱拉屎,它宁可憋死也不会乱拉的。王萍说,乱拉就滚蛋。小宝也够争气的,不乱拉屎,不乱叫,还会拍王萍的马屁,帮王萍拿拖鞋,还不允许天南和王萍吵架。

平时的话,王萍把小宝安排到阳台上。天南每天也有一个小时的阳台时光。这是王萍给天南规定的锻炼时间。婚前王萍只觉得天南温文尔雅的,没想到天南是个老宅男,宅在沙发上,就像是长扎在沙发上,看书或者看手机,一坐就是半天。王萍骂过天南,还和天南吵过,没有用。后来她就想到强制劳改的方法,收走天南手中的书和手机,把这个懒虫赶到阳台上去,锻炼不锻炼也是一个小时。

天南嘟囔过:“你不怕我跳楼吗?”

“跳吧。”王萍讥笑道,“不是我小瞧你刘天南,我怕你跳楼也懒得跳。”

天南想想也是,关阳台上的前半个小时,天南也会动动胳膊,抬抬腿。过了半小时,天南就会呆站在阳台上眺望,又看不到什么,天空是灰的。天南家的单元楼已有十几年了,老了,而周围的楼房长得太快。有一次,看到一股黑烟从高楼间缓缓升起,可又听不到了消防车的声音。真是荒谬,好像有什么人在用这股黑烟给阳台上的天南发信号。天南读不懂。

那股黑烟越升越高,后来就淡了,没有了。天南怔了半天。出去买菜的王萍说街上有辆小汽车,走得好好的,突然自燃了。

为什么走得好好的车会自燃?里面有人吗?天南又想了半天,直到小宝过来扯他的裤腿。小宝提醒天南,早过了一小时的“坐牢”时间了,可以回书房看书了。

这饭局三天前就约了。

缪老大打电话给天南说了此事。天南一口答应了。答应得这么爽快,是因为哈雷有大半年没音信了。后来接到缪老大的短信,有了明确的时间和地点。天南想,不该当初找个借口拒绝的。没有办法,他说不出拒绝的话。当初大学分配,进了科室,科室主任就是缪老大,缪老大为天南张罗迎新酒,还说了许多温暖的话,到现在天南还记得。缪老大还是天南和王萍的媒人和证婚人。

天南感恩是感恩的,但他这个人是说不出口的。缪老大还批评过天南,如果哈雷和你平均平均就好了,他话太多,你话太少,再胆大点你就是后备干部了。天南不是不想做后备干部,可有点官话套话实在难以说出口。王萍说,你过去不是也背过书,你就当成背书行不行?天南还是做不出。再后来,王萍索性把天南赶进缪老大的圈子里去了。王萍说,一个男人,一回家就摊在沙发上像烂狗屎,像什么话?出去,出去!天南说,我哪天出去了不回来怎么办?王萍说,不回来去养小三,你有这个本领我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

天南也不是不喜欢进缪老大的圈子,每个人都是喜欢热闹的。缪老大什么都好,偏偏喜欢吃大蒜。缪老大说话的时候,天南觉得缪老大哪里是在和他说话,分明是在向他鼻孔里塞大蒜头。天南想,缪老大为什么不抽烟呢?烟味比大蒜味道好闻多了。

天南不喜欢大蒜头,当然也不能陪缪老大吃大蒜头。陪缪老大狂吃生蒜头的还是哈雷。缪老大总是和哈雷一人一小碗蒜瓣。哈雷还浇上自带的山西老陈醋。哈雷说小饭店里的醋都是醋酸兑的,喝下去会烂胃。

虽听人说哈雷也欠缪老大不少钱,可缪老大还是把哈雷当成兄弟。平时哈雷总把胸脯拍得砰砰响,钱放兄弟我这里,你放一万个心。缪老大也说过不止一次,做兄弟就不要借钱,借钱就做不成兄弟了。天南搞不清谁说的是真相,他也不想搞清。反正开始的消息是零碎的,像刚冒出头的泡泡,冒了一下,消失了。哈雷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半年后,又有了一些泡泡。再后来就有大窟窿了。哈雷出事后,先是单位开除了他,再后来房子没有了,老婆没有了,如丧家之犬。连老母亲去世,哈雷也没能回来尽孝(有好几个债主就守在灵堂门口)。缪老大就出面上下张罗做孝子。

天南向约定的苏杭饭店走过去,小宝不紧不慢跟着天南。小宝很乖,走几步,就过来蹭天南的裤腿。小宝是在提醒天南,不要走神,不要走错路。天南看着小宝,想,它知道不知道去见哈雷呢?

天南和小宝相处久了,越觉得小宝身体里有一个人,只是不会说话。

依靠了手机导航,天南才找到苏杭饭店。是一家非常简单的大众饭店,与苏州没关系,跟杭州更没有关系,不过是新开的。老缪很谨慎,欠了半个城的哈雷绝对不能出现在熟店里的。连母亲葬礼都不能回的人,还能回来吃饭吗?

门堂柜台里似乎没有人。天南喊了一声,有人吗?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穿着××酒广告衫的胖女人从楼梯后面闪了出来问,订包间了吗?天南报出西湖厅,胖女人往楼上一指。天南懒得和她纠缠,往楼上走。小宝也跟着走。可惜楼梯太陡,小宝爬不上去,天南俯身抱起了小宝。胖女人喊起来,喂喂,怎么带了狗?不许带畜生的。天南搂住小宝说,他是畜生吗?他是我儿子!天南的声音很大,像是要吵架。胖女人被吓住了。

进了西湖厅的门,天南看了看时间,过了约定时间有半个钟头了。里面全是宿醉的酸腐味,真是有辱西湖的名声。天南让胖女人把空调打开,上前去把窗帘拉开换换气。窗帘后面是假窗户。西湖厅这是一个没窗的房间。天南瞬间有窒息感。胖女人看出了天南的犹豫,问,要不换虎丘厅,不过虎丘厅靠厕所。天南摆摆手。换什么呢,反正哈雷今天又不用跳窗。

空调已打到了最低的16度,还是感不到一丝冷气。天南扯了一张纸巾,伸到衣服里擦汗。今年的夏天似乎疯了,动也出汗,不动也出汗。在这一拨兄弟中,缪老大是老大,天南老二,左拐子老三,王振英老四,哈雷老五。后来王振英出车祸死了。缪老大有时候改不过来口,随口喊了老四,哈雷也会答应。喊老五,哈雷也答应。哈雷对缪老大说,不要再想老四了,我既是老四,又是老五。缪老大哑着嗓子说,我警告你哈雷,以后喊老四,你还是不能答应。哈雷苦笑,露出一侧的酒窝,用筷子敲着碗沿,唱道:

“有谁能够了解作舞女的悲哀

还能流着眼泪也要对人笑嘻嘻

啊来来来来跳舞

脚步开始摇动

就不管他人是谁

人生是一场梦……”

这是缪老大最喜欢的歌,他的手机铃声就是韩宝仪的这首《心事向谁诉》。哈雷嗓子好,哈雷领头唱,唱到最后一句,缪老大也会和上去,他的声音低沉,就成了二重唱:人生是一场梦……

人生真的一场梦。直到现在,天南还是猜不出哈雷。有段时候,天南认定了哈雷就是新版的盖茨比。但哈雷哪里抵得上盖茨比?在天南的心中,盖茨比就是莱昂纳多,帅气,潇洒。哪里满口的大蒜味?一个人开店赚钱亏钱,都是正常的,但很有限啊,不至于亏欠这么多。他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包了女人,还生了几个孩子?被人骗去了澳门赌博?也有人说哈雷是搞苦肉计,是假破产。

哈雷的窟窿谁也说不清楚,连小昭也说不清。小昭甚至不知道哈雷为什么一定要和她离婚。哈雷用一把菜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着小昭签字,小昭哭喊着,我不离,就是讨饭我也和你一起还债,讨一口我们一人半口。哈雷不说话,菜刀却说了话,血沿着刀柄往下爬,像一个偌的红蚯蚓。哆哆嗦嗦的小昭只好签了字。

债主跑到哈雷家,哈雷家空空荡荡。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就连这房子,也是租的。租金还是老缪等几个弟兄帮着筹的。空空荡荡的房子里,坐着一个脖子上缠着纱布的哈雷。嘴角微笑,一侧的酒窝依旧很深。后来小昭扯着哈雷去摸骨算命。戴着墨镜的先生把哈雷的八字掐掐,又摸了摸哈雷的面骨,说,你这个老板,其他都好,就这只酒窝生坏了,人家是一对酒窝,你敬人一杯,人敬你一杯。而你呢,就一只酒窝,还是留给别人喝的。命!

老掉牙的空调发挥作用了。小宝很乖,伏在桌子下面,真不知道它讨厌不讨厌西湖厅的味道。天南没有带清凉油,他的书房里总有盒清凉油,每当疲倦的时候就涂一下。今天很适合用清凉油的味道冲一冲这屋子里的宿醉味。

身上的汗渐渐收干,每天雷打不动的天气预报短信来了,明天是高温,午后有雷阵雨。天南再把缪老大的短信再看一遍,没有错,6点整“苏杭人家”西湖厅。天南把小宝唤到腿上。小宝眼角有眼屎,天南仔细替小宝拭去。小宝似乎老了。也许是灯光的缘故。

是小宝先发现了缪老大。它抢在天南之前把两只前腿支在缪老大的膝盖上。缪老大用手摸了摸小宝的头,小宝抬头看他。缪老大被看得不好意思,说,你是在向我要你爸爸?你都不知道你的狗爸爸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知道?

小宝听懂了,放过了缪老大,走到天南前,低头不语。缪老大感叹说,你说这畜生啊,真是比人强,它竟然还跟我要哈雷!

天南不说话,心想,今天晚上不就是为哈雷送行嘛。

过了一会儿,左拐子探头探脑地进来了,手里拎着两瓶酒。哈雷出事后,左拐子也消失过一段时间,后来他出现了,换了发型,换了走路姿势。天南想不通,一个人的走路姿势还会换?左拐子就会。

“老大,老二”。左拐子把酒放在桌上,打开包装,自言自语说,“别看瓶子脏,可都是老陈酒了,起码有二十年了。”

缪老大没吱声,天南也不好发声。当初拜兄弟,缪老大不同意将左拐子带进来,可哈雷想把他带进来。哈雷和左拐子左文明是摩友,也是这个小城第一批买摩托车的人,一人一辆摩托车,在大街上一晃而过。后来这批先锋,有几个给人撞死了,有几个撞死了人。左拐子撞了树,左文明伤了大腿,左文明就变成了左拐子。哈雷呢,当初不叫哈雷,叫哈云雷,上初中的时候自己把自己名字改了,拿掉了云字,变成了哈雷。都以为他喜欢天文学,哈雷彗星,哈雷望远镜什么的,其实不是,哈雷喜欢的是哈雷摩托车。他会说:美国嬉皮士知道不?他们的派头就是哈雷!哈雷戴维森,真正的美国鬼子货!

“服务员,服务员!”左拐子拉开门,喊了起来。

店面吵吵闹闹的,新来了一批吃饭的。快七点了,竟然还有一大批客人涌过来了。

“给我们弄两碗大蒜头。”左拐子说,“不要加醋,不要拍,就是剥好了的。”

又过了一会儿,胖女人拿着一个塑料袋,掏出几个完整的蒜头,放在桌上。她说:“来不及剥了,你们边剥边吃吧。”

左拐子脸色变了,缪老大说:“好了,谢谢,就这样。”

“这个破店!”左拐子看着天南,悻悻地说。

天南看着桌子,桌子上是大蒜头配两瓶外表很破旧的酒,真是很配今晚的送行——为潦倒的、准备出去过苦日子、熬不出头的哈雷兄弟。

“他呢?”缪老大问。

“我也有半年见不到他了呢。”左拐子搓了搓手,说:“我真的有半年见不到他了呢。”

缪老大不语,左拐子来逗桌子下的小宝。小宝学了缪老大,也不搭理左拐子。天南解释道:“小宝是饿了,可你却是一根臭骨头,他也讲究的。”

“臭?”左拐子把手凑到鼻子前嗅了又嗅,说:“的确臭,他妈的天热死人了。”

楼下那帮人安顿下来了,胖女人上来送了一瓶热水。缪老大让她先送上一盆鹅杂。有了鹅杂,小宝就在桌下安顿下来了,耐心地啃,支支吾吾地感慨什么。

缪老大让胖女人摆了五张椅子,天南估计是小昭。哈雷逼着小昭离了婚,但她后来还是把自己当成是哈家儿媳,过年过节都去看望哈雷的老母亲。哈雷的老母亲说,我没有哈雷这个儿子,但我有小昭这个女儿。

但也不太可能是小昭,缪老大平时最讨厌女人参加饭局。女人参加了饭局,就等于母鸡可以飞上天。女人参加饭局与母鸡飞上天有什么逻辑联系,天南搞不懂。缪老大曾是他的顶头上司,做过很多年单位的老二,老大换过多次,都是外来的和尚,缪老大这个老二就是扶不正。哈雷鸣不平,凭什么?凭那些草包?缪老大不让哈雷往下做,微笑着抿酒。哈雷生意做得最大的时候,认识了各路英豪,有些力量还通到省里某个领导的公子。哈雷就决心帮缪老大一把。后来这事有没有通,哈雷没有再说。再后来,缪老大就到了退居二线的年龄。到了退居二线的那一天,缪老大和哈雷都喝醉了酒。

在喝酒这方面,左拐子是快酒,而缪老大是慢酒。好在都是兄弟,不在乎谁快谁慢。哈雷有时是快酒,有时是慢酒,但不管是快酒和慢酒,这个哈雷都会喝醉。最后,对酒精过敏的天南送哈雷回家了事。天南是哈雷的专职护送员,到了哈雷家门口,天南狠劲敲门,听到里面有动静,就把哈雷丢下。哈雷的母亲可是辣角色,不管是谁送哈雷的,只要哈雷喝醉了,那就是害她宝贝儿子。对于送上门来的杀人犯,不拿刀砍已是很客气了。

过了七点,缪老大决定不等了,通知厨房走菜。左拐子也趁机把酒倒到每个人的杯子里。天南想喝不,左拐子不同意。天南本想说要送哈雷,话到了口边也没有往下说。哈雷连家都没有了,往哪里送呢。再说了,这样的酒不喝,也太不知趣了。

左拐子得到了鼓励,倒满了一杯,足有二两。天南说,肯定要醉了。左拐子说,不要紧,你还有小宝呢。小宝这家伙精得很呢,它智商高,相当于7岁孩子的智商,认识路呢。

缪老大没有剥放在他面前的蒜头,似乎在等哈雷以前随身带的山西老陈醋。

这个苏杭饭店很有意思,刚刚说走菜不到一刻钟,缪老大点的菜就呼啦呼啦地上来了。不过,菜的品质的确不怎么样,花生米中有坏的,每道菜里都有味精,鱼头和鱼汤不是一家人,那是加了奶昔的。生菜上的蚝油就等于烂酱。缪老大特地为哈雷点的川菜,完全是垃圾。

也许是哈雷不在,缪老大几乎不说话,也不怎么动筷子。天南动了筷子,感觉也不好,觉得有一小袋味精像泥浆一样糊到了他的舌头上,天南捂住了腹部,胃和舌头全在反抗,令天南很后悔,他后悔接缪老大的电话,后悔今天赶赴这个晚宴,甚至后悔把小宝带到这个叫苏杭饭店的臭地方。

左拐子依旧坐不住,一会儿就跑出房间,出去的时候,手机挂在耳朵上,但他不出声,到了外面才有了声音,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缪老大看了天南一眼,眼神里有些不悦。天南不和缪老大对视,想,今天小宝要齁了,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呢。

天南低头看了一下小宝,小宝的眼睛在桌子下很亮,身边的鹅杂骨头并不多。它还是很有节制的,或者说天南的策略是对的,他在家里先给小宝喂饱了狗粮。主要是怕小宝吃饭店的东西,尿和屎都很臭。从这点讲,每个人为什么身体上有臭味,也是人吃的东西实在太臭了。

天南再抬头,缪老大在剥蒜头,一颗一颗地剥,蒜头太干了,蒜衣被缪老大撕得七零八落的,有的还粘在了缪老大的衣服上。天南想去拂,但他还是忍住了。

剥完了一瓣,缪老大就往嘴巴里扔一瓣,嚼得咯吱咯吱响。天南的胃更难受了。缪老大发现天南看着他,把一瓣剥好的蒜头向天南示意。天南摇摇头。缪老大随后又扔到嘴里,就像扔了颗花生米。

天南为了抑制住胃的不舒服,赶紧夹了颗花生米,小心翼翼地咬开,没有坏,而是炸焦了,苦得很。天南把它当成颗胃药,狠狠地嚼碎,焦苦味覆盖了原来的味精。

有动静了。

最早发现动静的不是左拐子,而是桌子下的小宝。小宝抢在大家的前面蹿到门口。还没等小宝反应过来,来人就把门闯开了,小宝躲闪不及,被门框撞上了。

小宝汪汪汪叫了起来,看来撞得不轻。

来人根本不管自己有没有撞疼小宝,也没等天南过来抱起小宝。就旋风般扑到正在吃大蒜头的缪老大面前,扑通扑通地磕了几个头。来人的头磕得特别响,西湖厅里有了咚咚咚的回响,仿佛敲闷鼓。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天南都没来得及数此人磕了几个头时,此人已站起来,喊,哥哥们好!

缪老大手中的一瓣蒜头落在了桌上。来人眼疾手快,把那没有剥好的蒜头从桌上捡起来,扔到自己的嘴巴里。咯吱咯吱地嚼。

这个人还能是谁?

哈雷!

缪老大没有说话,眼神里满是恼怒。估计刚才哈雷这个磕头吓着了缪老大。缪老大可能没有看到,哈雷穿的是一双白孝鞋,刚刚他向缪老大补的是孝子头。谁能想到哈雷会有这样的结局,连送葬的机会都没有了。是缪老大站了出来,和小昭一起,忙上忙下,把哈雷老母亲的丧事忙完了。想想也蛮令人唏嘘的。

过了一会儿,缪老大也明白了,他把身边的椅子拖开,让哈雷坐在身边。哈雷说了声“谢谢!”然后坐下。

除了头发长了、胡子长了、瘦了、还有、不停说“谢谢”之外,哈雷几乎没有变化。他仿佛刚刚云游归来,笑容依旧,一只酒窝仍然很深。

哈雷剥蒜头吃蒜头,蘸的是桌上的醋,也没人再提山西醋。吃了三颗蒜头后,哈雷掸了掸双手,把酒杯端起来,说:“各位哥哥,我什么也不说了,我把这杯干了!”

哈雷咕噜咕噜地把二两酒喝下去。酒把哈雷身上的客套洗掉了,他再不说谢谢了,而开始和以往一样说,兄弟我怎么样怎么样。

哈雷说他现在一个朋友那里做事,至于什么样的朋友,什么样的事业,他没有说。他还说真的彻底离开这里去东北了,先去齐齐哈尔,再去俄罗斯,通过俄罗斯出去,然后可能到南非。哈雷每说一个计划,接着会说,你们相信不相信我?我肯定会东山再起的。

缪老大和左拐子都点头,而天南却开了小差,过一会儿,他认为哈雷肯定会和缪老大一起唱《心事向谁诉》:

“多少人为了生活 历尽了悲欢离合

多少人为了生活 流尽血泪

辛酸向谁诉

啊人生是一场梦……”

可哈雷没有再唱起这首歌,缪老大和哈雷似乎把这首歌全忘记了。哈雷依旧在说他今后的全球冒险淘金之旅,有的地方天南听说过,有的地方天南没有听说过,天知道哈雷是如何记住那些长长的外国怪地名。天南的脑子有一个转来转去的地球仪。地球仪转得太快了,上面的花花绿绿就成了彩线。而能够把地球仪按停的,只能是小宝。

小宝伏在天南的脚边,眼神怯怯地盯着哈雷。它刚才被撞傻了。

到了第二瓶酒,天南上前夺走了左拐子的斟酒权。左拐子似乎想要把哈雷喝醉。每当哈雷喝完一杯,左拐子表现得非常勤劳,立即上前加满。这样喝下去,哈雷会醉的。如果哈雷醉了,那要送到什么地方去呢?

王萍给天南发来短信,问什么时候回家?天南这才想起来,王萍刚才布置的任务没有完成。但他还是忍住了代王萍向哈雷打招呼的欲望。在缪老大的暗示下,天南和左拐子都掏出了每个人的份子钱。这是缪老大特地吩咐的,哈雷走到今天这一步,作为兄弟也有责任的。不管哈雷怎么对不起大家,现在他有难了,背井离乡了,作为兄弟一场,每个人都要从自己的私房钱中掏些,给哈雷兄弟做盘缠。缪老大还说,就当成还过去的酒钱吧,我们和哈雷,都喝过彼此的酒,但捂着胸口想一想,我们还是喝哈雷的多。

哈雷收到的是四个份子钱。缪老大拿了两份,说是代表老四的,老四不在了,但弟兄五个,还是一起喝过酒的。说到老四,哈雷哭了,说他的四哥哥多么好,多么的仁义,他哈雷对不起四哥哥。他的哭声很是奇怪,呜呜呜。呜呜呜。哈雷在说死去的四哥哥王振英,在哈雷的哭诉声中,王振英成了十全十美有情有义的好人。

这个哈雷,眼泪鼻涕全是真的。

哈雷为什么不去哭他的老母亲呢?

缪老大没有管哈雷,在桌上寻找着剩余的几瓣蒜头,那几瓣挑剩下的,特别难剥。看到缪老大剥得艰难,天南真想向他推荐自己处理难剥蒜的方法。在家里烧菜的时候,遇到难剥的蒜头,不再商量了,用菜刀的背面使劲一拍,大蒜皮开肉绽,把顽固不化的蒜衣捡去就是了。

天南忽然听到了桌下也有轻微的呜呜呜声,他低头一看,是小宝在哭。

这个小宝,它竟然依在哈雷的白孝鞋上,陪着哈雷一起哭。西湖厅的哭泣简直成了哀怨凄惶的二重唱。

只是俯了一下身,天南感到胃里的味精带着其他东西快要涌出来了,他拼命忍着,身体竟不住一个哆嗦,弄掉了手边的筷子。天南再次俯下身,用筷子狠狠捅了小宝一下。这个小宝,竟然不叫一声。不过,它肯定是疼的,不哭了。

小宝不哭了,哈雷也不哭了,用手抹了抹脸,站起来,跟三个哥哥又是一大杯酒。咕噜咕噜的,不像是喝的酒,而像是喝的水。他把杯子伸到天南面前,却被缪老大拦住了,哈雷,不能再喝了。真正要喝酒,等你凯旋那天,我们一醉方休。哈雷伸出食指,对缪老大说,一言为定!缪老大迟疑了一下,用食指勾住了哈雷的食指。天南看着,喉咙一紧,嘴巴一张,刚才吃下去的全部吐出来了。桌子上,椅子上,地上,全有。

“还说我醉?我的二哥哥都醉了。”哈雷跑过来,使劲拍天南的背:“吐吧,吐出来就好了,你吐出来回家我家二嫂嫂就不会罚你跪洗衣板了。”

天南还想吐,可除了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左拐子叫来了胖女人,胖女人的拖把柄碰到了缪老大的头。缪老大还没有说什么,哈雷狠狠搡了胖女人,骂了一句脏话,说:“把你们老板叫来!你竟然用拖把打顾客!”

胖女人被哈雷的气势吓坏了,嗫嚅道:“没有啊,我没有啊。”

“没有,没有,你敢说没有。”哈雷的身体逼过去,食指快指到了胖女人的鼻子上了,胖女人向外仰,眼泪快出来了。

天南的呕吐又出现在这个点上,有只手在扯他的胃,反过来,扭过去,他吐了一波又一波,几乎把这辈子吃下去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黄胆都吐出来了。”迷蒙之中,天南听到胖女人说了这么一句。

天南再醒来,已躺在黄山厅上的两张椅子上了。他想抬起身来,可头沉得要命。哈雷还在和缪老大说着什么,似乎在辩解,又像是宣誓。

缪老大唔唔唔的,不赞同,也不反对。哈雷没有说全球淘金什么的,而是在说着一笔什么担保。天南听了一会儿,听出了缪老大为哈雷担保了什么,缪老大要求哈雷在年底一定要还上。哈雷说,你就把全部责任推到我这边好了,反正我已完蛋了。缪老大不说话了,转身过来推天南,醒醒,醒醒。

天南真醒了,扶着椅背起来。摸摸手机,还在。上面没有一个短信,当然,王萍也没有来找他回去。突然,他想起了小宝。

“小宝,小宝!”

“还小宝呢。”缪老大起来把全身掸了掸,薄薄的蒜衣喜欢粘着人,像是表达它们对吃蒜人的喜爱,又像是一种复仇的表示。

“别像哈雷那样玩物丧志。”缪老大又补了一句。

“对啊,二哥可别学我。”哈雷及时说,“不过等我发迹了,我给二哥弄条军犬玩玩,拉布拉多,身上带芯片的,怎么也丢不掉。”

缪老大不让哈雷继续说下去,拍了拍手,掏出手机看了看,说:“各自回家,各走各,散了吧。”

天南对缪老大点点头,没看哈雷。

缪老大又回头说:“天南,等过几天,你给我去医院做个胃镜,我给吴院长打个电话,让他找个好医生。”

“我们老大就是老大!”哈雷及时送上了恭维,向天南挥挥手,说:“二哥,我走了,替我问候二嫂嫂。”

天南的恶心感又上来了,他忍着,背过去,把手机打开,随便拨了一个号,很严肃地说:“你说!”

天南把电话靠在耳朵上,似乎在听对方说话。

手机里无限寂静。

责任编辑 姚 娟

庞余亮:1967年3月生,曾做过多年乡村教师和电视记者。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花城》《钟山》《天涯》等刊发表小说等作品。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作品入选多家年度选本。获得过柔刚诗歌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著有长篇小说《薄荷》、《丑孩》等。参加过《诗刊》社第18届青春诗会和鲁迅文学院全国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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