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杂忆录
2017-01-09
吴佳骏
黎 明
公鸡一声“咳”,将胸腔内赭红的鲜血,溅上天幕。一张皱纹纵深的脸,从血的背景中爬上山坡。锅——盆——碗;铁锄——弯刀——犁铧碰撞的声音,惹怒了正在沉睡中的茅屋:冒出了青烟。
生活开始之时,一只垂死挣扎的猫,从一扇破旧的门板缝里爬过。
三次进城
第一次进城,爷爷牵着我,开始认识生活,我就迷路了。跟我一起迷路的,还有一篮子鸡蛋。那时,我便知道了,我的世界只有一个村庄。就像一只鸡,只能将蛋下在一个草堆里。从此,我也就长大了。
第二次进城,父亲送我到车站,行囊里裹着母亲的泪水,走入了社会这所塑造命运的学堂。跟我一起进城的,还有一双布鞋。那时,我的生活有一半属于城市。布鞋永远跟不上皮鞋走路的速度。从此,我学会了流浪。
第三次进城,我搀扶着爷爷,走了一辈子路的他,也迷路了。他年轻时虽走南闯北,直到年老才醒悟:自己熟悉的只有一根田坎,田坎上的几道拐,几个坑,几洼水。因此,才把飞奔的汽车当作一只鸡去亲近,结果,“鸡飞蛋打”。从此,我也就老了。
荒园子
一个人走不动的时候,路就变得短了。上坡啃食青草的山羊,也不再出行。只需留守家园,细嚼被岁月拉长的胡须——充饥。
一个人走不动的时候,人就变得小了。学会蹲在一块荒园子里,跟一群过往的蚂蚁游戏。并献出身上松懈的皮肉,做一顿最后也是最美的晚餐——赈灾。
风在远处叹息。肚皮胀得凸鼓的蚂蚁,借着一根朽坏的骨头,在里面建了一个温暖的巢——躲雨。
油 灯
一盏油灯,拨亮满天繁星。土屋的墙壁上,爬满了萤火虫的光影。屋角的木柜上,一台老式黑白电视机,正在上演一场新世纪的爱情。哭哭啼啼,没有观众。
人的注意力,停留在一双沧桑的手上。那双手凭借一枚锃亮的钢针,缝补逝去年代里的事情。记忆像燃烧的火苗,徐徐拉长。一个孩子看见父亲的年龄,与他一样小,然后,在故事中睡着了。
那盏油灯就这么燃了许多年,时间的罡风也没能把它吹灭。电视里的故事重复着播了很多遍,上演了又落幕,落幕了又上演。而孩子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吹口琴的老人
一个老人吹着口琴,从街边走过,赶路的行人步履匆匆。没有人听懂他吹奏的旋律,人类对疯子充满厌倦。风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一个午后,像一柄剑,击穿内心的独白。
口琴有些陈旧了,边沿已经掉色。颤抖的手指掌控着口琴的节奏,曲调似断腿的蚂蚱,在蜡黄的脸上趔趄着舞蹈。神情专注的样子,像一部老电影里的某个情节。
老人每走过一个地方,就留下一个问号和叹号。把一个无聊的下午,分隔成众多个片段。记忆粉碎了,生活苍老着。老人走过的道路,铺满哀伤的夕阳,在诉说往事。
黄昏降临,赶路的行人依旧步履匆忙。
消逝之光
父亲的烟锅燃着陈年的火星,母亲的背篓装着时间的干柴;牛背上爬满嗜血的苍蝇,羊羔在枯草的尖叶上吸奶;炊烟在傍晚呼喊黎明,农具在墙上守候春天……
生活在故乡的事物,一次又一次让我这个游子心寒。
村头的那口池塘,水越来越浅,像我的记忆,在遗忘我的母语。几只野鸭,站在岸边,仿佛几个孩童,望着苦涩的童年和孤独的幸福。
良田里,荒草萋萋,锄头的残骸在地底寻找前世的主人。五谷早已远离太阳和风。几个老人,匍匐着卑微的身子,在捡拾荒年遗落的种子和旷世的忧伤。
他们是大地最后的亲人。
房子,已经空了。朽坏的梁柱是老人的肋骨。雨水从残破的屋顶漏下,一对蚂蚁正在墙缝中搬家,像一个个逃难的人……
故乡许许多多的事物,就这样消失在活命的路上。
遗 址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散步在故乡的山路上,寻找走失的青春。路的一头,连着我出生的茅屋。茅屋里,装着太阳和月亮,还有我童年的梦想。
山坡上,庄稼收割了。粮仓里,藏满了疼痛。每一粒麦子,都是我祖先的信物。我幼年爬过的那棵树,又老了许多。它的年轮上,刻着吴氏的族谱。树的根须,是我身体上放大的毛细血管。血管里流着的,不是血,而是贫穷和苦难。
风穿过树林,穿过我的前世和今生。大地上烙满我踟蹰的脚印。每一个脚印,都是我心上的疤痕。那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旷世哀愁。那哀愁,是我父辈的,也是土地的。像一片乌云,或一片阴影,飘荡在命运的天空。一旦降雨,就是一场灾难。
爱和苦,把我锻打成人。
我不想用凭吊的眼光来审视我的故乡,但现实总是让我处处碰壁。河流正在消失,花朵正在远离花期,候鸟正在迁徙,荒草正在淹没墓碑……
我的故乡正在沦陷。乡村已是一个遗址。
我终于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我一个人在故乡的废墟上行走。我试图用我仅存的天真和脆弱的爱,在那荆棘丛生的遗址上,找到我降生于世的来处,我的悲悯,我的灵魂。
可我每走一步呵,都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