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一梦
2017-01-09梅宇璐
梅宇璐
隐隐约约记得,我做过一场梦。
【一】
入夏,天气正好。
期末随着一张张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成绩单结束。
我靠在上午九点的窗前,阳光和煦,只是有些晃眼。
“初一结束了。”班主任老何站在讲台前说道,他背后的黑板上方贴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红色大字。我想,第一个喊出这句口号的人,一定很爱学习。
老何转身走出教室。我推开玻璃窗,用指尖触摸仅有的温度。
是夏天的温热,划过手臂,轻抚脸颊。
趁老何不在,我决定趴在课桌上休息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片嘈杂声中被人叫醒。
“你今后准备学文还是学理?”同桌拍了拍我的胳膊。
同桌是个皮肤黝黑的姑娘,性格有点二,偶尔会调侃老何的方言和用粉笔写字时翘着的兰花指。她每天嚷嚷着自称“老娘”,却也会因为幼时倾慕的男孩有了恋人而难过,可下一秒她又会拍桌叫板:“我会等到他们分手的那一天!”
我想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不确定却觉得很有可能的答案:“学理吧。”
【二】
我这个人脾气很好,但最讨厌别人在我刚睡着的时候吵醒我。
零点,几何的虚线描了又擦,擦了又描,最后我终于趴在书桌上进入了梦乡。
直到楼下一对小夫妻的打骂声以每秒340米的速度钻进了耳朵里,我才猛然惊醒,并意识到作业还没写完。
我不仅为自己住在十楼还能一清二楚地听见这对小夫妇的打骂声而惊叹,也为他俩隔三岔五就在我家楼下上演闹剧而无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有人了!宝宝才这么大你就不管他,每天都是我照顾他,你还有没有良心!”女的边哭边骂,我觉得整栋楼应该都听见了,但并没有人跑出来劝架。
这对小夫妻,女的隔三岔五闹离婚也没见真离,倒是经常把男方的恶行昭告天下,似乎是希望大家都知道她被欺负了,好赶来帮她。然而这大夏天的,没有谁愿意跑到外面去喂蚊子还招惹是非。
除了那些正义感尚存的路人。
借着昏暗的路灯,我隐约看见一位大妈正拉住那男的,嘴里叫着:“哎呀!别打了!打了划不来!”
起先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特意仔细地听了第二遍,才确信那位大妈说的确实是“划不来”。
这三个字,让我心寒,就像是商品,买来不满意,摔了又可惜。
那些所谓的“男女平等”“婚姻平等”,到头来依旧不能改变路人的一句“划不来”。
大街上从不缺打骂女性的渣男,也不会少了第二天依旧和渣男你侬我侬的痴女,但却不会有英雄出面主持正义,有的,只是路人大妈的一句“划不来”。
仿佛错的,永远是被打的女性。
我有时候挺希望楼下那对小夫妻能离婚,这样我就不会被吵得睡不着觉,也不用因为无法帮助女方而自责。
然而我能力有限,所以只能躲在十楼的阳台上看热闹,并愤慨于那个女人的不争气。
不过,愤慨多了也会觉得无聊。
有些人,如果自己不想反抗,脱了锁链也还是奴隶。
【三】
老何一直相信我是一个能创造奇迹的人。
中考前一个月他对我说:“你如果好好努力就可以稳稳地进重点高中,但就怕你会忽上忽下出意外。”
“哦,那就看天收。”这句话我差点脱口而出,还好我当时憋住了。
我其实挺感激老何的,初中三年他对我的学习很上心,也对我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只不过,如果初三那年他没有从家里搬来那台老式的“大屁股”电脑,然后一下课就去打斗地主的话,那么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会更高大。
老何觉得我能考上××高中是奇迹,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我自命平凡,不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神童,也没什么召唤神龙的特异功能,从幼儿园到高中,除了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好像没有其他因素助我一步登天。
很多大婶大妈经常指着我教育自家的孩子:“哎呀!看看人家都考上了××高中,有出息啊! 你要向人家学学!”
这种时候,我如果多说一句,都会招来被教育者的仇恨。
所以我选择笑笑不说话。
【四】
“你们都想害我!我知道你们都想害我!”高一的某节自习课上,同学们正互相改着作文,平时很正常的庆突然情绪激动地用头撞着桌子,然后痛哭流涕寻死觅活。
当时庆的学霸同桌一脸茫然不知所措,他只是在庆的作文本上写了一句“你的字太丑”,没想到庆的反应这么激烈。
这事发生得毫无征兆,所有人都被庆的那声咆哮吓了一大跳。
而庆没过多久便休学回家了。
其实对这件事我倒没觉得特别震惊,和学霸同桌久了,难免心里有些自卑,久而成疾也很正常。更何况我们班恰好是个学霸集中营,要“成疾”根本不需要太久,一年就够了。
后来的某天,我和李一起回家,她谈起此事,摊开双手耸耸肩:“我每次都考倒数第一,照样活得好好的。”
李会弹琵琶,和我住一栋楼,据说每晚苦练到凌晨,她称艺考这条路为“殊途同归”。
当然,这也许只是数学考40分的她的“殊途”。
李的琵琶让我想起了我那把已在琴盒里躺了五年的二胡。然而在将二胡翻出来拉了几分钟后,我又果断地将它放了回去。
对不起,原谅我实在无法忍受锯木头的声音,即使我能忍受,过不了多久邻居也会来敲门。
对于艺术,我想我永远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学美术,一些人画出了毕加索的感觉,另一些人画出了宫崎骏的感觉,而我却一直在画素描方块。
看来我还是比较适合走高考这条“正途”。
【五】
望着桌上那张文理分科表,我还没来得及思考,眼前就飘来了形如弹幕的话语:
“女孩学文科好。”
“你堂姐就是学文科的,考到了南京大学。”
“你学理科一定会吃力,毕竟智商不够。”
“学理科累,文科只要背书就行。”
这些来自父母、亲戚、老师、同学的或对或不对的“劝告”,最终使得被我用黑色中性笔填在表上的字,比我之前料想的整整少了七画。
这七画,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在这之前,我总以为“梦想成真”是概率为1的确定事件,也总以为自己决定的事就永远不会被自己否决,却不曾料到,当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时,我会不假思索地选择“其他人觉得好,所以自己也没理由反驳”的那一条路。
【六】
前桌翻看班级图书角的小说合集时,会一惊一乍地发出“啧啧”声。
教室里挺安静的,我正趴在桌子上小憩,以便尽快消除因前一晚熬夜而留下的黑眼圈,而他总是在这种时候情绪激动。
“你说这是真的吗?”他转过身指着书中的一篇文章问我,“男主角十七岁就独自离家,而且还抽烟喝酒打架,我觉得这样的情节根本就是作者瞎编的。”
“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我瞥了一眼那本书,“但我猜你肯定还没看到后面那篇写女主角十七岁堕胎的。”
前桌从小到大都一心扑在学习上,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听完我说的后半句话后,他厌恶地把手中的书一扔,转身去算三角函数去了。
生活在这样一个“不看莫言而看郭敬明”就会被鄙视的班级里,我们的人生经历不可能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跌宕起伏。
对于那些将青春等同于堕胎、车祸、出轨的小说作者们,我只想亲口告诉他们:“各位,我的青春不是这样的。”
所以,在前桌转过身后,我继续拿起我的古文小册子背了起来。
【七】
最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身负拯救世界的重任,目标是炸毁一座藏有犯罪集团的摩天大厦。
但当我召集队友时,他们都说有聚餐去不了。我只好独自踏上征途,并在心里吐槽他们不够义气,为了吃抛弃队友。
不过我在去拯救世界的路上恰巧经过某同学的家,于是也兴高采烈地应邀蹭了顿晚饭,吃完就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了。
然后梦就醒了。世界没有被拯救,学依旧要上。
现实中,我喜欢动漫里那种“和我签订契约吧,まほうしょうじょ(魔法少女)”的剧情,热血刺激,能打开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但我知道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做做梦,开心就好。
动漫里,那些嘲笑小孩不懂社会和人生的大人,最终都会被小孩纯洁的三观纠正;可现实中,小孩在梦里拯救世界,而大人却在梦里背叛世界。
所以,我很喜欢动漫,那里面的世界令我向往。
可我也知道,动漫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八】
我,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准确点说,一个普通的刚升入高三的文科生。
每天做着拯救世界的梦,醒来后继续刷着手里的题,不是称职的文艺青年,不会没事跑到天台45°仰望天空,更不会无聊时改个签名控诉世界不懂我的孤独。我看不懂毕加索,也听不懂肖邦,和千千万万高中生一样,每次看到成绩单便欲哭无泪,下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可第二天又继续在课堂上走神,并不断感叹学习艰辛。
但是,走神总会有回神的时候,跑题也总有兜回来的时候。想想已经上了大学的学长学姐们依旧要苦不堪言地防挂科写论文,我总算找到了一丝安慰。
历史老师说,他带的学生就那么几届,每三年下一次注,希望我们好好学习,他这辈子能不能上次头条,就看我们了。
我们表示理解,也希望他高三这一年能在班主任面前多替我们美言几句。
近段时间雨下个不停,半夜电闪雷鸣差点让我以为自己要“羽化而登仙”。
虽然楼上这几天一直在抡大锤装修,但站在阳台上看远山烟雾缭绕,还是会让人心情舒畅,再加上新闻里动不动就是几十年一遇的暴雨或百年一遇的高温,能在家里惬意地吹着空调,就算作业再多,我也觉得心满意足。
【九】
“别睡了!都高三了,好好学习!”老妈突然把我叫醒。
我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趴在书桌上进入了梦乡。
穿着拖鞋跑到阳台上,准备欣赏一下烟雨朦胧的江南美景,侧耳倾听,没有楼下小夫妻的打骂声,也没有李弹琵琶的声音,只有雨声呢喃。
明明刚才还在接受老何的“熏陶”,却一下子就高三了。
就连教室里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也被换成了“勿忘初心”。
我想,这个梦可真够长的,整整六年。
可转念又想到今后还有很多个六年,我依旧要继续走下去。只是,我已经忘了许多事,无论是开心的,还是难过的,都变得模模糊糊,只剩下剪影……
莫扎特说:“我想为自己写一首安魂曲。”
我也想。
什么时候雨过天晴,就什么时候停笔吧。
可惜今天的雨,到现在一直没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