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恋曲

刘安然

ONE

今天星期一。

晚自习前的时光总是充满着温馨和悠闲。梧桐树上淡蓝色的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偶尔清风拂面，会有一两朵蹁跹而至你的发际或是脚尖；三三两两的脚步踩碎了木槿花的倩影，伴着爽朗的笑语，如花的裙子一阵风似的飘过，远处几个男生送来清扬的口哨声。

空气里传来富有磁性、极具穿透力的男中音，那是《诗经》里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彼时，我正和闺蜜漫不经心地走在去往教室的路上。闺蜜仰起头，努着嘴，陶醉的神情里夹杂着嫉妒和羡慕：“萌女神，听，你的情诗，你的男神在电波里给你送‘菠菜呢！”

“萌女神”是闺蜜送我的绰号。在她看来，我容貌鹤立鸡群，气质遗世独立，颜值简直爆表，还多了卖萌乖巧的小浪漫，叫“班花”“校花”太过俗气，称“女神”又觉诡秘，故而拿“萌女神”来调侃我。这不，她这会儿又莫名其妙地拿这首情诗来调侃我。

“别瞎说。告诉你吧，古往今来，这男女之间都可以用《蒹葭》互诉衷肠的……难不成他是你的梦中情人？”

闺蜜跺了一下脚，语气像是暑天暴雨洗地般急切：“妄言非君子。周末在校门口他截住我，问你什么时候过生日，说要送你神秘礼物呢。”

我嗓子眼一下子发毛了，痒痒的，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了。我高二，他高三，都是学校广播站的广播员。他清瘦白皙，个子高高的，头发看上去有些“桀骜不驯”，一副黑边眼镜更增加了他的“艺术范儿”，学霸的华冠也被他收入囊中。这样“高大上”的白马王子早被好多女孩子的情书狂轰滥炸过，怎么会看上我呢？

“你开玩笑的吧！”我拍了拍闺蜜的肩膀，求证似的问道，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

幸好闺蜜并没有留意到我的失态，她一本正经地说：“他还说了，他会在广播里持续地为你朗诵古今中外的爱情诗，直到把你感动了，接受他……”

哇，这家伙够潮的，不按套路出牌，好浪漫！我突然觉得，笨拙、单纯的初恋正毫无征兆地向我招手，触手可及的幸福铺天盖地地把我缠绕住了。这究竟是梦境里的童话，还是现实版的浪漫爱情？

闺蜜伸出两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嘴里调侃着：“哈哈，才走在爱的小河边，就痴情发呆啦……”

我回过神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少贫嘴，不关你的事。”

闺蜜神情凝重，郑重其事地说：“我可没闲心管你们的破事！我和那谁的事还扯不清呢。我这次是帮他给你传个话儿，下次见了他就是路人，保证不和你抢。”

不说还差点忘记了，闺蜜是典型的“重色轻友”，早就和邻班的“歌王”黏在了一起，这半年都快把我这个“铁姐妹”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其实高中时期的地下恋情司空见惯，只要瞒住了老师、家长的眼睛，一切便万事大吉。爸妈对我的家教很严格，表面上民主开放，骨子里却是将早恋视作洪水猛兽一般，还曾对我说过要等上了大学才能恋爱。进入高中之后，也有几个男生对我表白过，我都理性地拒绝了，我可不想破坏自己淑女加乖乖女的形象。可是这次，我的心里好像有一头小鹿在四处乱撞，多希望再听见他在广播里为我诵读情诗的声音，多想见到他深情款款地向我走来……

也许，我该接受这份爱情？

TWO

今天星期三。

学校的广播站由高中三个年级的广播员轮流值班，播出的主题要求青春向上，内容由广播员自由选择。

今天正好轮到我值班。

我和他都喜欢舒婷的诗，那种朦胧深刻、触及心扉的爱意表达让人浮想联翩。“我如果爱你……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语言……”这首《致橡树》正好能含蓄、点到为止地表明我的心境，表达我对他的爱意，要不……

不行，女孩子的感情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为好，随随便便地示爱太掉价了。退一步讲，本姑娘又不是没人追没人捧的孤家寡人！除了数理化成绩稍微差点，我在演讲、写作、歌舞等课外活动圈里可是人气爆棚、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呢。对，我一定要矜持。于是，我决定依旧广播我的国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读着读着，一个念头突然跳入我的脑海，传统文化讲究人伦礼仪，男女授受不亲，读这些文字就像是正襟危坐的老夫子在训导小学生，他听见后不会误以为我是在拒绝他吧？我心里忐忑着，突然感觉有些失落……

第二天，又轮到他广播，他朗诵的是舒婷的《双桅船》：“雾打湿了我的双翼，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心爱的岸，昨天刚刚和你告别，今天你又在这里……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视线里。”伴着他抑扬顿挫的声调，我仿佛看到他正笑吟吟地朝我走来，然后伸出手，牵住了我的手……

我悬在半空的心总算落了地，至少他对我还是一往情深的，也应该会一如既往地用情诗表达下去吧。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个合适的时机用舒婷的《致橡树》回应他，用我们约定的方式告诉他，我爱他。

晚自习的时候，数学书不合时宜地在眼前晃动，讨厌至极。我的心飞到了广播站，然后又飞到了校园外：在草地上，在海岸边，我和他牵手漫步，相对读书，看夕阳朝霞……我似乎听见别人在我俩背后说：“才子佳人，天生一对，好浪漫啊……”

可我转念一想，他那么优秀，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参加高考，而且考上一所重点大学毫无悬念，而我呢，在学习上根本就是一个丑小鸭。照目前的情况看，我最终只能灰溜溜地上一所普通的大学。听说大学里的爱情经不起距离的考验，他一定会迷失在美女如云的大学校园里。而我呢，会在一所二流或三流的大学里傻傻地单相思，直到最后不得不接受和他分手的凄惨结局。

不行，不能这样，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学习成绩输掉触手可得的初恋，我要奋起直追，要用胜利者的姿态赢得属于自己的爱情。

六十天，班主任说过，一个人只需要六十天就可以塑造全新的自己。从现在开始，我要破釜沉舟地苦学六十天。要是六十天后我的学习成绩能够和他并驾齐驱，我会毅然决然地接受他的；要是努力了还是没有收获，那就只能说明这份爱情原本就不是属于我的。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迷雾突然被驱散了，心境一下子变得平和了，似乎课本上的字一个个的都变得清晰了，作业习题也变得可爱了……

他还真有恒心，只要是他在广播站值班，他便会朗诵那些缠绵悱恻的情诗，有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有汪国真的《剪不断的情愫》，有戴望舒的《雨巷》，有仓央嘉措的《我问佛》……而我，依然心静如水，按部就班地读那些孔孟老庄，读那些唐宋八大家。我躁动的心在经典的洗礼下变得沉静。

有时我会想，他就像一条奔腾、热烈、不知疲倦的小河，而我则是安静、闲舒、广阔深邃的小湖，他的小河历经曲折，最终会流进我的小湖里。

THREE

两个月后的期中考试，我的成绩从中游水平跃升至班级前五，老师们惊愕不已，同学们目瞪口呆。我虽然整整瘦了一圈，但连我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毅力和决心。

他呢？已经锲而不舍地坚持了两个月，却一直没有得到我的回应，应该快要在这场马拉松式的精神之恋中败下阵来了吧。不过我很快就会向他表明心意了，我和他之间的爱情也该修成正果了。

舒婷的《致橡树》在校园里回荡：“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这是我用胜利者的姿态在告诉他，我接受他的追求了，我接受这段平起平坐的爱情了，唯美的初恋就这样开始了……

夕阳里的校园让人心旷神怡，清风吹拂，送来远方欢悦和喧闹。我饱含深情地读着《致橡树》，仿佛看见他正笑吟吟地向我走来……

可接下来的几天他却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广播里动人的情诗也不再响起。什么情况？难道两个月没有得到我的回应，他真的放弃了？还是说从一开始他朗诵那些情诗就只是为了完成广播站的工作，而不是为了我？他人又在哪里呢？

我赶紧找到闺蜜，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毕竟她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

闺蜜正伤心欲绝呢，这次期中考试她考得一塌糊涂，被父母下了最后通牒，下半学期学习再没起色就自动退学，而她和“歌王”的地下恋情也因此曝光，“歌王”也即将被父母强制转学。

号啕大哭的闺蜜在我的安慰下逐渐恢复了平静。她告诉我，读高三的他最近的一次模拟考试也没考好，成绩从年级第一退到了前二十之外，家长、老师纷纷找他谈话谈心，要帮他找出退步的原因……

我一下子愣住了，他成绩退步的罪魁祸首是我吗？是他对我的爱恋让他变得浮躁，还是我的不回应让他变得颓废？

一股淡淡的哀愁萦绕在我的心间，也许这就是偷尝青春酸涩的爱情果实所必须承受的代价。但是，“只有经历过地狱般的磨难，才能炼就出创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奏出世间的绝响”，我相信如此优秀的他一定会从这次跌倒中爬起来的，一定会！

随后的几天他还是没有在广播站出现，我决定用我自己的方式去鼓励他。罗曼·罗兰的《名人传》，毕淑敏的《我很重要》，俞敏洪的《永不言败》……我用我的声音和这些名家的文字告诉他，跌倒了就再爬起来，不要灰心，胜利就在不远处……

又过了一周，我再次在广播中听到了他那富有磁性、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只是他朗诵的不再是情诗，而是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知道他重新站起来了，我为他感到高兴。

我也知道我的初恋还没开始便已匆匆结束了，只留下了一段酸酸甜甜的回忆，但我一点也不遗憾。我坚信，在某所大学的校园里，有一段更甜更美的爱情正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