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表嫂
2017-01-07温振春
温振春
我大伯母林柳英,上世纪初出生在东固炉坑背这个小山村的一户穷苦人家,为家中独生女。其父林千椿原是土地革命时期东固农会书记,被错为“AB团”成员遭杀害,评为革命烈士。
她同那时大多数的女人一样做过童养媳,还未成年就“嫁”到三彩上年坑与邱顺和“后生”一起劳作、生活。正当享受“夫妻恩爱苦也甜”的日子时,东固来了为穷苦人的红军队伍,她丈夫跃跃欲试要去当红军。她没有阻拦,只是心里一个劲地祈祷他到队伍上多杀敌立功,早日平安回家。然而,她丈夫在战斗中英勇杀敌,不幸光荣牺牲。为此,她泪眼无泪,怨而无恨,只顾一门心思继续“支前”……
也许是红军这个缘分,她后来怀着痛楚而矛盾的心情,改嫁给我大伯父,成了红军家庭的媳妇,成为后来的我的大伯母。勤劳厚道的大伯父,抚慰了大伯母那颗受到创伤的心。
婚后,大伯母生养过一女孩,但不幸夭折。这之后,不知怎地一直无生养了。无形中给平静的日子添了惆怅。好在他俩互不埋怨,多亏婆婆通情达理地做出“安排”:“等以后老三成了家,生的大崽归老大……”就这样,当我还未成“分子”之时,就成了大伯父和大伯母的“法定”儿子。
建国后,乡里指派大伯母去学习新法接生。做乡村接生员是一项又累又脏的苦差事,许多人对这门“手艺”还很不理解呢。
东固山区在大革命以前人烟稠密,“村无闲人,耕无空地”。自从“此是东井冈”以后,东固人民踊跃参军参战,当年在二千八百多名青壮年中,有二千四百多名参加红军上了前线。难怪国民党叫嚷“东固从三岁的娃娃到八十岁的老人都被赤化了”。为此,国民党反动派屡次进剿东固苏区并实施残酷的“三光”政策,致使苏区人民惨遭伤亡。在土地革命的7年中,竟有七千多人为革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吉安县志》记载着东固有名有姓的革命烈士1389名,占全县烈士总数的14%。因而全乡人口锐减!解放初东固仅剩四千四百多人。
东固苏区这段光辉的历史,大伯母虽说是光荣的见证人,也许她的认识是“肤浅”的,但她晓得一个浅显的道理,人多力量大——为革命作出巨大牺牲的红军烈士的家庭需要添丁增人;为解放作过重大贡献的东固苏区需要发展人口,建设老区新家园需要大批的劳动者。因此,她不顾世俗偏见,不怕苦差累人,乐意受领任务,成了建国后东固首批“准医生”——接生员。
大伯母干上接生员后,肩上加了一副重担,多了一份责任。她既要积极参加农业生产,又要尽职做好接生工作,还要带头操持家庭事务。三十多年中,不论酷暑严寒,不管三更半夜,凡要接生的,她都做到有呼必应,随叫随到。其足迹踏遍半边东固山,整整接过两代人的生,接生人数数以千计。大伯母曾为此而感到莫大的欣慰与自豪。乡亲们则对她精益求精的接生技术和热情周到的服务态度,感到由衷的信服与敬佩。她曾多次荣获县、乡“模范接生员”和“先进生产者”称号。
大伯母把全部的爱倾注于对我的抚育上。尽管我小时候身体很“娇”,可在她那胜似母爱的呵护下,使我得以健康成长。正当大伯母和大伯父已年老体弱,需要“全劳力”顶力和照料,该是我报答其抚养之恩时,我却提出一个情理“难容”的“苛刻”要求:报名参军。他们出人预料地满口应允:“你去当兵卫国,我们都支持。可让我们放心不下的还是你的体质……”
当年,她曾痛快地将丈夫送上前线,如今,她又爽快地把“独子”送到部队。这种献了丈夫献青春,献了青春献子孙的无私奉献精神,不就是一位苏区“红表嫂”对中国革命、对国防建设的满腔炽热之情么?
军装一穿就是20年。我与家中保持经常的信往,在福建那时曾六次探家“尽”孝心。最难忘的是1985年7月中旬那次探家,当时大伯母患重病卧床已一年多,个头高大、宽头阔面、和蔼慈祥的大伯母被病魔折腾得面目全非。休假期间,我请医生、买补品、勤侍候、多宽慰,以此略表我这个十年远在东海前线服役的侄子——儿子的孝心与敬意。
我假未休满,部队急电催归。我接到电报后,真不知如何向病重的大伯母解释与安慰。当她得知后反倒“若无其事”地安慰我:“部队上的工作要紧,你赶紧回部队去吧。我这病是好不了的,崽呀,你也不用挂念……”我真该跪着喊她一声“妈妈”啊!我考虑这样会增加她的感情负担,只好泪如泉涌地心念着“妈妈”,依依不舍地向大伯母告别。
让我难以接受的是,1985年8月2日早晨的这一别,竟成了同敬爱的大伯母的最后诀别。我归队后的第20天,大伯母到了“超脱”之日。后来听大伯父说,大伯母临“走”前,一直在愣着落眶的双眼作最后的祈盼与嘱咐:她在祈盼能在弥留之际再见上侄儿一面;她在嘱咐侄儿在部队上要安心做好工作,她在交待侄儿要用心抚育好小孩……”大伯父看到她等得那么急切和痛苦,于是索性向她“摊牌”了:“侄儿在天远地远的部队,而今又有紧要任务……”“我走后,一定要,要把接生箱,烧给我,带去……”大伯母似乎已“满足”了。她只艰难地提出这个唯一的“要求”,就这样带着“理解万岁”的“遗憾”悄然去了。或许她还要在九泉之下继续当一名称职的接生员,为无数的红军烈士接生;或许她……
胜似慈母的大伯母病故后一个月,家中才迫不得已来信告知,让我既悲恸万分又自责不已。在大伯母最需要照顾之时,我却狠心地别她而远在福建部队;还未报答大伯母对我抚育的大恩深情之时,她却这样永远地走了。子欲孝而母不在,这是多么令人痛彻心扉、愧疚终生的憾事哦。
大伯母去世后,民政部门曾派员上门办理了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红军烈属抚恤金——几十年来她未领过该领的一分钱抚恤金。至此,我才知道大伯母当年那段鲜为人知的无尚荣光的经历,才知道家中这位普通的家庭妇女,就是当年的令人敬佩的“红表嫂”。
她作为“红表嫂”,默默奉献,精神可嘉!
她作为我大伯母,关爱备至,恩重如山!
(作者单位:吉安县审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