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真值谈论句的说谎者
2017-01-07胡义昭
胡义昭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作为真值谈论句的说谎者
胡义昭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对于说谎者悖论的最初诊断都指向自我指称。然而,由于其中的自我指称的出错方式太过细微,以至于一直没有被相关研究者观察到,反而转向从其他看起来更重要的逻辑或者哲学要素上去寻求消解。从说谎者悖论的一个衍生悖论重新回到自我指称来观察,发现恰恰是一种注定失败的语义指称意图引发了说谎者悖论。
说谎者悖论;真值谈论句;真值谓词;自我指称;语义指称意图
关于说谎者悖论,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与其继续陈述说谎者悖论的危害或者消解的重要性,再一次在形式框架里分析说谎者悖论的发作机制,不如继续阐释或者发展那些为了说谎者悖论的消解而发展出来的以各种关于真的理论为代表的一些新理论,哪怕它们始终没有解决说谎者悖论的能力[1-3]。或许,说谎者悖论真的就像某些现代学者悲观论断的那样,是人类理智当中一个永远无法治愈的病症。果真如此的话,倒不如像中世纪的大多数相关学者那样,在承认它们是insolubilia(“无解之物”)的前提下把它们当做锤炼理智的哲学玩具。
但是这一次,本文的理论冒险将从一段关于说谎者悖论的历史寓言开始。
两千多年前,古希腊的某个智者把一个巨大的木板挂在思想家乐园的大门口,当时上面只是写着“这句话是假的”(1)这一句话。从此以后,各个时代都有学者,尤其是到了现代更是有络绎不绝的哲学家、逻辑学家,在那个木板的空白处写下各种不同的解答,迄今为止这些解答已经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木板的空白①谷歌学术搜索当中用“liar paradox”搜索可以找到大约35 900个结果, 而即便在专门收录现代哲学文献的philpapers网站上用“liar paradox”搜索也能找到上千个结果。而且这些搜索结果应该还不包括以说谎者悖论的其他名字或者其他表述方式存在的相关文献。。有一天,思想家乐园现在的主人为了从中挑选出最佳的解答,邀请世界各地对这句话感兴趣的学者来一起评价木板上的所有解答,结果大家经过旷日持久的激烈讨论后发现还没有一个解答说得上令人满意。
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可能是激动人心的:就在这场讨论即将在沉沉的暮色当中闭幕,木板上所有的解答都被擦掉,只剩下原来的那句话独自闪耀的时候,有一个人从人群中站起来,指着那块木板上的那句话说,“这句话是假的”(2)。
一、一个具有启发意义的衍生悖论
句子(1)就是那个也被称为“简单说谎者”的说谎者句子,正是由它开始引发的说谎者悖论在人类思想的一角激起了一圈一圈至今不散的涟漪,而句子(2)则是一个对于句子(1)发表看法的句子。
一方面,句子(1)因为引发悖论而被看成是存在某种语义缺陷的句子,而且迄今为止我们只知道它不能取得经典的真、假真值,但是至于它该取得什么样的非经典真值,因为悖论消解还没有成功,还不能给出恰当的回答;而句子(2)则代表着一种对于其他句子的真值加以评论的正常语言权利,因此它是一个语义正常的句子,要么真要么假(正如已经知道并且又会在下面看到的那样,它只能是假的,因为简单说谎者不可能取得假的真值),至于它究竟取得哪个真值则要看对于句子(1)的真值的最终结论是什么。也就是说,这两个句子不可能取得相同的真值。
另一方面,这两个句子不仅有着相同的字面形式,而且如图1展示的那样,它们的主语“这个句子”都指向句子(1)这同一个句子,因此它们表达的意义也是相同的,也就都是在说句子(1)是假的,或者说句子(1)的真值是假。那么,就像我们可以快速而准确地计算“2+3=5”那样,凭着一点点的语言能力我们就可以立即得到这两个句子取得的相同的真值。
图1 两个句子的主语都指向同一个句子
两种视角之下,两个句子的语义对比出现了前后不一致的情况。这就出现了一个新的矛盾。那么,它跟原来的说谎者悖论有着什么样的关系,或者更具体地说,它只是说谎者悖论的一个衍生物或者变体,还是有某种独立于说谎者悖论的理论来源呢?可能更为重要的问题是,它对于说谎者悖论的有效消解有启发意义吗?
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们需要详细地分析一下确立这个矛盾所需要的一些论据。
二、论据一:真值谈论的正当语言权利
句子(1)和句子(2)都是被我们这里称之为真值谈论句的东西。所谓真值谈论句就是,按照使用者的语言意图,试图谈论自己或者其他句子的真值的句子。句子(1)试图谈论自己的真值,句子(2)试图谈论句子(1)的真值。需要注意的是,之所以这里要加上“试图”的限制,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注意到,像说谎者那样的句子可能因为悖论因素的阻挠无法实现它的谈论意图,尽管绝大多数的真值谈论意图是可以毫无困难地实现的。
真值谈论是一种特殊的语言使用方式,但是它并不神秘。从使用事实的角度来看,真值谈论的使用在人们的口头交流和书面表达当中都很常见,而且由来已久,必然早在说谎者悖论被发现以前就已经开始。谈论一个句子是真是假,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理智能力,是我们能够在多种场合进行观点交锋、思想评论的一个必要的语言基础。另一方面,从使用权利的角度来看,尽管我们是在学会使用那些描述外部世界事态和内部世界事态的句子之后才学会使用真值谈论句的,但是我们使用后者的正当权利和我们使用前者的正当权利是相同的。因为事实上,我们使用一个句子来描述任何的世界事态这件事情本身构成了一个新的事态(图2),而真值谈论句关注的就是这种新事态的一方面,那就是其中的那个句子是否正确地描述了其中的那个事态*这一点正好也可以用来反驳真的紧缩理论(the deflationary theory of truth)。。
图2 一个句子描述一个事态,这一事态也可以为另一个句子所描述
回到说谎者。尽管说谎者句子,再提前说一次,可能辜负了我们对于它的真值谈论权利的维护,因为它或许会被我们证明不能实现它谈论自己的真值的语言意图,它甚至不能描述任何一个事态,但是如果我们稍作技术处理,用空事态来作为它试图描述的事态,那么上面的辩护对它还是有效的。这样一来,在说谎者句子谈论自己的真值的权利都得到维护的情况下,句子(2)这样的谈论说谎者句子的真值的语言权利就更没有问题了。
对于(2)这样的句子来说,我们可以正当地用它们来谈论一个说谎者句子的真值,这是我们得以展开说谎者悖论研究以及最终能够取得任何程度的研究成果的一个必要的语言条件;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这样的谈论作为基础,任何关于说谎者悖论的严肃讨论都会因为我们终究无法评价说谎者悖论的真值而无法施展。再进一步说,我们对于说谎者句子的真值谈论,包括句子(2)在内,都应该在语义运算的终点取得经典真值,非真即假,因为惟其如此,我们的所有研究努力落到说谎者句子上面的时候才会有一个真正算得上结果的确定结果,而不是像下面这样虚拟的荒唐报告那样:
“说谎者句子是不真不假的。不好意思,尽管这是我们的研究结论,但是我们却不是在一种明确论断的语气下报告它的,其实,这个结论本身(甚至我现在正在说的这句话)也是不真不假的。”
和说谎者自己受困于尚待驱散的内在矛盾而无法取得经典真值的情形大不相同,像(2)这样的以说谎者为对象的真值谈论句,无论在隔绝说谎者传染*说谎者传染是指,从说谎者的真值谈论句的真假推理到说谎者的真假,最后也就再次抵达悖论的推理,也就是下面这样的推理:假设“说谎者是真的”为真,那么说谎者是真的,但是根据说谎者推理又得出说谎者是假的;反之亦然。的临时策略之下,还是在坚信说谎者有其正确消解的永久策略下,出于对于语言使用需求的响应,既没有内在矛盾的阻挠,也没有和其他语言规范抵触的情形,因此取得经典真值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且,下面关于真值谓词的论述,还会使用更强的论据进一步证明这一点。
三、论据二:真值谓词的计算性质
这里我们将要考虑的真值范围可以是非常广阔的,既可以包括第一个越出经典范围的第三真值,不真不假(记作N),也可以收容像“百万分之一的程度上真”这样更为怪诞的真值。当然,除了N以外,这些非经典真值的设定是否合理并不是我们这里要关心的,因为我们想要讨论的是真值谓词应该满足的计算性质,而不管它对应着的是什么样的真值。
Tarski的T-公约[5]是说:在一个充分解释,也就是保障所有句子都能取得经典真值的语言里,对于任意的句子S,T(‘S’)为真当且仅当S为真。从Tarski的T-公约过渡到三值逻辑,我们看到的是真值谓词的计算性质的一个保守扩张(表1)。再到更一般的多值情形,更让我们逐渐看清楚真值谓词即便在广义情形下都依然保守的某种计算性质(表2)。
表1 三值真值谓词的计算性质
表2 多值真值谓词的计算性质
这种计算性质,就是这里的真值谓词公约(同时参见表3)所要揭示的。
表3 真值谓词公约
真值谓词公约揭示的是一个语言公约,一个经过语言和逻辑的检查之后确认可靠的语言直觉,是作为语言使用者在使用真值谓词的时候需要严格遵守的,除非我们希望根本改变相关语言使用规范,而这样改变的结果往往是改变了我们想要探讨的语言(子系统)本身。还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从一个句子到它的真值谈论句,两两相合后者得真,否则得假,这正好可以看做是真值谓词公约和真的对应理论(the correspondence theory of truth)之间的一个相互佐证。
甚至可以说,真值谓词的一个基本功能就是将非经典的真值状况恢复到经典的二值状况。对应到真值谈论句上,就可以得到真值谈论句必然能取得经典真值的结论。
真值谈论定理无论一个句子的真值状况如何,一个成功谈论它的真值的句子取得并且只能取得“真”和“假”之一的真值。
按照这样的理解,对于那些试图仅仅通过不断扩展真值来躲避矛盾的消解方案来说,原来要强化到增强说谎者(“这个句子不是真的”)才会遭受的沉重打击,现在在简单说谎者这里就已经破产了。因为在不做其他调整的情况下,无论给予简单说谎者什么样的非经典真值,譬如“不确定的真”[6]“不到百万分之一的程度的真”,简单说谎者对于自己的真值谈论又立即把它带回“假”的经典真值当中来了:v((1))≠F,那么v(1)=F(v(1))=F。因此,简单说谎者并不简单,可能跟其他形式更复杂的说谎者(甚至包括Yablo的无穷说谎者[7])一样复杂。
再进一步,我们还可以看到,更为重要的是,这也为我们寻找说谎者悖论的(那个)恰当消解提供了另一条重要线索:不管我们的消解方案是什么,这个消解方案最后都会为说谎者句子提供一个广义真值,那么只要我们不阻止从“这个句子”到“这个句子是假的”当中的指称带入,说谎者句子就会借助真值谓词的力量立即把我们带回假的真值状态上来,从而击溃这个消解方案本身。因此,我们必须想法掐断这个指称带入,更严格地说,也就是要禁止这个指称意图的实现。当然,这个策略的一个前提就是,说谎者悖论至少有一个正确的消解方案。
四、一个消解方案
现在,我们来先从第一节留下来的第二个更重要的问题开始。
在确认了其他各处安全的情况下,我们只剩下一个地方还没有做认真的探查。这两个句子当中的“这个句子”按照它们的使用意图固然都指向前者,但是还是有一点差别,前者是从(1)到(1)的自我指称意图,从(2)到(1)的非自我指称意图。如果这两个指称意图都得以实现的话,它们对于各自的句子的真值结果的语义贡献就是相同的,还是又回到悖论的老路上。只有其中一个指称意图失败和另外一个指称意图成功,才能正确解释句子(1)和(2)在真值结果上应该有的差别。而基于对说谎者的真值谈论的正当权利,(2)的“这个句子”到(1)的非自我指称意图是可以而且必须要实现的。那么,禁止(1)的自我指称意图实现,就成了我们唯一可选择的方案。
禁止说谎者句子当中的自我指称意图的实现,既阻止了上面的新悖论的出现,更重要的是,也阻止了说谎者悖论的出现。这也就是我们要在这里提出来的消解方案。有了这个通过给出一个消解方案的积极回答,对于上面的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就来得容易多了:尽管这个新的悖论衍生于说谎者悖论,但是正是通过这个悖论的微妙展示,向我们再一次指明说谎者的症结的同时,更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清除症结的方法。
这个消解方案的给出可能显得有些突如其来,下面再做4点解说或者澄清。
首先,指称意图的实现或者失败,初看起来似乎是这里特设的用语。其实不然,在我们的语言使用当中,指称意图失败的情形已经出现在空指称或者出于无知的错误指称这样的现象当中,只是因为相关的讨论较少而且重点不同,因此没有特别发展出“指称意图”的相关理论而已。另一方面,指称意图作为语言意义当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正好可以用来解释说谎者是因为有意义被人们理解的,但是它当中细微的指称意图失败造成的语义困扰有时候反过来诱导我们否认之前的意义理解,以至于无奈地认为说谎者其实是没有意义。
其次,我们对自我指称意图的禁止方案可以扩展到“这个句子是真的”(3)这样的句子,而并不扩展到“这个句子总共有10个字”(4)这样的句子上。需要明确的是,一个语言表达式有语形和语义两方面。诚然,句子(4)当中的“这个句子”和在句子(1)和(3)那里一样,也指向它所在的句子本身,也是自我指称,但是进一步看,这里指向的不是句子(4)的包括语形和语义结合起来的那个总体,而只是句子(3)的语形表现。现在,我们需要在自我指称的名义下,把一直没有区分开来的两种指称行为区分开来:一个是语形的自我指称,另一个是语义的自我指称。而只有语义的自我指称是有害的,是必须禁止实现其指称意图的。
第三,正如唯有逻辑可以阻止罗素集成为真正的集合一样,也只有逻辑可以阻止一个不恰当的语义指称意图的实现。
最后,我们现在对于说谎者悖论的这个消解方案,从理论关联上来说还是不完整的,还有待于我们进入更细微的语义学层面观察相关指称行为,为说谎者句子被逻辑逼迫出来的分析提供语义学的一些底层支持。以往,尽管人们差不多在意识到出现悖论的同时就注意到自我指称最有可能就是病症的根源,但是由于有关自我指称甚至是一般指称的语言直觉看起来是那么直截了当,尤其还有实质上并不类似的语形自我指称的合法性的类比辩护,使得继续发展的各种消解方案都偏离了最初的诊断直觉,转而在各种特设性的理论构造之路上越走越远。现在,是重新回到自我指称,尤其是更细微的语义自我指称,来进一步诊治说谎者的病症的时候了。
[1] BARWISE J,ETCHEMENDY J.The liar [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
[2] BEALL J.C.GLANZBERG M.Liar paradox[EB/OL].[2016-09-16].http://plato.stanford.edu/archives/fall2014/entries/liar-paradox.
[3] KRIPKE S.Outline of a theory of truth [J].Journal of Philosophy,1975,72(19):690-716.
[4] KORNER S.Truth as predicate [J].Analysis,1955,15(5):106-109.
[5] TARSKI A.The semantic conception of truth [J].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1944(4):341-375.
[6] MCGEE V.Truth,vagueness and paradox[M].Cambridge: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91.
[7] YABLO S.Paradox without self-reference [J].Analysis,1993,53(4):251-252.
(责任编辑张佑法)
The Liar as Truth-Value Talker
HU Yi-zhao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Our initial diagnoses of the liar paradox are all located on self-reference. However, the way self-reference in question does evil is too subtle to be observed, so academic attention has been diverted to other elements of more logical or philosophical importance, for pursuing a resolution. The paper will show that the doomed intention of semantic self-reference is to be blamed for the paradox, by bringing us back onto self-reference to examine mainly a derivative of the paradox.
liar paradox; truth-value talker; truth predicate; self-reference; intention of semantic reference
2016-10-1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应用逻辑与逻辑应用研究”(14ZDB014);中国社会科学院创新工程项目“纯逻辑和应用逻辑研究”
胡义昭(1974—),男,四川邛崃人,助理研究员,硕士,研究方向:说谎者悖论和其他相关语义悖论。
胡义昭.作为真值谈论句的说谎者[J].重庆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2016(12):13-17.
format:HU Yi-zhao.The Liar as Truth-Value Talker[J].Journal of Chongqi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Social Science),2016(12):13-17.
10.3969/j.issn.1674-8425(s).2016.12.003
B81
A
1674-8425(2016)12-001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