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新知:回到历史的几种方式
2017-01-06项静
以文学的方式讨论和参与当代中国的发展进程,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最近重读了《创业史》、《平凡的世界》,尤其是在对照阅读的过程中会产生一个巨大的困惑,同样一个农村合作社的客观历史,在两部小说中用完全不同的路径去表达,一个是一砖一瓦地建设起来,并且让社员们从思想到行动认同它,而另一个是逐步瓦解这个系统,从一个村庄到公社、县城、地区直至一个国家,以现实主义的细节真实论证这一历史终结的过程。我们可以用文学的方式为农村合作化背书,又能以文学的方式为单干分田到户而讲述故事,同一种文学在两种不同的历史思路之下几乎都可以自我完满,文学自身合法性的东西是什么?这是重读此类文学作品需要回答的一个问题,如何以独特的艺术真诚超越历史的局限性。如何能在历史存在与文学呈现之间,维持一个基本的平衡和稳定,并且突出文学这个艺术方式的特殊性,而不是文学的简单工具化和曲意呈现,是所有回溯历史的文学都要心存警惕的地方,这样旧梦才能达成新知,而不是牵着一个可以被任意打扮的小姑娘出场。
刘继明《人境》(《芳草》2016年2期)的写作有点堂吉诃德的味道,无论是写作方式还是小说中的主人公,都带着浓郁的理想主义色彩。讲述故事的一个主导思路是以农民专业合作社重建农村的主体性,这是小说主角马垃人生重挫之后的选择,是学者何为的思想资源,也是慕容秋回国之后的思考。中国农村摆脱一家一户的小农生产模式,建设农民专业合作社是农村走向现代化的必经之路,这新农村运动的判断,从逻辑上可以讲通,实践上也有案例可依,如何以文学的方式呈现出来,而又避开空洞化的陷阱是重大的挑战。如何在史诗的规模中,不疏漏生活的质感,不遮蔽人们实际生活中近乎平均值的知识、思想和信仰,在知识、思想和信仰的指引下而不乏对自我“正确”的质疑,是这部小说先天带有的伴生品。
《人境》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它有深沉得不合时宜的乌托邦情怀,在乡村凋敝的主流叙事中,作家用文艺情怀去重建一个“合作社”,去匡扶资本和政治的正义,建立乡村的主体性,用小说中农民谷雨说就是,“马老师操心的不止是同心合作社和神皇洲,而是整个中国。”小说中的语调和词汇,甚至是那些可以便当地引发联想的社会构想,人物道德对于今天的文学来说,对于今天精致的萎靡气息来说,不也是一种乌托邦吗?这部小说中理想主义的人物、正面人特别多,他们都是容秋怀念的合作社时期的恋人马坷的精神后裔,“公而忘私,富于理想。”小说里面的人物都被一种耽美和理想主义的气息所鼓荡着,让人不知道是真实还是梦幻,所有的故事和情节可能都是真实的,也可以在时下正在进行的生活中得到验证。但里面的人物往往让人走神,他们轻易地跨越的生活路径(比如马垃读书和创业),可能是《平凡的世界》中人物终身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些先天智商情商齐伟的精英们,即使经历了失败和挫折,但他们的理想主义气息仿佛不是从他们钟爱的土地中生长出来的,而是来自于某种天赐和命运。这是我阅读这部小说的怀疑和彷徨之处,小说的精神气质既接续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传统,但也接纳了某种精英论。小说中的那些乌托邦主义者们,是社会精英、理想主义者,尽管他们思想资源、精神气质、人格类型等各有不同,但他们缺少一种平实朴素的生活气息。这是一曲乡土中国的赞歌,是理想主义者们的大狂欢。理想主义者的对立面很容易就出现投机者,而人性只有两端是最简单的分类法,既然结庐在人境,就必然是一个中庸者们占大多数的世界。而且往往是平凡的世界才能让我们更真切地看到理想是如何可能,又如何不可能。
《朝霞》是评论家吴亮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熟悉吴亮在1980年代文学批评风格以及1990年代写作转型的人,对他采用小说的形式回归文学并不会太过惊讶,他用一种具有个人人格特质的文学形式重访一段历史。《收获》的封面语说这部小说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敏感与自觉心灵的精神史”。同样是回到历史(精神史),如何呈现都是一个大问题,使过去满血复活还是改头换面,是忠实于记忆还是夹藏私货,是被过去所奴役还是叙事主权者拥兵自重,都是充满挑战的事情。吴亮首先在小说方法论上做了一个捣乱者,“借助某种文学虚构形式,简化的印象主义肖像学,以介入的手段,文本的滑动和信息的交叉跑动,越过平面的书写”,它反普鲁斯特和法郎士式的写作,向过去开放,退回到十九世纪的司汤达和巴尔扎克,又反对他们对生活本身的强大阐释欲望,“肤浅的思考,过时的知识,原始录音式的苍白对白,庸庸碌碌,纷繁、凌乱、无秩序、琐碎、普通、大量不值得回味的段落,经不起分析,这恰恰是它所要的”,他张扬一种排斥阅读的小说美学,如生活本身一样无意义,但又加入了许多细节圆润的故事,阿诺和纤纤的恋情,邦斯舅舅和朱莉,四清干部李致行爸爸和沈颢妈妈的偷情,孙来福的业余生活,兆熹叔叔的信教史等等,生活的角角落落都藏着故事,像一个室内都市风景的追忆者,把蔽塞空间里的人情世事扎实做足。吴亮的《朝霞》像一个顽劣的游戏者,人间柔情和旷古幽思都有它们的存在合法性,它向每一个极端逼近,汲取索取无度者的威力,又不放过借助反弹时的力量获得满足,小说中关于小说的论述断言,既有会意又不可全信,那可能是作者的又一个语言陷阱或智力游戏。
《朝霞》所呈现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整个社会和少年们的人生都处于停滞期,他们撒播在广大的国土上获得了空间的阔远,他们徜徉在里弄街区,分享了蔽塞狭小,同时激发了人们自我表达的热情,书信,聊天,聚会,膨胀的内心世界,跟停滞的时间形成反差。吴亮的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对话,有的是几个人坐在一起闲聊,他们谈论国际社会,谣言传说,文学艺术、也谈论个人私事,有时候是写信,父子、甥舅、朋友之间,在信中谈论政治、社会、艺术、故事、情感、处世等等。这些原始录音式的对白,并没有预想中的十九世纪式的大讨论,怎么办或者往何处去这样的大问题?在新世纪的今天,这种文学的回访方式,对于吴亮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所有文学方式的回访意味着什么?《朝霞》有意犹未尽的感觉,有未完成的感觉,当然历史的真貌可能就是这样萧索枯瘦,没有那么多饱满蓄意十足的起承转合,这既可能是后续写作的伏笔,也可能是一个人自己的小说美学使然。
李凤群的《大风》也有回访上世纪五十到七十年代的内容,不过它的容量和野心是一部当代家族心灵史,也是一部农村衰亡的历史。小说以张长工的虚假死讯开头,一家三代人从各地返回聚集到“故乡”——江心洲,他们每一个人都携带着自己的成长史,四代人的灵魂历史性地碰撞在一起,形成交叉重叠互相印证和悖反的多声部独白。他们从各自的角度叙述了漫长历史进程中,家族四代人逃离、谎言、压抑、畸变、疏离、寻找的心灵轨迹。大风既是江心洲的自然历史面貌,也是时代狂潮的隐喻,但作家的选择是,政治经济的大变动在小说中几乎是藏匿不显的,把人们的心灵故事放在前台最瞩目的部分,这是一种冒险的写法。越过大历史事件的部分必然要求,对个人生活的描写细致到极点,比如张长工的第一次逃离,细节层峦叠嶂,出村每一个说服儿子理由,到每一次惊吓,偶遇,给陌生人的回答,一次比一次严密的谎言逻辑,都铺叙了足够长的篇幅和气势。有的地方又粗疏豪放,比如两个第四代成长教育,几乎都是一跃而过,跨过了漫长的自我累积,直接攀援到几代人的心灵碰撞中去。
家族第一代张长工在历史的紧要关头,丢车保帅,把自己从历史的狂潮中心连根拔起,带领老婆孩子一路狂奔一路舍弃,最后连名字和记忆都自我篡改了,他谎话连篇,蒙混过关,沉入自己记忆和家国历史的陌生之地,重新安全地活一遍。他是家族故事的缔造者,也是旧梦的记忆者,后世的三代人都在它风向不定的叙事中厌倦、逃离或者沉迷。民间生存智慧,朴素的家族传承,生存的艰辛,背叛与厌倦,自我放逐和追寻。家族的旧梦在几代人的心目中已经枝叶凌乱,每一代人都有各自的解读方式,随着第四代的离散历史形成,家族和故乡终将成为一个遥远的背影和残梦。《大风》里有一种深切的伤悼情怀,对于一个来历不明的旧梦,又有一种万物生长的生命韧性,对于每一个披荆斩棘的生命。
如果这三部长篇小说看做一束束打在当代社会生活上的光,蜿蜒曲折之处,必有“历史”的形象,它以各种方式、名称、面貌出现在作家的叙事中。历史对于文学来说往往难以避免功利主义的存在,如果我们不理解先于现在并且塑造了现在的过去,那么我们同样也无法理解现在。它们回顾作者们诞生前的时代或者同时代,并且似乎需要将它们的叙事投射到作者写作的时代之后更遥远的未来。面对日新月异的世界和纷沓而来的知识的冲击,人们习惯性地反身寻找理解和解释现状的资源,历史事实、想象和记忆被推到前台来充当再度理解和诠释今天的思想资源。对正在发生的现实之无力感,可能会转化成返身历史的动力,好像我们对历史更有信心,对初具形象轮廓和背朝我们远去的时代,拥有和淘洗它的勇气要比对现实来得猛烈和沉稳。实际上,对历史的选择或者寄情,可能就是另一个婉转的当代姿态。每一次重新叙述都带有重建的冲动,期望“准确”“真相”,并且带来叙述今天的思想资源和想象未来的可能性。而在叙事中不断涉及、回溯到的某个历史阶段、某种传统知识和想象空间,是现实背后最重要的幕布和背景,被反复提及和重述,以致形成历史形象的景观化。
由以上三部长篇小说中我们再一次感受到,文学能完成自然状态的生命轨迹的扎实安顿,并且深切地约束安抚我们内心深处蓬勃杂生的精神呓语,文学既可以把历史大势的思考放在前面,把对一个世界的重建作为愿景,也可以任由巨大的他者隐遁,又可以创造出一种形式主义式的原生态模仿。心灵到底是不是唯一的真实,这是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叙述的角度和意图最终会在文本实体中接受各种检验。我们无法像第一次发生那样知道过去,我们认为自己所知的一切不过是我们自己的需求和成见投射在我们阅读和重构事物之上得到的产物。所有历史作品都体现了对线性时间和个体生命有限性的兴趣,伴随着这种兴趣的总是某种戏谑或令人费解的、不可毁灭的无限意象,矛盾和悖论是这种叙事中天生携带之物,这也正是文学应该现身的区域。
作者简介:
项静,女,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就职于上海市作家协会理论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