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屐痕
2017-01-06黄冰
黄冰
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比,以色列年长一岁,是当今世界上陌生指数最低的国家之一,尤其那座位于它狭长版图心脏部位的古城耶路撒冷,据说是二战后,在联合国讲坛和全世界各种媒体上出现频率最高的城市。不久之前,我的一个为期两周的年假,就在这个像一柄插在亚非欧咽喉要道上的匕首一样的国家里消耗掉了。
多年来,通过角度不同的大量图文资料,我对这柄“匕首”已多有了解,关于它的大概形貌已固化于脑海,所以,当我为了对它的初次涉足做准备时,一时之间竟无从着手,只感觉对它太熟悉了,不像“去”倒有点像“回”。但很快,当一脚踏实地于它的怀抱中耳闻目睹和心驰神游,它那个被文字和图片堆砌起来的国家廓形,便变得如同它那始终未能固定下来的疆域一样,使得原本在我心中一览无余的这个所在,竟诡异地由清晰而模糊了。难道,文字和图片构建的真实,真的只是真实世界里一个自行展开的虚幻部分?
安 检
去以色列,首先遭遇的,是全球公认的最严格的航空安检。
之前在网上,我了解过许多对以航八卦九卦的介绍:以航的飞机装有反导弹装置;以航飞行员都曾经是或仍然是会驾驶战斗机的军人;以航飞行员全部是以色列籍的犹太人,如果接到军令,会即刻开赴前线;以航的飞机上,有装成乘客的携带武器的便衣安保人员;结伴旅行的乘客换登机牌时,会被有意地分开安排座位,以确保以航航班上的每个乘客,都淹没在周围的陌生人中……
航班是晚上十点的,旅行社却通知我们,必须提前五小时赶到北京首都机场T3航站楼集合。为什么要提前这么多小时?因为,以色列安保问话很费时间。见多识广的高姐告诉我们。
一行四十人都准时到达了,在旅行社小孟率领下,不无拘谨地来到了以色列航空的专属区域,接受以色列安保对每位旅客的随机盘问。
如实回答就行,高姐很大姐大地嘱咐我们这个“六人团”。 心理准备倒一直有,可身临其境了,还是惶惑,又做了坏事一样莫名地兴奋。排着队,往前挪动着脚步,一点点地进入很“以色列”的氛围中去。有好几个以色列人分别主持问话。一名挺帅气的安保招手叫我,我正担心语言交流上会有问题,他一开腔,甩出的普通话竟比我还标准,和善的表情也能帮我松弛。他问我为什么去以色列?什么时候回国?以色列有无朋友?与其他五个同行者什么关系?同行者中的某某某是什么职业?我的行李谁整理的?行李有没有离开过我?同行者的一对夫妇张和董与我认识有多久了……我当然都如实回答。他们哪年结的婚?安保突然问。这——我判断了一下他是否无聊。这也太变态了,对朋友一定得熟悉到如此的程度?不过,我也能理解,这个四面受敌的国家得谨小慎微,它不希望任何普通的细节疏漏发展成为它落败的蚁穴。
问完话,在我的护照上,安保帅哥把标有红色记号的小纸条贴了上去。后来我才知道,如果行李或人有可疑之处,小纸条上的标记将为黄色,得二次安检。当然了,一次过关者托运的行李箱也不能上锁,以备安保人员随时抽查。除了首都机场的安检设备外,在登机口下面,以色列还要通过他们自己的高科技设备将最后确定安全的行李筛进行李仓。之后,安保人员会把问话与行李综合起来,研判每位旅客有无威胁。在所有检查项目中,除了问话,对其他悄悄进行的一切我们都一无所知。我们像X光机锁定的目标,还毫无觉察呢就走光了——哦,这些暗中安检的各种名堂,也是网上资料告诉我的,事实上的我们都经历了什么,我像个局外人那样并不知情。
好在,我们六人的问话都结束得比较顺利。
张问我,安保都问你什么了,你时间最长。我说,居然问你俩什么时候结的婚?张说,你知道不?幸好我记得,我说,还问董的职业了。张紧张地瞪着我,你怎么说的?我当然照实说了。啊?那我俩的工作证明上可不是这样写的呀。张的话让我懵了,我完全忘了他俩的工作证明是找一家公司帮忙开的,职业也是临时编的。我倒吸口凉气,这紧张情绪的正式出场,竟与安保帅哥无关,而是被张的“问话”给勾出来的……
高姐这时过来招呼我们:走,D口登机。
我们如蒙大赦。登上飞机,就等于到达以色列了。
登机后,我们六人确实被分散在了不同的位置,但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不近人情。张董夫妇是在一起的,袁姐和严姐也紧挨着,只有我和高姐前后遥望,但起飞前,高姐和我旁边的一位中国老奶奶换了位置,我和高姐就也成双了。
从北京飞特拉维夫耗时十一小时。我曾经在网上查过从中国到以色列的直线距离,理论上是五个小时左右的航线,但事实是,飞机要画一个大弧线,绕开阿拉伯这些“敌对国”,只飞经和以色列有空中安全协议的国家。
当地时间凌晨五点多也即北京时间上午九点多,航班落地特拉维夫的本-古里安机场。经过海关,工作人员没在我们的护照上盖以色列印章,而是在护照里夹了一张小卡片以为出关证明,并一再交待我们,这卡片千万不能弄丢,否则回国时会有麻烦。显然,我们经历的这一插曲,能够印证一个传闻,即,一个第三方公民,如果护照上盖有以色列海关的章,就不能再去苏丹、黎巴嫩等阿拉伯国家——当然,反过来的情况是,到过任何阿拉伯国家的游客再去以色列,只要其身份不敏感,以色列基本不会拒绝入境。这两种完全不同的心态旁人无法揣度,但不在护照上盖章而是换成小卡片的以色列做法,其用意无疑更为体贴。
雅法的早晨
我们的第一站,落脚于具有四千年历史的小城雅法。
早上六点多钟的雅法,安静如画,晨曦中的椰枣树和奥斯曼时代的建筑剪影都有点凝重,似乎为了隐喻遥远的从前,仍固执地守持和遵循着另一世界的时间秩序。眼前的街路陈旧而清冷,一辆色调醒目的清洁车正例行公事地与我们身边一座老旧的钟楼渐行渐远。钟楼背后开阔的远处,朦胧中,有特拉维夫现代化的高楼,若隐若现,一抹薄纱般的粉色正顽强地从隐现的楼宇间辐射开来,朝着雅法这边青灰色的天空漫漶浸延。
是热面包诱人的香味让我们走出画幅,重新建立起与当下的关联。面包店里的三个服务生小伙子有表演欲望,勾肩搭背地供我们摆拍,他们款式相同的红T恤上,印着Jews&Arabs ,Refuse to be Enemies(犹太人阿拉伯人,拒绝成为敌人)这两行文字,字的上面,是握手的图案,手与手之间有基督教的十字架、伊斯兰教的新月图和犹太教的大卫王星图形。望着手机取景框里无忧无虑的他们,我并不敢往深处想,那无处不在的历史伤口,最终将以怎样的方式愈合。
赎罪日战争后,一九七七年,埃及总统萨达特在以色列国会做演讲时,曾说过一句让犹太人落泪的话:“既然你们愿意和我们共同生活在世界的这个地区,那么,我们欢迎你们和我们一起生活。”如今四十年已过去了,以色列人与阿拉伯人,的确还在这块土地上共同生活,但是,他们和他们,是否已真正交融不再敌视?而萨达特那句诗意的企盼,是否也不再只是动听的口号?如果那样的一天真能来到,面前这几个小伙子的T恤衫上,又会新印上怎样的文字与图案呢?
我知道,犹太教也好,基督教也好,伊斯兰教也好,都呼唤人类兄弟姐妹般彼此关爱,可是,这样的能力人类有吗?
海
以色列西邻地中海。
海和天都蓝得缥缈,仿佛通往世界的尽头,但这两种蓝,又泾渭分明各寓其意。和海的蓝相比,天的蓝诚恳、透彻、明朗,是人的情感能理解的一种变化无常。海却有属于自己的特质,像满腹经纶的老人,把世界上所有的蓝都吸进了胃里,反刍一番再呈现出来,就有了一种区别于一切的深邃与神秘。似乎,没有什么蓝比海的蓝更能让人感到与世隔绝。也许是长期生活于山城的缘故,对于我,海始终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它所承载的想象,一概清高超拔与俗世无关,我甚至着迷于它无比单调乏味的重复吟唱:哗啦……哗啦……想必是因为怀揣了太多秘密在欲盖弥彰。如果说天是现实的,海就是虚幻的。
置身于“以色列”“地中海”这两个既现实又虚幻的地理名词中,我觉得我就是现实与虚幻那个接壤的节点。我曾经想,如果真有前世今生,如果确有生命轮回,那么鱼,便是我最想成为的另一个我,而作为鱼生活在水里,则是我最乐于体验的另一种生存法则。海对我的诱惑与死亡有关——蛇足一句,当死亡乘坐着哲学的舟楫。
在海边看潮起潮落,我的内心有点撕裂:眼前像洪荒之初,身后则红尘滚滚。
耶路撒冷石与《希望》
黄昏,酒店窗外的耶路撒冷新城爬满山丘,依山而建的新城,是老城的渗透和扩张,像庇护老城的外衣,是老城那只“老章鱼”的八爪,它们拥有着同一个心跳。
统一的白色石头建筑群使耶路撒冷的色彩显得单调。但这样的建筑却给人庄严感,让人恍惚中逆时间之流而上,似乎能抵达上帝之手刚刚建造它们的太古时期。建造圣城的材料,都是富含矿物质的石灰岩,但当地人只称它们为耶路撒冷石。
在希伯来语中,“耶路撒冷”意为“和平之城”,可想想这座城市的过往生平,再嗅嗅眼前满街携枪士兵所踩踏出来的铁血烟尘,我觉得那美好的寄托很像反讽——是一个并不好笑也无涉机趣的辛酸的反讽。这里是无神论与有神论交锋对峙的前沿堑壕,是世上唯一能兼容天国和尘世两种存在维度的特殊场所。被无数次洗劫无数次摧毁又无数次重建无数次再生的不朽圣城,仿佛她有足够的耐受力,在这块上帝的应许之地上天荒地老。在这里,我这个没有信仰的人,几乎有生以来头一次地,爱上了信仰。
我爱上了信仰,可能还与那个黄昏时分,我于无意间听到了这个国家的国歌有关。国歌是一个国家的精神投影,大多是激昂的鼓舞的乃至强横的口号的。但《希望》抒发的,却是一种久远悲怆中的固执期待,那种对迥异命运怀有深切认同的凄美旋律,让人感到一个民族几千年来终不失散的结实的宗教情感,被浓缩沉湎在这首歌里:
只要心灵深处/尚存犹太人的渴望/眺望东方的眼睛/注视着锡安山冈/我们还没有失去/两千年的希望/做一个自由的民族/屹立在锡安山和耶路撒冷之上……
新城里的安息日
刚到耶路撒冷,就赶上了犹太人安息日,我们不甘忍受呆在屋里“安息”,吃了晚饭,就往街上去。街上人车稀少,偶尔能看到三两个头戴黑色大圆帽身穿黑色长衣衫的犹太教徒埋头走过。
说耶路撒冷色彩单调,评价肯定是客观的:白色的石房、绿色的植物和碧蓝的天宇。但一旦融入那整体的单调,我更愿意像评价修女的容妆那样说,耶路撒冷色彩单纯。但单调也好,单纯也好,无论如何,作为一个素颜朝天的城市,它难免不让我们感到冷清和寂寞。
耶路撒冷的地形,和贵州有相像之处,但显然,这里的人没有贵州人那么喜欢愚公移山。起伏在山腰上的房屋,如同重叠在一层层废墟之上,而那废墟,则成为某种神圣性的永恒表征。马路像编织于山间的逶迤大网,在不宽的路面上,有点过剩的人行横道能把网纲揪得很紧。这里的人对红绿灯的遵守几近刻板,我们多次看到,即便前后左右没有一辆车的影子而只有安全,路边那些等候信号变换的行人,也不肯迎着红灯开步上路。
山坡上的房屋起伏错落,除了垒砌它们的白石头抹杀个性,它们的窗户,也基本上都小得只如一张人脸。我们一路猜测,这样小的窗户,大约为了冬暖夏凉吧。可我们错了。后来听介绍说,为防范敌方狙击手的百步穿杨,只能忍受这日常的憋屈。这样的人生经验,我们不仅完全陌生,还冷酷得让我们想一下都脊背发凉。
来到路口,仍然是相同的景象。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这是一个我们无法与之聚焦的城市。幸好,正准备回酒店时,不远处,我们看见了一家阿拉伯人开的小超市敞着寂寥的门,这一下,我们这些见惯了热闹的人才算勉强感到了一丝欣慰。
橄榄山
橄榄山在耶路撒冷老城以东,从山顶能将整个老城尽收眼底。如果这堆相貌平平的小山丘没有宗教、历史、文化的附加值,很难进入世人的法眼,毕竟,比它出众的高峰矮峦不计其数。但它却显赫得不可攀比不可替代。这里是耶稣布道的地方,耶稣死前一周,正是从这里进入了耶路撒冷;这里有与耶稣同时代的橄榄树,它们记忆着耶稣站在橄榄山上为耶路撒冷所发出的悲叹……
依据古犹太传说,弥赛亚时代将从此山开始。在犹太人心中,橄榄山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若将墓地安放于此,就等于踏上了通往天堂的捷径。这里的每块墓地都不很大,平放的墓碑上有许多用于吊唁的小石子,使整片墓地弥散着一种干燥的静寂。我想起了电影《辛德勒名单》中,人们在辛德勒的墓碑上放满石子的舒缓镜头。我不想弄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放石子,只想在这个任想象自由横行的地方,以所有携带着秘密的显形之物,去佐证犹太人与上帝订立的契约。
圣墓教堂
为期一周的朝圣之旅,结束在旅行册上一张落日黄昏的照片里。即将回国的旅行团其他成员与我们六人挥手道别。跳下旅游大巴,陌生的热浪又一次扑向脱团的我们,从此刻起,未来的一周时间,我们将以我们自己的方式 “再次”来到以色列,来到耶路撒冷。沉重的行李箱在石头路面上摩擦出的声响,似乎在回应此时我们无法归纳的心情。
我们六人,再次住进了耶路撒冷老城。大卫城塔、圣殿山、罗马、十字军和拜占庭时期的建筑遗迹……这映入眼帘的一切,帮我们进入了轮回之外的永恒之地。裸露在烈日下的废墟,印证和复活着文字的传说,每一处残垣断壁都有一个活生生的历史,仿佛千真万确。在这里,只要向下挖掘,就肯定会“掉进”某个世纪的某个王朝。那些我想用“炫目”和“浩荡”形容的古踪旧迹,风烛残年般的苍老并未消退它的尊严,恰好相反,似乎它所承载的重量,足以拥有一种值得永久捍卫的踏实和牢固。
走进老城的巷子,仿佛置身于三大宗教杂沓的腹腔:苦路、西墙、大马士革门、圆顶清真寺、圣墓教堂……《圣经》里的传说,在这里到处都有物证。烈日下的景观让人眩晕,我们匆匆的脚步,难免不暴露出一丝轻描淡写。我们也知道,这块被各种宗教迭加的圣地,每一块石头都见识过掠夺与屠杀,每一堵墙堞都吞饮过枪弹与火药,即便无从理解揣摩,也注定了意涵隽永。当然,此时,对我们来说,曝晒的感受才最切肤。
晚上,我们在巷子里闲逛,少有路人的巷子,把我们六人反衬得既突兀又壮观。两侧的石墙使视线变得狭窄而笔直,阻碍视线的同时又启发着想象,似乎一些秘密会在某条巷子的拐角暴露出来……走到一处巷子的尽头,一座肃穆的建筑让我们眼前一亮,这不就是那个人多得挤不进去的圣墓教堂吗?
跟团时我们来过一次这里,那天,人多得像决堤的洪水,仿佛在赶一场天国的集市,让我们根本靠不上前,只得等着旅行团的信徒们头顶烈日朝教堂匆匆朝拜一下,便从人海里落荒而逃……
此时的圣墓教堂,人不比白天少,但这一回我们走了进去。教堂里的灯火十分耀眼,一边生动地彰显着教堂在夜色里的别一种辉煌,一边呈现出由虔诚所建立的秩序和由秩序所组合的无声的热闹。
这座公元三二六年,由罗马皇帝康斯坦丁的母亲海伦娜下令修建的教堂,是基督教不可替代的永久圣地,是整个耶路撒冷城最华丽的地方。墓穴入口上方,高悬的耶稣画像四周被华彩的吊灯照射得瑰丽绚烂,如同仙境,完全符合我们对天堂的想象。旁边的教堂里,巨幅宗教壁画幻化成天堂的倒影,美轮美奂,那诡异之美仿佛还藏匿着极为邈远的、让人难以窥破的秘密。上帝、天堂、耶稣……使我这个已然遗忘了市井相的凡夫俗子,对它们的存在深信不疑。
我用深呼吸找寻失散的自己,像鸟儿展开了翅膀,却又迟疑着不肯离开枝头。我不无迷茫地注视着身边流动的人,他们目光笃定地走向那块浸透了耶稣血的石头。由于常年被人匍匐在上面祈祷和亲吻,那块石头光洁如玉,柔滑似水,明晰若镜,仿佛是通往天堂的第一级台阶。我试图接近那块石头,想触摸它让人怀疑的质感,但是在这里,似乎一切行为都应该成为某种仪式,短暂的好奇心不得不禁止在抵达它的路上。我放弃这个任性的念头,转身往外走。把我的深信不疑留在教堂之中,而让旅行者的身份不合时宜地暴露了出来。来到一处巷子,石墙石地掩隐在昏黄的光晕里。孤伶伶的巷子中,两名修女依墙低语,这个浓郁的中世纪的画面我在电影里无数次地来过。
站在被罗马式教堂围困的灰色夜空下,环顾四周我能看到,踽踽行者手里的烛火,在黑夜里闪烁着孤独的光,那光跳跃出的颀长形状,很像能打开天堂之门的一把钥匙……
天堂,是由石头建造烛火照耀的吗?
苦路的路
苦路是耶稣被判、被辱、被钉上十字架后,走到刑场的这一段路。这条路上的十四处标记点,每一处都记录着事件中一个具体的环节:第一处,耶稣被判了死刑;第二处,耶稣背负起十字架;第三处,耶稣第一次跌倒在地;第四处,耶稣遇到了母亲……最后一处,即是圣墓教堂。在老城的几天里,不论白天还是夜晚,我们无数次地踏上过苦路。苦路的一些路段早已成为繁杂的商业区,是我们这些爱热闹的人喜欢的去处,而以耶稣的苦路作为时间遥远空间切近的大幅背景,在商铺里与店主讨价还价,让我们看到了“人间”微弱的烛火。
店主都是男人,还都是中老年男人。以色列生活成本高,即便退休了,男人多半也继续工作。出租车司机也是老年人居多。在圣墓教堂出来不远,有一家店给我印象最深,店主是两位相貌身高都极为相似的老人,如同黄昏里彼此的镜子。他们高壮的身躯有点微驼,慈眉善目里暗含了距离,对顾客,他们不怠慢也不亲热,和店里并不急于售出的商品一样,透着一种让人抓不住把柄的有教养的淡然。我嗅到了那种老古玩店才有的特殊气味。这里的商品杂乱且多,蒙着一层看不见的时间的灰,营造出一种安静与热闹和平共处的气氛,戒指、手链、项链、烛台……所有的器物仿佛都残留着前朝的余温,就好像,这里兜售的不是商品,而是一些不为人知的个人历史。这样,每件器物便都能蛊惑起我的想象,甚至是与当下毫不搭界的想象,逃难、流散甚至屠杀,又开始在我脑海中演绎。
以色列人的加工手艺世界闻名,即使一件很小的饰品,也散发着一种完美的精致。我们的物欲,被每一件饰品挑起,又被店主敲在计算器上的价格摔得粉碎。我们讨价还价的本事在这里完全失效,店主对着我们敲在计算器上还价的数字摇头的表情,好像在说,独一无二的商品,价格当然也说一不二。
苦路的巷子大都不宽,可仅容得下一辆车身的窄巷里又经常车来车往。尤其傍晚时,清理垃圾的红色拖拉机要突突地开过,每次贴着我们扬长而去后,我们都要在狼狈地躲闪之余大赞其车技。有一次,在苦路的第一站,一辆车倒车时撞到了身后的车,可撞完它竟绝尘而去,而那被撞车的车主竟也含笑无语。戏剧性的是,片刻之后,那被撞车保险杠上压出的窝槽似乎缓了下劲,就毫发无损地,在包括车主在内的我们的眼里自动复原了。
在耶路撒冷,几乎看不到趾高气扬的呼啸豪车。所有的轿车都很家常,在家常之外就是干净,而干净的同时,则是车身上时见刮碰后的轻伤,那些点缀般的轻伤如同在强调,车的功能不过是代步,它非娇嫩的珍玩,更与富贵无关。
西墙亦称哭墙
仅有一平方公里的老城,是整个耶路撒冷城的心脏,几大宗教的重要圣地都在其中,圣墓教堂、圣殿山、岩石清真寺、西墙……走在老城,我们经常会迷失在鱼网似的巷子里,这些比迷宫还迷宫的巷子,事实上却像毛细血管一样地伸向四个泾渭分明的区域:阿拉伯区、基督区、犹太区和亚美尼亚区。刚刚还在这条巷子遇见戴着头巾的阿拉伯妇女神情疲惫地走过,转向另一处巷子,就能碰上几名东正教徒黑压压地朝我们迎面走来,措手不及的我们压迫着呼吸,目光却会情不自禁地紧跟着他们,直到那几块高大的黑色背影淹没在人群里,而继续沿着小商铺拐入另一个方向,又能见到,一些黑帽黑衫的犹太教徒在巷子里匆匆疾行……
刚到耶路撒冷时,每见到头戴黑色大沿帽,身穿黑色长外套的人,我们的眼睛都会毫无教养地死黏住人家,借助道听途说的可怜的知识,假装内行地把他们称作拉比。后来才知道,凡超正统派犹太教徒,不拉比也会这样穿着,而不拉比的他们,目标是成为拉比——有知识的人。按以色列人的说法,以色列国没有主流民族,而是由四个少数民族组成的邦联,即超正统派犹太人,现代正统派犹太人,世俗犹太人和持有以色列护照并有以色列投票权的阿拉伯人。但前三类犹太人的划分似乎也并不界限分明,虽然,超正统派犹太人和现代正统派犹太人最大的特点都是容易辨识:超正统派犹太人穿戴与世隔绝般的黑衣黑帽,留浓胡子和属于上帝的长鬓角,保持着各种古老的宗教习惯,始终如一地信奉唯一神;而现代正统派犹太人的特点是戴小圆帽,配护身符;这种护身符很有意思,它从腰部位置垂下来,是被我们误以为某种装饰物的穗的形状。但是,在这些穿戴护身符的现代正统派犹太人里,交叉着许多犹太复国主义者。而在犹太复国主义者居多的世俗犹太人里,同样有一部分现代正统派犹太人,他们依然信教并遵守宗教习俗,而大多数世俗犹太人,即是那些有着犹太血统的犹太复国主义者,他们是在流亡异乡中向往“应许之地”、抵制“同化主义”、在排犹反犹狂潮下以及大屠杀后寻求出路的犹太人,纯世俗的他们,追求的只是文化上的身份认同,而不在意宗教上的事务。
不知道我这样的匆匆看客在道听途说中,是不是把这三类犹太人区分得太草率了,但我想,不论他们以何种形式属于以色列,属于犹太人,既然“一母同胞”,他们就逃脱不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式的相互交叉的命运轨迹,这样的盘根错节或许正是表明,他们的根系和源头清晰如昨,不论他们是宗教的还是世俗的,作为上帝选民的这一特殊的同一身份,想必,同样会被上帝全部认领。而那面既是宗教的,也是历史的西墙,就是凝结这一民族共同命运的物证。
西墙亦称哭墙,也叫“叹息之壁”,公元初年,欧洲人认为耶路撒冷才是欧洲的尽头,而西墙则是欧亚分界线。这面长五十米高十八米的大墙,由十八层巨石堆垒而成,最上面七层,是十八世纪奥斯曼帝国时代重修阿克萨清真寺时的遗迹,中间四层,是罗马-拜占庭时代的产物,最下面七层,则是公元前一世纪留下的犹太第二圣殿废址,垒砌这一部分的,皆是每块一米厚三米长的长方形巨石。犹太教视这堵墙为第一圣地,认为它是神圣的犹太人的精神家园,是不可僭越的信仰的寄寓之所。来此祈祷的犹太教徒,一般都会依例哀哭,以表示对古神庙的哀悼并期待其恢复。
此时的西墙那里人潮涌动,而面对人潮的西墙则沉着凝重,像贴在黑色夜空上的巨型墓碑,在无数聚光灯的照耀下泛着丰富的石色。那些趋近西墙的教徒们,欲通过它与神沟通。我听不到神的回复,也看不出墙的特异,看着墙隙间与四季一同起伏的杂草在微风中摇曳,我的心思依然游离着,找不到一处安适的去处,坐在面对西墙的台阶上,我只能用一双简单的眼睛窥寻它模糊的源头……但是我知道,西墙永远是一个与外界绝缘的世界,是属于对着西墙低头与神耳语的犹太人的不可道与外人的世界。
西墙后面是黄色灯光映照的萨赫莱清真寺。建在犹太人圣殿山遗迹上的清真寺,对于西墙下以哭为本分的人类有种无动于衷的淡漠。两处圣地让人狭隘地猜想,是不是,这样的残局恰恰出自上帝的亲手摆布?
萨赫莱清真寺
在耶路撒冷这一三大宗教的圣地,表面看去,不同信仰的人只是各自敬拜心中的神,彼此之间互不相干,但私底下,防范纷争又随处都在。在老城,仿佛一砖一瓦都贴着各自归属的标签,圣墓教堂更是几大宗教寸土寸瓦的必争之地。而圣殿山呢,用阿拉伯学者陶尔·伊本·耶齐德的话说就是:“耶路撒冷的圣所是圣殿山;圣殿山的圣所是祈祷之地;祈祷之地的圣所是岩石圆顶清真寺(萨赫莱清真寺)”,基于此,在这里,荷枪实弹的警察比别处密集。
被犹太人奉为圣地的圣殿山,是上帝在俗世的住宅;是亚当被创造出来的地方;亚伯拉罕在圣殿山上向上帝祭献以撒;雅各在此与陌生人即上帝摔跤并被赐名以色列;这里还是大卫临死前命令儿子所罗门建造神圣之所第一圣殿的地方,而圣殿里,亦是收藏装有刻着摩西律法石板的约柜的地方……可是,这之后,第一圣殿被巴比伦国摧毁于公元前的五八六年,半个世纪后始得重建第二圣殿,但公元七十年,罗马帝国又焚毁了第二圣殿。如今,建筑这些传说的物理支架,除了圣殿残壁——西墙,都已在岁月中无迹可寻。
是的,传说,置身于耶路撒冷这个“迷信像流行病一样折磨着整个城市”(西蒙·蒙蒂菲奥里语)的地方,我热衷于收罗传说,愿意以信的方式消化一切,我完全同意英国学者西蒙·蒙蒂菲奥里在《耶路撒冷三千年》里的那个说法:“在耶路撒冷,真相通常远不如神话重要,若拿走虚构的故事,耶路撒冷就一无所有。”
但不论身处耶路撒冷的哪个角度,萨赫莱清真寺那辉煌灿烂的金色圆顶都是人们的视线永远无法逃离的焦点这一事实,在传说之外又能证明,屹立在传说之中的耶路撒冷,同样屹立在事实之中。
此时,也在事实中行进的我们,来到苦路上萨赫莱清真寺的一处入口,但持枪的警察拦下了我们,漫长地解释着何以不许我们在此通行。好半天,我们也没弄明白他们的理由,但总算知道了我们可以走西墙入口。经过西墙安检,我们从西墙旁边一个很长的木架甬道进入了清真寺区域,并迅速接受了二次安检。袁姐的裙子没有过膝,张的衣服有些透光,她们都在安保的监视下穿上了外套。在以色列,安检是日常的生活内容,而非特殊“待遇”,估计除了回自己家不用安检,进剧院、逛商场、参观博物馆……都得接受“怀疑精神”的具体洗礼。
圣殿山上犹太先祖亚伯拉罕祭拜上帝的那块岩石,同样被穆斯林视为圣物,因为,按照《古兰经》的记载,伊斯兰教的先知穆罕默德是踩着它登天并接受真主启示的。因此,公元六二八年,阿拉伯帝国夺取了耶路撒冷之后,在犹太教圣殿的遗址上,亦被伊斯兰教信徒称之为高贵圣地的地方,建起了萨赫莱清真寺,萨赫莱在阿拉伯语中即岩石之意,所以也叫岩石清真寺。刚到耶路撒冷时,我们曾在橄榄山上远眺过它在烈日下夺目的金色圆顶,当时的它,就像一粒黄色珍珠嵌在耶路撒冷老城这只白色的贝壳里。
而眼下,萨赫莱清真寺就矗立在我们面前,它覆盖了二十多公斤纯金箔的绚烂圆顶的那种华光璀璨让人极为震撼。可不知为什么,在我眼里,它的尊贵是内敛的,仪态是高冷的,仿佛连时间都不敢轻易地以刻痕铬迹的方式与它开玩笑。按规矩,我们不能进入它的腹地,没能亲见那块穆罕默德夜行登宵的岩石,因为即使穆斯林进入,也要用阿拉伯语背一段古兰经以验明正身。我们围着这个冷艳得让周围一切都黯然的建筑屏息慢行,倾听着远处什么人的齐声呼喊,大约是:巴勒斯坦,巴勒斯坦……
萨赫莱清真寺一带的气氛,和西墙那边完全不同,空气中,似乎时刻都有让人不安的情绪在起伏流转。周围朝拜者看我们的眼神,也是排斥的拒绝的,似乎我们是侵入者,与此地无关。但真无关吗? 远处整齐的喊声仍在持续,在喊声中,门洞那里,忽然有一群人聚集了起来,又有警察冲上前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敢上前围观,只能事后看胆大的朋友拍的视频。
作为两个紧挨着的宗教圣地,在圣殿山,擦枪走火的事情时有发生,许多情形在当地人眼里已见怪不怪。此时的小骚动大约是,几名犹太人靠近了清真寺,受到一群穆斯林以喊叫声驱赶,可在黑压压的堵满了人群的门洞那里,一个头戴白色小圆帽的犹太人突然伏身跪下去亲吻土地,这引发了人群的一阵推搡。警察赶过来驱散人群,并护送几名犹太教徒离开这是非之地,而有受到驱赶的“是非之人”,在慌不择路间,便猛地向朋友的手机镜头这边跑了过来。因为一切都发生得非常迅速,朋友返身逃回我们中间时,最后一个镜头那种惊慌的晃动,像极了一名战地记者危险的跟拍。
其实,三大宗教同根同源,亚伯拉罕是其先祖,从犹太教脱胎的基督教自不待言,伊斯兰教,也不过是将亚伯拉罕更名为易卜拉欣……可这真就是自家人的内部矛盾吗?我想不好,上帝何以要为人类策划一场如此的游戏,我更想不明白的是,究竟是神创造了人,还是人因为需要敬畏,需要感受一种比自身强大的力量而创造了神?
也许,这个上帝与人相会之处所呈示的一切,都是面对死亡这个终极问题,千古智慧的必然回响。就像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那困惑的叩问:“我们怎样和我们自身的必死性达成协议?我们如何超越这种必死的命运?”
从以色列回国以后,对这个国家的兴趣持续发酵,上网搜索“以色列”关键词,一则旧闻跳了出来,大意是,二零一六年四月,耶路撒冷岩石清真寺发生了巴以冲突,告诫游人,这段非常时期尽量不要前往。旧闻提及的时间,是四月二十四日,而不是我们去的二十六日,显然,我所目睹的场景,只是那场冲突的小小余波。我心中仍然有些后怕。如果我们事前知道这一告诫,还会去萨赫莱清真寺那里踩红线走钢丝吗?同时又庆幸我们去了。若真的没去,那我们的以色列之行,会不会太有名无实?
以色列很乱?
朋友们得知我要去以色列,发出的几乎是一样的腔调,强调着反问,去以色列?然后打住不说,似乎怕不吉利的提醒让我不安。但接着,忍不住还是发警报道:以色列很乱,不安全。
“以色列很乱,不安全”,是我来以色列前听得最多的评价断语,包括我自己,也给自己这样说过。可事实是,身临其境了这个国家的“冲突”“恐怖”,那所谓的“乱”,对我反倒抽象得失去了形状。难道是缘于我对这个国度仍然缺乏应有的常识?反正,我常常暗自盼望的是,能经历一次电视新闻里,那种隔岸观火的战地冒险。
在这里东游西逛了整整两周,我体验到的,却只有秩序。那种将终极的道德律令浸润在日常生活里的温润的秩序,迫使我不得不简化地将其理解为,这是一种渗进血液的、为神与人共同恪守的神圣契约。或许,正因为有了这一契约,在以色列这个没有宪法的国家,它的国民才敢于骄傲地宣称:“我们无需宪法,《圣经》就是我们的宪法。”
在以色列街头,到处有携枪的男兵女兵,但他们脸上毫无肃杀之色。更多的时候,他们只像采购归来的家庭主夫或主妇那样,随意地把累赘的长枪挎在肩上,甚至抱在胸前,让枪的威慑力降至零点。满心好奇的游人如要请他们拍照,他们也会好脾气地配合,和我们多年里建立的军人概念全不搭界。在国内,就是单位楼下银行运钞车旁的保安人员,也威严得让人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之感,可在这里,如果路上没见到军人,我们倒会有点紧张:兵呢?枪呢?我们东张西望地调侃说。这个准军事化的国家,被满街满巷的戎装与兵器激荡起了一层看不见的硝烟,但神奇的是,同时,又有一层祥和的云霓也飘摇得惬意。当地人见到我们面有难色时,总会主动地Can I Help You?那种眼神和表情能告诉我们,这个民族并不设防,且似乎人人都具有通往天堂的力量。倒是我们,由于长期接受“不与陌生人说话”的谆谆教育,防范“碰瓷”如同防范地沟油与三聚氰胺,结果,时时表现出来的那种过分的警惕与多余的戒备,便可笑得如同来自蛮荒。
秉性与血统
耶路撒冷老城多猫,在一条条幽深的巷子里,它们毫无禁忌地活跃在屋角墙头。我无法判断它们有无人界的家宅,可它们皮毛光滑身形敏捷,都有了点养尊处优的意思,完全没有我所习见的流浪猫那种怯懦的警觉与懒散的六神无主。显然,是人的礼遇保障了它们的生存质量。在中国,有猫能通灵的民间传说,我不知道这类传说在以色列是否通行。我个人对猫总高看的理由,则在于它们外表再温顺妩媚,也掩饰不住高傲的秉性:特立独行,冷眼旁观。猫的悄然出没,放大着这座城市在我眼里的神秘性,好像我已被这里的宗教与历史给掩埋了,所以才让所见的一切,都窒息般地与现实出现了分离。
耶路撒冷还有一景:孩子多。傍晚,我们坐在路边数孩子,见惯了独子现状的我们,看见许多父母带出来的孩子,呈阶梯状地次第走过,我们就像见到破坏计划生育的违法者一样,惊惊乍乍地说,天,那家有一二三四……八个孩子!这些孩子中的男孩子们和他们的父亲一样,都穿戴着统一的黑衣黑帽,把一个在我们看来,普通平常的夜晚,营造出一种过于隆重的气氛,他们不紧不慢的脚步,就像去赴一场严肃的音乐会。
我望着街边那些滑稽的阶梯,逐渐由笑到笑不出来,在替这些身边有妈妈的孩子庆幸之余,我笑的神经自行窒息。我试图理解着,这个民族,是不是在以这种似乎没有终点的繁殖,来不断壮大和传承他们的血脉和信仰。在人口这件事上,以色列相信自给自足。他们轻易不接受移民,除非你有纯正的犹太血统——所谓纯正,是指母亲必须有犹太血统。
但是,不难想象,在漫长的流散史中,具备着“神的血统”的犹太人,没法不经历过无数次的被迫同化与意外同化,久而久之,他们身上生物性的遗传信息必然愈益散失,唯有宗教信仰这一精神性的遗传信息,才是他们辨识自我的永恒的镜子。
对于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是不是以色列公民肯定非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犹太教信仰。
车过边境
如果没有耶路撒冷,复活的便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以色列。这是耶路撒冷对以色列人的终极含义。因此,建国之初,虽然联合国指定了特拉维夫为以色列首都,可以色列人却把总统府、国会、大部分政府机关、最高法院等,都放在了耶路撒冷。在以色列人心里,这里才是真正的首都。
五次中东战争,以色列以少敌多屡次战胜阿拉伯国家,终于留在了上帝的应许之地。难道这只是出于上帝的眷顾?就是拼人数,落败的也应该是以色列啊。我相信,这里边有诸多文化的机制的人性的科技的复杂原因,但以色列人与阿拉伯人的处境和心态迥然有别,肯定是一个最便于解析和理解的元素。围绕以色列的巴勒斯坦、埃及、约旦、叙利亚、黎巴嫩这阿拉伯五国,只是在驱逐一个异族,就好像,一个人站在家门口与路人争锋,若输了,总还可以退回家中疗伤止痛;可那流离失所的路人却输不起,不论靠求生本能还是信念支撑,他们都必须在这块名为巴勒斯坦的土地上创造奇迹。如今,巴勒斯坦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被分为ABC三个区域,其管理模式各不相同:A区是巴勒斯坦自治区,主要是巴勒斯坦人和阿拉伯人,著名的加沙就在这个管理区内;B区为巴以共管区,这里的犹太人和阿拉伯人混合居住;C区在死海附近,也混居着巴勒斯坦人和犹太人,但由以色列政府代为管理。
我们的车自北向南,去往迦密山、拿撒勒、加利利区、伯珊古城、死海、伯利恒……其间,不论经过以巴边境、还是以叙或者以约边境,总是还没等导游做完介绍,那边境就已被甩出了好远。其实,边境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在车速面前,不论这个国家还是那个地区,都逃不脱被荒寂山丘所模糊混淆的命运。有一座最多一辆车身宽的木桥是以叙国界,可那里,除了空中的热风与地面的荒芜,连只飞鸟都看不到,更别说以国或叙国的兵与民了。
车子经过著名的戈兰高地时,大约是因为受到低矮云层阴郁的覆盖,我们才有点自己吓唬自己地警觉到,这里便是最典型的,和平与战争的交汇之处,生命与死亡的聚合之点。与其他边境地区比,这里更加杳无人迹,寂静荒凉,只有遍野的茅草恣意疯长。据说,在这里的茅草之间,有一种花能识别地雷,它以一种神奇的灵性,给千疮百孔的戈兰高地打着战争的补丁。当它在有地雷的地方盛开之时,绚烂的花朵呈红颜色,可在没地雷的地方怒放的时候,它却会——对不起,会以怎样的颜色面世我给忘了,反正,不再血一般淋漓着殷红。
死 海
通往死海的公路两旁,绵延着好几公里绿叶肥硕的椰枣树,那种阅兵式般的整齐与严谨,能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以色列人对生机的热望。其实,越靠近死海,与它配套的远古那种酷烈的气息便越是逼人,除了大片风化的石灰岩的黄色,大自然拒绝出产绿意,假设有幸在人的视线里交错出了黄中之绿,那只能证明,人类是唯一能创造奇迹的生物。
死海被称为地球的肚脐,位于两个平行的地质断层崖之间,像一块一经开裂便不再愈合的巨大伤口,并随着高温少雨而快速蒸发,在不久的未来,它必将因“结痂”而销声匿迹——死海的海平面,正以每年一米的速度在急骤下降。对于死海终有一天只能呆在文字里的事实,我过于提前地感到了遗憾,于是,在已经开始的倒计时模式中,我手忙脚乱地换上泳衣,怀着好奇与恐惧,趔趔趄趄地踩进水里,体验起了尚存活于现实中的死海奇观。
水底黑泥像无数条“喉咙”,大口大口地把我的双脚吸了进去,而在这些光滑的“喉咙”里,又埋伏了许多尖利的石头,让我的行走如同杂技表演。但这阻挠不了我迫切地扑向失重的时刻。终于,死海的咸度把我托离海底,那片只是漂浮在我早年中学课本里的反常之水,接受了我的亲身验证。但是,那种想象中的潇洒并未潇洒起来,我全身的肌肉都很紧张,只能努力保持着平衡,而不敢有半点放肆的嬉戏,至于照片上自欺欺人的惬意表情,不过出之于某几个瞬间的成功伪装。
死海的海拔负四百米,作为地球的最低点,是地球上最大的天然矿物质资源库。在死海边上,以色列拥有世间仅存的死海泥加工厂,名为AHAVA。AHAVA在希伯来语里是爱的意思,我们曾经在以色列国家博物馆的艺术花园里,看到过以AHAVA命名的巨大雕塑,它在寓意着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只了解,AHAVA所出产的护肤品,能把死海里富含的钾、钠、镁、钙、锌……等矿物质,从头到脚地转变成拯救女人的美容仙丹。在这些诱惑人的神品面前,死海不是让人不沉,而是让人想把它带回家去。身为女人,不用说,我们从头到脚地被它们俘获了。
哦,AHAVA,爱,两千多年前,就在死海西北岸边这寸草不生的荒凉旷野,在名为昆兰社团遗迹里,为后世留下了著名的《死海古卷》的隐士派犹太人,又是为怎样的使命所驱策呢?
来到昆兰旷野,眼前的荒凉峡谷,像世界蒸发后的残余之地,呈现着末日之相。在黄色荒丘的十一个洞穴里,曾经藏着犹太人最古老的圣经。
跳进我眼里的一处不肯埋葬于山体的突出部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阳的强光把它暴露了,那形态分明就是一头不肯倒下的死去的大象,我无法不注目它风干的表情,以及那表情里沉默着的最后尊严。它身上的古洞像极了一只不死的“眼睛”,在这只不死的“眼睛”里,曾经藏着最重要的一部分《死海古卷》。
隔离墙上的涂鸦
我们的旅行团是一个朝圣团,除了我和我的五位朋友,其他人都是虔诚的信徒。我们在团里是围观者。对任何一处圣地,我们都既可以与己无关地陌生着也可以莫名其妙地亲近着,在别人麻麻烦烦地祈祷的时候,我们撇清自己时也既允许不大自在更允许理所当然。我们可以不知道彼得是谁,但却愿意知道肉质鲜嫩的彼得鱼实在好吃,吃光整整的一大条还不觉解馋。导游所选的朝圣线路,是沿耶稣的圣迹自北而南,凯撒利亚、迦密山、拿撒勒、伯利恒、洗礼之所约旦河、凯撒利亚腓立比、八福山、迦百农、加利利湖……这些圣迹有的在巴勒斯坦境内,行进在这两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不同领土上,我们常常不知不觉地就踏上了异邦的疆域。
午间在一家阿拉伯饭馆就餐。周边民居稀落,沙地片片,还来不及疑惑我们身处何处,便已看到,满街的绿色车牌远远地多于黄色车牌。导游说,巴勒斯坦是绿色车牌,以色列的车牌为黄色。
静寂之下,似有一种不安的暗流在悄悄涌动,我们好像突然断掉了锚链的船只,漂泊在无边的浪涛之中,随时都有被卷走掀翻的不确定感。这里似乎不宜久留。一吃完饭我们立即上车,继续在车速里扫描大片野草丛生的阴郁景致。
我们是在汽车的颠簸中看见的隔离墙。对于这种特殊的壁垒,我不知该怎样评价,也说不好,它的实效性与象征性哪个更大。它捍卫了一个国家的安全,同时也把一个族群的尊严关进了笼子。让我在心情沉重之余惊讶的是,那数百米长的隔离墙上,布满了涂鸦,是最大的一处“行为艺术”场域,是一间面积超大的特色展厅:一只长腿鸟,几株椰枣树,戴头巾的女人,小孩子举手指向远方的背影……所有的线条都简洁明确,似乎让人看得见画者内心的干净单纯。同时,涂鸦在这样的墙上,又有一种政治被艺术化的戏谑之感,迫使人猜想,墙那端的主角是不是在以这样的方式,缓解被剥夺、被控制的愤怒与无奈?而这种虚弱的愤怒与无奈,是否有谁倾听并愿意理会?
隔离墙令人猜测。我的想象贴着车窗,翻越高墙,似乎看见了那里弥漫着的苦难……但想象的单薄苍白,像一部黑白片,图像音效都失真地抖动。在车速飞快的移动中,我突然有种从梦里被唤醒的虚弱之感。
到达耶路撒冷时已近黄昏,此时的耶路撒冷,空气清凉。远处,又传来穆斯林的唤拜声。在逾越节的日子里,每天的无酵饼已经慢慢被我们无可选择地接受。薄而脆的无酵饼,很像我们熟悉的大饼干。
游魂栖息地
以色列国家博物馆外形是个巨大的白瓷盖子,这一设计灵感,来自于那只昆兰山洞穴中保存《死海古卷》的瓮,而以希伯来文抄写在羊皮上的《死海古卷》以及在马萨达发现的史前文物,都是这里宝贝的馆藏。也可称之为圣经博物馆,因为馆内展示的珍品文物,多为各个时代样式各异的《圣经》,包括先知以赛亚书最古老最完整的版本。除了那些宝贵的经文,这座号称是世界十大博物馆之一的博物馆内,还有从史前文明到现代的整个近东、中东,以及全世界的各种文明的藏品。
馆内展出的,有大量古典主义时期、表现主义时期和现当代画家的作品,有古拙的雕像造型倔强地散发着远古的文明气息,可惜时间短,藏品多,加上文字障碍,我只认得出熟悉的几位画家的作品,其他只能走马观花。在以色列当代艺术家的画和装置里,那位叫……对不起,他的名字我又忘了,是他的油画让我印象最深,我喜欢那并置在同一空间里的几个主题的互不相干。比如,一张以雪为背景的画幅里,左下角一个男人正在对跪伏他脚下的男人施暴,旁边是红通通的火焰和三个戏火的孩子,另外还有一对滑雪的父子,画面远处赤裸着下体的男人和被他压在雪地上的女人,同时还有,一个女人被五六块木条挤迫着,一个无助地呼喊着什么的红衣女孩,在一处支架交错的在建房屋处,几个工人正往脚手架上运送木条,而一个头戴黑棉帽留着浓密大胡子的中年男子,正把他的生殖器展示给两个幼童……整个画面,将暴力、色情、死亡裸露于日常生活的游戏或劳作中。从画面上看不到一点技法,几乎是一种平涂的色块和单一的线条,像一种文字的表述在图像里发酵。另一张画上,有洗衣妇、大街、黑洞般的垃圾箱、拖着火与烟飞向地面的炸弹、张望什么的老翁以及十几只颜色不同姿态不同大小不同的猫;再一张画上……艺术是除开宗教之外,人类爬行在尘世间的另一条自我救赎之路,这位被我忘记了名字的以色列画家,以他风格简约但内蕴丰盈的绘画,再次对我做出了强调。
以色列国家博物馆旁边是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馆内有关大屠杀的照片、影像、遗物和完整保存着的遇难者档案,充塞得让人透不过气。那些死难者,不是一些冰冷的统计数字,而是作为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面孔以及有自己尊严的人的个人档案。据说,自一九五三年建馆始,以色列便在全世界范围内,搜集在大屠杀中每一位死难者的个人资料,如出生地、职业、国籍、父母及配偶的名字、战前的居住地、遇难地点等等。至今已收集了六千二百万份和大屠杀相关的文件、档案,近二十七万张照片……如今,以色列仍在继续寻找搜集大屠杀遇难者的资料,也许,那个贴着密密麻麻遇难者照片的大圆锥体上方的空白地带,就是未来回到以色列的犹太游魂最后的栖息之地。幸好,一次人类用非人类的杀无赦的行为成就的屠杀狂欢节已成过去,只是,死难并不存在“幸好”,它像天亮后仍被人记住的夜那样深不可测。而此时,我不知该如何诚恳地去描绘心里的暗影,因为我们也曾经历过大屠杀……
纪念馆旁有一个专为二战时期遇难儿童修的小型纪念馆。进入馆内,一片漆黑,只有非常微弱的烛光,像舞动的萤火虫。我们摸着黑慢慢移动,仿佛穿行于既真实又魔幻的历史隧道。
由历史隧道中溢出的历史烟尘,从未在以色列人的记忆中淡去散开,也许,正是这永难消弥的历史烟尘,强化着这个国家对国土略带偏执的守护。
钻 石
晚饭后,钻石厂一位在中国吉林大学读过研的犹太小伙子,开了辆极其普通的轿车接我们去看不普通的钻石。
世界上,最大的钻石产地在南非、澳大利亚和俄罗斯的西伯利亚,以色列没有自己的矿产,但以色列的钻石加工水平举世闻名。始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以色列钻石工业,是移民自比利时的犹太人将这个行业带了过来。世界上,有百分之七十的钻石最终变为成品的地方都是这里。这个数字是不是可以印证,无数次逃散、驱逐,迫使犹太人必须要带上小而能保值的东西,比如钻石。
在钻石厂的大厅里,陈列有形色各异的十二块宝石,会说汉语的犹太小伙子告诉我们,这些宝石代表了以色列的十二个支派。当然了,犹太小伙子不是要给我们上教派课,而是要普及钻石常识,至于为何做钻石普及,呵呵,地球人肯定都明白的。他说,五十吨泥土才能淘出一克拉钻石的原材料,而半克拉以上的钻石才有保值价值,他说,钻石昂贵的标准在于切面,切面越多并且越白才质量越好……他拿出一颗五十八个切面的圆形钻石,钻面上,光的舞者在旋转跳跃,诱惑着人想入非非。
眩目的大厅里,有无数光的舞者在婀娜翩跹,邀请着我们将它们移植到自己的无名指上,似乎只有移植成功了,一个人——尤其是女人的爱情才能获得一种无法取代的隆重的份量。据说,戴钻戒的女人,每天会不少于百次地下意识看手。一颗直径不到一公分的拥有无数切面的钻石,究竟凭借了怎样的力量,居然能那么神秘、魅惑、昂贵和尊荣?这真是一道无解的谜题。也许,在以色列,钻石也寄寓了别的意思,但对我来说,它只是地球深处高压高温下形成的碳元素的单质晶体,若剥掉它身上的附加元素,它只能带给我虚无之感:它在时间面前的无动于衷,能冷酷地将我生命的长度和硬度扼杀取消。
跳蚤市场
耶路撒冷是一座蒙上月亮之色的,让人迷失的城,浓到化不开的宗教氛围好像凝固在某个停滞的时间里。可到了特拉维夫-雅法,分秒不差地,我们心里的时钟就突然响起了嘀哒之声,就像早上醒来看见了第一缕阳光,那种懒洋洋的舒适感又潜回了体内。
我们再次来到了雅法。到以色列的第一站是雅法,现在我们沿着时间画定的一个圆,再次回到这里。
雅法与特拉维夫新城相连又分离。从行政区划意义上说,雅法与特拉维夫同属一城,人们普遍的说法与写法都是:特拉维夫-雅法,其实两者的气质和氛围完全不同。特拉维夫是现代都市,雅法则是古雅小城,不喧闹,不繁华,保持着时间给它留下的松弛“皱纹”。
要体会雅法的松弛安逸,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闲逛这里的跳蚤市场。本来,我们只是无目的漫步,可情不自禁地,就被跳蚤市场这一探宝的秘密场所给吸引了。沉溺到那些贩卖时间证物的小店之中,跻身在落满灰尘的货架之间,我们不由感慨,面前的花瓶、盘子、杯子、铜灯……是什么样的时空让它们流落到此?也许它们曾经历过许多不同的主人,曲折的源头已匿名无考,但现在它们却不甘湮没,又精神抖擞地,集结在了店铺里等待再度的辨识与认领,这种抛却历史返身现实以重写历史的勇气与气魄,所具有的力量撼人亦撩人。我接受了这力量的鼓蛊引诱,试图出手占有它们。
其实,我并不喜欢收藏旧物,老迈的物件哪怕曾堂皇无比,因殉葬过时间见证过生死而成为一种特殊的存在,也会让我心生敬畏然后是忌讳:我害怕残留其上的太多生命的温度与时光的掌纹,把我对未知的想象,拖入固定的情节与俗套的故事。可置身古老的雅法小城,我却又觉得,与一个不知来路的器物缔结姻缘,去延续和改写它含混的身份,又未必不是义举与吉事。
希伯来语
特拉维夫-雅法的居民,基本都是犹太人,这样,在特拉维夫-雅法的街头,除了政府的公共标识得同时使用阿拉伯语与希伯来语这两种官方语言,其他非官方标识,一般便光用希伯来语。由于一次次的流散迁徙和一辈辈的杂处同化,犹太人的希伯来语,只在圣经里还一息尚存,而在日常生活里,它早已消失,或只以混血儿的面目流布于世:在中、东欧,它与德语混合成了意第诸语,在拉美,它与西班牙语混合成了拉迪诺语……可现在,经百年救治,它竟奇迹般地又复活了。复——复国,在犹太人看来,就是要复一个健全的国度,而起死回生希伯来语,则是“健全”那完美仪式不容缺失的重要一环。
在我从耶路撒冷的酒店带回的便笺上,印刷体的希伯来文和偶然结识的中国留学生小鲍手写的希伯来文完全不同,印刷体的有点像五线谱,像音阶,手写的则像某种舞动的旋律。满大街的希伯来文曾让我有过瞬间的冲动,想请小鲍当我的希伯来语先生,尽管,他反复强调,这种语言非常难学。在我固执的恳求下,他在那张便笺纸上,把一小串汉语和希伯来语两相对照着写了出来:“你好”“谢谢”“对不起”“再见”……我也立刻就叽哩呱啦地苦练起来。
对以色列人来说,复活希伯来语也许还有更深的灼痛难以道与外人。阿摩司·奥兹曾说:“我父亲可以读十六种语言,我母亲讲四到五种语言,但他们只教我希伯来语。他们不让我懂任何欧洲语言。也许他们害怕,即使我只懂一门欧洲语言,一旦长大成人,欧洲致命的吸引力也会诱惑到我,使我如中花衣主人魔笛手的魔法般前往欧洲,在那里遭欧洲人杀害。”
博物馆与拉宾广场
在特拉维夫-雅法过安息日,能让我想起一位诗人笔下的诗句:“除了海,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是的,除了城市周边永远在推波助澜的海以粗重的呼唤邀请着我们,城里的店铺都大锁把门,让我们有点不知所终。
不,能知所终,我们可以去博物馆。在以色列这个面积只有两万多平方公里的国家,大小博物馆有八十多个,多半都长年免费开放,越是节假日公众休息时,还越会把怀抱敞得更开。博物馆里孩子很多,乍一进来,我们差点误以为是进入幼儿园了。针对孩子,中国有句时髦的话,叫“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可我觉得,假如中国的孩子已经输了,那一定是输在了博物馆这个起跑线上:中国孩子看重的课本只是知识,以色列孩子出入的博物馆则是生命。我们踏入博物馆的大门口时,看到一个自动取款机下面有只黑盒子,黑盒子里躺个熟睡的婴儿,旁边的守候者是位长须老人。那婴儿的睡态十分安详,似乎在表明,虽然他刚出生不久,还不具备跑的能力,但却能幸运地早早站到起跑线上。我们在博物馆转一圈出来,那个长须老人已经离开,婴儿的四周再没人看护。我没来由地心中略生不满,下意识地朝黑盒子走了过去——哈,原来,它竟是件逼真的装置艺术品,那肌肤那造型那姿容那神态,与真人相比只差口气。
离开博物馆,我们再一次不知所终地沿街闲逛。因为安息日,和耶路撒冷一样,人车都很少,但没有那么浓厚的宗教氛围,有点像我们熟悉的周末。街边是一排排关着门的小商店,能印证小鲍的话,在安息日,以色列人禁止一切和“开”有关的行为。他还说了一个有趣的例子,和他同屋的以色列同学,安息日连灯也不自己开,得小鲍这个无信仰者代劳。
特拉维夫这个既现代又朴素的城市,不论大街上还是小巷里,都感觉不到与发达伴生的奢靡的繁华,比肩而立的包豪斯建筑反倒极简了城市的风格。没有名牌,没有豪车,没有奢侈品,没有购物热,生活在这里只有一种减法式的单纯,没有什么会土豪化甚至强盗化地挑拨人的物质欲望。
前面不远处是拉宾广场,一九九五年以前,即获得过诺贝尔和平奖的以色列总理拉宾遇刺前,这里名叫和平广场。广场的中间有个巨大的钢架建筑,呈倒三角形,从空中俯看是大卫王星。拉宾遇刺的地方,就在不远处的政府楼下面。拉宾的纪念碑就建在著名的刺杀现场,它普通简单,不事雕琢,与以色列人的朴素气质完全吻合。周边被铁链圈围成正方形的纪念碑,由几块灰黑色的大石头堆垒起来,其中的一块上,用希伯来文写着刺杀事件发生的时间和拉宾的名字。地上有几个铜质圆盘,分别标识出当时拉宾、刺客和保镖所处的位置,刺客与拉宾的距离不足一米。我打量着这隔绝阴阳的一米的距离,虽然此时阳光暴烈,却有一种寂寞的寒意在扩散,好像血腥的味道挥之不去地在空气里凝固了。至今,仍然有犹太人认为刺客是英雄。听陪我来拉宾广场的小鲍说,甚至极端犹太教徒对于以色列这个国家都持否定立场,在他们眼里,他们的宗教是超越国家的。
一九八一年,埃及总统萨达特在发表了“我们欢迎你们和我们一起生活”的讲话的四年之后,在阅兵式上遇刺身亡。拉宾与巴勒斯坦签下的“土地换和平”协议,与阿拉法特握手言和的经典瞬间,更多的时候,都只能作为历史记忆定格为化石。也许,人类确实无法解决上帝的问题。
同性恋天堂
从拉宾广场去往雅法,是一条直路,这条几公里长的直路,车道在两侧人行道在中央,人行道有四五米宽。路边种了许多植物,植物下有供人休憩的长椅,我们在阳光里兴冲冲地走和懒洋洋地坐,一点点接近了直路一侧的海边。
海边的热闹,与任何一处休闲场所的热闹都没区别,一眼望去,冲浪游泳的人在海面上点彩似的涌动。岸上停满了私家车,车隙间满是狗和遛狗的人。特拉维夫的狗让我想起了耶路撒冷的猫,这一阴一阳的两种动物,似乎在证实着某种隐喻。
特拉维夫以包容开放著称,是有名的同性恋天堂,据资料介绍,在这个四十万人口的城市里,有百分之二十自称喜欢同性。在海边漫步时,有一对同性恋让我印象很深。在夕阳西下的背影之中,他们一人手里拿着奶瓶,另一人推着一辆小巧的婴儿车,以一种非常自然家常的神态和亲昵依恋的表情,迎着我们擦肩而过。我没法判断他俩谁是婴儿的“妈妈”,也想不好,婴儿车里他们的宝贝儿,能否承载他们那浓度明显太高的温情。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时,往往男人的阳刚外露又直接,或许他要以这样的表现,来证实女人确是他身上的肋骨。但两个男人在一起时,特写了他们的阴柔而非阳刚。
以色列真是个奇妙的国家,一方面顽固地恪守宗教传统,一方面又充分地尊重人性、崇尚自由、容忍乃至鼓励离经叛道。作为“不死的民族”,犹太人之所以成了上帝的选民,也许,还真就不是上帝的偶然之念,而是他们预先就具备了上帝选民的独特品质。假设,隐身的上帝能提早现身于犹太民族晦暗朦胧的历史源头,那他们的命运,其走向轨迹能否不同呢?
告 别
回国前一天,听小鲍说,雅法老城火车站的地中海边,有家叫“老人与海”的餐馆挺受欢迎。我们决定“奢侈”一次。一是坐到海边吃鱼更“名正言顺”,二是那些过于排斥我们味蕾的当地食物我们早吃够了,唯有鱼的味道,能让世界各地的人集体认同。
其实,“老人与海”只是一处大排档,并不“高大上”,唯有收费,与国内上好的餐厅比毫不逊色:七百多谢克尔,相当于人民币一千二三。连日来,我的算术水平长进飞快,在脑子里,轻易就能让美元谢克尔人民币互相取代。
海风潮凉,我们坐在海边一边品尝鱼鲜,一边打包各自的心情。短短的十多天,我们脑子里已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以色列”,可现在,一如秋天的果实没法留到匆忙而来的寒冬,我们得让属于各自的天堂、地狱、上帝、真主、惊异的喜悦与深切的感伤,在即将回国的情绪里隐遁退潮。但回到公寓收拾行装时,我们还是下意识地、不顾困乏地、比赛般地,再次把自己的以色列收藏一一放到桌面上展览,想借助作为物证的耳环、项链、戒指、花瓶、咖啡壶或者石块贝壳干泥巴……来固化我们纷纭的记忆,来凝结我们参差的念想。
次日,坐在去往机场的出租车上,有种难言的怅惘与失落,越来越剧烈地在我体内波动荡漾,望着车窗外移步换景中的以色列国,许多关键词,像钻石的一个个切割面所折射出来的千差万别的眩目光泽那样,争相跳进了我的脑海:朴素的、坚韧的、矜持的、傲慢的、谦恭的、虔敬的、锱铢必较的、兼容并包的、针锋相对的、苦难悲壮的……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国家呢?对它,我未知时的熟悉和熟悉后的陌生,同样地强烈同样地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