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历史”以进入历史
2017-01-06刘大先
对于历史的热情根植于人类对于自身存在的自我证明,因为记忆被视为一个人实有的条件——一个毫无记忆力的人无疑是个空心人,只具备了人的外壳,而没有知识和精神内涵。但历史和记忆之间并不构成等价关系,前者根植于后者芜杂丰富的基础,而将自己打造出客观实在的面目。历史常常被我们滥用,如果从语义学进行周延一些的分析,历史是过去的实存,由于时间的不可回溯,它永远是无法究诘真相的,所有僭称自己对于历史真相的还原如果不是诞妄就是谎言。而常常被我们指称的“历史”其实只是关于历史的记录、书写、铭刻和承载,除了书写文化诞生后的文字之外,历史广泛地存留在口头传统、图像碑刻、民俗事象、宗教仪轨、衣物建筑、考古实物之中,我们所有关于过去的认知只是来自于这个第二维度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中的历史其实是“影子的影子”。
这并不意味着小说一定比“历史”低级,二者在某种意义上都只不过是对历史的叙述,只是“历史”往往倾向于总结出一定的规律,总是摆脱不了某个特定思想框架之下史观的影响,缺乏小说细节所提供的情感性、精神性和心灵的内容,而这正是小说想象性的特长。虽然小说也存在着同样受主导性思想支配的问题,但它却可以在自己所创造的世界中最大限度地保留开放性和毛茸茸的多样性。亚里士多德说“诗比历史更真实”,其意义就在于在此。因而,在虚构性的小说中书写历史是作家们乐此不彼之事,这当然与小说的起源有着莫大的关联——它与神话传奇、史诗吟唱、史书叙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小说必须以超越于历史的包容性和真理性参与到历史实践之中,才能使自己不再是游离于时间之外的浮游生物,摆脱怡情遣兴的雕虫小技的形象。司各特的《艾凡赫》、雨果的《九三年》这样直接书写历史的小说无论在观念和技法上都曾经给中国的现代小说以示范的教益。事实上,通过小说来写历史一度成为中国现代文学早期的重要一脉,他们往往带着一种“古为今用”的灵活性去复活“资治通鉴”的史家古训。郁达夫、郭沫若等从事过历史小说实践的人物都力图将“历史”作为对象,以烛照当下的现实,充满明确的主体意识和政治关切。这种“古为今用”或者“以今述古”,意在通过小说的写作进入到改变历史的进程之中。
这与早先的历史通俗化形成了一定的区别,比如冯梦龙、蔡元放的《东周列国志》或者蔡东藩卷帙浩繁的历史通俗演义,往往秉承史书常见的春秋笔法,并不注重人物个性塑造,而突出事件来龙去脉的趣味和各种人际与社会关系的曲折离奇,并贯穿作者个人符合大众趣味的素朴道德教化。这种大众娱乐与教育产品并不具备史观的自觉,而现代历史小说则要明确得多,姚雪垠以五十年之力完成的《李自成》就是典型的代表。如董之林所说,把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作为推动中国社会发展的动力,是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观察和阐述中国历史得出的重要结论。对历史本质的这种判断和解释,使建国以来的文艺运动,始终把塑造工农兵形象,塑造阶级斗争中“叱咤风云”的无产阶级革命英雄的典型形象当作文艺工作的首要任务。姚雪垠赞成这种主张,并以《李白成》参与了这一意识形态的文化建构。但结构的复杂性在于,历史小说描写的一系列“事件”和“必须符合思维法则地加以认识的行为,两者之间的界限并不是确定的”。规约在创作中不断实现的过程,实际上也是在撒播与移植中不断变形的过程,正如小说家关于只有“深入历史”和“跳出历史”才能完成“艺术使命”的比喻。因此,无论从整体布局还是具体描写,《李自成》实际上要比意识形态规定的范围丰富、复杂得多。在观念与小说之间的隙缝中,文学得以生成,而它自身也成为一个标本性的文本,滋养着后来历史小说的历史形态。
当然,新时期以来,随着历史观念的多元化,历史小说的面目无疑要复杂得多。既有徐兴业《金瓯缺》、刘斯奋《白门柳》那样讲究名物考证、注重史实的“还原历史”名作,也有高阳的历史人物系列小说,二月河讲帝王心术的“王朝系列三部曲”那样更多传奇化之作。在新历史主义理论的熏陶之下,“历史”与“文学”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唐浩明的《曾国藩》《张之洞》《杨度》,熊召政的《张居正》,孙浩辉的《大秦帝国》,王跃文的《大清相国》之类作品则更着眼于某种个人观念的表达。而这些历史小说之外,先锋文学中常见的私人化、欲望化、碎片化的历史表述,如苏童《我的帝王生涯》《武则天》之类,则已经几乎抛弃了史实本身,而将历史事件和人物作为符号,缀结在结构网络之中,成为修辞的一种。
对于当代历史的热情也促生了大量作品,它们延续了“新历史主义小说”普遍存在的特征,尤其在革命历史的叙述中,以个人化、传奇化、风格化对抗革命历史主义和宏大意识形态,其结果往往带来的是历史本身的淆乱。关于王安忆的《长恨歌》《天香》,金宇澄的《繁花》,艾伟的《风和日丽》,严歌苓的《陆犯焉识》,贾平凹的《古炉》,阎连科的《四书》,莫言的《檀香刑》《蛙》等,已经有很多批评,我想绕开这些所谓主流文学叙事中的作品,谈两部“非主流”历史小说,我认为它们显示了两种历史小说的当下途径。
一个是历史学家李敖的《北京法源寺》。他自称其中的史事,“都以历史考证做底子,它的精确度,远在历史教授们之上……在做好历史考证后,尽量删去历史中的伪作……而存真实。……史事以外,人物也是一样。能确有此人、真有其事的,无不求其符合。除此以外,当然也有塑造的人物,但也尽量要求不凭空捏造”,并且总结说:“写历史小说,自然发生‘写实的真和‘艺术的真的问题,两种真的表达,小说理论头头是道。《北京法源寺》在小说理论上,有些地方是有意‘破格的。有些地方,它不重视过去的小说理论,也不重视现代的,因为它根本就不要成为‘清宫秘史式的无聊小说、也不愿成为新潮派的技巧小说,所以详人所略、略人所详,该赶快‘过桥的,也就不多费笔墨;该大力发挥的,也不避萧伯纳(G.B.Shaw)剧本《一人演说》之谶。”李敖学识渊综广博,单是开头对于法源寺的来龙去脉的纵向考察也颇见功力,其思想中时时闪现的火花完全是在阅读与行动交替中淬炼出来的,充满明晰的智慧与深刻的认知。但是如果以 “纯文学”观点来看,《北京法源寺》却是个失败的小说,书中大量的人物之间的辩难、诘问、回答、分解、提炼、厘析、剖辨,往往脱离了情节的语境,而直接成为作者本人的代言。但是,他本意是通过“法源寺”勾连挂牵起千年的风云变迁、人事更迭,更强调对于晚清民初几十年风流际会的康梁谭王的思想走势集中的写意式勾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启蒙与变革思想的通俗化解读,目的在于“以具象的、至今屹立的古庙为纵线,以抽象的、烟消云散的历朝各代的史事人物为横剖,举凡重要的主题:生死、鬼神、僧俗、出入、仕隐、朝野、家国、君臣、忠好、夷夏、中外、强弱、群己、人我、公私、情理、常变、去留、因果、经济(经世济民)等等,都在论述之列”,这个目标实际上部分达到了。
另一个是编剧宋方金的《清明上河图》,这个小说整个叙事语法就是虚构改编现实,或者说历史和生活是按照想象进行的。本着这种结构,宋方金对历史进行了一番戏谑性的重写,将《水浒》中的虚构人物和历史中真实的宋徽宗、李清照交织起来,虚实相生,书写了一个亦真亦幻、妙趣横生的故事。小说中充满了各种无巧不成书的设计,却又严丝合缝、自圆其说。可以想象,当作者终于找到所有历史和幻想、事实与捏造、正史叙述里正襟危坐的君王奸臣与文化传说中的好汉名妓邂逅的门径之后,如释重负的感觉。这种感觉带到了小说里,形成了卡尔维诺般的轻逸气质,也带给了读者,让阅读感觉也轻飘起来,你会感觉作者在满足于讲一个好看的故事,故事讲完了,然后就没有了。在讲述这些已经被讲述过无数次的传说与故事的时候,宋方金必须要另辟蹊径才能避免重复前辈已经踏上无数次的道路。他是经过了80年代先锋文学、新历史主义和无厘头电影之后的文艺青年,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戏说的途径,通过脑洞大开的奇思妙想再造出一个新鲜烂漫、如同初心的那种根本上的故事。最初的故事总是带有街谈巷议、流言蜚语的特征,人们听故事并没有指望从中得到伦理教化和微言大义,它是一种无功利、非目的、去意义的娱乐行为,因而宋方金的描写和叙述下意识地流露出童心般的诗性气质。
我在与宋方金聊过《清明上河图》,他自己非常满意这个作品,说不是要还原历史,而是以历史作为材料,写一种可能性,或者是一个平行宇宙。他相信故事把无限凝于一瞬,同时又使一日长于百年:“我希望能拆掉历史的藩篱和界石,让读者直接和故事对接,而不是要通过知识的鸿沟”。这个话是有针对性的,针对的是过于严谨地按照史实叙事,没有特定知识背景的观众往往会不明就里,难以进入。不过这番说辞其实也暴露了《清明上河图》作为小说的不足之处,它太像一个电影剧本了,起承转合间的蒙太奇导致了情节的跳脱式发展,人物像赶通告一样气喘吁吁地奔向下一个场景,因而就来不及展示自己的个性。他们像一个个提线木偶纷至沓来,让读者目不暇接,叙事的加速已然失控,作者已经刹不住车了,只好草草了事,呈现出一副高潮来临的模样。小说和电影的戏剧化都是我们时代的大俗套,虽然宋方金摆脱了好莱坞式故事的高度概念化,却也不能免俗。这样固然完成了类型化电影般的叙事,却也锁死了故事生发的多种可能性。原本轻盈的飞翔,到最后落地变成了一个光明的大和谐,这多少让我有些不满。
之所以谈到这两部作品,因为他们都是“反文学”的小说,即基于对既有历史小说叙事理论的不满,而一个以政论式叙述,一个以电影化手法叙述,意在生发讲述历史的可能,而不是讲述“历史”的已然。小说的意义在于它是“历史”之外的东西,它通过叙事加入到历史现实的实践之中,“历史”总是被当下所讲述,而这个“当下讲述”本身构成了历史实践的组成部分。这种有些绞绕的表述并不是我的文字游戏,而是要表明历史、“历史”(历史记录)和小说之间的平行关系,它们共存于时空之中——历史似乎已经远去,但“历史”和小说却可以改变历史的认知。小说中的历史,在这个意义上,需要寻找到自己独特的叙述维度,创造出新的“历史”和历史,而不是跟在已成俗套的既定文学话语后面规行矩步。
作者简介:
刘大先,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