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人为何不原谅朴槿惠

杜白羽

由于对经济现状不满，对“政经胶着”的权钱交易深恶痛绝，韩国民众心头一直积聚怒火。

“亲信干政”事件成为了点燃怒火的引线

“亲信干政”事件曝光后第八周，烛光游行示威继续在韩国全国各地举行。

首尔光化门广场上，遍布四处的政治漫画，让这场游行示威增添了些许诙谐。其中，有骂现代、三星、SK、乐天等大财阀的，有将财阀们的画像“投入牢房”的，有将“亲信干政”事件设计成各种电影海报的。

金贞淑是广场上65万人群中的普通一员，她是从仁川第五次专程来首尔的。她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我会一直参加烛光集会，直到朴槿惠下台的那一天。”

从“选举女王”到“鸡槿惠”

12月9日，韩国国会通过对朴槿惠的弹劾案，被视作民意的胜利。朴槿惠在被弹劾后一周，向宪法法院递交答辩状，称“弹劾程序有严重法律缺陷，应予驳回”。这激起了民意的强烈反弹，民众继续集会示威要求朴槿惠立即下台。

光化门广场上，有将朴槿惠画成一只鸡的政治漫画。一位韩国大叔手拿一只拔了毛的鸡，在世宗大王塑像前，交替用英语和韩语、激动难抑地进行“演说”：“朴（Park）槿惠不懂与民意沟通，鸡（Dark）槿惠快下台！”

同在现场的两位高中生解释说：韩国文化中，鸡有傻子，“无法沟通”的意思。虽然在崔顺实干政丑闻曝光前，独断专行的朴槿惠就已经有此“外号”，不过，韩国人最近骂“鸡槿惠”更加普遍了。

如今，尽管还有少数老年人和保守团体支持朴槿惠，但全民“倒朴”的呐喊，已从首尔向韩国全国蔓延。

从“选举女王”到“鸡槿惠”，朴槿惠在这四年内到底做了什么，让韩国人如此愤怒？

大学生李韩熙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政客不要开空头支票，国民需要看行动。朴槿惠许诺的政策一个都没实现，韩国人失望透顶。”

当记者问道，朴槿惠身世坎坷，被崔顺实利用才落得如此悲惨下场，“为什么韩国民众不同情她，非要置她于死地？”李韩熙吃惊地说：“同情？作为普通人，她是值得同情，也正因为同情她，很多人才投票选她做总统。但作为民选总统，朴槿惠把韩国带入了灾难，政经胶着、社会不公平现象恶化，等待她的只能是监狱。”

朝鲜民族的“恨”文化——愤懑难平、记恨良久的特点，在这次集会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正如朝鲜传统民谣《阿里郎》所演绎的：“我的郎君翻山越岭路途遥远，无情地把我丢下，走不了十里路你就会发病……”一边口中唱着“诅咒郎君生病”，一边还能欢笑起舞，可谓“恨”在心中，不在脸上。

烛光集会的风格是典型韩国式的大Party，舞台上唱唱跳跳，台上台下互动呼应，既像韩流演唱会，又如乡村大舞台，冷了、饿了旁边就有啤酒炸鸡、辣年糕、热咖啡、人参茶，人们高唱着朗朗上口的《下台歌》，从四面八方涌向集会广场中心。游行者可以免费领取市民团体派发的蜡烛，也可以花1000韩元（约为人民币6元）购买头戴式LED“烛光”。

第二次带着三个孩子来参加集会的职场女性禹秀珍说，孩子虽然才上小学，“等他们长大了就知道，自己也曾创造了关系国家命运的历史”。

“革命”和“大清扫”

在韩国舆论看来，拉朴槿惠下台，不仅是政治斗争，更是一场呼唤消除积弊的社会“革命”和“大清扫”。

光化门广场上，一名年轻男子身着粉色兔子cosplay服装，举着牌子表达诉求：呼唤公正和平等的社会，没有钱和靠山，没有走后门和不正之风也能通过司法考试。

“兔子是社会的弱者。”他解释说，自己没有信心再参加司法考试了，“因为都是既得利益集团子女走后门才能考上。”

在光化门“给宪法法院写明信片”的投递箱前，市民纷纷驻足，在明信片上写下这段话：“我们呼唤宪法法院法官们对弹劾案尽快作出审判，使韩国回归正常国家。只有这样，才能树立宪法的权威，才能恢复大韩民国的主人——国民的自尊心。”

一位年轻妈妈署名后将明信片拿给坐在摇篮车里的宝宝，宝宝小手握着“国民是主人”的明信片，在拍了一张合影后，将其投入邮箱，寄给宪法法院。

在这些参与游行示威的普通民众之外，“革命”和“大清扫”还在以另一种方式进行。

12月21日起，韩国总统亲信门独立检察组将展开为期70天、最长100天的独立调查。独立检察组由100多人组成，成员包括检察官、律师、公务员等各界人士，背景各异的众人如何齐心协力，默契配合被视为调查成败的关键。

根据国会通过的特别法临时组成的独立检察组，被韩国人寄予厚望。调查组将重点调查总统朴槿惠是否涉贿、“幕后实权人物”崔顺实和其亲信的干政情节、前青瓦台秘书室长金淇春和青瓦台前民政首席秘书禹柄宇是否滥用职权或玩忽职守、朴槿惠在“岁月”号沉没当天7小时内是否擅离职守。

独立检察组检察长朴英洙表示，独立检察组首先要调查朴槿惠在崔顺实向大企业“逼捐”过程中是否扮演了重要角色，查明是否有检察人员卷入了崔顺实的利益链条。如果独立检察组认定朴槿惠确实涉腐，这意味着她卸任后将面临至少10年监禁。

调查拿三星和国民年金公团开第一刀。启动侦查当天，独立检察组突查了国民年金公团基金运用本部，调查该团作为三星物产股东，赞成三星物产和第一毛织合并，是否与崔顺实向三星索捐有关。三星被疑以赞助崔顺实女儿郑某购买马术马匹为名向崔顺实方面提供220亿韩元资金（约合人民币1.28亿元），三星也是向崔顺实实际操纵的Mir财团和K体育财团出资最多的企业，金额达204亿韩元。

据报道，2014年三星物产和第一毛织推进合并时，外资对冲基金公司——埃利奥特管理公司表示反对，但拥有三星物产10%股权的国民年金公团站在三星一边，使合并得以促成。后有意见指出，国民年金公团不顾国内外咨询机构的反对建议，力推合并，可能是受到高层压力。

韩媒指出，国民年金公团就两家公司合并投出赞成票仅半个月之后，朴槿惠和三星电子副会长李在镕便在青瓦台单独面谈，时点颇为蹊跷，预计涉贿调查的矛头最终将指向朴槿惠。

此外，独立检察组还将对“邪教”传言展开调查。有舆论称，朴槿惠涉嫌为崔顺实父亲崔太敏建立的“邪教”办事。

朴英洙强调，必须对朴槿惠本人进行“面对面”问询，而不能通过书面材料方式。他说：“通过书面材料接受问询，就好比考试前事先得知了题目，而在当面问询中，她可能无意间透露一些关键信息。”

2016年9月，被称为韩国史上最严反腐败法案的《金英兰法》开始实施，欲使反腐深入到杜绝“人情腐”的程度。当初朴槿惠打着“经济民主改革”口号上台，然而，她纵容亲信崔顺实从大企业处敛财的行为，却与此背道而驰。

由于对经济现状不满，对“政经胶着”的权钱交易深恶痛绝，韩国民众心头一直积聚怒火。“亲信干政”事件成为了点燃怒火的引线。

本月初，“亲信干政”国政调查特别委员会首轮听证会上，三星、现代汽车、SK、LG、乐天、韩华、韩进、CJ等9名大企业掌门人出席听证会，纷纷否认“政经关联”，表示向Mir财团和K体育财团捐款与各自的当务之急之间并不存在权钱交易问题。

但企业掌门人均透露难以拒绝青瓦台的出资要求。以全国经济人联合会会长身份出席听证会的GS集团会长许昌秀说，企业很难拒绝青瓦台向Mir财团和K体育财团提出的出资要求。LG集团会长具本茂表示，对企业来说，只能按政府政策行事。

财阀以出资换取政府特殊政策待遇，这对于韩国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戏码。韩国媒体无奈追问，“韩国官商勾结究竟要到何时？”

韩语中的独立检察为“特检”，游行示威现场，特检牌口香糖（韩语中“检”字发言近似英文口香糖一词Gum）前，引来行人驻足和购买，还有不少人与其自拍合影，为支持特检宣传和筹资，从中可以窥得韩国人“苦中作乐”的精神。

蓝色的星州人，黄色的“岁月”号

游行队伍中，有济州岛的历史老师们要求“废止亲日版的国版历史教科书”，立即停止《韩日军事情报保护协定》。

其中，还有从庆尚北道星州郡赶来首尔的星州人。他们举着“萨德退回美国，和平来到星州”标语，高呼着要求停止“萨德”系统部署。

一位姓权的年轻人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星州人反对在星州部署萨德，却被朴槿惠政府压制舆论，其实萨德部署在韩国任何地方，都会遭到当地人反对。

队伍中的星州人，以蓝色蝴蝶结作为标志，并打出“星州的蓝色蝴蝶与所有热爱和平的国民同在”的口号。有星州人说，他们选用蓝色蝴蝶结来呼应象征着重生的“岁月”号黄色丝带，“现在我们理解当时‘岁月号家属的心情了”。

光化门广场上，陈设有 “岁月”号死难者灵堂。一排排橘黄色的救生衣，醒目地提醒着人们发生在2014年4月16日的“岁月”号海难。当时，载有476人的“岁月”号客轮在全罗南道珍岛郡屏风岛以北海域意外进水并最终沉没，海难造成295人遇难，并有9人至今仍下落不明。

“说来很惭愧，这样的事发生在我们国家。政府至今阻拦调查事故原因和救援不力的真相。”市民团体志愿者申某说，他们号召游行人群加入“联名要求特检”签名活动，以向法院施压，要求成立“岁月号调查特别法”，以国民的力量推动查明真相。

寒风刮过首尔冬夜，死难者家属在集会发言中失声痛哭：“至今还有9人失踪，船体还没打捞上来，我们的政府都做了什么？逮捕调查朴槿惠！新国家党都是共犯！”

朴槿惠“消失7小时”疑云的诸多版本中，有传言朴槿惠在接受美容注射，也有传言称其请美发师到青瓦台做头发。弹劾案指出，在生死攸关的黄金救援期，作为国家总统，朴槿惠在应对危机事故中未能有效保护民众生命的行为，是违反宪法规定的总统渎职行为。但朴槿惠在答辩书中再次辩解称：我在正常工作，迅速采取了应对行动。

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说：“我身为韩国公民的70多年时间里，除了朝鲜战争，我们没有经历过如此规模的政治动荡。民众对政府管理不力感到非常沮丧和愤怒。他们认为，对国家领导层的信任遭到了背叛。”

“青瓦台魔咒”背后的“清算文化”

12月16日，朴槿惠委托律师团向宪法法院递交了答辩状。18日，韩国国会负责弹劾公诉事务的委员团公开了答辩状的主要内容：朴槿惠指出崔顺实是“厨房内阁”，但其“干政”领域不足全部国务的1%；即使崔顺实犯了错，也不能以“连坐罪”推及自己；如果说“亲信干政”要被弹劾，那么前任总统们都应该被弹劾等诸如此类的“绝不认错”的辩驳。

这一答辩状，被韩国舆论批评为“厚颜无耻的诡辩”。

无论最终命运如何，朴槿惠至此已成为了韩国历史上最新一位身中“青瓦台魔咒”的总统。

以首任总统李承晚被民众推翻并亡命美国、客死他乡为开端，此后16届、11任韩国总统，几乎每一任都晚节不保，或客死他乡，或被人暗杀，或锒铛入狱，或身败名裂，或草草收场，无人能够功成名就、全身而退，这被称为“青瓦台魔咒”。

韩国总统身陷“青瓦台魔咒”的背后，根源在于官商勾结、财阀强势的社会弊病始终未能消除。

2002年5月，金大中（1998年至2003年在任）的小儿子金弘杰因涉嫌受贿被捕，金大中通过青瓦台发言人间接向国民道歉。同年6月，金大中次子金弘业也因涉嫌受贿被司法机关逮捕，金大中发表电视讲话就此事向民众道歉。

2008年12月，韩国制鞋企业泰光实业公司老板朴渊次因涉嫌逃税和行贿被捕，拖带出卢武铉（2003年至2008年在任）受贿案。2009年4月，韩国检方以“涉嫌犯有综合受贿罪”为由要求卢武铉从家乡前往首尔接受调查。同年5月23日，卢武铉在家乡登山时坠崖身亡，警方认定卢武铉系自杀。

2012年7月中旬，韩国检方指控李明博（2008年至2013年在任）兄长李相得涉嫌收受非法政治资金。2012年7月下旬，李明博就兄长李相得涉嫌收受非法政治资金和亲信腐败事件向国民道歉。

政党政治斗争异常残酷；财阀与黑金始终左右着政治人物的命运；总统单一任期制的政治设计存在不足；国家权力的分立制衡不够，总统掌握的权力过大，政治改革迟迟无法推动……这些“政治病”，导致历任韩国总统最终陷入政治泥潭。

因为政党政治缺少平衡，后一届总统和党派都会极力将前任钉在“极品”耻辱柱上，谋求上台的派系不遗余力地搞臭尚在掌权的派系，由此形成了韩国政坛的“清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