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不易得:张咏《访人不遇》
2017-01-05郑朝晖
郑朝晖
宋朝人写诗其实真的很不容易。为什么呢?因为唐朝人的诗写得太好了。——什么是好的诗歌呢?如果问文学批评家,他们一定有很麻烦的解释。但如果简单一点说,就是能够让你的心因为这样的诗歌而“咯噔”一下,然后莫名的快乐或者悲伤起来了。这样的诗无论如何都是好的。唐朝人很会写诗,而且将诗歌创作推到了一个很高的水准上,这就给宋朝的诗人们出了难题。大家诗歌鉴赏的水平因为创作水平的提高而提高了,对于诗歌的期望值也就提升了。你的诗歌如果不能被如此挑剔的读者所接受,你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让人欣赏。
所以宋朝的诗人开始讲“理”,发表议论,也是不得已的套路,情趣上不能和前辈一较高下,就在“理趣”上下功夫,殊不知讲理并不是诗歌的强项,所以宋朝的诗歌就显得羸弱了。不过也有一些诗人能够写出具有唐代风格的诗歌,但是甘做人后,不成气候。关键还是被唐人框住了手脚。最近读到张咏的一首诗《访人不遇》,觉得很有说一说的念头。
旧径莓苔合,儿童独闭门。
踏霜归远店,凉月照空尊。
雁响蒹葭浦,风惊橘柚村。
知音在何处,凝寂欲销魂。
张咏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因为他是中国历史上“钞票”(宋代称为“交子”)的发明者。英格兰银行的院子里至今种着一棵桑树,据说就是为了纪念中国人发明纸币这件事的。这首诗有晚唐时候那种萧索落寞的气质,顺便说一下,这种萧索落寞的气质,被后人定义为“文艺”了,似乎文艺就应该是这样落拓的样子,其实这是后人将文艺看得狭隘的结果。
这首诗写的是访友人不遇之后回旅馆一路上的感受,很多细节都写得有意味。比如第一句,一句话就把“访人不遇”的意思都写完了。首先是“旧径”,隐含了“访”的意思,隐含了“友人”的意思,也暗示了“不遇”的意思。这就是汉语美妙的地方了。旧,就是曾经来过,也有敝旧荒芜的意思,既提供了信息,也表达了情感。而“莓苔合”也就是久无人迹,则更增添了这种荒凉感。“儿童独闭门”,一个“独”字,将友人不在、自己怅然而回的意思申述完毕了。既破题入扣,又富有意境,而且起笔就有一种情调在,实在难得。——但是如果允许我细思的话,我觉得似乎有不合情理的地方:旧径长时间没有人踩过了,说明主人不在,而且也很久没有访客了;但是主人既然久不在家,那个独居的童子是怎么回事呢?如果童子在家,自然还是要进进出出,那么“莓苔合”又没有落脚处了,这就很费猜详了。而我以为这就是宋人讲究诗歌的章法,急欲在首联破题造成的问题,为“意”造“境”,已经不是圆融自然,而是刻意营造,这就是唐人和宋人的差别了。——一样艺术有了套路之后,技巧再高明也会沦落为技艺或者手艺的。
但是这首诗的颔联和颈联都是写得比较有味道的。店是“远”的,月是“凉”的,踏霜,说明诗人一大早就来到友人家,其急切心情,我们自然可以想见,但是却没有能够遇上,然后又踏霜而回,一个“远”字把其中的失落之情表达殆尽。而凉月,既表明时间,又暗示时令——几乎一整天都因为访人不遇而怏怏不乐,更何况是在那样一个月凉如水的深秋时节。那个“空”字,既是酒樽实景,也是诗人内心的写照。而更具有情绪性的是“雁响蒹葭浦,风惊橘柚村”,如果说从“踏霜”到“凉月”,还体现了一定的纪实性的话,这一联就纯粹是用画面来抒情了。
风致,真的是一个好词,这些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真切切地让人感受到的,中国文学的好处,就是将这些心中有口中无的东西,变得如此真实,仿佛触手可及。比如说“雁响”,首先是一个宁静的背景,一只大雁的鸣叫破空而来。大雁这个意象本身所具有的文化意蕴,再加上宁静背景下的一声长鸣,如果你是一个敏感的人,或许会为此而流下两行清泪,更何况还有一个“蒹葭浦”。蒹葭,已经不再只是芦苇的别称(我认为它们根本就是两样事物),它具有太多诗意的象征了,而“浦”特殊的地理位置,更让人有许多对生命的感喟。而所有这一切,让那一种悲凉甚至具有了形而上的意义。而后一句的“风惊橘柚村”,最传神的莫过于那个“惊”字了,这个“惊”字几乎可以和杜审言的“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中的“惊”字相比肩了,都是那种忽然意识到生命消逝的刺痛感,一个在春天,一个在秋季。橘柚累枝,原本是一个美好的形象,但是在“雁响蒹葭浦”的前提下,这个橘柚累累的景象只有让秋风感到惊瞿,其实就是让诗人的内心感到惊瞿了。——这是将生命无穷的感慨化为两个具象的场景,对场景本身理解的开放性,赋予了诗句更丰富的情感内涵,让这两句诗更有韵味了。这就是所谓的“风致”。
至于最后的两句,我分明能够感到作者的词穷,显然是用尽心力之后的颓唐与敷衍,它让整首诗歌的内涵一下子降低了许多。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它将本来更开阔、更朦胧、更多义的情境一下子坐实了,诗也因为主旨一下子明确了而显得无趣起来。——作一首好诗,有时候就是这么难。
好在张咏也不指望自己留名诗坛,因为作为一名经济学家,他已经够了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