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2017-01-05陈应松
陈应松
从北方刮来的风在江汉平原上横扫的时候,会听见土地深处传来的反抗和怒吼。不会沉默的。它何必这般壮烈?杨柳细腰、荷风习习的时候会有这么一天吗?有时候,又觉得它很悲怆,像在哭。抗议和哭诉,就算是嘀咕吧。是有点冷,芦穗没有被折磨得倒下,还在白呲呲地微笑,田里的稻茬烧黑了,满目疮痍,就像日子不能再过一样。但另一边,菜畦里一片嫩绿,从苍凉枯黄的色彩里挣扎出来。萝卜长得碧生生的,叶子张扬肥大。不过畦边上的被鸡鸭给啄吃了,只剩下光光的茎,像狗的肋骨。大蒜披头散发,像一些时尚青年的爆炸式发型。油麦菜很细,茼蒿很密,波菜很浪,包菜很紧。——它们自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哀怨,全在葱葱地生长。我不想成为选择冬天成熟的植物,仿佛要费很大力气似的,仿佛是个假象。就一起怒吼与死去吧,在夜里北风的蹂躏中无望地控诉和咆哮吧,让它们,让风和寒冷嘲笑去吧。就说寒冷,不要怜悯,经受,也忍耐,满腹深仇,无缘无故的,都是好的。
神农架的冬天似乎就是这样,一个用冰雪和森凉制造的世界,在越来越远的群山间白着,一夜愁白了头发,犹如一个传奇老人,躲在高寒山区里,冥想着天地的大事,像另一个世纪的哲学家。
不能出去,只有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无可奈何的生活。在这样的时候,你会想得非常简单,掐一把水灵灵的蔬菜,切几片用新鲜年猪腌制的腊肉,看它冒出的热气与香气。当然还得要几个说话的人。冬天会让人的期待变得很琐碎很低级。在河边砸着凌片,有野鸭惊飞起,它们是冬泳队员,无家可归,自得其乐。
我不会想很远,就像一只在火炉前打盹的猫,只做着眼前的梦。火炉让人想到回忆和老年,那些温暖但无力起死回生的日子。我喜欢在冬天里缩手缩脚地到处走动,风很干硬,站在雪山前和站在田野上都一样。不会赞美冬天残酷的美学,呆立和惊讶,是一种本能。我在神农架的冬天里看到过猎狗在雪地里追逐一只野兔的壮丽景色,雪团从树上突然砸下来,崖上的冰瀑像是垂下的万支剑刃。如果你不像狗对雪原上的猎物保持兴趣,冬天依然是灰暗颓伤的。也不想成为一只冬天与死神赛跑的小动物,在雪地上留下艰难觅食的拙劣足印。离城市越来越近的平原上,没有封冻的河流会有波浪近乎音乐的流淌声,好像冬天远没有到来。水鸟依然像平时一样大喊大叫,但煽起的浪烟是要让大地发寒的。
乡村里的人与物却过着他们真正的冬天。我喜欢看他们的表情,被远远望去像是冬眠的村庄,其实有着自己活惯了的生机。雾很大,地上一层霜。过一会儿,抬头一望,太阳出来了,哗哗地往上升扬,遭过霜打的油菜地像群鳞耀跃,吐着冬日的光芒。这真是奇迹。枯草闪闪发光。还有人在田中劳作。冬日的田翻耕后,露出了酥润的墒情,泥巴冻成了粉状,好像春天从土里拱出来了。一只喜鹊在油菜地里啄食虫子。冬天的太阳如果升起来,真是叮叮当当地响。地上浅浅的麦苗在摇晃,土里有了暖气,呼呼地往外冒。看呀,村里的狗在阳光下欢呼雀跃,鸡们则躲在草垛背风处晒太阳,畏畏缩缩地蹲着,每个守住自己刨出的窝。鸡中的公鸡奈不住寂寞,突然骚动且雄起,在太阳下乱跑,咯咯大叫,显得没心没肝的。狗冷冷地看着鸡的表演。有这样的小气候,世界多热闹。
没有谁想濯濯的花日,这一天总是会到来。时间很慢,人心不急。有时候目光短浅一些会看到很多平时觉得没有用处的欢乐。冬天的痛苦浮在皮肤的表面,心中还有热肠。一切都控制不住。草色阑珊,诗书翻过。就跟随冬天而去,保不定把你送到灯盏花旁的又一季灵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