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小保姆的故事
2017-01-05刘醒龙
刘醒龙
小时候住在山里,每当黄昏来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吸引,我就会出神地望着远处山腰上的那棵大樟树。传说中这是一天当中灵魂开始出没的时候,月光落地,清风入夜,这些都是它的背景。在我的小说中,曾经有过这样的描写,一棵独立山中的大樟树,是这片大山的灵魂的旗帜。大约是在十三四岁时,我终于如愿,同一群上山砍柴的伙伴们一道,走了约十几里路,到达这棵长在高山之上的大樟树下,很奇怪,出发时自己还曾激动过,真的用手搂抱着醇香醉人的树杆时,心里却平静得如同刚刚在路边用手掬起来喝得痛快的泉水。
女儿尚小的那几年,家里前后请过几位小保姆。之所以做不长,大部分是因为她们思家心太切。但也有两位例外。早来的那位女孩,初中毕业。朋友们特地介绍说,她家离大樟树只有两里路。大樟树本是一棵有名的树,那地方原本叫满溪坪,小的时候,母亲就在那棵树下的供销社里当过售货员。也就二三十年的时间,作为地名的满溪坪就没有人叫了,而换成了大樟树。女孩来之前正在山上采茶。一见面我就问她,那棵大樟树还在不在。女孩回答说,在,已被列为县里重点保护的古树了。
女孩一来就明白地表示自己最多只做半年。开始还不太在意,以为是想家的另一种说法。后来才发现女孩是当真的。她之所以愿意出来,是想挣钱给父亲治病。从中介绍的朋友先前就说过,女孩的父亲患了食道癌。所以,女孩拿到第一份工资后就委托我们替她存起来,连一分钱都舍不得花。女孩只要有空就看报纸,而且特别喜欢看各类广告。开始我们还以为是各种招工和招聘信息,直到有一回清理床铺时,发现她的枕头下面压着许多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各类治疗食道癌的信息,我们才有所明白。
正好半年的那天晚上,女孩突然对我们说,她要去汉口中山大道的某个地方买能治食道癌的药。这之前我们带女孩到过江北几次,每次都是乘出租车。这时候的女孩却连乘几路公共汽车,哪一站上,哪一站下,甚至中途如何换车都能倒背如流。女孩要买的那种灵芝做成的药,媒体上已不止一次披露,其治癌的功效是假的。女孩言之切切的样子,让我们不好直接提出告诫,只好答应说,我先去看看情况,然后再带她去。同时费尽心机地将披露相关情况的文章找出来,放到她的房间里,希望她看过后,能有所转变。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女孩反而更加迫切地反复催问我们,何时让她去汉口买药。
我是真的去过,去过后,就更不想让女孩去了。这种近乎天价的所谓灵芝提取物,分明是被一些人当作汉正街上的小商品在卖。在女孩用最后通牒的方式表示要自己去之后,我不得不陪着她去了那个卖药的地方。那一天,买到药的女孩还不是最激动的。最激动的是一位由中年男人陪着去的老人,付出去的钱款还没点清,便急着打开包装盒,用店里提供的饮水,咕咚咕咚地吞了下去。女孩的激动在于,从汉口回来后,她一分钟都不肯等待,从床底下拖出早已悄然整理好的全部行李,包括她亲手制作的那些相关食道癌的报纸剪贴,当即就要去车站。她说:“我要给我父送药回去!”
送别的路上,我有些恍惚。坦率地说,这半年我们对女孩的表现不能说是十分满意。在车站里,上了车后,她回头默默看我的那一眼,突然让人心酸极了。那天晚上,女孩消失后的家里格外冷静。甚至连先前有过的习惯性总结的话,都没有人肯说。妻子只是极简单地问过,女孩买药花了多少钱。这本是不用问的,价格都写在女孩看过千百遍的报纸的广告栏上。妻子还说了一句,如果那药真的有效,我都愿意多买些送她。包括我们,其实都害怕真相。一直不敢对女孩说,全世界的科学家对于癌症都还是束手无策,凡是做广告说成是癌症克星的肯定是假药。对女孩来说,重要的是不在乎这类虚假的真情,谁也承受不起失去的打击。
几年后的某一天,还是在东湖边的那处咖啡馆里,很静的时候,忽然听到邻座的人轻声提及一个曾经耳熟能详的名词。女孩走后不到一年,这种以灵芝为名的名噪一时的所谓特效药,便从社会信息传播途径中全面消失了。邻座的人说,父亲生病后一向认为癌症是不治之症,不肯吃药花冤枉钱,也不知为什么,大概是广告做得太诱惑人了,突然同意试试这种药。他花了几万元买回来的药,还没吃完,父亲就走了。其实,他明白那药是假的,可是父亲都病成那个样子了,做儿子还能做什么哩!我借故站起来,看了看,我以为那人是我带女孩去买药时遇上那位中年男子,却不是。听话声十分深情,但从面容上看十分平静,就像长在几里外的大樟树,风暴来袭,也吹不动一片叶子。
乡村的大樟树是一种活生生的哲理。在远处遥望樟树的人,内心比每天都能享受樟树荫蔽的人还要丰富。明白真相的时候,倒让我们的内心变得格外无助。正像有一阵子社会舆论在竭尽全力地反对灵魂有存在,失去灵魂支撑后,同一时期的社会发生了近百年来最大的动荡。
之后来家带孩子的第二个女孩,心地十分善良,女儿和妻子十分满意,过年时,还专门开车送她到离家最近的小路口。说好,过完年她就回来,并且将回程的车票钱都给了她。女孩穿着妻子送给她的那件红色呢绒大衣,在冬日的原野上一路走走停停。我们一直等她到正月底,仍没有任何音讯。难得全家都很满意的女孩不辞而别,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小小的打击,于是我们决定,不再找小保姆了,家务事早前就请了钟点工来做,孩子则由自己来带。这样过了半年之后才听说,女孩非常想再来,却没有钱搭车,连同我们给的返程车票钱,她都给了母亲,一半用作长期卧病不起的父亲的医疗费,一半用作年后弟弟上学时的报名费。得到消息的时候,女孩已再次来到武汉,跟着同村的人一起在离我们家不远的长江二桥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上做零工。
到这一步我们才有所明白,那一次女孩在踏上小路后,不断地回头看我们,是心有纠结难以启齿。女孩来后不到一个星期就收到一封信,来家的三个月中,门房交我们转给她的有三封,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收到信时女孩先是灿烂地笑,说是弟弟写来的,然后马上躲进房间,信很薄,女孩却要看上至少半个小时,才会出来,再露面时,身上总是怀着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事后曾经猜想,女孩最后看我们一眼时,也许还在犹豫是否开口预支两个月或者三个月的工资。那样,她就可以将家里的事情全部安顿好,包括长期卧病不起的父亲,只要余下三十八元钱,这还是过年时客运票大幅上涨的价格,她就可以在那处小路口上招招手,拦住一辆来武汉的长途客车。几年之后,妻子还在提起这个女孩,想不通长江二桥离家如此近,她到武汉后,即便不来打个招呼,怎么就不肯来个电话呢?或许,是那张返程车票梗在中间,成了打不通的大岭关山。女孩一定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好,拿了车票钱,人却不来。
其实,真正惭愧的是我们,是我们在衣食无忧的生活中过得久了,用以体察周围的智慧锈蚀了。
灵魂出现在我们身边,并非总是伴随命运的起承转合。有时候,它宁可成为一张车票,或者干脆就是一包借灵芝之名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