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中的拳王邹市明的下一拳

王晓+张鑫明+陈劲松

一米六四的个头，瘦小白皙，鸭舌帽，牛仔裤，敞着件oversize的迷彩外套，露出绘着涂鸦的T恤，脚上踩着双黑色带有金属装饰的平底鞋。眼前的邹市明，很难令人和雄性荷尔蒙爆棚的拳王联系起来。

一个月前，他给人的印象还是另一副样貌：黑金色短裤、黑拳套、黄灿灿的运动鞋。邹市明站在拉斯维加斯的拳台上，灯光闪烁，挥着拳头，台下掌声雷动。

拳王，变了。

被质疑的金腰带

美国时间11月5日，拉斯维加斯托马斯&马克中心。

镭射灯明晃晃地打亮了每一个角落，尖叫声、欢呼声中，邹市明踩着音乐的鼓点，晃着身子出来了。他穿过人群，仰着头，带着挑衅的表情，眼神也显得不可一世。这是打职业拳击后，他给自己找的出场Style。在这个赛场上，满身肌肉的大块头拳手可能选择锁紧眉头面目狰狞地出场，像他这样的小个子更适合这种略显轻佻的风格。配合上让人血脉偾张的灯光和音响，一切像是一场包装到极致的秀。

拳台上，等待他的对手是来自泰国的坤比七。胜者将获得WBO蝇量级世界拳王金腰带。

“直拳”、“勾拳”、“头部闪避后的摆拳”……12回合下来，邹市明以120比107胜出。主持人用颤音高喊着邹市明的名字，故意把“ZOU”拖长了五秒钟。拳台上，这个小个子、小眼睛的中国人笑着，挥了挥拳头，接过金腰带。妻子冉莹颖化着浓妆，身着红色抹胸长裙，戴着茜茜公主同款饰品，从观众席冲向他，拥抱，激吻。

那是邹市明人生中的巅峰时刻，凭借这条腰带，他实现了自己在拳台上的大满贯。

拉斯维加斯的喝彩声响起的同时，来自国内的质疑声也开始了。有业内人士指出，对手坤比七是三流拳手，邹市明的金腰带含金量低。央视体育记者尉迟学敏就写了一篇长文《选三流对手比赛，过度吹捧》。“在与邹市明的比赛中，坤比七表现出的移动速度之慢在中小级别中是少见的。”尉迟学敏写道，“坤比七在泰国29位112磅的职业拳手中综合排名第7，在全世界716位112磅选手中排名76位……在世界上应只能算三流以下了。”

“邹市明这个比赛最成功的亮点并不在于他本身的水平高低，他的胜利对于中国拳击产业化来说是一个转折点，”吴志宇告诉本刊，吴志宇曾经获得过WBC次重量级冠军，是国内第一个在中、大级别上获得突破的拳手，现在运营拳击赛事，“他获得了从奥运到职业拳击的大满贯，也证明了国内拳击推广团队的实力。”

和其他职业拳手一样，邹市明背后有一个庞大的团队在运作。在美国，他有推广团队和教练团队。在国内，他有经纪团队，有曾经在国家队的教练。“他当然有他的商业价值，但对一个运动员来说，他的商业价值很重要的一方面就是他的成绩。他要是没成绩，怎么捧都不行，”王震说，他所在的经纪公司盛力世家参与了帮邹市明挑选赛事等相关事宜，“之所以选WBO，是因为比较适合他。之前打的几场比赛，让他在这个组织的排名提升了，具备了挑战金腰带的资格。”

和盛力世家团队的反驳声明不同，对于含金量的质疑，邹市明并没直接回应：“时间会证明一切”，一个多月后，邹市明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说道。他身后的陈列架上，摆着几尊佛像。最近他刚刚皈依了藏传佛教，每天不忘上三炷香，拜上一拜。

但说得多了，邹市明仍免不了有些动气，“我现在就告诉那些说我的人，我邹市明不行，确实不行。我臂展还没有身高长，我体重小，没力量，可我这么不行还能拿到金腰带，你们比我行，你行你上啊。”

摧毁力

邹市明原本是贵州遵义小镇子上温和甚至有些孱弱的小男孩，被母亲压制，被女生欺负。为了“不被打，还能找一帮会打拳的兄弟罩着”，他选择了拳击。随后又进入国家队。

2008年，北京奥运会上，他获得了第一块奥运金牌。庆功宴上，邹市明笑容满面地接受着大家的祝贺，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准备好的致辞。他想离开体制，到美国打职业拳击，拿到金腰带。

但是，领导赶在他之前开了口，他希望邹市明能再坚持四年，继续打下一届奥运会。“市明呀，我们是国家培养的，我们是中国的党员呀。”

没能去美国，邹市明成了国家队里的孤魂野鬼，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教练张传良骂他，“你要实在不想干就走吧，但我也会觉得可惜，你是我用十几年雕琢出来的一件玉器。”邹市明想想，开了条件——允许他结婚生子。组织同意了，邹市明娶了冉莹颖。2012年再次拿到奥运冠军，他把奖牌当做周岁礼物送给了儿子轩轩。

“还是在伦敦奥运的时候，打决赛的前一天，我碰到邹市明，他跟我说，这届奥运会干完了肯定不干了。”邹市明的中方经纪人，盛力世家的负责人李胜告诉本刊。“我们曾经谈到很晚，他跟我说第二天就辞职，全都放弃。我记得当初他的原话是，‘我每天躺在床上想，等老的时候，我不能后悔说我没有试一试职业拳击。”

这无疑是最重要的一次“自我革命”。在体制内，他有着明确的发展方向，两届奥运冠军，无论是退役做体育官员还是做教练，都是一个稳定又安逸的预期。但他却把这十几年的全部积蓄拿出来，老人养老的、孩子上学的、买保险的放在一堆，尽量不去动。剩下的钱拿去实现理想——邹市明认为这更像一场赌注。

美国时间11月5日，拉斯维加斯，邹市明战胜泰国拳手坤比七，获得WBO蝇量世界拳王金腰带

李胜通过关系，搭上了最著名的拳击推广公司TOP RANK。公司找到WBC终身成就奖获得者罗奇做他的教练。

奥运拳击和职业拳击在规则、打法上有明显区别。被称为业余拳击的奥运拳击，讲究的是打点得分，而职业拳击则是“摧毁”重于一切。

“罗奇告诉我，奥运拳击可能更多是比赛晋级，职业拳击就是打架，就是要把对手击倒，”邹市明说，“美国人是喜欢英雄的，他们在台上就需要看到对抗，然后需要看到对手被击倒，台上只能有一个最后站起来。他们喜欢这样子，这就是拳击文化的摧毁性。”

回想起来，能走到这一步，邹市明首先摧毁了另一个自己。

寻找那股狠劲

“我还会打下去”，拿着金腰带刚回国时，邹市明斩钉截铁地告诉媒体。一个多月后，再次面对这个问题，邹市明显得犹豫不决。

打还是不打，曾经是他被问得最多的问题。

2015年，邹市明带儿子轩轩参加《爸爸去哪儿3》。彼时，他刚在一场职业比赛中错失金腰带。节目组设置了这样的场景：时间轮转到几十年后，让每对夫妻面对“老去”的对方，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邹市明抓着冉莹颖的手，求她答应自己为了梦想“搏一次，就一次”。

“梦想”指的是金腰带。拉斯维加斯这一次，算是“搏”完了。

“差不多了吧？”回国后，冉莹颖问他。

“最后一次，就一次。”邹市明小心翼翼地恳求。

“每次都说就一次，你自己看着办吧。”冉莹颖叫停了这一话题。

作为职业拳手的妻子，冉莹颖一直有些恐慌。生第二个孩子时，她专门为邹市明留了脐带血，说万一将来他帕金森了可以用。在这个赛场上，拳王阿里是帕金森，邹市明的教练罗奇是帕金森，他们颤抖着，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在拳台上，对手明确，邹市明出拳要准、要狠、要沉稳果断，当大满贯的梦想实现后，他面临一个新的选择。为了打拳，邹市明能够义无反顾，跳出体制，摧毁既定的道路。这一次要他放弃打拳，他需要考虑更多。生活这场拳赛不一样，它没有明确的对手，邹市明需要认真考虑，找到能够让自己坚定走下去的发力点。

邹市明总想为这个行当，为当年的兄弟们做些什么。“靠拳头吃饭的人其实挺可怜的，”邹市明收起笑容叹了口气，当年和他一起训练的队友，伤的伤，残的残，退役后便没人再管。有人当起了保安，有人在夜市摆摊时被人捅死，“要让靠这个吃饭的人有口饭吃”。

冉莹颖一直劝邹市明，即便不在拳台打拳，也可以为拳击做很多事情。她和邹市明一起创办了体育公司，她鼓励他拓宽自己的眼界和人脉。接受本刊采访当天，一家公益组织还在和他谈合作问题。他也已经涉足娱乐圈，参加了一些真人秀节目。他四处出击，寻找能够激起自己在拳台上那股狠劲的机会。

他曾经设计过一场完美的退役仪式——等轩轩长大后，要和他来一次男人的对决。两人各自为战，备战一两个月后，在拳台上四目相对。几个回合后，轩轩一拳把爸爸击倒在地。主持人带着颤音高喊着，比赛冠军是“邹——明轩”。自此，他就可以退役了。但后来一想，轩轩长到18岁还得十几年，邹市明笑着说，“这场退役仪式恐怕只能在我们家庭内部举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