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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踪前妻苏仁花

2017-01-04赵林志

章回小说 2016年12期
关键词:二姨皮卡母亲

赵林志

一 领证时我如

在云里雾里

苏仁花是我相看过的第三十六个姑娘,与部队一个排的编制正好相当。以前听别人吹嘘搞对象见了一个排,总认为是玩笑话,是夸张,没想到这事儿还真在我身上发生了!

见这么多的姑娘并不是我当上工人膨胀了,挑剔了。除了两个女孩子一个龅牙太过显眼,一个雀斑太过致密我不愿意外,其他的三十四个都是母亲说三道四、挑肥拣瘦给拒绝的。有三个姑娘我特别喜欢。第一个小麦色皮肤,鹅蛋脸饱满莹润,透着富贵之气。我上初中时迷上了美术字,用红黄蓝三色蜡笔给钢笔字加彩,使那些干瘪单调的字体变得很有艺术范儿。这个女孩就像我描绘的美术字一样迷人。第二个皮肤白皙水灵,像秋天的水萝卜。我们村的人形容女孩儿皮肤好会表情夸张地这样说:吔,那闺女,一掐一股水!这个姑娘当之无愧。第三个跟水蜜桃毫无二致,白里透红,丰满多汁。尤其她那双眼睛顾盼含情,瞟我一眼我就有被电到的感觉,酥麻酥麻的!她们都是绝色美女。若不是当上国营煤矿的工人,凭我不到一米七的个头,眉眼也不是疏风俊朗那种,恐怕连跟她们见面的眼福都不可能有。但母亲却挑出了她们的毛病:头一个左眼正下方一厘米处有一个很小很小、用放大镜才能看出来的黑点。母亲说那是滴泪痣,苦命相。第二个属蛇,属相不合。我属兔,蛇缠兔,我会被欺负。第三个母亲嫌人家眼睛太水灵、转动过快,一看就有一百八十个心眼,你对付不了她,我将来也得受她的气!母亲下判语。

给我介绍苏仁花的是二姨,母亲的妹妹。不知道二姨在母亲面前说了苏仁花多少好话,我还未见苏仁花的面,母亲就把她夸成了一朵花。母亲说苏仁花性格文静,脾气好,一双巧手绣的那些花呀朵呀都带着仙气!母亲边说边拿出一幅一尺见方的秀活儿让我看。显然,这幅秀活儿是二姨拿来佐证苏仁花才情的:只有文雅素净的女孩子才能绣出这样完美的绣品哪!我见两只彩色鸳鸯在蓝色丝线绣成的水波纹中央弯颈接喙,眉目传情,鸳鸯和水波纹真的像活物一般!看见这样的绣品不由得就会想象刺绣它的人应该是一个出色的女子。我被这件绣品深深地打动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苏仁花的家庭不是一般的家庭,在我们当地有着响当当的名声。

我立即答应明天随二姨去跟苏仁花见面。

不知道苏仁花怎么想的,上下午她不见,非要晚上见!我只能第二天傍晚骑车到二姨家。好在路不太远,七八里地不大会儿就到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看清楚苏仁花长什么模样。

二姨为了省电费,家里的电灯泡只有十五瓦,吊的又那么高,昏黄的灯光只能让我看个大概:苏仁花瘦条条的个子,脸盘不大,皮肤的颜色看不甚详。给我的感觉是一个清爽的女子,与她的绣品倒是相合。跟苏仁花一块儿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她穿一身黑衣站在苏仁花身边,一只手扯着苏仁花的右胳膊,显得很亲密的样子。二姨悄悄告诉我那是苏仁花母亲。她们站在门口,离我有六七米远。苏仁花母亲跟二姨说了几句客套话就领着苏仁花走了。

这次见面真像我们那儿非常贴切的一句话:晃面。一晃而过。连一句话也没有说。或者说,这次见面更像是她们相看我。

苏仁花母女走后,我埋怨二姨:也不换个亮点儿的灯泡,根本就没看清!

二姨笑笑:以后有你看清的时候,今儿晃面呢,看不清也不打紧。

见面回来,我刚把自行车在院里支好,母亲就从屋里出来,迫不及待地问我看上没有。我说屋子太暗没看清楚,想再约个时间看一次。母亲脸皮一紧,显出不开心的样子,说:看啥看,你二姨给你介绍的还能有错,她还不是紧着把画轴里的美人说给你!我不想跟母亲顶嘴,反正还会见到苏仁花,她也不是什么物件可以捂着盖着!若真是兔唇斜眼大板牙,我死活不愿意母亲能咋着,难不成她愿意给我找一个丑媳妇!

看了个大概,身材很好。我往回说。

要相信你二姨,我最信任你二姨了。母亲说。母亲兄弟姊妹五个,她跟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关系处的都不好,只跟二姨亲近,有个大事小情都愿意跟二姨商量。

过了两天,二姨来传话,说女方那边没意见。但我心里没底,第四天下夜班后我去了二姨家,说想再见一见苏仁花。我不担心她长的丑,那天晃面见她也不丑,我担心她腿上或者胳膊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有残疾,因为那天晚上她母亲一直扯着她的胳膊。二姨说:二松你放一百个心,她的腿脚胳膊心肝肺任啥毛病也没有,要是有一丁点问题你把姨的腿剁了!

还是见见好,放心!我坚持。

你不信二姨?!二姨绷起了脸。她跟母亲一样的脾气,一不高兴就挂在脸上,那表情让人看了极不舒服。

不是不相信,是不放心。我不松口。

还是不相信嘛!二姨正在厨房和面,她停下来,一双不大的眼睛执拗地看着我。

小强,过来。我喊过正在院里玩耍的二姨的孙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给你,买好吃的吧。

好好好,我去、我去。二姨用腿轻轻碰一下跑进厨房跟她谝钱的孙子,说。

一块钱的力量比我磨半天嘴皮子管用多了!

不大会儿二姨回来说:仁花没在家,去她舅舅家了。

我没招儿了,只能骑车回矿上。

一个星期后,母亲给我捎信来,说跟苏仁花的婚事定了,给了她家五百块钱定礼。我很诧异,也很不高兴。我跟苏仁花还没有单独相处相处,了解了解,婚事咋就这么定了,母亲也太草率了!可是,我不能说不愿意,我要说不愿意,五百块钱定礼女方家是不退的。这规矩也不知道是谁定的。可是大家都遵守这个规矩,我不遵守也不行!

后来我知道,不是母亲催促订婚,母亲倒是觉得有些仓促,是二姨催。二姨跟母亲说,苏仁花有个妹妹,处了个对象,那边紧着要结婚呢,妹妹总不能嫁在姐姐前面不是。再说,不赶紧结了要出丑的!那意思母亲明白。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二姨(或者伙同苏家)编造的一个谎言。苏仁花确实有个妹妹,但直到我和苏仁花离婚,她妹妹的婚事也没有任何动静,她妹妹还在三泉镇焦化厂当她的会计。我和苏仁花办喜事时她来了,小肚子瘪瘪的,好像几天没吃饭!

去乡政府领结婚证那天,我穿了一身崭新的蓝布中山装,外带兜那种。虽然不是呢子涤卡料,因为新,也显得笔挺,看上去像个乡政府的团委书记或者秘书之类的人物。

我先到二姨家,二姨领着我去了苏仁花家。

这是我第一次去她家。别人搞对象,总要往对象家跑个几十趟,不去还不行,因为女方家有一大堆活儿要准女婿干呢。春天要点种,夏天要收割,秋天除了收割还要耕地、播种麦子,有的家里要盖房子。女婿虽然牲口一样被使唤,却也屁颠屁颠往对象家跑得欢,这叫作累并快乐着!

我和苏仁花搞对象有悖乡间常理。我几次跟母亲说,跟二姨讲,应该去苏仁花家走走。母亲和二姨居然一个说辞:人家女方还没有要来咱家相看相看,不嫌弃咱家鸡窝狗窝,你去人家家里看啥?将来是苏仁花到咱家生活,又不是你去倒插门!她们显然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也不是想去给她家播种收割盖房子,主要是想接触了解。唉,这话我也不好直接明了跟母亲二姨讲。我是有些懦弱。

苏仁花家的房子盖得十分气派,在东苏庄属独一份。门楼子高耸,大门两侧粘贴了一九八六年时还很少见的白色瓷砖,突出的门垛子镶嵌着两幅彩色瓷砖的对联,上下联分别是:壮志凌云树豪气,鲲鹏万里贯长空。横批:紫气东来。照壁也是瓷砖的亭台楼阁图。宽阔的院子,主房和东西配房盖得整整齐齐,大窗户是当时很少见的特别透亮的样式。苏仁花父亲是峰峰矿区三泉镇主管工业的副镇长。三泉镇是全国著名的发展乡镇企业先进典型。镇上办有三家煤矿,五座炼焦厂,八个陶瓷厂,村办小煤窑遍地开花。这个镇的工业生产总值每年都达上亿元,在全省名列第一。该镇书记七一前夕获得了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称号,受到了中央首长的接见,不久就被省委书记点将越级升到市里当上了乡镇企业局局长。镇长顺理成章当上了书记。听说,苏仁花的父亲要当镇长呢。峰峰矿区和我们县毗邻,是邯滏市下辖的一个区,以煤炭和陶瓷业驰名。这样的家庭,莫说在村里,就是在乡里县里也算得上高门。跟这样的家庭结亲,老实说,我有一种攀高枝的兴奋和得意。

大婶子,俺和二松来了。二姨高腔亮嗓,兴高采烈,脆生生的音调里明显附带着一种邀功、谄媚之意。

堂屋门帘掀开,苏仁花母亲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瘦长的身材,穿了一件绿色带碎花的小翻领上衣,灰色裤子,显得干净利落。面色白净,一看就是常年涂脂抹粉,根本不像个生活在农村的女人。

快进屋,快进屋。苏仁花母亲满脸笑容,撩起彩色塑料纸编串而成的门帘往屋里让。

当间深棕色大三联抽屉的桌子上放着两只果盘,一只果盘里盛着香蕉橘子,一只果盘里是炒花生和五颜六色的糖块儿。那个年代,一般的家庭来了客人也就是端上一碗白开水,稍微讲究一点的泡上一杯廉价的猴王茶,表示招待的意思罢了。苏家与众不同!

吃糖吃糖。苏仁花母亲从果盘里拿了几块糖,分别给了二姨和我,然后扭身出去了。二姨剥开糖纸把糖块送进嘴里,又抓了一把炒花生。她一边咯嘣咯嘣地嚼着一边说:糖和花生一起吃,香甜死人!我没吃,我的心情不在吃上,我忐忑着,急于想见到苏仁花,看看她到底是个啥样的人!如果她是个瘸子或者有什么明显的缺陷,我宁可损失那五百块钱定礼也不和她结婚!

仁花你快一点儿。苏仁花的母亲在院里催促。苏家的院落是坐北朝南格局,透过门帘我看到苏仁花的母亲朝西屋喊。西屋一定是苏仁花的闺房了。苏仁花没有应答。她母亲又朝东屋喊:振东,你再催催她。喊罢回到堂屋陪我们说话。闲扯了几分钟,苏仁花还是没有动静。她母亲又要出去。这时叫振东的从屋里出来喊话了:苏仁花,你磨叽啥呢,快一点儿!振东的口气听上去很严厉,像在训斥谁。苏仁花母亲跟我说:仁花她哥,在镇法庭上班,脾气暴。

闺女出门零碎多。二姨剥一粒花生米送嘴里,边紧着吃边说。

是,闺女家的就是麻烦。苏仁花母亲又出去了。

乘着屋里没有其他人,二姨抓了几块糖两把花生装进上衣口袋里。对我笑笑:给你外甥吃。

走吧走吧,拾掇好了。苏仁花母亲在外面叫我们。

我和二姨来到院里,苏仁花面向院门站着,亮给我一个瘦棱棱的后背。苏振东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院里。我疑惑,我说哥就不用去了吧,我带仁花去就行。

让她哥一块去吧,他民政所有熟人,方便。苏仁花母亲说。这个理由听上去蛮正常,可是我心里很不舒服,像塞进去半截砖头,又沉又堵。我本想利用这次机会跟苏仁花聊聊,她哥在我还怎么聊!去乡里开个结婚证有啥难的,村里有证明,有户口本,口袋里装了喜糖,有必要找熟人吗?

我闷闷不乐,路上故意蹬得慢一点。落在苏振东自行车后面,就有机会看清楚苏仁花的模样。苏仁花却故意不让我看她长啥样,她抓着她哥哥的后腰,脸蛋别向一边。但长时间保持那样一个姿势很累,偶尔她会把脸侧过来,我趁机猛蹬几下扭过脸就看到了她的庐山真面目。苏仁花不难看,甚至可以说长得比较漂亮,也是鸭蛋脸型,跟我见过的第一个姑娘脸型很像,五官精巧,布局合理,头发很黑很亮。只是眼睛里似乎隐含着一种雾蒙蒙的东西,好像她心里装着一个湿漉漉的世界。

我搞不懂那是什么。

上一个漫长斜坡时,我对苏振东说:哥,我来带仁花吧,看你累的。苏振东看也不看我,右手握把,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擦脸上和脖颈的汗水。不要紧,我妹妹不沉。说完塌下腰牛拉犁一样用力往前蹬。

去乡政府这一路,我还在想:苏家是不是有什么重大秘密瞒着我!苏仁花身体有毛病吗?比如羊角疯,间歇性神经病,最有可能的就是羊角疯,这种病不发作跟正常人一样,不了解底细的人是轻易看不出来的。这么一想,我惊出一身冷汗。但是,这门亲事毕竟是二姨给牵的线,我又放下心来。

进了乡政府,苏振东到东院法庭找熟人,很快熟人领着来到民政所。有熟人确实不一样。负责结婚登记的中年胖女人满脸是笑,跟他们说着玩笑话。我从口袋里掏出村委会开的证明,苏振东拿出我和苏仁花的合影照。照片是合成的,二姨把我的一寸照片底板拿给苏家,我们的合影照就出来了。我怀疑这样的照片民政所的人会挑毛病不给办结婚证。二姨说,没有人家苏家办不成的事!

胖女人把照片粘贴在结婚证内页,拿出章子在印泥里蘸了两下,然后啪、啪,啪、啪四声,两个红本上就盖上了红圈圈:磁县人民政府婚姻登记专用章、磁县白塔乡民政所。在胖女人的啪啪声里,我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竟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手续完毕。我应该掏出糖果喜盈盈地、脸上挂着感激的微笑给办证的人、给在场的人发喜糖。按别人教给我的说法,办证之前就该给办证的人喜糖,那样可以换来一张笑脸。结婚嘛,大喜事呀,就该有个好心情。但我忽然不想给他们喜糖吃,我觉得他们是一个祸害我的阴谋的同伙儿!我拿着结婚证里外正反地看,然后装傻充愣地笑,还说磁县政府这个章子盖得不清楚。苏振东给我使眼色,把我拽一边,悄悄说糖呢!我说:呀,来时走得慌张,忘带了。苏振东瞪我一眼:你能干点啥!他尴尬地掏出烟来给屋里的男人抽,办证女人不抽烟,苏振东干脆把剩下的多半盒烟放在桌子上:给大哥抽吧,他们头一次办证,啥也不懂。我觉得振东的话太不吉利了,但那个场合我无法纠正他。办证女人笑笑:没事的,没事的,我这里有的是糖。说着从抽屉里抓出一大把给苏振东。苏振东赶紧摆手,一边说谢谢,一边走出民政所。

跟乡法官告了别,苏振东埋怨我:猪肉没吃过,猪走也没见过!我伸手去口袋里摸,掏出糖:呦呦呦,带着呢,光顾高兴给忘了!

我是个傻瓜吗?苏家人揽事太宽,该我做的事儿他们也做了,而我不愿意他们这样做!

苏振东好像是惩罚我:你带仁花回吧,你们是一家人了。

我大喜:好好好,我带我带!心说,你要早让我带,那包糖也不会原封不动地拿回来。

苏仁花只有半个屁股搭在我的车后座。我说你坐好,别颠下来。后座没有回音。趁苏振东的车子离我远一点,我又说:你一定是个哑巴。你才是哑巴!苏仁花的开腔让我有了一点小小的幸福的感觉。

二 亮亮堂堂的

新婚夜

在学校上课时,对天壤之别这个词没有什么具体感受,只知道一个天上一个地上。那时还想,天上地上各是各,两个又不挨着,拿它们打比方简直是不着边际!

苏家陪送的嫁妆让我脑洞大开,才知道什么是天壤之别,才知道什么是河沟里拱烂泥吃水虫的小鱼小虾,什么是大海里翻波搅浪的大鲸鲨。

我们家计划做一对立柜,一个二联抽桌子,四把椅子,一个梳妆台,再打一个双人床,做四床铺盖。这是当时普通人家孩子结婚的标配。跟苏家商量做这些中不中(其实,她家说不中我们也不会多添一件家具,财力有限,征求意见只是礼貌性、象征性的)。苏家说,你们做什么做多少都可以,只是我们陪送的嫁妆你们想办法安置下就行。二姨眉飞色舞、唾沫四溅地扳着手指头给母亲数:十四英寸彩色电视机一台、摇头电扇一台、女士二六自行车一辆、单卡录音机一台、三人沙发、单人沙发共三件、圆桌一个,外带四只不锈钢椅子,铺盖十二组、毛毯两个,还有一些毛巾、枕巾等零碎小物件。这是一组豪华得令人吃惊的陪嫁。这些诱人的物品把母亲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身子变得铁块一样僵硬!

我家给苏仁花的聘礼总共八百元,包括定亲礼、上轿礼、下轿礼、蒙头红礼等等。这也是当时一般家庭的彩礼标准。她家陪送的物品总计不下四千元!光那台十四寸索尼彩电就价值两千八百元。彩电在当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买得着的!一九八六年的四千元,盖一座红砖到顶的五间头两甩袖、水泥抹地、大玻璃窗户的新房都绰绰有余!一般人民群众出嫁闺女,收多少彩礼陪送多少钱的嫁妆就是极明理、极豁达、极受好评的父母,闺女在婆家就很有面子和地位。穷一些的父母只是象征性地做几床薄薄的被褥就打发了。留下闺女的彩礼钱还要给哥哥或者弟弟娶媳妇用呢!

婚礼当天,苏家送亲的人总共来了四十多位。送的东西太多太炫目,我们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拥在我家门口,瞠目结舌地、流着哈喇子来看苏家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

……

夜深了,喝喜酒闹洞房的都走了。大嫂做了两碗面条疙瘩汤送到新房。大嫂唱歌一样说着吉祥话:一块儿疙瘩一条面,生下儿女一大串。她把碗递给我们,笑哈哈地说:吃吧,吃完了快一点造小孩,虽说计划生育不让多生,生两个还是可以的,二松坑下工种,政策允许。我接过碗,苏仁花却不接,她坐在沙发上,瞅也不瞅大嫂,淡淡地说:放那儿吧,我不吃。大嫂说:不想吃也得吃几口,老规矩不能破,吃了早点睡。苏仁花不吭声了。我说知道了大嫂,你也回去睡吧。我把大嫂送出大门,回到屋里插上门闩,回头一看,苏仁花没动筷子,那碗面条疙瘩汤还在桌子上冒热气。她却用大红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躺到了床上。我心里喜悦,胡乱吃过疙瘩面也上了床。伸手拽被角,拽了两次都没有拽开。她这是怎么了?我加大力气。苏仁花从被窝里露出半个头,背对着我说:外面有人听。外面可能有人听,新婚之夜嘛,听房是正常的。

屋里的电灯按习俗要亮一夜,预示着两人的婚姻亮亮堂堂过一生。明亮的环境确实不宜做那件事情,我拉过一条被子盖上,在激动和期待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些日子陀螺似的忙婚礼的事,我也累坏了!

三 新媳妇好像

是“石女”

父亲找到宿舍的时候,我刚从食堂吃饭回来。昨晚夜班升坑晚了,我睡到下午三点才吃午饭。

才吃过?父亲坐在凳子上问。

嗯,昨天落点了。我答。

咋一直不回家?父亲脸上是不解的表情。

班上任务紧。我说,低下了头。

怎么个紧法?一个月不能休个三两天!父亲知道我是说假话。

今年矿上生产任务提高了。我声音极小。

别胡说了,任务再紧也不能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你刚结婚,班里也不能不讲人情吧。父亲声音提高很多,亏得宿舍其他工友上早班还没有回来。

其实,我一个月没回家已经引起工友们怀疑,他们私下说我那方面有毛病,不敢回家。一个叫苟全的家伙对别人说,二松不行我行,你们谁给二松传个话,我替他完任务,保质保量还免费!那天,苟全又在走廊里说这种浪话,我抄起门后一把铁镐,对苟全吼道:你狗日的过来,看看你的鸡巴硬还是爷爷的铁镐硬!吓得苟全抱头鼠窜。班长李英武拽回我,和颜悦色地说:二松,你该回家看看了,刚结婚老不回去,能挡住别人说三道四?我有苦难言,但我的苦怎么能跟班长说呢,实在难以启齿呀。我只好说是我媳妇身体不好,大夫说过几个月就康复了。

父亲这一来,我必须回家了,哪怕做做样子。

明天我就回去。我说。

现在就跟我回吧,你骑车带上我,省的我步行了。父亲跺了两下脚,他的黑布鞋上面落了厚厚一层尘土。

中,等一会儿班长回来我跟他请个假。我犹豫了一下说。

给班长留个条吧,留个条就中。父亲说。

我只得给班长留了个条,然后跟父亲回家。

给我倒杯水,父亲点上一支烟。我这才想起父亲来了这么久一口水还没喝。

走到双河村外的岭下时,我们步行。父亲递给我一支烟。说:那啥,要是身体哪儿不舒服、不得劲咱就去看看。我说我身体很好,平时连个感冒都不得。那个那个……那个方面,父亲吞吞吐吐。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说啥呢爹,我没事!我的脸涨得通红,羞耻感水一样漫遍全身。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父亲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去东苏庄接你媳妇吧,我自己回去。在我们村跟东苏庄的岔路口,父亲跳下自行车,吩咐我。

嗯。我答应了父亲。我在矿上这一个月,苏仁花一直住在娘家。

我第一次走进苏仁花的闺房。三天回门的时候,我只是在她父母住的堂屋吃了个饭,她也没有要我去她屋里看看。她的房间收拾得非常干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屋子里竟然有一个小小的书柜,柜子里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籍。我推开她屋门的时候她正捧着一本书在看,我站在她面前好一会儿她也没有抬头,非常专注入神的样子。

她母亲听到动静过来,冲我笑一笑,说:仁花,二松来了。她这才抬起头,却看也不看我,把书放下扭过脸去。

我说:回家吧。

她说:住不惯。

我说:住久就习惯了。

她说:习惯不了。

哪有结了婚不住婆家的!苏仁花母亲用眼睛剜她,恨恨的样子,我在一旁看得真真儿的。她依然不声不响坐在那儿,像个雕塑。

我跟你哥打电话呀,叫他回来!苏仁花母亲说。

她这才磨磨唧唧很不情愿地出门推上自行车跟我走。

苏仁花怕他哥!为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一路上,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她根本就不想跟我说话。

晚饭后我在父母屋里坐着,跟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父亲说:去睡吧,不早了。其实天还早着呢,才八点多。

这个院子现在只有父母和我们住,大哥分家另过了,三弟大部分时间住在学校。他说今年要去当兵,到部队考军校。他在学校住是为了复习高中功课。

电视连续剧演完了,屏幕上打出了再见。我打个呵欠,说:睡吧。苏仁花这才起身去打水洗漱。

我洗罢她已经钻进了被窝。她不跟我一起睡,自己铺了一个被窝。新婚头三天她就是这样,我以为她害羞,好言好语哄她,但是她依然如故,居然不脱衣服!这像个什么样子!第四天,我的耐心到了极点,一把掀开她的被子,扔到沙发上,扑过去要解除她的衣裤,她竟然把裤绳打了好几个死结,激烈地和我反抗。我不管不顾,我要进去,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苏仁花力气毕竟小,挣扎到无力的时候,我剥光了她的衣裤。但是,我进不去,试了好几次,弄得很疼也没有成功。苏仁花双手抓着枕巾蒙在脑袋上,浑身发抖。我败兴地一拳捶在墙壁上,躺到沙发上去睡了。

我沮丧透了,天亮后骑车回了矿上,一走两个月。

今夜,如果还是那样,我就想告诉母亲,我倒霉地娶了一个传说中的石女!

和上次一样,苏仁花还是不配合我!我把她盖的被子直接扔到了地上,我以这样的行为表达我的愤怒!那条大红的缎被出自人间天堂杭州,被面绣着龙凤呈祥、富贵牡丹的图案,煞是好看。

苏仁花蜷腿靠着墙壁,她先是和我瞪眼对视了一阵,然后低下了头,脑袋压在膝盖上。她自知理亏。

你不跟我睡觉我娶你干什么?啊!我质问她。

苏仁花不抬头,不说话。

你说呀,我娶你干什么!我尽量把声音压低,怕父母听到。保不准母亲已经悄悄站在窗外了。

苏仁花依然不吭声,她这副油盐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让我血涌脑门。我伸手拽住她的两个脚脖子,猛力将她拉倒,她惊叫一声,后脑勺咚的一下磕在了墙壁上。这次她没有反抗,脸色却极其难看。

可是,天哪,我还是没有成功。我似乎进去一小段,但里面干涩如沙土地!我痛苦地终止了进攻。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母亲把我叫过去。你们俩咋回事?!母亲脸上布满愁云和疑问。

我无地自容,张张嘴想跟母亲说苏仁花是个石女,转念又一想,在没有去医院检查确定之前不能轻易这么说,那样败坏的不仅是苏仁花的名声,更给我们家带来巨大的耻辱。我头上冒了汗,吭哧半天,说:仁花害羞。

你不要那样暴躁,要哄着她,新媳妇嘛!母亲昨晚不知在窗下听了多久。

晚上睡觉前我给她打来温水,把牙膏给她挤到牙刷上,牙刷担在牙缸上,我甚至想给她洗脚,只要能让她喜欢。可是,她对我讨好的做法视而不见,不洗漱就躺下了!

我刚想发火,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克制了自己。

慢慢来吧,看在她家陪送这么多东西的面子上,她就是一块铁疙瘩我也把她焐热了。躺下后我这样安慰自己。

四 家里突然来了

“夜猫子”

我前脚回矿上,苏仁花后脚就回了娘家。很多新媳妇都是这样,心理上她们还没有把婆家当成自己的家。苏仁花跟我这么别扭,更不会把我家当她家了。

但是,三天后的傍晚她竟然自己回来了。母亲很诧异,她说是她娘让她回来的。这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母亲让人给我捎信,让我火速回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即刻赶回家。

母亲对我说了一个极其不祥的消息。她说苏仁花回来的当天晚上,我家的院墙外忽然有夜猫子开始叫唤,已经叫了三四天了,怪瘆人的!母亲显得非常不安。

不要怕,我去老喜家借他的土枪,晚上用枪揍它狗日的。我安慰母亲。老喜是我的同学,在乡里的铁业社当机床工,他爹喜欢打猎,他就给他爹造了一把土枪。装填黑火药、铁沙子的那种,一打一大片。我们这地方没有什么大型猎物,他爹也就打个野兔、獾子啥的。

我把土枪扛回来,放到屋门后。苏仁花看到枪,显得非常紧张。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你拿这个干啥?打夜猫子呀,那玩意叫得不吉利,我大爷就是被它叫死的,他身体本来棒棒的,一只夜猫子在他家房前的树上叫了三个晚上,第四天我大爷忽然就死了,那鬼东西收魂魄哪!你说吓人不!

是、是、是怪吓人的,我、我回娘家呀?苏仁花说。

回什么娘家,二松不是拿来火枪了吗,打一枪它就再也不敢来了!母亲制止苏仁花。

我、我还是回吧!苏仁花说着起身要走。

不用,有二松和土枪在,什么妖魔鬼怪也叫它有来无回!母亲拥住苏仁花,亲切地安慰她。

晚上十点多,一般人家都该睡觉了。我支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母亲、父亲和苏仁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知道他们的心情也不在电视上,母亲把电视音量调小,时不时地竖着耳朵听听。将近十一点,夜猫子的声音终于传进了所有人的耳鼓。先是小声的,后来就大了一些。我把电视音量关死,仔细地听。我听出了问题,那声音不是真的夜猫子在叫,而是人假装的!我扭脸盯住苏仁花,眼光如楔子。她先是哆嗦了一下,接着镇定下来。但我看出她是假装的镇定。夜猫子的叫声越来越紧,苏仁花的喘息变得急促,脸色蜡黄。外面的叫声好像是在招她的魂催她的命,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站了起来。走,打夜猫子去!我抓住她一只手腕子,从门后边拿起土枪。母亲眼疾手快给我打开屋门。院子里洒满了水银一样的月光,时令正在七月十一,月亮像多半个月饼挂在天上。借着月光,我看到我家半截围墙上露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好像真的蹲着一只猫头鹰。我举起土枪照着那黑东西瞄准。不要!在苏仁花惊恐的叫声中我扣动了扳机。一溜火光蹿出,像一只奔跑的火狐狸。我听到夜猫子同苏仁花一样的惊叫,火狐狸在瞬间把月亮打碎了、染红了!

火光之后,天地皆静,月亮傻傻地看着这一切,它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打开大门,外面却什么也没有。

苏仁花瘫倒在地上,母亲过去拉她。仁花你咋了,快起来,快起来!

母亲什么不知道呢?她六十岁的年纪不会听不出真假夜猫子的叫声,她也许还看到半夜我的屋门悄悄地打开……

五 追踪私奔的

“媳妇”

苏仁花失踪了!

那晚我们审问了她三个多小时,她就是不说假夜猫子是谁,牙口咬得比江姐还硬。若不是父母拦着,我会揍扁她。

凌晨两点多,我才平复滚锅样的心情歪床上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苏仁花正赤条条地被一个男人压着!我一下子惊醒,往沙发上看,沙发上已经没人了。我睡下时她还在沙发上发呆呢。我赶紧去父母屋里找,也没人。父母慌了,和我四处找。她会不会上吊、跳河、喝农药?!我一股劲地问母亲。房后有一棵大槐树,后河有一个深水潭!房后没有她的踪迹。我和父母打着手电急急忙忙往后河去。绕着水潭转了好几圈也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母亲说回吧。走了没几步,父亲以他老军人特有的机警停下了步子。他一只手捂在左耳边,仔细听,然后向不远处二生产队的打麦场走去,我们紧跟过去。麦场上有两个麦秸垛。我们转到西边那座麦秸垛,看到地上薅出来一堆麦秸。父亲拍一下我的肩,我过去,用手电一照见苏仁花躲在她薅出来的小小洞穴里,蜷缩着像一个子宫里的婴儿!

我扛着身体僵硬的苏仁花回家,她想要挣扎,却无力挣扎!沙哑着嗓子喊:我不回去,不回去!

母亲熬了姜糖水,苏仁花却不喝,我用汤匙别开她的牙齿硬给她灌了进去。

想死怎么不跳潭,跳进去万事皆休!我讽刺她。但我心里清楚,她确实是想死的,只是没有勇气跳下去。

我不死,我就是不死!苏仁花吼道,疯了似的。

早饭的时候我在父母屋里吃。吃完母亲让我给苏仁花端过去两个馍一碗汤。我不端。父亲厉声说:死刑犯也让吃饱饭,端过去!

我端着饭来到屋里,苏仁花却不见了踪影,过道里的自行车和她一起消失了。

母亲说:不要紧,她不会死,只要不死天就塌不下来,去她娘家找吧。

苏仁花母亲听完我和母亲的陈述,并没有显得多么惊慌,她沉着一张脸,半天没说话。我问她夜猫子是谁?她说什么夜猫子,是哪个孬种使坏吧!不要紧,你们回吧,她可能去她舅舅家了,过几天让她哥把她叫回来。我的岳母两只手在脸上扑撸了几下,但她脸上的忧愁并没有被扑撸掉,细细的皱纹里还在咕嘟嘟地往外冒苦气。

我和母亲去了二姨家。母亲把二姨好一顿埋怨,只差骂她了。在这桩婚事上二姨做了一个不光彩的隐瞒者!二姨只好如实相告:

苏仁花一年前就跟本村一个叫皮卡的年轻人相好。皮卡父亲早亡,他跟母亲相依为命,三间破房摇摇欲坠,糟朽的房梁用木棍支撑着。苏仁花的父母当然看不上这样的家庭,百般阻挠。但他们使用了百计千方也浇不灭二人的爱情之火,斗来斗去他们败下阵来。苏仁花父亲无奈地说,给他们盖一座新房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哥苏振东说,给他找个事情做,过好过歹咱们也就管不着了。就在他们将要妥协的时候,皮卡却出事了,他用石头砸了邻村一个年轻人的脑袋。

那天晚上苏仁花跟皮卡去外村看电影,一个无赖青年摸了苏仁花的屁股,还骚言骚语调戏,皮卡一怒之下砸破了他的头。其实这不算什么大事,谁没有轻浮暴躁地年轻过?但在苏家人看来,皮卡天生就是个惹祸的坏坯子,苏仁花嫁给他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皮卡在看守所的那些日子,他们以火车飞奔一样的速度把她嫁给了我,目的是彻底断了皮卡的念想。哪知,皮卡出来了,麻烦也来了!

我让二姨领我去皮卡家找,说不定他们就躲在家里。二姨说:不可能,他们绝对不敢在家里,仁花她哥狠着呢,因为他们搞对象的事儿,他找人揍了皮卡好几次,每次都打得很重,那个皮卡却跟个滚刀肉似的,居然就打不退。那次跟别人打架,本来也够不上住看守所,是仁花她哥找了人才把他关起来的。

我这才知道苏仁花为啥怕她哥了。

我把母亲送回家,回了矿上。

苏仁花死在外面最好!凭我短婚未育、国营煤矿正式职工的身份,还有苏家丰厚的陪嫁,尤其那台珍贵的彩色电视机,再找个漂亮的女人,甚至黄花大姑娘也不会是什么难事。骑车到岳城水库的大坝上时,我望着浩淼的水面,原本愤怒、悲哀的心情忽如鲤鱼打挺似的翻了个个儿。任何事情都不要钻牛角尖,换个角度想一想或许就是塞翁失马的结局!

我双手撒把,举手过头,让自行车从大坝的斜坡飞速而下,秋风柔软的舌头一般舔舐着我的身心。

但是,我又不能不去寻找苏仁花,她现在成了我通往幸福生活道路上的绊脚石。不搬开这个绊脚石,我无法前行!另外,我还有一个隐秘的心思:想见见把苏仁花拐跑的是个什么样的鸟人。当然,见到这个鸟人我肯定会揍他狗日的一炮,不管打不打得过他!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苏仁花的消息。她母亲说的话显然是糊弄我,用脚指头想一想也能猜到她一准跟那个叫皮卡的家伙私奔了。

怎样才能找到苏仁花?我快把脑汁绞干了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

那天去食堂吃饭,我看到一个戴大盖帽的人从面前走过,我决定去找大舅子苏振东。

苏振东见到我,居然没有好脸子。你怎么搞的,一个大活人就弄丢了!

我娶的是老婆,不是犯人!我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苏振东斜着眼看了我一下,拿起桌上的石林烟抽起来。抽了几口才想起甩给我一支。

她能去哪儿呢?!苏振东在屋里转圈圈。临漳、永年、武安,他们不会去,离咱们这里太近,熟人也多。他们会不会去了安阳?安阳虽说离咱们这里也不远,但属于河南省,熟头熟面的人少,你去安阳找找看,说不定他们在安阳。苏振东弹了一下烟灰。

安阳那么大个城市,几十万人口,找两个人不是大海捞针嘛!我锁着眉头。

你去那些小街小巷找,他们什么手艺也不会,皮卡那个‘死人又惜力不爱劳动,只能给小饭店打工。苏振东望着我,征求我对他分析的评判。

我点点头,觉得苏振东的分析有道理。

我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在安阳的小街巷从早到晚不停地寻找,终于在第六天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那天上午九点,我戴一顶破草帽,脸上涂了些锅底灰,手里拄着一根棍子,哈着腰,在别人看来就是个要饭的叫花子(这些天我一直是这样的装扮)。我正在一条小街上踅摸,一扭脸看见苏仁花和皮卡手牵手从街的那头走过来。瘦得像我手里的棍子似的皮卡好像还在梦里游荡,边走边打呵欠,老长的头发茅草一样。到近前我看清了他的脸,眉眼鼻都向前拱着,极像镰刀把的后半截形状。这小子长得实在算不上英俊,不知道苏仁花怎么就被这么个家伙给迷住了!

他们进了一个挂着永红炖肉馆牌子的小饭店,我悄悄跟过去。

皮皮,你要是还没睡醒就趴桌上再眯一会儿,我洗完那些盘碗帮你剁肉。苏仁花说,口气像对待一个孩子。

我这会儿不瞌睡了,我要写诗,我要写出比普希金还伟大的作品!皮卡像一只欢乐的小狗兴奋起来,大声说。

你悄悄写,别让老板看见了骂你。我贴着门边往里看,苏仁花脚步轻快地去前台拿记账用的纸笔。

我真想冲进去,手撕了皮卡这家伙,刚要迈脚又犹豫了。上高中时语文老师讲过皮卡说的那个叫普希金的俄罗斯死人,他为了一个女人跟别人决斗,结果枪法不如对手被打死了。这样的人多么可怕!皮卡要是跟我拼命我还真拿他没办法。

我不敢贸然行事,即刻赶回峰峰矿区,让苏振东给拿主意。振东给派出所所长打了个电话,不大会儿一辆警车就开了过来。我们风驰电掣直奔安阳市。在车上,苏振东恶狠狠地说:这次弄住那个兔崽子,往死里整他,非定他个拐卖妇女罪不可!

可惜,我们晚去了一步,苏仁花和皮卡从永红炖肉馆消失了。去了哪里,老板和服务员一问三不知。

他们发现我跟踪了吗?不可能呀,我伪装得多么巧妙呀。难道是巧合?我觉得老板和服务员说了假话,尤其那个小个子女服务员,回答警察问话的时候,眼珠子骨碌碌转动。她的话怎么可以相信呢!苏振东跟警察回峰峰矿区了,我决定留下来再观察观察,苏振东表示赞同。我躲在炖肉馆斜对面的小街,不错眼珠地盯着进出饭店的每一个人,一直到晚上十点也没有看到苏仁花和皮卡的出现,第二天第三天皆是如此。

六 想离婚却没

那么简单

就是离婚也不能是咱们提出来,最好让她家提,这样,他们陪嫁的彩礼就休想要回去!二姨现在跟我们站在了一个立场,她以赎罪的口气说出了这番话。

她家要是一直不提,咱就这样拖下去?父亲眉心挤出一个大疙瘩。

反正已经这样了,拖它个一两年也没啥,到时候电视看坏了,电扇转残了,沙发也坐破了,她家会拉一堆破烂回去!母亲和二姨一样,心思都在钱财物品上打转转。

让全村人再看两年笑话?父亲不满地瞪母亲和二姨。

不行,坚决要离,立即要离,我都没法上街了,衣服都被人戳破了!老婆跟人私奔,祖宗都要从坟墓里跑出来骂我窝囊、丢祖宗的脸呢!

你自己咋离,不把那个害人精找回来咋办手续,嘁!母亲拍了一下桌子。

她要是十年不回来就这样耗十年!我实在不能再忍受母亲的指手画脚。

不会的,她既然跟那龟孙跑了,一定是打算跟他结婚的,她不回来怎么办离婚手续?母亲说:咱也不干等,让你二姨再给你物色个好姑娘,咱一边相亲,一边等那个贱货!

让他二姨歇歇吧,咱也省省心!父亲气哼哼地说。

二姨脸红了,嘴上却不软:瞧俺姐夫说的,俺也是一片好心嘛。俺觉得人家家门高,跟他家结了亲有好处哩,你不让介绍就不介绍,俺还不愿意来来回回磨鞋底子哩!

别打嘴官司了。母亲制止了他们的争吵。秀花你可得跟苏家好好说道说道,他们家闺女这么折腾人、羞辱人算咋回事,咱可不吃这个亏!母亲严肃地跟二姨说。秀花是二姨的小名。

那是那是,谁家也不能平白无故承受这种羞臊!我后晌就去找她娘。二姨表态。

隔了一天,二姨又来了,说苏家一个劲道歉,苏仁花母亲把闺女骂得昏天黑地,说把她娇生惯养坏了,过几天把她找回来,腿给她打断。

有了苏家这些话,我们全家人心里好受了一些。我们在煎熬和无奈中等待着。

半个多月后,苏仁花突然回来了。我觉得她会在外面漂个仨月俩月的,她的回来大出我的意外。

那天我请假在家收秋,半上午,挑着两个谷个子来到家门口,见苏仁花站在大门口。不知道她站多久了,她一定犹豫了很长时间。我不理她,进了院子,她随着我进了家。

呦,你还知道回来,神仙日子过腻了!母亲在上院的水泥地上切谷穗,她停下手里的活儿,冲着苏仁花讽刺挖苦。.

苏仁花一声不吭走到母亲面前,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这是干啥,你这是干啥,俺可受不起你这大礼!母亲把头扭向一边。我从屋里出来,去拽苏仁花,这才发现她背上绑着一根指头粗细的荆条。她可真能整,玩上负荆请罪的把戏了。

你一边凉快去,让俺娘多活几年吧!此时,我心里忽然变得平静,虽然话里带着刺。

这一天,我们全家人谁也没有搭理苏仁花,我们各自干着各自的活儿,仿佛她不存在。苏仁花躲在屋里不知做什么,中午饭没有吃,我们也没有叫她。

晚饭是父亲给她端到了屋里。父亲说:不管你跟二松过不过得下去,先把饭吃了!

苏仁花眼泪流了下来。

睡觉时,她弄了一个被窝。吞吞吐吐地说:一起睡吧。

我愣了,但随即,我说:我要跟你离婚!我扯过一条被子到沙发上。

知道。她说。

那你弄这个还有啥意思。

全凭你,你觉得有意思就有意思。她说。

没意思,我觉得没意思。

她不说话了。

我扯灭电灯,立时黑暗如水般把屋子灌满。

皮卡就那么好?我的声音推开沉重的黑暗。

一个人心里有了另一个人,再装下一个人很难!好大会儿,苏仁花叹了口气,说。

那你就跟他好好过呗,回来干啥,等怀上了再回来也不迟!我这是怎么了,倒替他们打算起来。

他,他跑了,找不到人了!

什么意思?他跑了你就又回来了,我不会和你过下去的,我们全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不会赖着你的。

那小子还是人吗,他把你当成啥了,说不管就扔下不管了!我气愤。

他写诗,上班的时间也写,老板骂他,他就跟老板打起来了。

我靠,他也太不懂事了,人家雇你们是让你们给他干活的,他写那玩意儿不耽误工作?哪个老板也不会容许呀!我说。

诗是他的命!苏仁花忧伤地说。

他,他是你的命?我追问。

苏仁花说是,他是我的命!

你该跟你的命一块儿去浪迹天涯,多浪漫呀!我冷笑。

我到餐馆时他已经走了,老板要叫人剁他的手!

嘿,这小子。我无话可说。苏仁花喜欢上这么个死人,倒霉也是活该。

明天去办手续吧,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你腾了地儿我再说个更好的!我说。

等一等好不好。她说。

还等啥,等他再来找你,你们再羞辱我一次!我激动了,声音高起来。

不是不是。苏仁花赶紧说。

不是什么,你就是没安好心,我咋倒霉遇上你这么个人!

是我不对,可、我也是不得已!

不愿意跟我结婚你就死扛下去呀,你扛不住了,却来坑我!

让你受委屈了!

别废话了,赶紧离,明天就去!

那什么,晚一些日子把嫁妆都给你留下。苏仁花说。

咋着,现在离你家还想把嫁妆搬走咋的!我坐起来,拉亮电灯,逼视着苏仁花。你们要是敢来弄嫁妆,我跟你们拼命,这是你们应该付出的代价!

苏家没有给我拼命的机会,他们根本不同意我跟苏仁花离婚。

二姨无奈地看着母亲,母亲说:不可能,二松就是娶个瞎子瘸子也不会要这样的女人!

二姨把话传给苏家,苏家却说,凭什么离婚,他们家闺女做错了什么?苏家居然让我们给他们一个正当的理由!

这不是明摆着耍赖带欺负人吗!我气冲脑门,骑上自行车一路狂蹬到了苏家。苏仁花的父母和哥哥都在。

咋着,赖上了不是!我的脸在愤怒中变了形状。

二松你说的什么话,我妹妹咋了你就非要离婚!苏振东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目光凌厉、凶狠。

你妹妹咋了你不知道?你瞪眼说瞎话!我吼道。

我说什么瞎话了,我有必要跟你说瞎话么?苏振东眼睛里装进了一座冰山,寒气逼人。

你妹妹跟别人跑了你不知道,你跟我去安阳找她你不知道?你装什么狗熊吓人呢!我不管苏振东眼里是冰山还是火山,吼道。

你是不是发烧说胡话呢,我妹妹在你家好好的,正和你娘在院里切谷穗,她跟谁跑了?!苏振东眼里的冰山没了,变成了无辜的表情。我真佩服这个家伙耍赖的本事,一时竟弄不清他究竟是个法官还是个无赖。

我快要疯掉了,恨不得跳起来打苏振东几个嘴巴。可是我个子小,苏振东一米八五的大个儿让我犹豫了,我预估到了打架的结果。我其实是个胆小鬼,我恨死了我自己!

二松,不要闹了。一旁的镇长开了口。他刚刚当上正镇长,架势却像个老镇长一样镇定自如。回去耐心对待仁花,她会跟你好好过日子的!镇长使个眼色,苏仁花母亲马上过来拉住我的手,用比亲娘还亲的口吻对我说:二松,好孩子,日子都是慢慢熬出来的,仁花不懂事,你多担待些她!边说边把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往我手里塞,是一块手表。我坚决拒绝,可是,丈母娘比我更坚决,她紧紧攥住我的手不松,眼里含着一汪泪水。那是一个母亲的泪水,刹那间我像个泥人一样被那汪泪水融化了,毫无气节地接住了手表。丈母娘又去厨房拿来两条鱼,一刀足有三斤重的猪肉装在一个帆布兜里递给了我。

这些东西当然不可能收买我,苏家也太自信、太小看我了!

我到三泉镇派出所找那两个警察,我要他们给我写个证明,证明一起去安阳的事情。没等我说完那个胖警察就对我说:谁跟你去过安阳,你算老几我们跟你去!我说不是跟我一个人去的,还有苏振东,苏法官。什么苏振东,我们不认识他。另一个白净面皮的警察说。法庭那个苏振东呀,你们怎么会不认识他!我像一条被甩上河岸的鱼,极力做垂死挣扎。不认识就是不认识,赶快走,我们还要出警呢!胖警察挥一下手,撵苍蝇一样往外轰我。

他妈的,他妈的……出了派出所的大门,我只能一口气骂了无数个他妈的!

七 媳妇再次失踪

那天我气得肝疼地回到家,苏仁花果然像她哥说的那样在帮母亲切谷穗。母亲不理她,她就默默地干活儿。

这些日子,苏仁花像个贤良的媳妇手脚不闲地做这做那,她把她家的生活方式搬到了我家,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她尤其擅长蒸包子,荤的素的做出来的都十分可口,拽的面条筋道柔滑。父亲本来吃一碗面条就够了,现在还要再添半碗。包子也比平时多吃一个。

父母原本绷着的脸,硬着的心肠,逐渐被苏仁花的手艺和恭顺征服了,好长时间他们不再提我们离婚的事。母亲甚至悄悄问我:她改了是不是就别离婚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对我,她也尽了一个妻子的责任。洗涮缝补不说,床上的事儿也配合了。她根本不是什么石女,她让我尝到了做男人的滋味。我呢,抱着不睡白不睡的心态跟她过性生活。内心是决定要离的,我怎么可能跟一个把心和身子都给了另一个男人的女人过一辈子!

离婚的念头就像幽暗房间里一炷燃烧的香火,在我心里默默无声地燃烧着。

永红炖肉馆的女老板,三十多岁,个子不高,胖嘟嘟的白脸蛋看上去十分喜兴。我请她给我写证明。女老板说:我给你写那玩意儿对我没有屌毛一根的好处,还费我纸笔。女老板突然冒出这么句粗话,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卷往厚厚的性感十足的嘴唇中间一插,啪地打着打火机,一股蓝烟汽车尾气一样喷了出来。

有呀,我不会让你白写的。我从左手腕撸下宝石花手表递过去。这块表价值八十元。我在井下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才能挣这么一块手表。

女老板的眼睛立时像被鱼钩勾住的鱼,不得挣脱。你妹子就是个贱人、傻逼,她递来一支烟。那个小子整天神神道道,不好好干活写什么狗屁诗,她还惯着他,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我实在看不下去把他俩撵走了,就在你们来之前两个小时吧。我跟女老板说苏仁花是我妹妹,被那个男人拐跑了,男家逼得急。

当我把那份字迹歪歪扭扭的证明拍在两个警察面前时,两个家伙愣了。胖的说:看来苏振东的妹夫真不想跟他妹妹过了,呵呵。你不想跟她过了还请我们去找她干啥,等她回来离了不就得了,瞎鸡巴耽误工夫!白面皮的小警察脸上一副不满的、凶巴巴的表情。

我真想拿刀子扒开他们的胸膛,看看他们的皮肉里包着怎样一颗比煤炭还黑的心肝!对付这些有权的无赖我真的没有好办法。

我悻悻地去找所长。所长拿着那张证明看了一眼:你想怎样?他看也不看我,轻描淡写地问。

我想让所里给我开个证明,证明苏仁花跟别人私奔过,打官司我占理。我说。

你想离婚,你认为有这个证明法庭就会做出对你有利的判决对不对。我点点头。你们结婚才三个月,苏家陪送的嫁妆你想留下对不对?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你很聪明,可是聪明过头了,小伙子,几千块钱的嫁妆法庭怎么可能判给你?那不是一百二百的东西!所长一语击中要害。我傻了,我的如意算盘被他几句话说得打不下去了!回去吧。所长把宝石花表换来的证明往我脸前一甩,他似乎是要给我,我没接住,那张纸片像残破的落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我的脚前,死僵僵的了!

苏仁花再次失踪没有丝毫征兆。

那天父亲到北山掰玉米棒子。由于离家较远,中午不回家吃饭。说好的让苏仁花送饭,顺便也挑一些棒子回来。父亲一等两等等到下午一点半也不见人影。父亲装着一肚子气挑着一担棒子回到家,撂下担子就冲母亲发火。母亲傻了,说苏仁花十一点半就担着空担子带着饭菜走了。

父亲捎来口信的时候,我一没着急二没上火,心里反倒有终于被解套的轻松感。

看苏家这一次还有什么话说!我其实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可惜了那块宝石花表。

苏仁花父亲和哥哥没有跟我照面,她母亲对我说:仁花去她姑姑家了,因为事急,没来得及跟你们打招呼,我正想明天去跟你们说一声呢。

姑姑家不是和丰镇的吗,我去找她!我铁青着脸,看丈母娘怎样把这个谎圆下去。和丰镇离这儿不过二十里地。

那啥,这是她二姑,在、在东北吉林省。丈母娘磕磕绊绊地说。

吉林?二姑?我咋不知道!我疑惑。

二姑是解放前随她三爷爷逃荒去的吉林。丈母娘这时平静下来,话说得也顺溜了。

只要在中国我就能找到她,你告诉我地址,我去找!我执拗着。

二松,你看你这个样子,弄得娘心里怪不好受的,你先回去,不几天,仁花要是不回来我把老命赔给你!苏仁花母亲恳求我。

好,五天为限,五天见不到人,马上离婚。撂下这句话我转身就走。

拿上这些,拿上。苏仁花母亲急忙去厨房拿来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烧鸡猪蹄,她好像早就预备好了。这次,我坚决地拒绝了。

八 我也有了相好的

安阳市袁世凯墓园占地一百三十八亩九分八厘八毫六丝九忽,支出银元七十三万二千七百五十四元一角九分一厘……《袁公林墓工报告》这样翔实记载袁世凯墓园修建情况。

我搞不懂袁世凯死后为啥要葬在安阳而不是老家项城,好歹做了八十三天皇帝的老袁墓园又为什么被称为袁林而不是袁陵。历史这玩意儿,真正弄清楚的没几个,它永远有真相隐藏着,秘不示人。

一上午我胡思乱想,慢慢悠悠在袁林里欣赏那些令我惊叹的精美建筑和雕刻,一度忘记了这次来安阳干什么。午饭我找一个干净的小店,吃了一大碗河南烩面。不愧是正宗的,好吃,量也足。我加了一大勺辣椒面,吃得满头大汗,浑身通透。吃完饭我到小旅店睡了个午觉,睡足了才去大街小巷转悠。

我已经在安阳住了三天,之前去了邢台、沙河、永年、武安、涉县、魏县、大名,还去了山东聊城。聊城离我们邯滏地区很近,也就二百多里地。凡是我想去的地方都去了。去某个地方之前我会询问祖籍当地的工友那个地方有什么特色小吃、风景名胜。我们矿除了本地区的人,还有不少外地人,大部分是山东聊城、河南濮阳、焦作地区的人。邯滏地区地处三省交界,这些工友的爷爷辈儿在日据时期或者更早的时候就来峰峰当矿工。这次出来,游玩是我的主要目的,次要目的才是寻找苏仁花。口袋里有苏仁花母亲给的一千元钱,我不上班矿上还给开着工资,这样的美差恐怕全世界找不到第二份!

上次来安阳寻找苏仁花,路过袁林时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情进去参观,这次我要弥补一下。再说,人都有惯性思维,来安阳寻找苏仁花,找到的可能性相对要大一点。

但是,不得不说,这次我是被逼着出来寻找她的。

我不愿意来找她,我相信她早晚还会回来。她这样做,无非是让她的父母和哥哥彻底对她失望,不再干涉她的婚姻。

我呢,近期心情超好。运输区一个叫汪三生的二十三岁运输工半年前被崩断钢丝绳的矿车给撞死了,他老婆顶替他到矿上工作,被安排在洗衣房当洗衣工。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特别像我相亲时见过的那个水萝卜样的姑娘。每次去洗衣房送衣服,我都会给她一个温暖的笑脸。我说话温文尔雅,不跟她开过火的玩笑,显出一副修养极好、有文化有知识的样子,与那些粗鄙狂野的矿工形成明显的区别。她呢,也对我投来友善和蔼的眼神,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一样我希望得到的东西。

那天傍晚,夕阳像一只微笑的红脸蛋落在矸石山上时,我敲开了她在工人村住的那间低矮的小屋。对我的到来她在开门的瞬间打了一个小小的愣怔,随即,脸上绽开了花一样的笑容。她柔柔地说:来了?我轻轻地答:来了。那晚,我们喝了一瓶白酒,主要是我喝,她抿一点。边喝酒我边把我的故事讲给她听。讲完了,她说:我听说了。矿上没有秘密,尤其这样的事儿。我苦笑。她说:说出来心里好受,不舒心的秘密是一股馊水,沤人的心,说出来就敞亮了!她这样善解人意我很感动。我喜欢你。我又喝了一杯酒。借酒盖脸,说出了好久想要说的话。她给我倒上酒,夹了一片藕喂我。你等等我,找回她我就离婚。她说:好,我等你三年。眼泪立时汪满我的眼眶。她伸手在我头上抚了抚:老爷们儿,有啥好哭的。我说:来,再干一杯!她说:干一杯。两只酒杯撞在一起,响声很脆。

那晚,我留宿在她的小屋内。她叫柴俊霞。

我们一采区区长老黑丁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一张黑脸冒着黑油,好像皮层之下埋藏着丰富的石油,通红的大酒糟鼻子像一根火腿肠。老黑丁瞅着我,问我最近干啥了。我忐忑,两只手不知放在哪里合适,一会儿十指交叉在小腹下,一会儿垂在两腿外侧。我上面有班长,班长上面有队长,队长上面才是区长。一区之长管着几百号人,权力大着呢。老黑丁在我眼里是个大官儿。

没干啥,除了上班。我说。

下了班呢?老黑丁点上一支烟,吸奶似的用力吸了一口,一支烟剩下了三分之二。

老黑丁这么问,我心慌了。但我说:下班睡觉呀,睡好觉才能干好工作。我说的是老黑丁常讲的话。

在哪儿睡的?老黑丁穷追猛打。

在、在、在……我心跳加速,嘴唇哆嗦。

啪!老黑丁把吸了半截的香烟摔到地上。你小子犯罪了你知道不!

犯、犯……啥罪?!我蒙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好像我真的犯了什么罪。

重婚罪!老黑丁牛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你没有离婚就跟那个寡妇睡在一起不是重婚是什么,你胆子比豹子胆都肥呀!

我准备离婚的,我嘟囔道。我想说我老婆跟人跑了,但是话到舌尖还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开不了口呀!

准备离婚跟已经离婚是一回事吗?准备杀人和已经杀人是一回事吗!

我、我、我……

苏仁花的所作所为比我可恶多了,可是强词夺理我斗不过这个老奸巨猾、经历了大半人生的老黑丁。

别我我我的了,明天不要上班了,回去找你媳妇去。什么时候找回来什么时候上班,我已经跟你们队长说好了,去吧。老黑丁干脆利索地给我下了命令。

队长齐凤志不像老黑丁那样严厉,他和颜悦色地对我说:你这一个月可以不上班,工照记,入坑补助也不少你的。说完递给我一个信封。我接信封的时候,他又打问了一句:你跟区长啥关系,这么长时间咋没听你说过。

我说我是老黑丁姥爷的本家,跟他姥爷平辈儿!

很明显,老黑丁的所作所为都是受苏家人指使。躺在床上想了一晚上,我觉得这也不是一件坏事。找回来苏仁花我才能离婚,离了婚才能跟柴俊霞结婚。何况,信封里还有苏家给的一千元钱,我一分损失也没有。我这个人的性格是,在不能选择的时候能够反过来思考问题,不钻牛角尖。不知道这算是个优点还是软弱的另一种表现!

我从那一千元钱里拿出五十元给柴俊霞买了一件粉红的翻领上衣,那是一件刚刚流行的款式。又买了一些好吃的,晚上照样去了她家。妈的,你们这些以势压人的王八蛋!推开她家门时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找到苏仁花多亏我们村的小学老师毕永贺,毕也是一个爱好写诗的人(那些年爱好写作的人非常多,好像一种流行病)。那天我刚从邱县回来,毕永贺在街上向我喂了一声。我正为摸不到苏仁花的踪迹而苦恼,本不想停下脚步,看见跟诗这个字沾边的人我就产生反感。但是,毕永贺热情地问我:还没有找到?他递给我一支烟,我不得不停下脚步跟他点点头。你到县城文化馆附近去找,可能找得见。毕老师的话让我一震,他话里有一种肯定的意味。这些日子我有些上火,因为柴俊霞肚子里有了,我不敢耽误太久。为什么会在那儿?我问。那是个舞文弄墨的地方呀。我大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要钓鱼只能去水边,要看病怎能不上医院!

你到文化馆找一个叫李水的人,可能会找到他们。毕老师冲我笑笑,走了。

文化馆坐落在一条小巷子的尽头。奇怪的是进那条小巷要穿过城隍庙的大殿。对县城地理情况不熟悉的人绝对不会想到城隍庙后面会有住户和机关。据说,县城的城隍老爷十分灵验,所以它的庙宇修建得高大庄严,气势不凡。那些泥塑的神像出自明朝嘉靖年间的能工巧匠之手,经过岁月的熬历,神像仿佛真的带着一股仙气,让人不能不从内心发出一种尊崇。

城隍庙大殿后面有一个三四亩大的空地,一些卖玩具、小吃、修鞋补鞋的在那里摆摊。我在一个修鞋摊的马扎上坐下,想把满是尘土的皮鞋擦一擦,上上油,一会儿见到李水免得他嫌弃我邋遢。毕永贺跟我说:文化人毛病多。

补鞋的是个女人,她正低着头给一只女式皮鞋打补丁。她的动作有些笨拙,但很仔细,一副认真好学的劲头。终于,补丁打好了,她拿在手上欣赏。在她抬头的瞬间我看清了她的脸。她并没有看我,还沉浸在她的手艺中。等她看够了,要跟我说话时,张开的嘴一时闭不上了。我们就那么看着对方,有几十秒都仿佛冰人。

对不起!苏仁花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你不该这样,要走,我不拦你。好离好散嘛!我说。

对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她眼圈红了。

回去吧,把离婚手续办了,大家都自由。

嗯,过两天我就回去。想了想,她说。

你可得回去呀,我现在已经有相好的了,我们要结婚的。我着重嘱咐。

行,我一定回去。

皮卡呢,他不干活儿让你养活他?我指了指补鞋器。我有点生气。

他写诗呢,写了那么老厚一大本子。地区的报纸都登了他的诗。苏仁花笑了,笑得天真甜蜜。

写那玩意能顶饭吃!我看见苏仁花手上有冻疮,腊月天她竟然穿着一双单布鞋。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你不懂!苏仁花没有丝毫委屈,话语显得轻快。

我想见见皮卡,那小子害我不浅!我说。

你别见他,他写诗的时候不愿人打扰。

他不愿意打扰就不打扰了,他算老几呀!

别、别、别见了。见了说啥,脸上都不好看!苏仁花摆手。

你告诉他,那一枪老子给他留着情呢,枪口低一点就把他报销了!我恨恨地说。

噢、噢。苏仁花显得不安起来,那个染红月亮的夜晚她一定终生难忘。

走的时候,苏仁花站起来送我,我发现她胖了,小肚子似乎鼓了起来。我赶紧逃掉了。

九 再见恍若隔世

过了两天,二姨来家,说苏家同意第二天去办离婚手续。我们一家人放下心来,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要落地了。

傍晚时分,苏仁花忽然骑着自行车来了。我想,她这是来做最后的告别吧!

一起吃过晚饭,我和苏仁花在我们曾经的婚房枯坐着,谁也不说话。说啥呢,真不知道该说啥。好大会儿,苏仁花说,你去上屋吧,让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半个小时后,苏仁花到母亲屋里来,说她要走了,还说让我去送送她。

母亲说:路上黑,你们慢一点儿。

苏仁花说:不要紧。

我去推自行车。

送苏仁花到她家门口,我刚转身要走,她忽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抱了一会儿,她吸溜一下鼻子,松开我,推着自行车进了家门。苏仁花哭了,那一刻,我的心也酸溜溜的。

我回到家去父母屋里告诉他们一声,刚坐下说了没几句话,忽然听到院外吵吵嚷嚷。我们赶紧出去看什么情况。母亲顺手拉亮院子里的灯。就见一干人涌了进来,他们什么也不说,直接去我屋里搬东西。母亲大声呵斥,想要冲上去阻拦,我死死地拉住了她的胳膊。

电视呢、收录机呢、电扇呢?一个人在喊。

是不是在他娘屋里?又一个人喊。

可能在。一伙人乱纷纷地吵嚷着,就有人要往娘屋里闯。父亲眼疾手快从墙根抄起一把铁锹,横在了那些人面前。那些人害怕了,缩回了身子。一个人又喊道:走了走了。来抄家的人像潮水一样呼啦一下没了影子。这次抄家总共不到十分钟,我们好像突然被推进了一场噩梦中。

父母跌坐在台阶上,身子像被抽空了似的。我坐在他们中间,一手搂着他们一只肩膀,生怕他们倒下去。

夜色黑沉,腊月的冷风横扫过整个院子,树梢被风拍击,犹似狼啸。二松,我要上茅厕。母亲声音极小。我搀起她,慢慢往茅厕方向走。快到茅厕口时,母亲脚下突然发出嘭的一声,她似乎踢到了什么。母亲惊慌地扶住墙头。二松,快去拿手电,看看娘踢着啥了。我赶紧拿来手电筒。亮白的光圈里,那台十四寸索尼彩电还有单卡收录机、电风扇就放在地上。

啊,苏仁花。这个女人!

第二天上午,二姨又来了。二姨气喘吁吁,好像什么大事压在身上,本来就粗糙的面皮笼罩着一层黑灰的雾气,使她的脸色看上去既怪异又难看。

苏家要起诉咱们呢。二姨苦拉拉地告诉母亲。

他们凭啥起诉,俺家被他们害得还不够吗!母亲惊叫起来。

二姨:那妮子怀孕了,说是二松的。

啥,她跟二松才过了几天,都没有正经同过房!母亲瞪圆了眼睛。

妈了个巴子,这是家什么人哪!从来不轻易骂人的父亲忍不住爆了粗口。

他们这是把人往死里逼呀,我跟他们拼命去!我喊道。

可是,可是那孩子在肚子里也没法说清楚是谁的呀,再说,二松你一次也没有跟她那个?二姨问。

这、这……我支吾着。

说呀,都这个时候了还害啥羞,你弄成没有!母亲不管不顾地追问。

有几回,弄、弄成了。我说。

得,这还咋说得清!母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他们起诉就起诉吧,反正这婚是离定了,再这么折腾下去都别活了!父亲一锤定音。

法院判决的结果是从离婚之日起,每月从我工资里扣除十五块钱给苏仁花,直到她肚里的孩子长到十八岁。我所有的申辩法庭都不采纳。

我和苏仁花持续了仅仅半年的婚姻就这样闹剧一样结束了。这段婚姻在我心上刻下一道深深的疤痕。时间过去了很久,我还不时地想起。好在和柴俊霞幸福的生活逐渐抹平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和柴俊霞结婚不久,因为成了双职工,矿上给分了一套三十七平米的楼房,我们告别了那间低矮潮湿的小平房。每天下班,我都能吃上她做的可口饭菜。

而苏仁花,听说她父亲和哥哥彻底跟她断绝了关系,暴躁的苏振东还把她打了一顿。她跟皮卡住在他家那三间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原本就是穷人家的破房子里,开始了他们的生活。他们过着怎样的日子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打听,反正猪往前拱,鸡向后刨,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2004年,十八年过去了。

刚入夏的一个中午,我下班往家里走,在通往工人村的桥西头被一个女人拦住了。仔细瞧,认出是苏仁花。从她的穿衣打扮和脸上的沧桑可以看出她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以前听他们村一个工友讲过,皮卡曾经被招到县里某个部门写材料,但他只写诗不写材料,没多久就被那个部门给辞退了。他在家里帮盖房子的人家当小工,但他干活不舍力,还总是发呆,人家都不愿意用他,说他是个神经病。苏仁花就去当小工,让皮卡在家待着。那些年,别人家都过得红红火火,他们家却过得冷灰冷灰。他们在村里成了被嘲笑的对象。

你有事?我问她。

嗯,有点事儿。苏仁花清清嗓子,咽下一口唾沫,话艰难地从她嘴里蹦了出来。

说吧。我压抑住内心的骄傲,极力表现得平静一些。

那啥,你、你、能不能……吭哧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有说出找我什么事。

借钱?除了向人借钱不好张口,还有什么事让人如此为难。我试探地问。

嗯嗯嗯。苏仁花赶忙点头。

多少?

一千块。苏仁花竖起一根手指。

好,你等着,我一会儿去给你取。我没有丝毫犹豫,反而是愉快的,从内心发出的一种敞亮的愉快。

回到家饭也没顾上吃,拿了存款折就去银行。虽说那几年煤矿还不像后来那样挣高工资,但我已经是副区长了,工资比别人高一些,柴俊霞也挣一份工资,我们的小日子过得还是满舒心的。

我没问苏仁花借钱干什么,她一定是遇到了非常难过的坎儿,要不,她怎么会跟我张口呢!把钱给了她,本想请她去小饭馆吃一餐饭,又觉得没意思,就没有说。苏仁花拿了钱道过谢,说会尽快还我,匆匆地走了。

三个月后,我回家看望父母。父母虽然都是快八十岁的人了,但精神很好,他们种地养鸡,颐养天年,惹得全村人羡慕。我把营养品刚放在桌子上,母亲就过来对我说:

那个谁的男人出事了!

谁出事了?我问。

就那个害你的女人!母亲的表情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出啥事了?我好奇。

砸瘫痪了,半个月前的事。

咋搞的?!我为苏仁花担心起来。

他们两口子在山里捡石头往白灰场卖,那女的跟着的时候啥事也没有,那天女的有事没去,男的开车在山坡上翻了,一车石头压在了身上。

我想起两个多月前苏仁花找我借钱,她一定是买三马车了。而那些钱是不够买辆新车的,她很可能买了一辆旧车。

她以后可咋办呀!我说。

这都是报应!母亲说。

不要这样说。这么多年过去,我想明白许多事,苏仁花当年并没有做错什么,一个人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错呢!

你咋还可怜起她来了!母亲不满,也不解。

你不懂!我顶母亲。

是,我不懂,你当个小区长就明白事了!母亲现在没有以前那么强势了。母亲忽然神秘地说:二松,你出的那些抚养费可能没有白出,你二姨说,那个孩子长得非常像你!

我惊呆了。

听说现在有那个啥DA的,一根头发就DA出是谁的孩子,啥时候让你二姨弄一根那孩子的头发,咱DADA,你现在两个女孩儿,如果那个孩子是你的,你就儿女双全了!

十 苏仁花注定

命运多舛

我找到二姨,给了她两千元钱,让她以她的名义给苏仁花送过去。二姨是有借口的,因为给我和苏仁花做媒,苏仁花父亲把我表弟安排在了三泉镇一家炼焦厂上班,现在那家炼焦厂已经改造升级成焦化厂了。虽说焦化厂被个人收购,但经营一直很好,规模不断扩大,表弟也当上了中层管理人员,收入不错,在矿区买了房子。当然,我还有一个隐秘的心思:牵挂着那个长得像我、来历似乎可以确认的孩子。他会不会因为家庭的变故而辍学?小孩子早早走上社会是非常危险的,尤其家庭贫困的孩子,很可能会学坏,毁了一生。

你告诉仁花,孩子一定要把书念下去。二姨接过钱之后我又嘱咐了一句。

命运这个无常的东西最喜欢欺负命运多舛的人。

皮卡瘫痪在床上半年之后,苏仁花即将退休的父亲忽然脑溢血死在了城建局长的位子上。过了两个月,已经是矿区法院院长的苏振东因为一个经济案子受贿被逮捕,判了八年。苏仁花母亲经受不住一连串的打击,一跤跌了个半身不遂。

虽然这十几年名义上父母跟苏仁花断绝了关系,但哪有娘不疼闺女的,苏仁花母亲还是背着丈夫和儿子不断接济苏仁花。苏父当然知情,只是睁一眼闭一眼不说啥。

现如今的境况,苏仁花不得不同时照顾两个人。她跟皮卡商量把他接到母亲家里,省得她两边跑来跑去耗时间,她要种地要给人干零活养家呢。可是皮卡不让,他说当初就是她母亲不同意他俩在一起才造成了今天这样的结局,她母亲就是祸根。皮卡的脾气比没瘫痪前更加古怪,苏仁花怎么做工作也做不通。皮卡甚至说让她嫂子去伺候她母亲,他明明知道她嫂子跟她哥闹离婚呢。她哥在双规期间她就跟别人同居了。当然,这不能全怪她嫂子,因为她哥已经在外面骚情很久了,听说情人不只一个。她嫂子恨透了她哥。话说回来,就是她嫂子不跟她哥离婚,又有几个儿媳妇会好好伺候婆婆。当女儿的怎忍心袖手不管!

皮卡的不通情理连他娘也看不下去了,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通。

苏仁花无奈只有偷偷地去给母亲洗涮做饭。

有一天,快中午的时候皮卡突然想要擦身子,他娘说给他擦,他却偏偏要苏仁花给他擦。他娘一时没管住嘴,说苏仁花去她娘家了。这下皮卡发飙了,把床头的药瓶子、水杯、饭碗摔了个稀碎,嘴里还骂个不停,说苏仁花是成心要气死他。他娘赶紧去把苏仁花叫回来。皮卡威胁她,如果再去娘家,他就死给她看。苏仁花好言劝慰,并发誓以后不再去母亲家,皮卡才消停下来。

但是,苏仁花怎么能不去照顾母亲。皮卡闹过的头几天她找邻居帮忙,但那不是长久之计呀。有一天趁皮卡午睡,她偷偷去了娘家,告诉婆婆皮卡醒了就说她去地里干活了。婆婆答应了。

皮卡睡了不大会儿就醒了,也许他根本就没睡。他睁开眼就找苏仁花。他娘告诉他苏仁花去地里干活儿了。皮卡不信,说大晌午去地里干啥活儿,她一定去她娘家了。他要他娘马上去把苏仁花找回来。他娘急了,说你就是个畜生,谁不是娘生爹养的,你咋就没有一点人味!皮卡跟他娘吵吵,说不叫回来苏仁花他就死。他娘说,你死就死吧,你死了大家都省心!他娘觉得他是说气话,他身边也没有可以寻死的物件,剪刀、农药他也够不着。吵完,他娘去院里喂猪,等喂完猪回到屋里,看见皮卡吊死在了床头。他把床单撕开搓成绳子样式,一头系在铁床头,一头弄了个活套儿把脖子套进去,然后滚下了床。床单的长度正好把他勒死。她娘惊叫着去摸他的身子,皮卡已经没气了。

皮卡死后不久,苏仁花的母亲也去世了。

老太太在黎明时分喊着要水喝,苏仁花给她端来水,她却没有喝,只是说,仁花呀,娘顾不了你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苏仁花好言安慰娘,要娘再睡会儿。她就在娘的身边躺下。早晨起床后,苏仁花做好饭,给娘端到床头,叫了几声娘,老太太没有回音。她这才发现娘已经没了呼吸。老太太是睁着眼睛走的!

这些情况都是二姨告诉我的。二姨说完,舒了口气,说:那货死了,仁花还能过几年像样的日子!

十一 皮卡最终没有

放过苏仁花

日子自然还要过下去,往石灰窑捡送石块儿的活儿一个女人家是干不了的,苏仁花开始收购废品。她开着那辆破旧的三马车,走街串巷吆喝,啤酒瓶子废报纸,易拉罐纸壳子,废铜烂铁旧塑料,凡是能换钱的东西她都收,收满一车,再分门别类送到矿区的废品站。有那么一阵子,她还到我们矿上来收废品。我多次看见她收了满满一车纸壳子,摞得有一人多高。她用绳索紧固那些废品,怕它们掉下来。女人的力气毕竟小一些,她拽着绳索的一头,身子用力往下坠,以使绳索勒得更紧、更牢固。每次碰到,我都会伸出手去帮她。她冲我笑笑,说:没事的,我干得了。我说:过老鸦坡时开慢一点!老鸦坡是通往矿区的必经之路,有一百多米石坡路,由于长年累月人车碾磨,光滑得快赶上镜子了。她答应着,启动了三马车。车子嘭嘭嘭嘭吃力地冒出一股黑烟,慢慢往前移动。我看那车像个负重的老人般晃晃悠悠。

苏仁花的儿子皮晓凯在县城上了两年职业技校,怎么也不上了。二姨跟我说:晓凯这孩子不是个读书的料,你让他去你们矿上上班吧。我明白,二姨是在转达苏仁花的意思。这几年煤价一个劲往上蹿,煤矿形势大好,一个矿工一月的收入能顶两三个公务员。农村的孩子都找门路来煤矿上班。

我把晓凯办到矿上,到我的采区当了个维修工,活儿不重工资不少开。干上个三五年他家的破房子就可以翻盖成漂亮的二层小楼了。

晓凯第一个月开了六千多块工资。他喜气洋洋地给我买了一条玉溪烟。我说:不要给我买东西,回去看看你妈,别让她再去收废品了。晓凯回来说,他妈说你挣你的,我挣我的,多挣些又没啥坏处,我还不老,总不能老在家待着。她这样说,也只能由着她。我也干涉不着,虽然我已经可以确定晓凯就是我的儿子,但我和苏仁花却什么也不是。

一天下午,一点半我到值班室,没看到晓凯来上班。他上两点班,应该来的。问他的班长,班长说晓凯请假了,他妈摔着了,在集团公司总院住院。我安排一下工作,赶紧打了个车到了总院。集团公司总院前身是峰峰矿务局总院,最好的科室是骨科。

苏仁花正住在骨科。病床上的她,脑袋缠满了绷带,雪白的绷带衬着她花白的头发看得我惊心。苏仁花才四十三岁,她比我小三岁。输液架上吊着三瓶液体。她闭着眼睡着了。我把晓凯叫出来问是怎么回事。晓凯说三马车刹车失灵,在老鸦坡翻了车。严重不?我问。医生说不太严重,头上撞了个窟窿,左小腿轻微骨折。我放下心来,给了晓凯一张银行卡。晓凯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了。那一刻,我猜测晓凯或许也知道我是谁。说不定他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只是不说罢了。

住了二十几天院,苏仁花出院回家养着。秋收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康复了。收罢秋,她又坐不住了,重操旧业。晓凯和他奶奶谁也劝不住。晓凯说给她买一辆新车,她倔着劲儿就是不换,请人把三马车整修整修,旧零件换成新的,又上路了。

二姨说:仁花这几年收废品挣了不少钱,她还拿出存折让我看,三万多呢。

我说:她也是个劳碌命。

进了腊月,地冻天寒。我问晓凯:你妈这一阵子还收废品?晓凯说他妈往县城去了好几趟,也不知道干啥,问她也不说。我说:去给你看房子了吧!现在农村姑娘要结婚彩礼的胃口越来越大,不是要求在矿区买一套单元房就是要求在县城买一套房。矿区的房子比县城稍贵一点,苏仁花许是要在县城给晓凯买房吧。晓凯已经二十二岁了,眼看着就该娶媳妇了。

其实,在矿区买也可以,我资助一下,矿区离矿上还是近一点,上下班方便。我对晓凯说。

晓凯点点头:我回去跟我妈说一下。

腊月二十三,过年的气氛渐渐浓厚起来,大街上卖年货的占了多半条街。下午,晓凯忽然给我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哭着说:爸,我妈走了!

我像被巨大的电流猛地击了一下,一时丧失了思维。

苏仁花的尸体停放在当间一张小床上,脸上蒙着白布。穿的还是生前的家常衣服。家里还没来得及给她买寿衣。

晓凯见到我,一把搂住,放声恸哭。

二姨从停放在院子里的那辆被撞得变了形的旧三马车车厢里提出来一捆东西,嘭地一下摔在了地上。那包东西被摔开,是一包书。我蹲下去,拿起一本,看见封面上写着《皮永军、苏仁花诗选》,书籍制作粗糙,一看就不是正规出版社出版。

就是为了这不顶吃不顶喝的东西,把命都搭上了!皮卡走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放过仁花!二姨悲伤地说。

我想翻开那本还飘着墨味儿的诗选,读一行他们的诗,可是,那一刻,我的手指沉重如铅,竟然掀不开那薄薄的纸张。

春天的一个上午,党办宣传部部长给我打电话,说你看看今天的矿工报,你们区皮晓凯写的诗歌登报了,咱们矿上可是出了个人才呀,副刊的主编亲自给我打电话夸奖他呢,说过几天要来见见晓凯,到时候你得陪着喝几杯呀!

我赶紧打开当天的矿工报,果然看到了署名皮晓凯的那首诗:

神的树

远方的那棵树

它在云层之上

我看见了它

我摸不着它

它绚烂五彩如神一般

它种在了我的心里

永远永远

……

责任编辑 郑心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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