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世达赖和拉萨的沉浮
2017-01-04周树山
周树山
一、屠刀下的圆寂
公元一七○六年九月的一个黄昏,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站在青海湖畔的一块乌黑的巨石上,望着深邃而苍茫的海水。他是被几个鞑靼士兵粗暴地拉下车来的。波光粼粼的青海湖水使他有些眩晕,夕阳的光辉照在浩渺的水面上,一群水鸟凄凉地叫着,在水面盘旋。拉藏汗的宫廷卫队长顿珠次仁走过来,铁青着脸宣示了大汗行刑的命令,告诉他,佛爷圆寂的时刻到了。
六世达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直瞪瞪地望着顿珠的脸,半晌,沙哑着声音问道:“你们,你们要杀掉我吗?”
没有人回答,像一堵墙似的鞑靼骑手们的脸有些模糊难辨。
“皇帝是要你们送我到京城去的,你们不能……”他大喊起来,声音如裂帛一般尖锐。但是,在这空旷的荒野上,一个人的声音毕竟是渺小的,就是达赖求生的声音也不例外——他的声音很快被风撕成了碎片,消失在水波激荡的湖面上。
这是屠刀下的圆寂,达赖并不情愿放弃自己的生命,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他被命令脱下杏红色大喇嘛的僧服,只穿一件印度的苎麻袍子。面对着靛蓝的冰冷的湖水,他回转身来,看到成排的鞑靼人环立着,肃穆无语,手中的戈矛和刀戟在夕阳下闪着血色的光芒。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发出了只有他这样面临死亡、怀有极大恐惧的人才会有的可怕的微笑。所有的人都被他的微笑所震慑了。
达赖还相当年轻,他只有二十三岁。由于多年封闭而尊贵的生活,他的那张又圆又胖的脸变成了陈年经卷那般的黄色。这正是佛家所谓的金面,令所有的信徒凛然生畏的颜色。但他的脸和他的年龄并不相称,肌肉松弛,眼圈发乌,眉毛间有一颗显眼的红痣,眼光乜斜,眼眶里总像含着一泡流不出的泪水,这又使他像一个恶浊的酒色之徒。对于他这样的二十三岁的青年、高踞于至高无上的神坛上的灵魂总管来说,严格的修持和疯狂的纵欲间并无不可逾越的界限。这个在神性和兽性间随意往返、在两条河流里都尽情沐浴过的人,如今茫然地望着他身后的人群,从容地微笑之后有些惶悚。他习惯地数着手腕上那串念珠,双目微合,嘴唇翕动着,念着经文,想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印度菩提木制成的念珠光滑细腻,微有重量,有神性的质地,触之令人神清气静,归于虚静。忽然,他的双手触到这样三颗念珠上,轻而涩手。达赖的心头蓦然一震,他知道这是第十七颗至第十九颗念珠,是分别由三个少女的耻骨磨制而成的,像生命本身一样轻贱无谓,不可承受而又终将归于大化无痕。达赖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停止了诵经,睁开眼睛,越过眼前鞑靼士兵们的脑袋和杂色的战马、旗幡,凝望着西天深灰色的天幕和缀在其上又大又红的落日。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不仅无可挽回而且是命中注定的了。
“请告诉我的同胞们,”他说,他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和沙哑,但他仍要像一个至高无上的活佛一般从容地死去,“不要因我的死而悲伤。佛旨永在,佛性长存不灭,我会回来的,回到我的徒众们中间……”他咽了一口唾沫,喉结嚅动了一下,他觉得口里干得要命,声音更加枯涩,“我圆寂之后,西天佛祖会让我的灵魂在一年后转世。我将投生在湖畔一户清洁的农家,我的灵魂会在一个灵童的身上再生。告诉他们,我的肉身虽灭,但我的灵魂不死,到那里去寻找我吧!”
说完之后,他转过身来,面向苍茫的大水,等待着行刑的命令。
他的身后寂静无声,只有风吹旗幡猎猎作响。湖水在黄昏后变得邈远、苍茫,不可测度,从天风浩荡的水天相接处,传来神秘而沉闷的钝响,一声又一声,繁复不绝;赭红和青灰色的石山高耸着,一只苍鹰静静地悬在空中……达赖合上双眼,他的双手捻动和触摸着第十七至第十九颗念珠,仿佛触摸那三个少女光洁柔软的胴体。他此刻所看到的只是她们的裸身,像释迦牟尼皈依神灵前在王宫里醒来,看到宫女们酣睡的身体和神态一样。但佛祖感觉厌恶并决定弃绝这一切。六世达赖希望在冥世找到她们。如果真能找到她们,那么,死,并不是可怕的。去吧,去吧……他默祷着,抵御着恐惧,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在虚空里飞升,像一只鸟一样,飞过佛祖无数白色莲花托举着的宝座,他没有看清佛祖的面目,就飞过去了……于是,在一片白亮亮的大水对面,他看到三个廓尔喀少女披着喇嘛的长袍,微笑着站在高岸上向他招手……是的,死,不是可怕的!
行刑的命令是无声地下达的。达赖先是听到身后弓弦的鸣响,接着他的身体猛地倾斜一下,第一支利箭先是戳进他的右肩,半面身子剧痛且麻木。接着,无数的利箭呼啸而来,他的后面身子像被一股强大的力推拥着,不知有多少箭镞扎进他的身体,他踉跄着,似乎马上就倒下了,但他又支撑着想站起来。这时候,他觉得耳畔一阵疾风掠过,一道雪亮的光闪了一下,宽宽的鬼头大刀从后脖颈直切下来……白亮亮的大水、高岸和少女在他的眼前消失了。达赖的身体扑倒在湖水里,他侧着身子,湖水冲刷着他的苎麻长袍,血从脖腔汩汩流出,尸身周围的水变红了。他的眼睛睁着,和所有的死人一样,黯淡无光,经卷般的脸色慢慢变得灰白……所有活着的人都不可能知道,他的灵魂到哪里去了。
鞑靼将军顿珠次仁走到死去的达赖身边,他俯下身,看着仆倒在血水里的尸体。水波冲激着苎麻长袍,达赖的双臂伸向前去,一只手抠进沙里,另一只手攥着念珠,扎在他后背和肩胛上的箭矢根根直立。他命令士兵们拔下他身上的箭头并把他手里的念珠取下来,带回去给大汗复命。
士兵们来取念珠时,有三颗念珠死死地攥在死者的手里,怎么也取不出,他们想把达赖僵硬的手指掰开,但却做不到。顿珠次仁命令用刀把死者的手指砍断。最后终于把念珠取出来,顿珠次仁发现攥在达赖手里的念珠无论从颜色和质地上看都与其他念珠迥然不同,他拿在手里端详良久,发现这三颗念珠是骨头做成的,究竟是什么骨头,他说不清。但就常识来说,这不能是一般的骨头。历代达赖的念珠作为佛宝都是代代相传的,达赖手上的这三颗骨质念珠不是佛骨又能是什么呢?顿珠次仁不禁感到凛然。他命令士兵们在达赖的尸身上坠上大石,把他沉入大湖水葬。
一七○六年九月那个无月的夜晚,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尸体被沉入青海湖。
二、达赖的身世和通向法座之路
仓央嘉措站在布达拉宫第七层他的寝宫的窗子前,望着山脚下蓝森森的河水,听着喇嘛们呢呢喃喃的诵经声,觉得他的人生是一个奇怪的梦。
这个少年生在藏南门隅一个叫宇松的小村子。十四岁之前,他一直是个乡间的少年。他熟悉村南山上的每一条路径。春天他牵着牦牛走过野桃花盛开的山谷,在那里他捉过很多蓝尾巴的小鸟。冬天,大雪封住了所有的山路,他这样的少年被大人们禁止到山里去。山对面有两座寺庙,他见过穿着红袍的喇嘛们手执法器排着长长的队伍走过山梁,在雪后耀眼的阳光下,像一群红色的蚂蚁。在山里,大人们说,发现了巨大的野人的脚印,遍体红毛的野人把两个喇嘛像小鸡一样倒提起来,挂在高高的松树上,吃光了他们的内脏后,留下他们的尸体任山鹰啄食。据说,还有人看见野人吃喇嘛的情景。野人的眼睛像两盏小灯笼闪着森森的绿光,他们的两只脚就像两只畚箕,喇嘛的胸膛被野人的利爪抓开时,还在那里喃喃地念经……
十四岁那年春天,他牵着自家的牦牛从山里回村时,惊奇地发现,村子里满是红衣喇嘛和招展的经幡,他的父母被人簇拥着,脸上带着惊喜、恐惧和可怕的疯狂表情,飞也似地奔过来,匍匐在他的脚前,口里喃喃着吻他的脚面。他吓呆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时,有人告诉他,他的灵魂不是自己的,而是十五年前死去的一个人的灵魂附着在他的肉身上,那个人名叫罗桑嘉措,是西天佛祖派来普渡众生的活佛五世达赖。如今,五世达赖的灵魂借他的肉身复活了。正因为高贵而神圣的灵魂寄生在他的身上,他就是达赖、活佛,人间的神,他将被供养起来,并终生负起至高无上的神职,掌管一切僧俗的命运。
他被数千喇嘛簇拥着,坐着黄绢装饰着的红轮马车向拉萨进发。和他同样坐在红轮马车里的是一个身穿黄色法衣的男人,这人比他父亲的年龄还大,面色黧黑,方脸厚唇,一双眼睛不大,垂着两只大眼袋,细眯着眼睛,好像在睡觉似的。可是你若端详一下,就会发现那双眼睛闪着蛇一样寒凛的光芒。这人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就是不可违拗必须执行的命令。后来他知道这人是第巴。第巴是什么?就是令所有人都瑟瑟发抖的藏王,他有无上的世俗权力。他穿着僧袍,但他不必遵守僧人的戒律。他可以轻易地挖掉别人的眼睛,割去别人的鼻子。他有成群的女人。当他走在大街上时,没有人不匍匐在地……他的名字叫桑结。就是这个可怕的人凭着札什伦布寺一个活佛的跳神和占卜得到的神示把他找到了。他们找的不是他,而是一个死而复生的灵魂。
“你是谁?”在马车里,桑结问他,“你知道你是谁?”
“我,我是……”望着那人的脸,他有些慌乱。
“记住,你不是你。你的魂儿是别人的,五世达赖尊贵的魂儿在你的身体里,因此你不是你自己,你是达赖佛爷,西天佛祖派下的神,记住了吗?”他张大嘴巴,点着头。
“你是谁?”桑结又一次厉声喝问。
“我,我不是我……”他被桑结的严厉吓住了。
“我是达赖喇嘛,至高无上的活佛。”
“说。”
“我是达赖喇嘛,至高无上的活佛。”
“再说一遍!”
他又说了一遍。
“你有点儿傻,”桑结带着怜悯的眼光看着他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十五年前我就应该找到你,五世达赖在布达拉宫圆寂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够长的了……再圣明的神灵十五年没有得到祭祀也会变傻的。”说完,他叹了一口气,为一个变傻的活佛而叹惋。
他们再没出声,耳畔只有辚辚的车声。
“我是达赖喇嘛,至高无上的活佛。”他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可是,和这样一个阴沉可怕的人在一起,他并没感到做一个活佛有多么快活。
一路上,他和这个人吃、住、行都在一起。他们受到最好的接待,一切都有人照料。侍候他们的人见了他们又恭顺,又恐惧,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们的脸。他们总是在寺庙里歇卧或打尖。寺庙真多呀,无论在山地,还是在平原,当马车和扈从的队伍走过一段时间后,总会看到前方寺庙的金黄色屋顶和红墙,成群的喇嘛举着经幡,转着法轮,捧着哈达,喃喃诵经,迎候在路边。在家乡时,他也见过南山寺里的喇嘛,据说也有被野人吃掉的,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多的喇嘛,红色僧袍遍布山野和漫长的驿路,满世界被佛的灵光所普照。
后来,他们来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这里有一座更辉煌壮丽的庙宇,这个地方叫浪卡子宗。一个和达赖具有同等德行和威望的高僧已经守候在这里,这是五世班禅罗桑益喜,同样继承了圆寂的先师的灵魂和衣钵。这是一个正值壮年的喇嘛,举止文雅,慈眉善目,披着金色的袈裟。他很喜欢这个高僧。按照佛门的规则,他在这里拜五世班禅为师。五世班禅为他剃度后,赐他法名为罗桑仁钦仓央嘉措。这时所受的戒律称为沙弥戒,从此,他将放弃世俗的一切,修炼真身,领袖佛门。班禅给自己的新弟子一尊释迦牟尼的金像,一部《菩提道次第真经》,桑结代他也给班禅回赠了礼物。他很喜欢他的老师,本想和他多盘桓几日,但是,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的。在浪卡子宗桑顶寺举行过拜师仪式后,他立刻就起程前往首城拉萨。
十月下旬,护送他的车队来到拉萨。十月二十五日,新达赖在布达拉宫举行了坐床典礼。那种盛大的场面令他终生难忘。这个少年被安顿在法座上,周围是金碧辉煌的佛龛和佛像,上万的喇嘛在宫内外诵经祈祷,香烟缭绕,酥油灯彻夜不熄。最后,喇嘛们依次向他献哈达并匍匐在他的脚前,让他摸头祝福。他已经忘记摸了多少光光的脑袋,他疲倦极了。许多天以后,眼前全是青虚虚的僧人之头,像顺着宽阔的江面漂浮的西瓜,挨挨挤挤,顺流而下,永无尽头……从此,这个少年留居在布达拉宫。很多高龄的喇嘛成了他的老师,他们教他藏文,教他读经,教他佛教显宗和密宗的神秘奥义。第巴桑结依然有着无上的权力。他已经掌政多年,没有人不对他心生恐惧。他也住在布达拉宫,那是观音堂右侧名为白宫的广厦深院,警卫森严,顺着山势而起的殿堂迂回宛转,幽深莫测。桑结在那里做什么,没有人会知道。
桑结时常来看他。这个阴郁可怕的人一步步走上高高的阶梯,扈从们远远跟在后面,喇嘛们弯下腰,肃立两侧,对世俗权力表现出极大的恭敬。桑结走得很慢,右耳上绿松石长耳环摆来摆去。他是唯一不必经过通报和允许随时可以晋见达赖的人。他来到经堂,站在佛龛前,望着消瘦、疲倦、两眼呆滞无神的六世达赖——
“我看你还是那么傻,”他说,“大师的灵魂在你的体内还没有苏醒吗?”六世达赖低下头,他没有话说。
“过来,到这边来!”桑结厉声说。
他走过去,站在经堂的窗子前。布达拉宫脚下的大路上,两个鞑靼士兵骑在马上正悠闲地走过,他们手执长矛,铠甲和铜马镫在阳光下辉耀。
“看见他们没有?这些可恨的蒙古鞑子,拉藏汗的士兵,代表皇帝在管束着我们。我们吐蕃的子孙,松赞干布的光荣后裔,伟大的唐古忒人不该受任何人的管束,我们只能听命于西天的佛祖……这些可恶的家伙,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他们斩尽杀绝!”
六世达赖觉得脊背上有一股寒气,桑结松驰的脸抖动着,肿胀的眼泡里,蛇一般的眼睛闪闪发光。
“可是拉藏汗是皇帝封敕的,我们,我们怎能和皇帝作对呢?”六世达赖如果总是一声不吭,他就变得更傻了。他战兢兢地说了自己的见解。在布达拉宫已经几年了,他知道,无论是达赖还是第巴,都是皇帝的臣民,无论这里的山峰多么雄伟,土地多么辽阔,都在遥远的帝国版图之内。历代皇帝颁发的印玺和敕封的金册文书都在宫内封存着,他的先师五世达赖晋见皇帝的情景被画在罗布林卡的墙壁上,他知道这些都是神圣的,他不能想象和皇帝作对的后果。“皇帝,”桑结冷笑一声,“我就是这里的皇帝。佛爷,你不要忘记,我们是吐蕃人!”
那两个鞑靼士兵在布达拉宫转角处不见了,从山脊那面,传来牛角号悲凉沉郁的响声,拉藏汗的马队正在集合操练。
十七岁的仓央嘉措,离开家乡三年的仓央嘉措,在这个春天显得格外的憔悴、恍惚、心神不宁。布达拉宫脚下的河水更清更蓝了;家乡南山里成群的蓝尾巴小鸟此刻正在野桃花间飞翔吧?耳畔是永无止息的诵经声;牦牛或许正在山坡上吃草吧?第巴桑结豪华的车子碾过长街;南山寺里的喇嘛还排着队走过山梁吗?头发如纠结的干草一样磕长头的信徒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在山脚下长跪不起,谁能知道他们磕了多少个头呢?他们向神灵祈求什么?双脚如畚箕一样的野人春天到哪里去了?几个手捧经卷的小喇嘛走下循山势而建的台阶,在红栏杆那儿探头探脑,他们在看什么呢……
他觉得,从前和现在,一切都恍如梦境。
三、五世班禅的拉萨之行
五世班禅罗桑益喜的车队离开日喀则向拉萨进发,进入拉萨的时候正是五月中旬,六世达赖率拉萨三大寺的喇嘛们在城外迎接他。拉萨城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班禅大师走下车,向僧俗人众合十致意。他走过喇嘛的行列,接受敬献给他的哈达。他看到六世达赖个子长高了,四年时间他没有见达赖,当年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已长大成人,他身穿僧服,表情畏葸,容颜灰暗,毫无尊严昂藏之气。班禅不禁皱了一下眉头。他这次离开他的日喀则圣地到拉萨来,本是为达赖举行比丘大戒的典礼仪式的。同时,他心里还有一个愿望,他知道第巴桑结多年来勾结准噶尔蒙古的噶尔丹和朝廷作对,想把西藏和朝廷分割开来,这种做法是十分危险的。桑结是个狠毒、阴险、乐于玩弄阴谋的人,他在高位上为所欲为,把年轻的达赖抓在自己的手里,为他的罪恶企图服务,长此以往,他葬送的不仅是达赖,而且势必把西藏推入战争和苦难之中。听说他和拉藏汗的关系越来越坏,外界传说,他想勾结准噶尔蒙古入藏,驱逐拉藏汗……这样,他驱逐的将是朝廷封敕的臣子,迎来的将是朝廷讨伐的敌人,那么,桑结想把西藏置于何地呢?班禅想利用这次拉萨之行的机会劝说桑结认清大势,不要一意孤行。如果可能,他想劝说桑结和拉藏汗和好,共保西藏的平安。同时,达赖受戒后,他想带达赖到日喀则住些日子,在札什伦布寺,他将教达赖苦读经文,修行佛法,不愧达赖的高位,成为渊博的高僧。
但是,桑结没有来迎接他。
班禅挽着达赖的手在喇嘛们排列的队伍中走着。忽然,一彪马队飞驰而来,在不远处齐刷刷立定,号炮三声,骑手们滚鞍下马,分列两侧,从中健步走出一个魁伟高大的蒙古汉子来,身披黑斗篷,皮弁箭袖,足蹬牛皮战靴,身着连环锁甲,黑红脸膛,连鬓胡须,一双眼睛机警而威严,这就是青海蒙古的酋长,固始汗的曾孙,现驻守西藏的拉藏汗。拉藏汗大步向前,在离班禅不远处伏地跪倒,行佛门大礼,晋见大师。班禅受礼后,搀起拉藏汗。拉藏汗从侍从手中接过哈达,口诵佛号,向班禅献上哈达,欢迎大师远道前来。班禅大师还了礼,赐福给拉藏汗,接着,和达赖上了宝马香车,在拉藏汗马队的护卫下,向下榻的哲蚌寺进发。
马队默无声息地沿着拉萨的街道行进,沉闷的马蹄声和蔽日蝇群般的诵经声混杂在一起,城市充满恐怖不安的气氛。布达拉宫左侧,兀立着一座宫墙的废墟,残破的断垣像狰狞的怪兽,挨挨挤挤,高低错落。从坍塌的宫墙豁口处,露出一张糙黑而憔悴的朝圣者的脸,痴痴地望着行进的马队。一个士兵恐吓地挥了一下手中的马刀,那张鬼怪似的脸隐去了。班禅知道,这多半是噶举教派败落后残留的法师,怀着仇恨和忧伤来凭吊昔日的辉煌。
印度佛教传入荒寂的高原,神秘的教义衍化出多种教派,有称为宁玛的红教,称为噶举的白教,称为萨迦的花教,称为本布的黑教,其中影响最大的是萨迦、噶举两派,先后以武力统一全藏,建立过政教合一的政权。噶举教派的嘎玛支派在元朝初年就有相当的势力。公元一二五三年,法王噶玛巴喜到哈喇和林朝拜元宪宗蒙哥,蒙哥封他为“国师”,并赐一顶金边黑帽,因此世称“黑帽法王”。另一大法王到过北京,朝见过元世祖忽必烈,忽必烈赐他一顶金边红帽,世称“红帽法王”。据说两法王神通广大,深得密宗之要旨,有吞刀吐火之能,肉体飞升之功,入水不溺,入火不焚,游行灵空,如履平地,因此徒众甚多,威镇全藏,莫不臣服。
格鲁派(黄教)宗师宗喀巴于公元一三九〇年始创黄教。当时他于佛经密乘教典、灌顶诸法已有深造,感到萨迦、噶举等派均失佛教本旨,不守戒律,胡作乱为,乃发愿创立新派。此派之要点在于“敬重戒律”提倡“苦行”,不娶妻、戒饮酒、禁杀生……众多向佛慎修者多皈依之。但是,一直执掌全藏政教大权的噶举嘎玛政权对格鲁派采取压制扼杀之策,白(教)黄(教)之争,势如水火。
公元一六三七年暮春的一个黄昏,一个青海来的神秘香客带着几个随从来到日喀则大寺,在释迦牟尼金身法像前上香祷告毕,被请入后面的密室。年仅二十二岁的五世达赖罗桑嘉措和他的师傅四世班禅接待了他。两个高僧向他宣讲佛法毕,这个神秘的香客五体投地,立刻皈依黄教。他命令随从拿出白银两千锭,绸绢数匹,作为礼佛之资,献给两位高僧。这个神秘的香客不是别人,就是厄鲁特蒙古青海部落的首领固始汗。
固始汗离去后,白教的噶举嘎玛政权对格鲁派(黄教)的迫害日益严重。他们焚毁黄教寺庙,毒打杀害黄教信徒,法王藏巴汗身患重疾,疑心是达赖诅咒所致,因此不许达赖死后寻找转世灵童,直到四世班禅罗桑曲结为他治好了病,才勉强允准达赖灵魂转世,寻访灵童,以续大法。可是,教派间不共戴天的仇恨在积聚着,格鲁派如不采取断然措施,极有可能在嘎玛政权的打击迫害下灰飞烟灭,梵音永绝。公元一六四一年,一个衣衫褴褛,肮脏不堪的疯子一路唱着、跳着,乞讨着,躲过法王藏巴汗所设立的道道关卡和严密监视潜入青海境内。这个疯子是四世班禅和五世达赖的秘密使节,他向固始汗呈交了两位高僧请求固始汗发兵入藏,除妖术、护黄教、弘佛法的密函。固始汗立刻挥军入藏,青海的鞑靼骑兵狂飙般席卷全藏,嘎玛政权土崩瓦解,许多黑帽法王和红帽法王在圣坛上被砍成肉泥,嘎玛政权的宫殿被夷为废墟。
固始汗率领的青海鞑靼骁勇善战,很快平定全藏。在固始汗的扶植下,格鲁派建立了政教合一的噶丹颇章政权。五世达赖由拉萨哲蚌寺移至拉萨扩建的布达拉宫,政教大权皆归达赖。一六五二年,五世达赖入京晋见大清国顺治皇帝,朝廷待之以上宾之礼。达赖居京一年,一六五三年返回西藏,带回了皇帝赏赉的大批金银珠宝。顺治皇帝为其颁发金印,封其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达赖喇嘛之印”并金册册封。从此,达赖喇嘛这个封号及其在西藏政治上的地位才正式确定下来。册封达赖的同时,清世祖没有忘记实际上控制西藏局势的固始汗,为其颁发了“遵行文义敏慧顾实汗之印”的金印,同时也有金册册封。五世达赖用皇帝赏赐的金银在全藏建立了十三所黄教大寺庙,称为黄教十三林;固始汗把政教之权交给达赖后,他的部队大部撤回青海,但仍留下八个旗的马队,驻扎放牧在拉萨之北的达木草原。被推翻的噶举派的教徒们不断叛乱,都被固始汗率军剿灭。自此,厄鲁特蒙古青海部落的势力控制了西藏。现在,在旧日嘎玛政权的宫殿断墙旁,还常常徘徊着游魂般的吊祭者。那个隐入废墟中的人极可能是一个戴过黑帽的法王,他是怀着怎样的仇恨注视着行进的马队呀!
走过嘎玛宫城的废墟,札西康宏伟的王宫遥遥在望。
札西康的王宫已历几代风雨。公元一六五五年,固始汗死在拉萨,中经子孙三代,传至拉藏汗之手。王宫依然巍峨,长刀依然锋利,达木草原的水草依然丰饶,皇帝的使节依然送来册封的文书,老家青海之滨的鞑靼马队依然受命前来换防……但是,坐在车子里的班禅知道,在桑结的挑拨下,仇恨在增长,阴谋在孕育,长风挟着令人疑惧不安的气息掠过藏北草原,遥远的大漠正传来隐隐的铁蹄声。如果不制止桑结的倒行逆施,如果不能使第巴桑结与拉藏汗和好,拉萨将一步步走向灾难……
班禅大师微合双目,默然无声,但他的心里却充满深沉的忧虑。
当天夜里,达赖破例留宿哲蚌寺陪侍他的老师班禅。班禅向他询问了佛法,同时也问询了桑结和拉藏汗的关系。达赖在他的老师面前显得很拘谨,说话也吞吞吐吐。当说到拉藏汗时,达赖说,蒙古人在西藏驻军是没有道理的,他们虽然信奉黄教,他们的祖先也扶植和保护了黄教,但是,西藏是西藏人的西藏,蒙古人应该回到青海去。班禅知道,这些话是桑结灌输给他的。大师耐心地说:西藏固然是西藏人的西藏,但从吐蕃人的祖先松赞干布开始,就和中原帝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西藏历来是神州中国的一部分,拉藏汗从祖先固始汗开始,就一直代表朝廷驻军西藏,不仅保护了黄教,也保护了藏地僧俗百姓的安全。说到这里,班禅问:拉藏汗的军队是否有败坏佛门圣教的行为?达赖想了想,说:这倒是没有的,寺庙里有很多蒙古喇嘛在学法,他们对佛教还是很尊崇的。班禅又问:他们是否欺压了藏人,掠夺财物,或者杀戮我们的同胞?达赖摇了摇头,说:这也没有。他们的军队都在拉萨北边的达木草原放牧,没有征召的命令,是不能进拉萨的。班禅说:既然这样,和他们交恶火并有什么好处呢?准噶尔的噶尔丹一直在对抗朝廷,康熙皇帝率军亲征,才把他们剿灭。第巴当时暗中站在噶尔丹一边,实际上是助纣为虐。所幸朝廷没有深究,现在我们如果继续和朝廷对抗下去,难道不是玩火自焚吗?达赖默然无语。班禅站起来,手握念珠,祝祷道:但愿佛祖保佑藏地百姓,不要妄起刀兵,流我同胞的血……师徒二人直谈到夜深才休息。第二天,桑结还是没有露面。班禅随行的侍从和喇嘛都有些愤愤不平。班禅和达赖一样,在藏地共掌黄教,具有至高无上的威权,况且五世班禅罗桑益喜还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老师,班禅来到拉萨,执掌行政之权的第巴岂可不来谒见?班禅心中自然也是不快,他倒不完全是因自己遭到第巴桑结的冷落,重要的是,他不能向桑结陈述他的意见,不能使他和拉藏汗和好,长此以往,绝非藏地百姓之福。班禅在哲蚌寺不出他的禅房,只向众喇嘛宣经讲法。
第巴桑结的淫威遍于全藏,五世班禅对他早有领教,只是作为佛门大师,凡事隐忍不言而已。四世班禅以八十四岁的高龄圆寂后,罗桑益喜作为转世灵童,接受了先师的衣钵,继五世之位。他拜当时在世的五世达赖为师,一切受戒佛事,皆由五世达赖罗桑嘉措主持。后来,班禅在日喀则风闻先师已圆寂,就要到拉萨来拜谒灵宫,但当时掌权的第巴桑结拒绝他来拉萨,伪言达赖入定,居高阁不见人,凡事决于第巴桑结。班禅对此将信将疑,桑结竟将达赖圆寂之事隐瞒了十五年。
康熙继位之后,每年皆派使节携皇帝亲笔信及大量礼品来藏看望达赖和班禅。康熙帝规定,每年由打箭炉(康定)税收项下,拨给达赖白银五千两,养赡寺中僧众,另外每年给班禅茶叶五十大包,作为札什伦布寺僧众熬茶之用。皇帝的使节入藏之后,始终见不到达赖,使节非常疑惑,回去向康熙禀报。朝廷怀疑达赖圆寂,桑结匿丧不报,就命班禅入京详述藏地情形。桑结怕事情败露,派兵拦阻,不许班禅入京。班禅在日喀则也失去了和朝廷的联系。这时,桑结正和准噶尔蒙古打得火热,妄图借噶尔丹的鞑靼弓刀,把西藏从祖国版图割裂出去。康熙大帝亲征,噶尔丹兵败身死,但是桑结并没有放弃他的阴谋。
话说班禅进拉萨三日,未见桑结之面,心中如压上巨石,十分沉重。桑结派藏兵驻在哲蚌寺附近,不许拉藏汗的蒙古兵靠近,更不许拉藏汗的人入寺谒见班禅,班禅在寺中如同禁囚。按照佛门规矩,六世达赖没有回布达拉宫,在寺中陪侍师傅。班禅和达赖盘桓三日,越发觉得这青年性格懦弱孤僻,与其讲经论法,常常心不在焉;谈及西藏政教之事,也不得要领;对于桑结,心存恐惧。班禅想,这和四年前那个聪慧文雅的少年真是判若两人,想到桑结包藏祸心,外结准噶尔,内排拉藏汗,与朝廷为敌,而未来掌西藏政教之权的六世达赖又如此庸懦无能,心中不禁黯然。
第四日,按藏历推算,是个极好的吉祥日子,为达赖受比丘戒即选在此日。整个拉萨都进入节日的气氛里,大街两旁,装点了松柏枝,街上铺了黄土,入夜,酥油灯彻夜不熄。从哲蚌寺选一铁棒喇嘛,坐着轿子,手执铁棒,巡行街市,可以任意处罚违规的市民。男女青年跳舞唱歌,成队的喇嘛走过,为达赖诵经祈福。整个拉萨市,诵经声如群蝇蔽空,和每年正月的默朗木大会一样隆重。
受戒大礼在布达拉宫举行,班禅直到此时才看见了第巴桑结。在罗布林卡的大路上,先是两个彩衣人骑在两头白象上开路,接着是身披甲胄、手举大刀的藏族骑士,共有八八六十四人,六十四匹白马昂着头,缓步而行,接着才是第巴桑结的车子。第巴桑结的车子装饰着黄色绢帛,车轮漆以红色,轮毂饰以白银,由两匹红马拉着,笼头的缨络上嵌着黄金,金光耀眼。车子的后面又是六十四个红马骑士护卫。车子所过之处,街人争相躲避。到了布达拉宫广场,始有长长的番号吹响,其声呜呜,如怒牛狂吼。车子停下,有奴隶打开车门,桑结踩着另一个奴隶的腰背下了车,换了轿子,由八个奴隶抬着,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上去。布达拉宫到处都是身着僧服的喇嘛,见了桑结,无不颔首避让。桑结铁青着脸,目不旁视,直走入达赖受戒的禅房去了。
受戒如仪举行,达赖见了桑结,颔首低眉,汗涔涔而下。班禅为其受了戒,达赖坐床,受众僧之贺。桑结并没和班禅见礼,只是站在一侧,如鹰隼盯着猎物般对达赖眈眈而视。班禅推说佛体不适,借口进了旁边的侧室。桑结嘴角带出一丝阴冷的笑纹。这时,有人报称拉藏汗来贺。桑结拉下脸子,怒道:“佛门法事,与他何干,且挡在宫外!”可是,在通往禅房的台阶上,拉藏汗及其随从已经出现了。桑结不愿见拉藏汗,只好怒冲冲进了旁边的侧室。
班禅和桑结不期而遇。
桑结先是一怔,昂起头,眼睛望着天,道:“班禅大师远道而来,桑结公务繁冗,未及远迎,大师恕罪吧!”
班禅依佛门规矩行了礼,说:“第巴忙于大事,何须劳驾迎迓小僧。”
桑结便无话。半晌,班禅道:“皇帝不日可能又要派使节来……”桑结道:“派了又当如何?我是不待见他们的!”
班禅说:“藏地总是朝廷的藩属,朝廷看顾我们,实乃藏地僧俗之福。”
桑结怫然道:“大师掌的是我吐蕃的佛门,还是朝廷的佛门?一口一个朝廷,是何道理?”
班禅道:“佛法济众生而利天下,班禅弘普提大法,掌的是天下的佛门!”
桑结一时语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无言。
班禅又道:“青海蒙古的固始汗乃先师四世班禅和五世达赖请进西藏,护我格鲁派黄教大法的,没有固始汗及其子孙,我黄教早被噶举派所灭。况且固始汗驻军藏地,是朝廷颁旨封敕的。只要不扰我吐番僧俗百姓,自当与之和睦相处。轻启衅端,易生刀兵之祸,实非我吐蕃之福,深请第巴思之。”桑结更加不快,鼻息也重了起来,悬垂的两个大眼袋颤颤发抖。
班禅睨了桑结一眼,目光垂下,声音舒缓,从容道:“准噶尔蒙古乃朝廷之敌,多年来,对我吐蕃怀有野心,皇帝亲征,噶尔丹兵败身死,与其结盟,无异开门揖盗,以身投豺虎也……”
桑结气咻咻喝道:“够了!大师只管学经弘法罢了,掌管三百多座寺庙尚不够,难道还想代第巴执掌藏王之权吗?”
班禅仍从容不迫,轻声慢语,道:“事关我吐蕃安危,众生祸福性命,班禅不敢不言也!”
桑结跳起来,顿足喝道:“你……”旋即怒冲冲夺门而出。
班禅第二天即起程回日喀则去了,原想带六世达赖去札什伦布寺住些日子、研习佛法的打算也一并作罢。车仗走出好远,班禅回首望着布达拉宫巍峨的宫墙,叹道:“刀兵之祸,兵燹之危,佛家深忧也,其不远哉!其不远哉!”在他的眼里,那巍峨的宫墙已涂满鲜血,正陷入升腾的烈焰之中。
四、六世达赖受戒及法身的毁坏
拉藏汗正在吃早餐。和他同在一张桌子上就餐的,是他的妃子小南仁喜。小南仁喜是宫廷卫队长顿珠次仁的妹妹,兄妹俩是几年前从额尔齐斯河畔逃到拉萨的。小南仁喜算得上鞑靼人中的美女,她是鞑靼人和叶尔羌人的混血种。他们的父亲乌图嘎措随着噶尔丹征服叶尔羌和哈密时,曾经掠来一个叶尔羌的女人,高鼻、深目、蓝蓝的眼睛,长长的褐色的头发,皮肤白得像五月的小白马驹儿,把这个回部鞑靼的女人脱光了放在草地上直晃人的眼睛。乌图嘎措把这个女人放在马背上带回了帐篷,和她生了一个女孩儿,就是小南仁喜。
小南仁喜有母亲的美丽和父亲的剽悍。无论什么季节,她总爱穿兽皮衣服。她的修长的大腿几乎是裸露的,腰间围着一圈缀着黄玉珠子的豹皮短裙,细腰肢上总挂着一把鞘上嵌着宝石的藏刀。她上身裹着黑熊皮的短褂,总爱袒着胸,颤颤的高耸的乳房半含半露,令人心旌摇动。每年六月,她跟随拉藏汗到达木草原打猎,策马疾驰,弯弓射月,马背上矫健的身姿和雪白修长的大腿卷起一股野性的旋风。拉藏汗爱的就是这股剽悍的野性和裸露的风情,当然,勇敢善战、忠心耿耿的小南仁喜的哥哥顿珠次仁自然也就成了他的心腹。
拉藏汗放下啃完的一条羊腿,喝了一碗马奶,从侍从手中接过布帕擦了擦嘴巴,靠在高背熊皮交椅上,说:“小南,一会儿你要和我到布达拉宫去。”
“布达拉宫?那倒是个好玩的地方。王上,去年正月默朗木大会时,我和你到宫里去,那些喇嘛们怎样看我哟!噢,他们恨不能吞了我呢!”小南笑着,马奶子在她的碗里晃漾,漾出来,溅到她的裸胸上,白色的乳汁顺着她的乳沟往下流。
女侍慌忙过来,用布帕擦她的胸。
“不,让我来!”拉藏汗凑过去,吮着她胸上的马奶子。小南向后仰着身子,咯咯地笑。最终,她推开拉藏汗:“别,别闹了,这可有失王上的身份呢!”
拉藏汗兴致很好,他大笑着:“不,我的王妃,你的胸脯就是丰美的草原,你的乳房就是高耸的雪山,草原和雪山是我们青海蒙古的圣地,拉藏汗既要小南,也要雪山和草原!”
小南把拉藏汗硕大的头抱在胸前,感激地喃喃着:“王上,我的大汗,我的主……”
女侍低着头,开始收拾残席。女侍是个五十多岁的鞑靼女人,名叫旺喜。从拉藏汗的父亲达赖汗在世时,这个女奴就在宫里做事。她侍候王上和妃子们的起居,看惯了他们亲密嬉闹和淫猥的场面。她不作声,也无任何表情,默然做着她该做的一切。王上和妃子们在她面前毫不避忌,甚至在她面前公然做爱。他们不在乎旺喜怎样看和怎样想,因为在他们的意识里,旺喜算不上一个人,旺喜并不存在。
等到旺喜把残席收拾完,拉藏汗和小南已经在床上完了事。拉藏汗一边系着腰上的牛皮搭扣,一边大声地命令备车,几个官员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了,他要带着小南和一干官员赶到布达拉宫去恭贺达赖的比丘受戒大典。
达赖活佛受戒,对于各寺庙的喇嘛们都是一件大事。布达拉宫金碧辉煌的佛像前的酥油灯彻夜不熄,喇嘛们不停地诵经,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布达拉宫的佛堂、禅室和石阶小径上走来走去。从藏南一个叫兰奇谷的寺庙里还赶来了一个女活佛,为了给仓央嘉措祈福,在观音堂上念了两天经,昏死在佛前的蒲团上。拉藏汗命人从札西康王宫拉来两车礼物,三千两白银,表示庆祝。王上带着他的妃子小南仁喜亲自到布达拉宫的第七层谒见年轻的佛爷,祝他佛心永固,佛法日进,佛光普照天下生灵。六世达赖坐在至高无上的法座上,接受祝福。拉藏汗和小南都向他献哈达。当小南在他的法座前弯下身子时,年轻的活佛心里一动,他从小南手里接过哈达的一瞬间,他看到小南裹在黑熊皮背心里雪白的乳峰,还有在半开半合的袍子下若隐若现的修长的大腿。小南还抬起头来,用明澈的眼睛望了他一下,那含笑的大胆的目光把他击得有些晕眩。他弯身接过哈达,脸色有些微红。
这时,桑结和班禅进行了不愉快的谈话,怒气冲冲地从侧房里闯出来,看到了袒胸露臂的小南,刚要发作,发现是拉藏汗的妃子,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就走。这时,一个心腹跑过来,向他附耳低言说:“准噶尔的密使到了。”
桑结点点头,看也没看拉藏汗,就穿过鹄立着的红衣喇嘛的行列,自顾离去了。
离开布达拉宫回札西康王宫的路上,拉藏汗有些愤激不平,他说:“这个老魔王,我真想剥了他的皮!”
“他眼里越来越没有王上了,他的眼睛就像蛇的眼睛一样,那么冷,那么阴。我们该提防他才是,别被这条毒蛇咬了。”小南说。
他们说的是桑结。
“我已经决定从青海再调五千骑兵来。他恨我们,可我们蒙古人的砍刀不是吃素的!”
车轮辚辚作响,大路上招展着各色的经幡,护卫马队的马蹄声清脆悦耳。小南靠在拉藏汗的肩头,娇憨地说:“王上的神威有如巍巍的雪山不可动摇,第巴桑结算得了什么呢!”
“是啊,从我的祖上固始汗起,皇帝金册敕封,颁赐金印,由我们光荣的家族统领雪域高原,没人能撼动我们,没有人!”说着,拉藏汗把小南浑圆的肩膀揽在怀里。
就在受戒的第七天夜里,六世达赖的法身彻底毁坏了。因为女人。
五世班禅罗桑益喜回日喀则去了,达赖受人朝拜祈福,每天在法座上都要坐几个时辰。他接受哈达,给无数朝拜的人施了摩顶法,回到寝宫的时候有些疲劳,在他的法床上很快睡去了。
他醒来时已是夜半。他是被人摇醒的,他觉得有一双温软的手在抚摸他的阳根并轻轻地摇动它。他睁开眼睛时,看到立在他的法床前的三个喇嘛,确切地说,是穿着三个喇嘛服饰的女人。这三个女人站在阴影里,宽大的喇嘛长袍敞开着,在那里露出女人体来,肌肤灰白,却在阴暗里闪着光泽,三双亮亮的眼睛灼灼盯着他,嘻开的嘴巴里牙齿闪着莹莹的光。仓央一下子坐起来,他觉得自己也是赤裸的了。他有些惊悚,以为是佛祖派来试验他诚笃和真身的孽障,仓惶间问道:“你们是谁?干什么?”那几个孽障笑起来,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身体,他感觉到肉体被抚摸的愉快,接着,喇嘛的僧袍从她们身上滑落下来,他感到温暖滑腻的异性身体贴在他身上的战栗和快感。很快,他就像一块冰似的融化了。
狂乱的肉欲把他抛到了一个湍急的河床里,他昏乱、懵然、不知所措,只是在激流里挣扎。清晨他还在昏睡中,那三个孽障已经消失了。第二天他一天没有走出寝宫。这天夜里她们又来了,她们全都赤条条地上了他宽大的法床。她们像鳗鱼一样在他的身上滑上滑下,用嘴巴在他的胸前嘬来嘬去,呵他的痒,使他全身难忍难熬,然后,她们嬉闹,呻吟,像骑着一匹狂奔的马一样在他的身上颠来颠去。六世达赖有时感到自己就是一匹奔跑的马,有时则是一个疯狂的骑手,轮番骑在三条鳗鱼的身上,抱着她们潜入昏乱的激流。他愿意沉下去,沉下去,永远沉下去……他最终汗津津地睡熟了。第三天夜里他开始和她们交谈,知道了她们的名字:塔芒、阿巴迪、基兰蒂。这不像吐蕃人的名字,是的,不是。她们来自廓尔喀的尼泊尔谷地,是廓尔喀的酋长送给藏王桑结的礼物。只有她们三个人吗?当然不,一共十三个,从加德满都起程,翻过大山,走过村落,有时骑马,有时坐在驼背上,有时坐在木筏上涉过湍急的河流……一队廓尔喀骑兵护送她们,还有一对绿孔雀,一对白孔雀,一箱犀角和麝香。她们到了拉萨时,只剩下九个人,一个在河里淹死了,两个在路上害病死了,第四个呢?不知道怎么的,反正也死了。后来呢?到了桑结的宫里了,桑结招待了廓尔喀酋长的使节,也回送了礼物,是一个纯金的佛像,一册用黄缎子包着的佛经,还有一个嵌着绿松石的酒樽,据说是很多年前大明朝的皇帝送给达赖佛爷的礼物呢!后来呢?后来没什么了。怎么会没什么呢?廓尔喀的酋长为什么要送女人呢?桑结把你们怎样了?哎呀,那个叫桑结的第巴啊,他又老又丑,浑身的皮又松又糙,全都松垮垮地垂下来了,像一只褪了毛的老狗啊,他老得不会做这种事了。后来呢?哎呀,他捏我们,掐我们,还咬我们……后来呢?六世达赖又问,声音有些急促,气有些粗。她们互相看了看,不吭声了。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六世达赖厉声问。他找来了九个年轻健壮的喇嘛,他看着我们……六世达赖不再问了,他长出一口气。半晌,他说,佛有多种教义,是吗?那三个来自尼泊尔谷地的女子互相看了看,没有作声,她们不理解这年轻活佛没头没脑的话。
第三天白天,当三个廓尔喀女人离去后,桑结来了。桑结径直走到六世达赖的寝宫,坐在床头,看着酣睡在法床上的达赖。达赖几乎是被他的目光刺醒的,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那张苍老、丑陋、死板的脸和蛇一样的冷森森的目光,他一下子从法床上坐起来,惊慌地望着那个可怕的老人。
桑结笑了,松垂的双颊颤抖着,嗓子里发出一种嘶嘶的声音,他问:“佛爷睡得可好?”
达赖低了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桑结说:“佛有多种教义。密宗的灌顶大法是深不可测的,佛爷要戒淫而不知淫为何物,焉能云戒?身入海底而巡行海面之上,至灵之佛也!”
达赖仍无语。
桑结说:“我吐蕃佛法之大敌是什么,佛爷可知道?”达赖这才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他。
“我吐番佛法之大敌,不是法床上的女子,不是淫,至淫可通大道,可达至灵。大敌者,大清皇帝也,固始汗子孙也!我吐蕃离西天大佛圣地最近,佛法最兴,却世代受制于内地的大皇帝,受制于代大皇帝行使大权的蒙古拉藏汗。他们才是吐番的大敌,才是佛法的大敌!四年前,是我把你从藏南那个小村接来的,五世达赖圆寂多年,我没有上报给大皇帝,他的灵魂在你的身体里。我知道五世达赖的灵魂是什么,活着的时候他跟我说过,他只知有佛法,不知有其他,他只听命于佛,不能听命于人。可是现在外人在管制着吐蕃,管制着至高无上的佛爷!多少年来,我桑结嘉措干的就是一件事,和满族的大皇帝作对,把拉藏汗赶出去,让布达拉宫佛光永照,至圣至善,让我吐蕃的事务永不许外人插手!”说着,他凑近达赖的脸,低沉地问,“你明白吗,佛爷!”
六世达赖呆呆地望着这个近于疯狂的人,半晌,点点头,说:“我明白!”
“明白什么?”他继续追问。
“赶走固始汗的子孙,不要大皇帝插手吐蕃事务。”六世达赖这才清楚地领会了这个人的意思,他完整地说出来了。
桑结双手合十,闭了眼睛,说:“阿弥陀佛,这是五世达赖的灵魂在说话。”
五、神秘的客人和准噶尔鞑靼的历史
第巴桑结在罗布林卡他的密室里接待了一个神秘的客人,这人来自阿尔泰山下广袤无边的草原和戈壁,大漠干燥的烈风吹得他脸膛糙红,一双眼睛不大,嘴角下垂,显得刚毅、沉稳,下巴线条粗犷有力,宽大的肩膀,一双大手紧攥成拳,放在双膝上。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将军已经多年没来拉萨了吧?”桑结问。
“十二年了。”客人说。声音浊重,又憨又沉。
“修行的寺庙——色当寺和哲蚌寺去过了吗?”
“去过了。”
“将军旧日共同修行的人已成高僧活佛,正在主掌庙里的事务。”
客人嘴角的纹路微微一动,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大王策妄阿拉布坦——他的贵体可安康?”
“承你下问,大王他身体很好。”
客人简短的回答和傲然无礼的表情令桑结难堪,但是他隐忍着,不能发作,他还指望着这个客人,指望着那个遥远的剽悍的部落刮起一阵黑色的旋风,他想利用这股黑色旋风完成他多年的夙愿。
“将军,大王什么时候可以发兵呢?”沉默了一刻,桑结终于谈到了正题上。
“大王还没有发兵的打算。”客人回答。
“什么?你是说……”
“这次我受命到拉萨来,还要去拜望拉藏汗的,同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同是蒙古人,我们不想打仗,我们不能流自己人的血……”客人的语气冷峻低沉。
桑结的脸白了,他的嘴唇抖着,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些不讲信义的蒙古鞑子,这些马背上的魔王,他们刚刚收下他送去的金银重礼,本指望他们立刻发兵,可是……
“大王决定和拉藏汗结亲,把公主许配给拉藏汗的长子。使节带着礼物不日就会到拉萨的。”客人说完,微合双目,双手合十,嘴唇翕动,诵起经来。
桑结背上的冷汗流下来,如果他们联起手来,整个西藏吐蕃就会永久成为蒙古人的天下,而一旦他们将他的阴谋告诉拉藏汗,这个驻扎在西藏的蒙古魔王就会立刻砍下他的脑袋,他的藏兵、他的喇嘛是抵挡不住那些铁骑和马刀的。难道说,他指望的同盟者——准噶尔鞑靼把他出卖了吗?不,不可能,他旋即镇定下来,他和准噶尔鞑靼打了多年的交道,这个远在天山北麓、额尔齐斯河源头的大漠部族向来就是桀骜不驯的,他们一直和朝廷作对。他们和青海鞑靼虽属同族同源,但历史的冤仇是不能消解的。他桑结不是傻子,他多少年来就玩着两只鹰——青海鞑靼和准噶尔鞑靼,现在他要借助于一只鹰的力量把另一只鹰的脖子扭断,难道还能让两只鹰鹐瞎了眼睛吗?想到这里,他笑了,他说:“我想大王还不想归顺朝廷吧?皇帝对准噶尔蒙古是想斩草除根的,可拉藏汗从祖上固始汗起就是皇帝世代册封的王,他是满人和汉人的鹰犬,和准噶尔是势不两立的……”
客人并不理睬他的话,仍然在念经。“大王是想等待时机吧?”桑结又问。
“不,”客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冷冷地扫了一下桑结,说:“我们不想流自己人的血!”
桑结哆嗦了一下,这个执掌大权多年、位高权重、令所有藏人恐惧敬畏的藏王的额角上流下了细碎的冷汗……
第二天,札西康王宫热烈招待了准噶尔部落的尊贵客人,他传达了他的大王策妄阿拉布坦想与拉藏汗结亲修好的意愿,得到了拉藏汗的响应,拉藏汗并且同意把长子送到“可爱的兄弟,尊贵的准噶尔大王”的宫里去学习那里的礼仪,了解那里的风情,和公主在一起度过几年欢乐的时光。在与拉藏汗碰杯的时候,他悄声说:“藏王桑结想挑拨我们的兄弟关系,他让我们准噶尔派兵到拉萨来除掉王上。王上,这是留在你身边的一条老毒蛇,不小心,会被他咬死的!”拉藏汗的脸黑了又白了,最后他笑了,他抛掉手中的酒碗,把客人紧紧地抱在怀里说:“好兄弟,我会小心的!”
宴会后举行了盛大的联欢,妃子小南仁喜奉王上之命陪着客人跳了一曲鞑靼舞蹈。在篝火熊熊的河岸上,马头琴和牛皮鼓的声音驳杂震耳,客人悄声问道:“还记得嘎曲河吗?”
小南哆嗦了—下。客人说:“我可没想到你们会逃过河去,顿珠次仁在哪儿?”
小南镇定下来,她像小鹿般轻捷地跳到一边,两眼亮闪闪望着客人,挑衅地说:“策凌敦多布,我们现在是拉藏汗的人,你还在追杀我们吗?”
客人站在高陡的河岸上,脸被火光映得通红。他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微笑着说:“尽管准噶尔人是鹰,决不放过任何一只野兔,但对钻进洞穴的野兔是毫无办法的……”小南气愤地说:“你是说,你们还没有放过我和我的哥哥?”
客人走下河岸,向人群走去,他回过头,望着小南仁喜的兽皮短裙下被火光辉映着的大腿,说:“你很美,真的很美!但是我们的大王策妄阿拉布坦至今不敢照镜子,因为他永远失去了一只眼睛!”
“那是因为噶尔丹,不是我,也不是我的哥哥……”小南冲着客人大喊,但客人已经消失在混乱的人群里。
我们不能不追述这以前的故事——准噶尔鞑靼的历史。
距我们现在故事发生的年代大约三百多年前,由成吉思汗及其子孙建立的横跨欧亚大陆的草原帝国由于内部的分裂和战争终至衰微而毁灭了,这中间又经历了明王朝由盛而衰的过程,至十七世纪中叶。在广袤无垠的西北草原,又有几支厄鲁特蒙古部落逐渐强大起来,其中最强大的一支是由巴图尔珲统领的游牧在乌鲁木齐以至额尔齐斯河源头一带的蒙古部落,被称为准噶尔蒙古。这个新崛起的草原帝国经常和哈萨克和乌兹别克人作战,他们和俄罗斯帝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从那里获得火药和制造军械的匠人。巴图尔珲死去之后,他的长子车臣汗继承王位。新国王在一次与哈萨克人的作战中害了天花,按照鞑靼人迷信的规矩,他被遗弃在帐幕里,他的部队撤退了。可怜的车臣汗并没有死去,他被哈萨克人救活了,他隐瞒了自己国王的身份,在哈萨克人的领地上做了三年牧牛的奴隶。第三年年底,他向哈萨克人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并表示,如果哈萨克人把他送回国内,他将永不再战。哈萨克人对这个落难的国王以礼相待,派了一个百人的马队护送他回国。
自从车臣汗被他的臣民和军队遗弃之后,他们都确信他已经死去了。按照鞑靼人的风俗,他的兄弟僧格继承了王位并娶了他的妻妾,接管了他所有的财产。现在他听说他的哥哥还活着,自然大为惊骇。僧格不想失去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于是,他派一支精悍的马队把他的哥哥连同护送他回国的哈萨克人全部杀掉了。
僧格弑兄的阴谋很快败露了,车臣汗的儿子对叔父的凶残恨之入骨,他决心替父亲报仇雪恨。他联合父王生前的心腹起事造反,杀了叔父僧格,夺回了王位。
但是事情远没有到此为止,僧格的另一个弟弟噶尔丹从遥远的神座上发出了为其兄僧格复仇的誓言。噶尔丹童年时就被送到了西藏达赖喇嘛的佛座前学习佛法经书,他现在已经获得了活佛的尊号。听到其同母兄僧格被杀的消息后,他向达赖喇嘛请求还俗回国,被允准后,这个彪悍凶狠的活佛脱下了僧服,带着几个随从,骑着一匹快马从拉萨起程,日夜兼程赶回了因血腥争斗而残破的国土。他纠集僧格的旧部,再次卷起了王位争夺的血腥狂飙。他把车臣汗的后代全部杀光,自称是所有兄弟的财产和僧格领地的唯一主人。他不仅继承了僧格的王位,而且继承了他的女人,其中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叫阿奴,是厄鲁特王鄂齐尔图的女儿,因为阿奴的归属,引起了以后的争端,这且按下不表。
噶尔丹的兵力日益强大,在一个叫斋桑泊的地方打败了他的岳父鄂齐尔图并俘获了他。他下令割断鄂齐尔图的喉咙,占领了他的全部领地。噶尔丹成了整个厄鲁特蒙古准噶尔部落的王,远在西藏的达赖喇嘛赐给他这个凶残暴戾杀人如麻的弟子以大汗的称号。噶尔丹横行西北的大漠和草原之上,征服了吐鲁番和叶尔羌的属地,终成进入鼎盛时代的满清王朝的心腹大患。
朝廷首先接到了甘肃驻军头领的密报,康熙皇帝忙于平息三藩之乱,下密旨告诫且勿与噶尔丹发生摩擦和战事,只密切关注噶尔丹之动向,随时向朝廷密报。噶尔丹横行无忌,不久乘外蒙即喀尔喀蒙古发生内哄之机率军侵入外蒙。铁蹄旋风般掠过喀尔喀草原,直追到长城脚下。喀尔喀王爷托庇于清王朝,康熙皇帝出面调停,噶尔丹桀骜不驯,不久即反叛,向内地扩张,率军侵入乌珠穆沁。
康熙二十九年,即一六九○年,三藩已平,朝廷可以腾出手来和噶尔丹作战了。朝廷的大军在乌兰布通和噶尔丹展开决战,噶尔丹遭到重创。桑结曾经派来一个叫济隆的大喇嘛帮助噶尔丹。噶尔丹兵败后,把济隆留下,表面上是代为讲和,实际上掩护自己安然北撤。
此时,噶尔丹在布达拉宫学习佛法的老师五世达赖罗桑嘉措已死去八年。桑结匿丧不报,他与噶尔丹早在拉萨时就相熟,暗中支持噶尔丹扩张领土,和朝廷作对。他不仅向准噶尔派去大量的藏兵参与作战,而且派去一些喇嘛为虎作伥。此事也按下不表。
且说噶尔丹回到他在额敏河畔的科布多大营后,发现在他东征西讨中,从前种下的恶果已经长出了致命的果实,他的大部分领地和财产已被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攫取了。策妄阿拉布坦是僧格之子。他和噶尔丹结仇的原因首先是因为美丽的女子阿奴。阿奴本是僧格的宠妃,厄鲁特王鄂齐尔图的公主。僧格死后,按鞑靼习俗,其子策妄有权继承其父的财产和女人。但噶尔丹被阿奴的美丽所惑,毫不犹豫地把阿奴夺了过来。女人之争使他感到其侄策妄乃是他的死敌,于是决心干掉他。他派了手下的一员骁勇的将领乌图嘎措去刺杀策妄。这次行刺没有成功,策妄星夜逃遁,乌图嘎措的弓箭射瞎了策妄的右眼。这次惨痛仓皇的逃亡使策妄阿拉布坦的心头刻下了永不平复的仇恨。
长话短说,经过短暂的休养生息,噶尔丹再次发动了对喀尔喀的入侵,这次用兵,依然得到了桑结的支持和鼓励。桑结令拉萨三大寺的喇嘛为他诵经祝祷,并在占卜中求得神示,预言此战必胜,可以直捣帝都北京。噶尔丹有恃无恐,铁骑突进。一六九六年,康熙令三路大军八万人马迎击,自己率中路大军亲征。在克鲁伦河战役中,噶尔丹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他的大部分军队连同他心爱的女人阿奴尽丧沙场,他自己侥幸逃脱,仅率千余残部和三千妇孺凄凉地流落在阿尔泰山一带,但他誓死不降。一六九七年春,获悉康熙帝将再次来征,噶尔丹知道自己已不堪为战,末日已到,五月三日凌晨,他在自己的帐幕中向神灵祈祷毕,饮鸩自杀。
噶尔丹死后,策妄阿拉布坦袭取其位,成为阿尔泰地区的厄鲁特各部的统治者。这个人没有忘记是谁使他失掉了一只眼睛,他要复仇。但是,当年奉命谋刺他的噶尔丹部将乌图嘎措已经在克鲁伦河战役中死去,乌图嘎措留下一子一女,就是顿珠次仁和小南仁喜。策妄命令他的部将策凌敦多布把顿珠和小南之头献到他的帐前。十九岁的顿珠和十七岁的小南各骑一匹快马南逃,他们想投奔青海的蒙古部落,因为他们的父亲乌图嘎措和拉藏汗的父亲曾是好朋友。策凌敦多布率军追到嘎曲河边,兄妹俩得一藏民的帮助,乘羊皮筏子渡过了嘎曲河,策凌敦多布只得无功而返。现在,小南已成为拉藏汗的宠妃,顿珠也成为拉藏汗的心腹战将,因此才有河堤上策凌和小南的那番对话。策凌敦多布作为策妄阿拉布坦的使节来到拉萨,想和拉藏汗结好通亲,同为厄鲁特蒙古,同样信奉藏传佛教,拉藏汗对此没有犹疑。他祖上的领地青海数年前曾被噶尔丹的大军蹂躏过,损失惨重,但这笔账不该算在策妄身上,因为策妄也是噶尔丹的受害者。策凌敦多布深知藏王桑结和噶尔丹多年来狼狈为奸,准确地说,桑结只是噶尔丹的朋友,而不是准噶尔的朋友,他不能依赖这个阴险的人来达到他的目的,出卖桑结,更可博得拉藏汗的信任,因此,他想借拉藏汗之手杀掉桑结。不久,策妄的第二批使节带着大量的礼物来到拉萨,他们受到了拉藏汗隆重的接待。两个厄鲁特部落正式结盟。这期间,策凌敦多布在各大寺庙间奔走,会见他旧日在拉萨学法时的知交,他们的谈话总是秘密进行的,外人无法知道那些谈话的内容。策凌敦多布和使节们返回准噶尔时,拉藏汗的长子也跟着上路了。拉藏汗带着他的骑从,一直送到藏北的达木草原,在高原亮丽的阳光下,他一直望着准噶尔的马队和车仗消失为止。
在他的身边,骑在马上的小南神情忧郁。拉藏汗回过身,问他的宠妃:“小南,你不高兴?”
“没有,王上,我只是有些不舒服。”
“我知道,你有些想家了吧?阿尔泰山毕竟是你的家乡啊!”
“王上,你知道,我是逃出来的。”
拉藏汗沉吟一下,拨转马头:“你的父亲已死,你是我的人。我们两大蒙古部落已经结盟,策妄应该赦免你了,他不会再伤害你的,永远不会……”
小南笑了,笑容有些凄凉。
六、毒杀的阴谋及沉沦的达赖
沉默的旺喜,驯顺的旺喜,在札西康王宫内廷服务了三十四年的旺喜,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旺喜,谁会想到,这个鞑靼的老处女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这样危险的使命呢!
在佛前上香跪拜的奴隶中,喇嘛立刻发现了她。把她引入密室之后,还没等喇嘛把话说完,旺喜的眼睛立刻就闪动着灼灼的光芒:我干!她说,语气急促而果决。我干!我要杀了他,杀了他们……这个老处女双眼望着虚空,薄削的嘴唇抖动着,阴郁的莫名的火焰在她的眼睛里燃烧:我——要——杀了他们!杀了……!她的声音苍老沙哑,像施了魔法的女巫一般令人战栗不安。受桑结之命收买她的喇嘛惊恐地望着她,不知所措。但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她内心里阴燃的恨火已积蓄三十年,只等一阵风把它吹旺,焚毁她曾看到的一切,也包括她自己!
上了年纪的旺喜变得越来越丑了,青黄的面皮绷紧在高高的颧骨上,嘴角出现了细细的刀痕般的纹路,平时眼皮低垂,看不到她的目光,像个影子在王宫内廷里移动着。她的双手干瘦,如果你细细观察,那双凸起青筋的双手会使你想到“魔爪”这样令人不愉快的字眼。小南仁喜刚进王宫时,第一次接触这个老侍女的目光,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当时她正在为他们铺床,抬起头来,仔细地盯了一眼这个新来的妃子,小南觉得一股阴冷的寒气直贯颅顶。她跑出去,扑进拉藏汗的怀里,问他为什么在宫廷里用这么一个可怕的女人?拉藏汗笑了:“你说旺喜吗?我父亲时她就在宫廷里了,她只是一个影子,不用怕,她不会妨碍我们。”的确,旺喜不会妨碍他们的,当他们在床上像两条蛇扭结在一起,汗津津地喘息、叫喊时,旺喜出出进进,取物件,干杂事,完全是一个无动于衷的影子。后来,小南慢慢习惯了这个影子,因为尽管她几乎从不开口说话,但把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吃饭、睡觉这样人生必不可少的事情,他们少不了旺喜。既是一个影子,就没有必要在乎她了,拉藏汗和他的父亲一样,不管旺喜在不在场,兴起时就把妃子按在床上……三十年,旺喜的青春过去了,她始终是一个处女,但她明白一切。多年来,她心中有一种东西在成长,这个看不见的东西在她的身体里越长越大,像一个活物一样,吸食她的血肉,使她变得干瘦,成了一具木乃伊。她明白,那个可怕的看不见的东西早晚要借助她的手干一件大事。什么样的大事呢?她一直懵懵懂懂说不清,现在喇嘛一说,她豁然开朗。她接过喇嘛交给她的毒药,对喇嘛应允她的条件听也没听,她完全沉入一种恍惚状态,终于弄清了一生要干的事情,刹那间,仿佛全身都充满了活力和生气。
就这样,在那个八月的午后,在金面佛像的注视下,在无数的香客跪伏在地、众多喇嘛喃喃诵经声中,札西康王宫的宫廷侍女旺喜怀揣着一种名为蛇根草提炼的毒药迈着从未有过的轻快步子回宫了。她走过一个摇着转经轮的老妪身边时无端地冲她笑了一下,那个老妪望着从她身边走过的奇怪女人,被她疯狂的表情惊呆了,好半天合不拢张开的嘴巴……
六世达赖在疯狂的肉欲中度过了七个月昏乱的日子,忽然有一天,那三个尼泊尔谷地的少女无端地消失了。达赖在布达拉宫的佛殿和禅房间巡行,凝目观察几乎每一个身披僧袍的喇嘛,但他们彻头彻尾都是纯粹的喇嘛,他的寻找毫无结果。一连几个晚上,他彻夜无眠地等待,但是,身披赭红色僧袍的少女始终没有出现。
这天夜里,他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忽听寝宫的门吱嘎一声开了,他忽地从寝床上坐起,看到了一个幽灵般的影子站到他的床前。他立刻感到一股森森的寒气袭来,涔涔冷汗顺着脸颊流下。
“佛爷,是我,不是她们。”桑结干涩的声音使他打了个冷颤。
“我……哦,第巴……”他向后缩着身子。
“你在等她们吧?”桑结问。
“没,没有……”达赖的声音像被冻僵似的。
“我把她们带来了。看,她们在这儿。”说着,桑结松开手掌。达赖在他的掌心看到三颗骨质的微红的念珠,“这是用她们那块骨头磨制而成的,她们的魂儿就在这里,在小小的念珠里。”
达赖凝视着托在桑结掌心里的三颗小巧的圆润的念珠,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冷汗珠子从光头皮上不断渗出,在头脸上亮闪闪地发光。“佛爷,你在孽海里沉沦得太久了,该到海面上来了。自今以后,或许你还会有女人,但这都不是重要的了。把这三颗念珠穿到珠串上吧,捻动一颗,念一声佛号,佛会告诉你,什么是淫。就如佛在灵山拈花示众,启悟众生……”
达赖的心紧缩着,他真的感到这一切全是荒唐的梦,而自己也被这个可怕的人攥到手心里了。
在达赖受比丘戒的第二年春天,他有了一些自由。按照规矩,他可以亲政了。但是,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过问,桑结照样决断一切。达赖可以在布达拉宫各处走动,也可以坐着车子到三大寺里去。桑结派了喇嘛和藏兵护卫着他,他是安全的。正月默朗木大会期间,他在众多高僧陪侍下在拉萨街头观看花灯,百姓都事先回避了,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毫无意趣,因而早早地回宫了。第二天,他去看为他准备的跳舞和射箭表演,那些青年男女使他着迷,他兴致很高,一直看到结束。陪伴他的喇嘛怕他劳累,屡劝他回宫,但他没有回宫。他看中了一个跳舞的女子。回去之后,他放不下这件事情,做完佛课之后,他在屋子里徘徊良久,手数念珠,闭目静想,回忆着那三个少女的声音、姿容、神态和体温……此时离他亲政之后已过去了几个月,在他周围的人无不诚惶诚恐,毕恭毕敬,没有任何要求遭到拒绝。就像涉水者一样,他要试探着往深水里走了。他叫来了一个贴身的喇嘛,说他要见那个女子。在他意料之外,喇嘛没有表示吃惊,更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走出去了。只过了一个时辰,那女子就来到了他的密室。达赖已经有了和女人在一起的经验,一切都顺理成章,他重新感受女人时,简直就成了一个此中的老手。
从此,达赖感到了身为达赖的幸福。桑结没有来干预他,他所畏惧的,也只是桑结一人而已。他的欲望在膨胀,举凡衣食住行,无不要求奢华,而女人就像江里的鱼,源源不绝地游到他的床榻之上。沉沦中的达赖,不再关心佛的戒律,也不再心生无端的恐惧,除了桑结,实无恐惧之人和恐惧之事。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常常责罚不称意的喇嘛和随侍。最令人不安的是,他开始蓄发,甚至喜好男风……但是,达赖的暴戾和荒淫,只有小范围的人知道,没有人敢于说出不该出口的一切。在这之前,有四个人因出言不慎被活活割去了舌头。达赖一年出行的次数不是很多,但他喜欢出行,在他车子的周围跪倒成千上万的人,人们狂热地吻着他车子经过的路面,这使他自感神圣和尊严。
拉藏汗终于来到王宫,规谏他遵守佛的戒律,因为达赖不是俗人,是活佛——活着的佛。达赖斜睨着这个蒙古酋长,不发一言。拉藏汗悻悻离去时,他想起他受戒大典上向他献哈达的拉藏汗的宠妃,她美丽的乳房和大腿。他轻蔑地笑了,对拉藏汗的仇恨现在有了理由。桑结来见他的次数增加了,他们在一起不谈别的,就是要除掉拉藏汗。针对拉藏汗的阴谋一个一个在策划着,准噶尔使节策凌敦多布的来访和他的暧昧态度,使行动变得越来越迫切了。
七、失败的谋杀和可怕的后果
一连几天,拉藏汗觉得心神不宁,他烦躁、无端地恼怒、饮食不佳,小南也不能使他快乐。他知道桑结和达赖已经勾结起来,寺庙很多喇嘛对他和他的军队怀有敌意,针对他的阴谋正在背后进行着。他决心借行猎之机到拉萨北边的达木草原巡视他的军队。从祖上固始汗起,青海厄鲁特蒙古在西藏就保有八个旗的兵力,平时在达木草原放牧,一旦有事,可以迅速地集结。五月草原的长风和纵马飞驰弯弓射猎没有消除他的忧虑和烦躁,在一次行围中,他竟然从马上跌下,扭了脚。随队的蒙古喇嘛是个道行很高的人,他认为王上有不祥,经过扶乩和跳神,他断定王上的靴子里有邪祟。把靴子拆裂后,在靴腰夹层里发现了一方黄绢,上面用血写满了咒语……拉藏汗大惊,不知此物从何而来。喇嘛再次焚香祷告后得到神示,这方写满咒语的黄绢是达赖所为,这双靴子是宫廷工匠不久前制作的。拉藏汗立刻返回拉萨,马不停蹄地飞奔了一天后,晚上他和小南回到了王宫。他的一支最可靠最精锐的部队奉他的命令随后秘密集结,连夜向拉萨开进。
回到王宫后,他只来得及下一道命令,立即逮捕王宫制靴的工匠,就因头痛回到寝宫去了。小南却很饿,骑马飞奔一天,她没有吃东西,就一个人牵着三条心爱的猎狗到用餐的侧殿来了。旺喜已把煮熟的羊腿、马奶和糌粑放到餐桌上。她见小南一个人进来,脸色骤变:“王上呢?”“什么?”小南惊奇地望着她,因为这是个几乎从不说话的人。“王上不吃饭吗?”女侍的声音粗嘎沙哑,令人不安。“不。”小南只简短地吐出一个字,就迫不及待地坐下来。女侍旺喜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出去了。小南疑惑地望着反常的女侍匆匆的背影,抓起了一只羊腿。三条猎狗在她脚下呜呜低吼,蹭她的大腿,一条猎狗放肆地把两条前爪搭在她的怀里。“宝贝,你们也饿了?是啊,谁不饿呢,一天光是跑,谁不饿呢……”小南自语着,把手里的羊腿塞到狗嘴里,她又分别给另外两条狗扔下了一只羊腿。就在小南自己要进餐时,三条猎狗嚎叫着,在地上转着圈子,一条条倒在地上,抽搐着,很快断了气。小南跳起来大叫宫廷卫队长,她的哥哥顿珠次仁跑进来。
“快,有人下毒,快去王上那里!”小南喊道。
“小南,你怎么样?”顿珠问道。
“我没事,快,快去王上的寝宫!”
顿珠和小南分别拔出了腰刀,向拉藏汗的寝宫奔去。
拉藏汗听到脚步声时,以为是妃子小南,他没有睁开眼睛,仰卧在床上。他觉得头痛得厉害。只感到一阵寒气袭来,有人拉开了帷帐,他才看到一张苍白丑陋的脸,凶巴巴的眼神透出杀气。“我要——杀了你!”一声嘶声的喊叫,一把尖利雪亮的匕首直扎下来。拉藏汗迅疾地一滚,刀子直扎进床垫子上。旺喜的刀子还没有拔出,他一个鲤鱼打挺,两只脚同时蹬了出去,旺喜被蹬出好远,跌倒在地上。她的手里还攥着拔出的刀子,像反弹似的,这女人又扑过来。这一下,她的刀子没有落空,一下子戳进拉藏汗的右臂上。拉藏汗用左手一把扯住了旺喜的头发,在手上绕了几个劲儿,飞起一脚,旺喜就倒在他的脚下。他的右臂上带着刀子,用左手拖着女人转了一圈,又用力把她提起来,女人张开利爪来抓他的眼睛,拉藏汗躲闪着,低了头用力撞过去,像头牛一样抵住她扁平的胸,一直顶到殿里的一根圆柱上。旺喜两只手抓他的头,捶他的脑袋,拉藏汗却下死劲地抵住她不放。旺喜想抽出手来,拔下他臂上的刀子。如果刀子再次到她的手上,刺杀就会成功。奈何拉藏汗壮得像一头牛,抵得她胸肋噶噶直响,憋闷得她喘不上气来,两只手在空中舞扎着,用不上。她呼吸急促,眼珠暴突,眼看就被抵死了。这时,顿珠和小南赶到了。
审判内奸的工作立即进行,犯人都招了供,桑结和达赖的阴谋得到了证实。旺喜和一个制靴匠当晚即被凌迟处死。
谋杀失败的消息把桑结和达赖逼到了铤而走险的绝路上,三大寺的喇嘛们全被武装起来,为数不多的藏兵从各个隘口调集拉萨,桑结决心和拉藏汗决一死战。
拉藏汗从达木草原调来三个旗的兵力,第二天黄昏,攻打布达拉宫和三大寺的战斗正式展开。
战斗的过程毋庸详述,布达拉宫和三大寺很快被拉藏汗的兵攻陷。武装的喇嘛舞着大刀在佛像前和鞑靼兵拼杀,最终被戳死在佛像脚下。他们的肠子流出来,血染红了莲花宝座。更多的喇嘛跑到山上和荒原上顽抗。到战斗结束时,色拉寺的五千五百名喇嘛只剩下一千三百一十二名,哲蚌寺的七千七百名喇嘛剩下二千零五十三名,这些是表示臣服和归顺的喇嘛,其余的非死即逃。死的无须认证,就地掩埋;逃的不知去向,种下祸根。
桑结和达赖皆成了俘虏。
六十三岁的桑结嘉措被倒吊在一根高高的柱子上,他万没想到他面对的是一个如此美丽的杀手。小南仁喜握着藏刀来到他面前,她要亲自给这个人行刑。桑结先是看到她半含半露的熊皮短褂里的乳房,因为他的头是倒吊着的,他顺着她的乳沟看下去,是一片朦胧的暗影。他不相信一个如此美丽柔弱的女人会杀人,他一生见识的女人数也数不清,但从未仔细地欣赏过她们的身体,女人啊,你真的会执刀杀人吗?他先是感到后脸颊一阵剧痛,嗷地大叫一声,血顺着头皮放箭似的流下来,他的一只耳朵已经捏在小南的美丽的手里了。小南捏着耳朵像拈着一片落叶,还冲着太阳照了照,像顽皮的孩子,接着,厌恶地把它扔掉了;桑结嚎叫着大骂,但美丽的杀手无动于衷,他的另一只耳朵也被割下了……接着是鼻子,然后剜掉了两只眼睛。小南像女子用心织一件绢帛,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对嚎叫、呼喊、呻吟和咒骂无动于衷。她的表情平静极了。她洁白的手染上了乌黑的血,但她坚持着要干完这件事情。当她剜下他第二只眼睛时,桑结昏死过去。最后,威权赫赫的桑结在她手里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尸体,黑色的血流了一地。她的一双赤脚站在血泊里,然后她走过去,背后留下血脚印。她站在拉藏汗数干精锐的骑士们面前,微笑着说了一句:“完了。”数千彪悍的骑士们向这个美丽的杀手欢呼。
桑结自一六七九年继任第巴,至一七○五年被拉藏汗的妃子小南仁喜处死,共在位二十六年。他淫乱、暴戾和阴谋的一生竟终结在一个美丽的女人之手,这是他绝没料到的。
拉萨流血骚乱之后,拉藏汗对善后的处理虽然果决迅速,但却失之草率。他任命隆素做新的第巴,并扶植了一名叫伊喜嘉措的喇嘛继达赖之位。他向朝廷奏报了骚乱的经过,建言废去仓央嘉措。朝廷下旨,六世达赖“诏执献京师”,其余悉听措置。
于是有了青海湖边六世达赖屠刀下的圆寂,有了日益增长的仇恨和未来更多的血腥……
八、席卷拉萨的黑色旋风
布达拉宫依然沐浴着高原的阳光,神鼓梵音缭绕着首城拉萨;山路和长街上游荡着赭红色的喇嘛服;磕长头的信徒们用身体丈量着漫长的赎罪之路;朝廷的使节带着庞大的驼队负载着贵重的礼物和皇帝对高原的眷顾之恩每年往返于高山和大河之间;达木草原上的骏马肥壮,拉藏汗的角弓在风中鸣响……一切似乎都是平静的。
可是仇恨在增长,阴谋在孕育。伊犁河谷干燥的烈风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息穿过大野荒漠,使渴望复仇的人激动不已;各种流言像蝙蝠一样到处乱飞,迅速地繁殖;六世达赖曾经充满红尘欲望的尸体在湖底腐烂,可是他的灵魂却升上大湖,带着期待的表情向拉萨瞻望;桑结的灼热的黑血洇渍的土地下,一个复仇的鬼魂在狞笑……
先是整个高原都在流传着一个谣言,说六世达赖并没有死,他不堪拉藏汗的侮辱,放弃尊位,游方印度,在佛的故乡传法修行;还有人说年轻的达赖已到了五台山,正聚徒讲法,不日就会修成正果,返回西藏……于是,虔诚而盲从的信徒们——无论僧侣和庶民都在盼望他们的大师归来,长久的盼望之后是失望,失望之后是对拉藏汗不断增长的仇恨。他们不承认拉藏汗扶起的达赖,不,他是假达赖,是在暴力帮助下窃取神位的狂徒,没有人信仰他,没有人!更糟的是,六世达赖被处死七年之后,一个童僧在青海宣布,他是达赖的转世灵童,他迟早将回到拉萨,统领和教化他的信徒和人民……拉藏汗立刻派人前往青海,把这个七岁的童僧禁锢在塔尔寺的佛堂中。公元一七一七年春天,受拉藏汗的邀请,五世班禅从后藏的日喀则起程,再次来到拉萨。他住在布达拉宫,向僧徒讲经说法。大师想安顿骚动的人心,用佛的教义劝诫人们,勿为外敌所乘,陷神圣的拉萨于动乱。由于班禅大师的崇高地位,拉萨的宗教界表面看来是安定的。但是他们忘记了上次动乱中一些失踪的喇嘛。
这年六月,按照惯例,拉藏汗前往达木草原,在那里打猎并视察他的骑士们。妃子小南没有随行,她已经有了五岁的王子,留在王宫和哥哥一道镇守拉萨。在路上,拉藏汗见到了从伊犁河谷狼狈逃回的儿子,儿子告诉他,他的岳父,被视为可靠同盟者的策妄阿拉布坦已经派一支万人的骑兵部队向这里开进。把全藏捏在掌心的阴谋已经酝酿了二十年,和拉藏汗联姻,只不过是麻痹和欺骗的手段而已。如梦初醒的拉藏汗怒不可遏,马上布防迎敌。在一处名为嘎大克的山坡谷地,拉藏汗的部队进行了成功的阻击。准噶尔蒙古的数千马队伏尸山谷,整个夏秋两季,秃鹫和鹰隼争食着人尸和马尸。
拉藏汗布置了通往拉萨各要隘的防务,率他的精锐部队返回拉萨,他加固了城墙,在札西康王宫和布达拉宫周围修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预备了充足的弓箭和火铳使用的铅丸及火药,还把两尊古老的座膛炮安置在城楼上,严阵以待,准备和进犯之敌决一死战。
战争的阴云笼罩拉萨,仇恨和骚动的潜流激荡着古老的城堡,固若金汤的拉萨危在旦夕!
一七一七年冬季,腾格里海附近的一座帐幕里,阴沉的策凌敦多布焦虑万分地踱着步子。藏北开阔的荒漠里,寒冷的北风没日没夜地刮着。从夏天开始,他的部队从伊犁河谷开拔,绕过荒寂的大戈壁,翻过险峻的和阗大山,涉险冒瘴,昼伏夜行,终于抵达西藏的北方门户。另一路进攻青海的部队已经被驻守的朝廷军队打败,掠来囚禁在塔尔寺的达赖转世灵童的计划破产了。如果“灵童”到手,两支部队合为一处,拥着新的达赖进藏,西藏全境都会顶礼膜拜。他们就会兵不血刃,开进拉萨。他们将以解放者的姿态永久统治这片神奇的土地。但是,灵童被朝廷的军队更严密地保护在深山古寺里,溃败的准噶尔残部骑着瘦马在山野中游荡,不是被冻饿而死,就将被清剿消灭。现在,只剩下他的六千马队和防守严密的拉萨作战,胜负难测,他岂能不心急如焚?
可是,事情已到了有进无退的地步,如果不进攻拉萨,长途跋涉的部队困在荒漠里,也将被冻饿而死,除了进攻,别无选择。多年前,这个拉萨的神秘访客曾受到拉藏汗最热忱的接待,在河岸的篝火旁,他还记得从他手下逃脱的小南那丰腴的手臂和裸腿,她那警觉的澄澈的双眸……现在,受准噶尔独眼大王策妄阿拉布坦的命令,他将攫取拉萨以至整个西藏!
策凌敦多布集合了他的部队,他向他的部下宣称,他们的友军已经得胜,七世达赖——那个年幼的神童正被护送到拉萨去。几个月的长途行军,给养已尽,在荒漠里经受饥寒的日子已经结束,拉萨有牛羊、有温暖、有神光普照,举起你的大刀,驱策你的战马,向拉萨进军!
他的话引起一阵欢呼:向拉萨进军!
六千骑兵,半数是数年前逃亡的喇嘛,他们渴望回到家乡。运送给养的驼队倒毙在风雪的山路上,唯有嘶鸣的战马和渴血的长刀,向拉萨进军,向拉萨进军,公元一七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破晓,狂飙突进的黑色旋风逼进拉萨城下。
策凌敦多布骑在马上,在拉萨城北靠近色拉寺的地方向城中眺望。城市在曙色中显得异常宁静,色拉寺的金色屋顶在雾霭中像晦暗的悬浮的帛画。他命令士兵们再次击鼓呐喊,又是一阵震耳的鼓噪和吼叫,被惊起的几只山鹰惊慌地掠过远山,不见了踪影。又是令人不安的沉寂,寺庙和城市就像被遗弃很久一样。忽然,如同地底崩裂一般,轰轰的声音隐隐传来,马上就交汇成冲腾的激流,从色拉寺方向,漫山遍野涌出赭红色的人群,向阵地跑来。色拉寺上千的喇嘛反叛了拉藏汗,迎接远方的征服者。策凌敦多布异常兴奋,从前在佛前跪拜诵经的喇嘛们而今操起了砍刀和长矛,壮大了他的队伍。靠近城西不远的第二分队,迎接了哲蚌寺反叛的喇嘛们;靠近城东甘丹寺的第三分队,喇嘛们也冲开寺门,前来投诚。策凌敦多布的苦心没有白费,从前和他在一起学法的喇嘛们成功地组织了策反……在征服者的队伍里,有很多旧日的逃亡者,依仗着遥远部族的长矛和大刀,他们回来了!
十一月三十日午夜,攻城全面开始。遵照秘密的谋划,内奸在城内放下梯子,敌人爬上了城墙,同时,东门、北门大开,火把骤然耀如白昼,呐喊声惊天动地,驰骤的马蹄声像沙漠的风暴卷进拉萨城。拉藏汗的部队和守城的僧侣百姓奋力迎战,大街小巷堆满了战死的尸体,鲜血在流淌,伤者在呻吟,刀剑撞击,之后是惨烈的嚎叫……佛光照耀的拉萨城转瞬变成了活的地狱!
拂晓,厮杀停止了,抵抗者几乎全被消灭。敌人冲到札西康王宫,王宫里已空无一人,拉藏汗一家及其卫队转移到了布达拉宫。对平民百姓的劫掠和屠杀开始了。攻破城池的胜利者总会变成最残忍的野兽,嗜血的快感、奸淫的快感、掠夺的快感……只有此刻会得到最大的释放和满足。平日持斋诵经、以善忍为本的喇嘛们和准噶尔的鞑靼士兵一样杀红了眼睛,许多无辜者死于他们的刀剑之下。他们格外热衷于强奸,任凭女人哭叫挣扎,他们把女人按倒在柴堆上、院落里、佛龛前……用赭红的僧袍盖住女人的脸,像公狗一样颠狂。
拉萨在疯狂的痉挛里喘息了三日,征服者转而进攻最后的堡垒布达拉宫。带着硫磺的燃烧的箭急雨般射向山腰的宫阙,雕花的窗棂和斗拱飞檐着了,佛像和经卷着了,坚固的楠木大门着了……征服者浊浪排空般卷入宫中。数代积存的珍宝、纯金的佛像、翡翠和宝石、祭器和圣物……无不遭到劫掠。达赖的寝宫和卧榻被彻底地翻了个儿,那个幽僻和神秘的地方已闲置多年,六世达赖和他的三个尼泊尔谷地的少女皆已灰飞烟灭,唯有他们的灵魂在釉彩晦暗的天花板和墙壁间像穿堂风似的呜咽着,惊愕地望着虎狼般准噶尔士兵的暴行……
拉藏汗是在布达拉宫的石梯上找到妃子小南的。小南正在向进攻者射箭,她的箭法百发百中,中箭的准噶尔士兵惨叫着滚下山坡。在这之前,两个进攻者从侧面爬上来,妄图进攻她,被她用藏刀砍死在狭窄的山岩上。她的身上还是裹着兽皮,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着,两眼像捕猎的猫眼似的灼灼闪光。
她被拉藏汗拖到石垒前,浓烟弥漫,敌人进攻的喊声此起彼伏。
“带着王子到观音堂,班禅大师在那里,他会保护你和王子!”
“王上,你……”
“快去!”拉藏汗吼了一声,转身消失在浓烟里。
小南仁喜向观音堂跑去。班禅坐在法座上,指着身边惊恐万状的五岁的王子,平静地说:“到佛像后面去!”
小南抱起孩子,隐到佛像后面。巨大的佛像后有一个开着的暗门,小南母子进到佛像里面,把暗门关死。母子屏息,听着外面杂沓纷乱的脚步声。良久,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师,我是策凌敦多布!”
班禅无语,只有他喃喃的诵经声。
“拉萨被占领,布达拉宫已被攻陷……”
“策凌敦多布,你手上拿着锋利的剑,如果你认为还没有杀够,把我杀死吧!”班禅低沉平静的声音响起。
“大师,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当你游学札什伦布寺,在我的法座前学法读经的时候,我没想到能成为你的俘虏……整个拉萨都在流血,我知道,孽根种得太深,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大师,我决不会伤害你,你也不是我的俘虏……我已下令,停止杀戮和放火。我们准噶尔人占领拉萨,为的是弘扬佛法……”
“弘扬佛法?”班禅冷笑一声,“用屠杀生灵来弘扬佛法吗?策凌敦多布,拉萨不是可以吞下去的糌粑,西藏不是可以切下的面饼,你们不是在和拉藏汗作战,你们是在和朝廷作战,和整个帝国作战。试问一个横行大漠的蛮族,即使它有快马硬弓,能够抗衡强大的帝国吗?你们争先恐后抢到的不是财富,而是死亡,是立刻就来的躲不过的灾祸!”
“不,大师,西藏对于朝廷是太遥远了……”
“狂妄的人,想想噶尔丹的下场吧!”班禅说完,不再开口。
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一群士兵喧呼着奔进大殿:“将军,看,拉藏汗被杀死了,尸首在这里!”
小南一阵眩晕,她惊叫一声,打开暗门,带着小王子从佛像后踉跄而出,看到了横陈眼前的血淋淋的拉藏汗的尸体。“王上!”她奔过去,昏倒在尸体前。
为了掩护拉藏汗逃跑,勇敢无比的王宫卫队长顿珠次仁直杀得精疲力竭,被敌人抛出网套罩住后才被俘虏。他身上多处负伤,策凌敦多布下令把他囚禁起来。
拉藏汗从布达拉宫后边的暗门逃跑时,被敌人发觉。他们追他到一个围栅前,坐骑没有越过围栅,连人带马跌进深沟里,他奋力杀死身边的几个敌人,被乱箭射死。
被征服的拉萨沉寂下来,向城外运送尸体的马车络绎不绝,七天七夜没有停止。遭到软禁的班禅日夜诵经,为死者祈祷。大师说:圣城拉萨劫数未尽,还要流血,流杀人者的血!这话令征服者惊惧不安,策凌敦多布命令士兵严守班禅坐法的色当寺,不许人接近,免得人心动摇。
策凌敦多布力劝顿珠次仁投降,说是如果愿意回到准噶尔部落里去,策妄阿拉布坦将会赦免他和他的妹妹。顿珠次仁严词拒绝,他说,一个大漠上游荡的部落和朝廷作对,迟早必遭灭亡。尽管那曾是自己的家乡,但他愿意为拉藏汗和朝廷而死,而不做反复无常的小人。征服者把妃子小南仁喜和她年幼的孩子一同解往伊犁河谷的老巢,一同上路的,还有掠来的无尽财富。押送的队伍刚出拉萨,就遭到袭击。这是从监禁中逃出的顿珠次仁,他突入敌阵,双眼冒火,不顾身体多处负伤,奋力拼杀。小南也夺过敌人的一把剑和哥哥一同作战。顿珠次仁终于倒下,被敌人砍成肉泥,小南凄怆地大叫一声:“哥哥——!”随即自刎身死。小王子也被杀死在车仗前。从一六四二年固始汗进入西藏,至一七一七年拉藏汗及其子孙被杀,青海厄鲁特蒙古前后控制西藏达七十五年之久。至此,一个时代结束了。现在,西藏和帝国的联系中断了。一直与朝廷为敌的准噶尔征服者的长矛竖在拉萨城头,喜马拉雅雪山涌起的暴风雪呼啸着漫过苍凉的高原,高原之隼展开宽大的羽翼停在空中,俯瞰着沉寂的带着血腥气的布达拉宫。
九、康熙用兵及西藏的平定
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的康熙皇帝已在位五十七年,他已垂垂老矣,但这个英才天纵的帝王在遥远的帝国首都无时无刻不关注着边陲的风云。驿马飞传,羽檄如星,西藏陷落的消息传入深宫禁阙,康熙皇帝从龙床上一跃而起,他立即传旨理藩院官员前来晋见。
简短的会见是在深夜,康熙听取了理藩院官员关于西藏的奏报和分析。六十五岁的皇帝坐在铺着锦褥的大床上,捻着胡须,细细地听着,表情安详,但却透着深沉的庄严。
康熙说:“我满洲入关以来,天下大定,自朕继位,南平三藩之乱,北定罗刹(俄罗斯)之祸。四海晏然,百姓乐业,不受刀兵之苦,不蒙流离之难,是朕平生所愿。藏地虽远在边陲,阻隔高山大漠,但从来就在我大清版图之内,从祖宗起,金册敕封,御使往还,每年拨库银供养寺庙喇嘛活佛,朕对藏地百姓,实怀垂悯关爱之心。准噶尔蒙古的噶尔丹,多年来横行西北边地,数年前朕率军亲征,噶尔丹兵败身死,可余孽未尽,死灰复燃,今挥兵进藏,倒行逆施,祸乱黄教,涂炭百姓,滥杀无辜,如硕鼠跳粱,朝廷岂能坐视!”
遂降旨,着西安将军额伦特以军数千赴援,遣御前侍卫色棱带皇帝的诏旨往青海,宣谕青海蒙古备兵入藏。公元一七一八年,即准噶尔的策凌敦多布占领拉萨的第二年,朝廷迅即做出反应,清王朝开始首次用兵西藏。一七一八年七月,大军横渡木鲁河(通天河),色棱率青海蒙古兵出拜都岭,额伦特的八旗军出库赛岭,两军会师,旌旗西指,前来阻截的准噶尔兵望风而逃,战局似乎是顺利的。额伦特骑马站在山巅,远望溃逃的准噶尔士兵,旗帜军械,委弃山路,大笑道:“都说准噶尔蒙古兵厉害,如此看来,不过是一群小毛贼而已。早知如此不堪一击,当年何劳皇帝御驾亲征!给我一万八旗子弟,擒噶尔丹如抓个野兔子罢了!”提督康泰在一边道:“额帅万不可轻敌,敌酋不战而溃,莫非有诈?”额伦特复大笑:“他有个屁的诈!大漠番寇,不过是乌合之众,难道还懂兵书战策不成?”说罢,挥剑大吼,催令大军速进。额伦特率所部疾驰,至喀喇河(即黑河),欲抢先渡过河去,扼住狼拉岭要冲。大军抢渡,满江浮满羊皮筏子。由于羊皮筏子太少,又没有渡船,数千人过河,实非易事,额伦特命于附近山上伐木做筏。军士上山,尚未伐木,忽听千山万壑一起呐喊,从山坳里、树丛中冲出无数准噶尔和藏族人,服饰千奇百怪,袒胸裸臂,黑头糙面,手执弓矛火铳,向河中半渡的官军攻击,箭和火药铅弹雨点般向河中倾泻,官军纷纷落水。额伦特方知中了埋伏,命岸上未及渡河的将士奋力反击。对岸埋伏的弓箭手也一齐向河中攒射。额伦特军被分成两半,虽经奋力厮杀,至天晚,渡河者大半葬身水底,岸上也伤亡惨重。提督康泰率少数人已渡过河去,但众寡悬殊,血战至夜半,死的死,逃的逃,只剩康泰一人,乱山中不辨东西,挺了刀只顾乱走。
额伦特收集残部,翌日清点,连同色棱所率青海兵,八千人马折损大半。天一亮,敌人从乱山中冲出,又来进攻,又是一场厮杀血战,打退了敌人后,额伦特知渡河不成,想从来路退回,已被敌人截断退路。更糟的是,策凌敦多布派一支精锐的骑兵,把官军的粮道截断了。没有了供给,军心大乱。在进退失据中相持一月,全军将士,尽皆饿毙,提督康泰一人流落至阿里之西一庙宇,被黑帽喇嘛所诱杀。
大军第一次进藏的失败,使策凌敦多布更加狂妄。他把掳掠来的布达拉宫和各寺庙的珍宝派人运往伊犁河谷和额尔齐斯河上游的老巢,并派信使向准噶尔蒙古酋长策妄阿拉布坦禀报,呈请再派援军,企图久占西藏。
进军西藏的部队失败的消息传到宫廷,皇帝周围的一些亲王和大臣们反对第二次用兵。他们说:西藏地处险远,长途跋涉,军需供给相当困难,而敌人凭山河之险,以逸待劳,朝廷取胜的希望太渺茫了。康熙皇帝良久没有作声。过了半晌,他语气安详地说:“西藏屏蔽青海、滇、蜀,如果任准噶尔人割裂河山,肆意妄为,西北边地还有宁静的日子吗?朕为一国之君,边地不宁,朕心何安?”接着,皇帝回顾了亲率大军平定三藩和亲征噶尔丹的经历,他说,“吴三桂等人在云南作乱之前,久怀不臣之心,每年都派他的儿子吴世藩入藏熬茶放布施,等到他勾结耿精忠、尚可喜作乱时,五世达赖受第巴桑结的指使,竟给朝廷上书,要朕饶他性命,与他割地而治。等到朝廷大军把叛贼打得七零八落,吴三桂等人日暮途穷的时候,吴世藩送密件给达赖,要割云南之地给西藏,希望西藏出兵,和叛贼联手对抗朝廷。这封密书幸被截获,朕为大局,置而不问。朝廷与噶尔丹多年来征战不息,藏地在第巴桑结把持下,一直对朝廷阳奉阴违。不但把喇嘛派往准噶尔军中为虎作伥,而且还派藏人助战,真是罪不容诛!五世达赖圆寂之后,第巴桑结竟匿丧十五年不报朝廷,还阻挠班禅进京述职,使朝廷对藏地情形难以明了。这一切,都是朝廷对西藏疏于治理的结果。如今,准噶尔贼酋竟与藏地内奸勾结,杀害朝廷钦封的拉藏汗,据藏地为乱,这种割裂河山、祸乱社稷的恶行如不惩处,如不剿平,不但朕心不安,祖宗于地下又何能安宁?贼兵能顶风冒雪,不畏艰险,我大清八旗子弟,攻城掠地,骁勇无敌,就不能打败他们吗?我大清从祖上起,马上得天下,今不能靠弓马保卫河山社稷,我等何颜见祖宗于地下也?”皇帝的一席话,说得众王公大臣皆无语。康熙皇帝再次颁旨,为剿叛逆,第二次兴兵入藏。
鉴于去年失败的教训,第二次入藏部队的规模与布置相当巨大。以皇十四子允禵为招远大将军,统帅六师,驻节西宁,调饷征兵,居中调度。由平虏将军延信、固原提督马继伯、山东登州总兵官李麟等,率陕甘满汉官兵,于康熙五十九年(一七二○年)四月,从西宁出口,向黑河进兵,是为中路。由征西将军噶尔弼、四川永宁协副将岳钟琪等率领滇、川、楚、浙满汉官兵,由打箭炉(即今康定)出口,直趋拉萨,是为南路。又派靖逆将军富宁安驻兵巴里坤、阿尔泰(今新疆乌鲁木齐一带)作为牵制兵力,使准噶尔不敢向西藏增兵。康熙帝根据西藏人民崇拜达赖的深厚心理,于同年封被保护在青海塔尔寺的年轻活佛噶桑嘉措为七世达赖喇嘛,由延信等保护,送往布达拉宫坐床。读者不会忘记六世达赖被拉藏汗处死于青海湖后,那个自称是达赖转世灵童的小喇嘛。如今,他被禁锢在深山古寺多年之后,终于名正言顺地取得了达赖的封号。康熙皇帝颁旨青海蒙古汗、王、贝勒、台吉等,各自率所部兵,或数千,或数百,随清兵扈送新的达赖入藏,军容甚整,浩浩荡荡。一尊新的活佛,一个至高无上的灵魂回来了。所至之处,藏地的僧俗人众,皆热泪盈眶,风附影从,膜拜欢呼。
南路清军自四川出发,六月攻克昌都,命令西康沿途投降的土司头人,各率所部民兵作为先锋,八月进抵墨竹工喀,工布地区的头人率众投降,接着,准噶尔指定的第巴达孜娃也投降了。八月二十三日,南路清军进入拉萨。当时,策凌敦多布率准藏联军赴黑河堵御清军,因此拉萨空虚。噶尔弼占领拉萨之后,把隐藏在拉萨三大寺中的准噶尔喇嘛一百零一人全部逮捕,将其中五个头目立即斩首,其余予以监禁。又命令第巴达孜娃断绝给黑河的兵粮供给,并用第巴达孜娃印信,将策凌敦多布处的所有藏兵,密令解散。于是,策凌敦多布在黑河陷于孤立的绝境。
由青海中路带着七世达赖噶桑嘉措进兵的延信,在簿克河、齐嫩果尔、错冒拉等地三次打败堵截的准藏联军,八月底进驻黑河。绝境中的策凌敦多布不敢退回拉萨,率残部由藏北草原向新疆伊犁遁逃,最后,饿死在茫茫的戈壁。九月初,延信送达赖到达拉萨,九月十五日,新达赖在布达拉宫举行了坐床典礼,康熙皇帝再次加封达赖“宏法觉众”的封号,雪域高原再次升起了吉祥的太阳。
所有的叛徒皆被严惩,策凌敦多布封的假达赖被解往京城,这个平凡的喇嘛最后死在热河。盘踞在新疆伊犁河谷的策妄阿拉布坦日暮途穷,割裂西藏的阴谋遭致挫败之后,他在那里寂寞地打发他的残年,往日血火厮杀和厄鲁特蒙古部族骨肉相残的历史时刻折磨着他日渐衰老的神经。他仍然和莫斯科公国进行贸易往来,把兽皮出口到遥远的伏尔加河,他的驼队运回欧洲的奢侈品,还有美丽的异族女人……周围还有他征服的部族,草原上还放牧着他的牲畜。多年之后,他的游牧割据的事业才终止在乾隆皇帝之手,中华帝国的疆域和版图臻于完整,各民族统一的大国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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