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关系的语言之维
——精神分析对于身心问题的再发现
2017-01-04卢毅
卢 毅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巴黎第一大学哲学系)
随着临床经验的不断积累与理论思考的日益深化,以人的心身疾病为出发点的精神分析,逐渐揭示了人的身心之间存在的复杂而微妙的关系。由于自笛卡尔以降的近代哲学传统往往立足于所谓“正常人”的理性状态,并且其侧重点往往是在认识论层面,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许多值得关注和研究的身心现象,远未能充分揭示人的身心问题的全貌。
如果说西方近代哲学传统侧重于在“知”的层面探讨身心问题,那么精神分析所重点关注的,同时也是近代哲学所忽视的,正是关于“情”与“意”、体现在情感与意志(欲望)领域的身心问题。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关注视角或侧重点上的差异,很大程度还是要归结于研究立场上的不同:近代哲学家,尤其是唯理论哲学家,所从事的往往是天马行空的理论思辨,其眼中的人往往也都是抽象的、千篇一律的人,由此才可能得出一套具有普遍有效性的人类认识论;而自从弗洛伊德创立精神分析以来,以心理医生为本职工作的精神分析师首先面对的总是一个个具体的、个性鲜明的人,而每个人的症状背后其实都有一段独特的个体经历与家族历史。精神分析的临床经验表明,家族与个人历史问题有可能引发当事人的认知障碍(如思维障碍、记忆障碍等),但这在根本上是由于首先导致了当事人情感与意志层面的创伤、危机或冲突,因此认知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情感与意志问题的衍生物。此外,情感与意志层面的问题不仅可能导致认知的障碍,而且同样也可能引发身体机能的紊乱,并最终通过躯体症状表现出来,这就进入了心身疾病的领域。
实际上,弗洛伊德所创立的精神分析从一开始就是一门切实涉及人类身心问题的临床实践。确切地说,精神分析的诞生就和癔症(Hysterie)这种当时非常流行、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心身疾病密不可分。在其作为精神科医生的职业生涯早期,弗洛伊德通过大量的临床观察、访谈与思考就已经发现,癔症的躯体表现形式虽然多种多样,例如痉挛或抽搐发作、机体运动障碍、感知觉障碍等,但这些躯体性症状并非出于器质性的原因,而根本上是由心理层面的创伤、冲突或“情结”所导致的。此外,弗洛伊德还发现这类症状背后往往和性有关,但却并没有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生理学家或医学家那样将其简单理解为性能量过剩所导致的机体的某种化学中毒,而是从根本上认为:通常和性有关的心理创伤、冲突或“情结”,凭借语言以及和语言密切相关的心理机制,在经过加工改造或扭曲变形之后,间接通过躯体症状而将自身表现了出来。
例如,在笔者接手的一例个案中,某位女士报告自己的双腿会间歇性地突然麻痹无法行走,经检查并未发现任何器质性问题。在接受精神分析治疗期间,她经常表露出对于一位男性友人的矛盾态度:一方面认为他风度翩翩、左右逢源;另一方面又认为他道貌岸然、逢场作戏。随着分析治疗的深入,一种更加深刻的内心冲突逐渐在这种认知矛盾背后浮现出来:她最终承认自己一方面很有意愿与该男性深入交往,另一方面又由于对方已有家室而对现实压力和道德舆论多有顾忌。最终,她的躯体症状微妙地体现了她的这种内心冲突:一方面,双腿麻痹是她出于内心的道德要求而对自己产生这种不道德观念进行自我惩罚的结果;另一方面,双腿时而产生的间歇性麻痹限制了她的行动,使得她在现实中无法制造更多机会与该男性发展关系;最后,之所以会在她身上出现双腿麻痹这种特定的症状,其实也并非偶然,因为该男性的妻子曾经因为事故双腿受伤长期卧病,在此期间他对妻子进行了无微不至的照顾。这样一来,双腿麻痹这样一个看似简单而又偶然的躯体性症状,实际上却既表达了想要对方把自己当作妻子来照顾的隐秘愿望,又反映了遏制自己发展不当关系的现实努力,还体现了内心良知对于自身不道德观念的有力惩罚,因而是多股心理力量经过复杂博弈后达成的某种微妙妥协。按照弗洛伊德在构建其“第二部位论(sekundär Topik)”时的思路:正是在“自我(das Ich)”的巧妙协调之下,“它(das Es)”、“现实”与“超我”三方面的不同诉求在此同时得到了满足,尽管这种协调并不总是能够如此顺利地实现。
自从弗洛伊德首先发现并研究心身疾病背后所蕴含的身心关系问题以来,在精神分析的临床实践与文献资料中几乎随处都可以发现与上述个案类似的情况,由此可见其所揭示的内容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弗洛伊德认为,在以癔症、强迫症、恐惧症等各种神经官能症为代表的心身疾病中,躯体症状通常带有的这种妥协特征,实际上既是心理冲突的表达,又是对于心理冲突的某种和解,而这一表达与和解则是通过无意识心理机制的运作完成的。更重要的是,弗洛伊德还明确表示,这种心理机制是以表象(Vorstellung)或者拉康后来所说的能指(signifiant)为材料而进行运作的,并且弗洛伊德提出的其主要运作模式“凝缩(Verdichtung)”和“移置(Verschiebung)”,后来也同拉康和雅各布森结构主义语言学中的“隐喻(métaphore)”和“换喻(métonymie)”联系在一起①参见Jacques Lacan, Écrits, Paris: Seuil, 1966, p.511。。
在此基础上,拉康进一步提出了“无意识像一门语言那样被结构化”②Jacques Lacan, Le Séminaire Livre, XI: Les quatre concepts fondamentaux de la psychanalyse, Paris:Seuil, 1973, p.28.的观点,力图通过对弗洛伊德进行结构主义式的阐发,彰显精神分析相对于传统观点的创新性以及相对于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前瞻性。在拉康看来,弗洛伊德所揭示的人类无意识的运作与加工机制,根本上是一套以语言为基础并且和语言同构的符号性机制,因此人的心理活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化约为表象或能指之间的替换、拼接与排列组合;而最初来自大写他者(Autre)的言语在奠定无意识心理结构的同时,也通过命名等方式对人实在的身体进行了某种符号性的“切割”,使得人的身体与人的心理一样,都在某种程度上和语言有了同构性或者“拓扑同胚性”①由于能指网链的切割,使得人的身体获得了一种与语言具有“拓扑同胚性(homéomorphe)”的结构,才使得冲动(Trieb,pulsion)在人身体层面能够按照语言的机制(隐喻和换喻、凝缩和移置)进行运作。关于身体与语言之间具有“拓扑同胚性”的说法,参见Roland Chemama,Christian Hoffman, Alain Lemosof et Bernard Vandermersch, Lacaniana, II: Les Séminaires de Jacques Lacan (1964-1979), Paris: Fayard, 2005, p.59。,因而彼此之间也就有了某种共通性,也就有了交互影响、彼此互动的可能。正是凭借语言符号这一共同模板与中间纽带,心理层面的活动才得以体现在身体层面,无意识的心理表象才得以转化为躯体性的症状,同时这些躯体症状与神经系统的真实构造并不相干,而是围绕着一种被符号元素结构化了的“想象的解剖学(imaginary anatomy)”展开的。②参见Jacques Lacan, “Some Reflections on the Ego” , i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34,1953, p.13。
如此一来,心身疾病中的躯体症状实际上就并非是某种纯属偶然、无缘无故、毫无意义的痛苦,而是像一个字谜一样蕴含着某些信息和含义,或者正如拉康在20世纪50年代所言是一种“隐喻”,是用一个能指替代另一个(些)能指。拉康认为:“与记号(signe)不同……,症状只能在能指的序列中得到诠释。能指只是在与另一个能指的关系中才有意义。症状的真理 / 真相(vérité)就位于这种链接中。症状在代表真理的某种涌入这方面保持着一种朦胧感。实际上它就是真理,因为它和真理是用相同的材质做成的,如果我们唯物主义地设定真理是由能指链建立起来的的话。”③Jacques Lacan, Écrits, pp.234-235.换言之,在拉康看来,由于和真理一样都建立在能指链的结构之上,因此既可以说症状作为一个能指朦胧地代表着作为真理 / 真相的另一个(些)能指,是真理的“隐喻”,也可以说症状在本质上就是真理,尽管经过了某种乔装打扮或者改头换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拉康进而表示:“隐喻分两步进行的机制正是规定[精神]分析意义上的症状的那种机制。在性创伤的神秘能指和它要到当前的一条能指链中去替代的那个项目之间,产生了火花,这火花把意识主体(sujet conscient)触及不到的意谓固定在了一个症状中,而症状——[也就是]肉身或[身体]机能在那里被当作能指元素来把握的隐喻——有可能在意识主体那里得到解除。”①Jacques Lacan, Écrits, p.518.
具体而言,在之前列举的个案中,产生冲突的多股心理力量最终在“双腿麻痹”这个能指上找到了和解或共存的可能性,因此可以认为“被爱”、“遏制”与“受罚”这三个能指都被“双腿麻痹”这个能指所替代,同时相关的心理活动也都被压抑而无法被意识到,成了无意识的,最终只有“双腿麻痹”这个能指得以具体表现在身体上,得以“肉身化”。与这种症状形成的过程相反,弗洛伊德式的经典精神分析治疗旨在通过当事人的自由言说和分析师的条分缕析,逐渐揭示出这种躯体化症状背后被压抑的表象或能指以及相关的心理活动,通过帮助病人将其肉身化了的症状重新“语词化”,将其重新转化为可以通过言说表述的内容,从而减轻乃至化解躯体症状。就此而言,“已经非常清楚的是症状完全是在一种语言分析中消解的,因为它本身就像一门语言那样被结构化,因为它是这样一门语言,这门语言的言语应当得到释放”②Ibid., p.269.。
值得一提的是,拉康式的精神分析治疗并非旨在彻底化解症状,而更多是以重构症状的“纽结(nœud)”为目标。实际上,这并不是由于拉康在基本观点或立场上与弗洛伊德有出入,相反恰恰,它表明拉康继承了弗洛伊德的基本思路,不仅将语言视为身心关系的枢纽,而且坚持将症状视为兼具多重身份,因而能够在不同方面或维度之间起调和与联结作用的纽带。只不过,拉康到了晚年越发强调,症状这种多多少少总是显得有些病态的纽带并非可有可无,并非只是心理冲突的偶然产物,而是在人的想象(imaginaire)、符号(symbolique)、实在(reel)三个维度之间不可或缺的结构性纽带,是维系主体、为其命名、使其成为自己、体现其存在独特性的关键所在。因此,拉康晚年直称症状为“症结(sinthome)”,并以写作之于乔伊斯为例,阐发了“症结”作为主体结构性纽带的关键作用。如此一来,由于认为主体处在一种无可挽回的结构性分裂中,幸亏症状才得以勉强维系,而实际上又无法为其找到更好的、更加“健康”的纽带来取代症状,因此拉康认为精神分析治疗就不应该以消除症状为目标,因为这样只会更糟,只会让主体处在一种更加分裂和危险的状态,而应该帮助病人找到更适合他的症状或“症结”,以一种更符合其自身独特性的方式重新给他“打结”。
再回到心身关系的问题上。有必要指出的是,心理层面的活动或冲突并非只有在通常所说的病理状态下才会表现在身体上。在《日常生活的心理病理学》中,弗洛伊德列举了大量情况和案例,表明在一般所谓“正常人”的日常生活中,某些内心的愿望或矛盾冲突尽管被压抑而不为意识所知,但却同样非常活跃,同样可能会在身体上有所表露,并且往往会体现在和语言密切相关的遗忘、口误、笔误等过失行为上。以口误这种典型的过失行为为例,它可以被理解为某种无意识愿望或者冲突利用特定语境乘隙而入,通过略微改变口部肌肉活动而表达了自身的存在与诉求。例如,弗洛伊德曾列举某位官员在致开幕词时将“开幕”说成了“闭幕”,表明他内心很可能对于这场活动了无兴趣,希望其早早结束,而这个口误就在不经意间暴露了这一被压抑的无意识愿望。
由此可见,精神分析并不局限于对某种特殊的、病态的心身关系进行探讨,而是以心身疾病为出发点,逐渐将其对于心身关系的研究推广到日常生活中,进而揭示了心身关系的某些普遍特征。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精神分析对于身心问题的第一点贡献,就在于揭示了心理层面——根本上是情感与意志层面——的活动,尤其是不同心理活动之间的矛盾冲突,能够凭借语言这一纽带而在身体层面得到巧妙的表达和体现。
精神分析对于身心问题的第二点贡献,就在于揭示了身体层面的经验,同样也能够以语言为中介,而对心理层面的活动甚至结构造成影响。
作为精神分析的核心概念之一,“阉割情结”就是这方面的一个绝佳的例子。弗洛伊德通过临床经验发现,小男孩在真正达到性成熟之前很早就已经能够在生殖器区体验到快感,这些快感最初可能是偶然体验到的,但小男孩随后往往会开始主动抚摸和玩弄自己的性器官,以此重新获得快感。这种可被称为“幼儿期手淫”的现象十分常见,不过在被大人发现之后一般都会遭到明令禁止,并且正如人们在弗洛伊德的“小汉斯”个案中所看到的那样,这种禁止往往是通过“阉割威胁”来传达的。弗洛伊德同时表示,这种阉割威胁单凭自身往往并不能起到明显的效果,而是通常需要结合小男孩在此之前或之后的个人观察经验。在小男孩看来,“阴茎在童年期就已经是起主导作用的爱欲发动带(erogene Zone),是最主要的自爱欲的(autoerotische)性对象,而其重要性就符合逻辑地反映在无法设想与我相似的人会没有这一关键部分”①Sigmund Freud, Gesammelte Werke, Band VII, London: Imago, 1941, S.178.。当他发现异性伙伴或者长辈确实没有和他一样的阴茎时,就会认为她们确实像是被阉割过了,因为在弗洛伊德称为“阳具期(phallisch Stufe / Phase)”的这一时期,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幼儿生殖器组织的这一关键发展阶段,无论男孩女孩都只知道存在男性的生殖器组织,而不知道存在女性的生殖器官,“这里的对立就是有男性生殖器的和被阉割的”②Sigmund Freud, Gesammelte Werke, Band XIII, London: Imago, 1941, S.297.。这种身体层面的经验,结合并通过阉割威胁的话语,最终会在小男孩的内心引发害怕自己遭到阉割的焦虑。同样,也正是在这种阉割焦虑之下,小男孩不得不接受拉康后来所说的象征性 / 符号性阉割(castration symbolique)③castration symbolique这一术语在拉康那里同时具有两层含义:一方面,这种阉割不是真正的、严格意义上的阉割,并非是对生殖器官的真正切除,因而只是象征性的阉割;另一方面,这种阉割同时又是语言符号层面上的阉割,是言说的主体接受父性的语言法则的必然结果,会对主体的精神世界,或者更确切地说,会对主体无意识的构造产生结构性的影响,就此而言,“阉割的法则是对欲望进行言语表述的结构法则”。参见Rudolf Bernet, “Subjekt und Gesetz in der Ethik von Kant und Lacan” , in Ethik und Psychoanalyse, hrsg.von Hans-Dieter Gondek und Peter Widmer,Frankfurt am Main: Fischer, 1994, S.35。,不得不放弃幼儿期手淫和勃起的阴茎,同时也放弃往往与之相关的对于母亲的乱伦愿望。俄狄浦斯情结由此而得到解决,开始逐渐走出家庭并走向社会的男孩,由此也得以迈入相对正常的发展轨道。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弗洛伊德称阉割情结对于男孩而言是俄狄浦斯情结的出口。可见,经历了阉割情结的男孩,最终并没有遭受实在的阉割,其身体器官并未遭到器质性的损害,但却接受了某种象征性 / 符号性的阉割,阴茎作为“玩具”的享受功能遭到禁止,相关的性幻想和乱伦愿望也受到压制,关于自身自恋性的、全能性的表象也受到一定程度的破坏,从而为欲望的进一步正常演化提供了空间。在这个意义上,男孩的阉割情结体现了身体层面的经验何以借助话语的作用而在心理层面产生重要的,甚至是结构性的影响。
实际上,身体经验通过语言符号的中介产生心理影响,这点在女孩的阉割情结或“阴茎嫉妒(penisneid)”中表现得更加明显。弗洛伊德表示,对女孩而言,与男孩类似的观察也会让其产生相近的推断,通常会认为自己被阉割掉了原本和男孩一样的生殖器。弗洛伊德同时认为,与男孩的情况相反,阉割情结对于女孩而言恰恰是俄狄浦斯情结的入口。这是因为,在发现自身“被阉割”之后,女孩一般会转向父亲索要补偿,要求拥有阴茎的父亲给予她同样的器官,或者取代母亲成为父亲阴茎的享有者。在要求无果之后,她会再要求给父亲生一个孩子作为替代品,而在再度遭到拒绝之后,才会在日后转向其他男性,通过与之交合而在某种意义上“占有”其阴茎,并且通过生育孩子来象征性地“制造”阳具,以弥补自身的缺失。因此,对女孩而言,由于观察和猜测所产生的身体层面的缺失感和嫉妒心,以及社会性别歧视造成的自卑感,使得其欲望集中在了作为两性差异标志的男性生殖器上,而这时候男性生殖器就不再(只)是阴茎(penis)这样一个实在的身体器官,而是(也)成了阳具(phallus)这样一个符号性的表象或者能指,并且这个表象或能指就此占据了女性心理活动的中心,成了女性欲望的某种一般等价物,其之后欲望的各种对象最终都可以被换算或等价为符号性的阳具。由此可见,原本作为身体层面实在器官的阴茎,通过被提升为“阳具”这一符号性的能指,最终以不同方式影响了两性主体的心理活动乃至心理结构。
在弗洛伊德之后,拉康进一步突出并强调了语言和话语的维度在俄狄浦斯情结以及阉割情结中的重要作用。拉康认为,在俄狄浦斯情结的开始,父亲往往并不直接出场,但这并不意味着母子之间就处在一种纯粹的二元关系中。对孩子而言,母亲的不时缺席不仅意味着他无法完全占据她的欲望,不仅暗示着母亲在他之外另有欲望的对象,而且母亲还会不时地传达父亲下达的“乱伦禁忌”,通过话语传达父亲的要求或警告。由此可见,在拉康看来,父亲的在场首先且主要是通过言语、通过符号性的媒介呈现的,父亲在符号层面所起的功能因此也就成了父亲的首要功能,拉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称其为“父姓(Nom-du-Père)”的功能。正是父亲的这种关键的符号性功能,或者更确切地说,正是拉康所谓的“父性隐喻(métaphore paternel)”,一方面对孩子实在的身体进行了象征性 / 符号性的阉割,对其身体的冲动(pulsion)或享受(jouissance)进行了管控和限制——尽管同时也通过言说的享受或拉康晚年特指的服从阉割功能的“阳具性的享受(jouissance phallique)”对其进行了某种替代性的补偿;另一方面则通过将欲望和“阳具”这个作为欲望对象一般等价物的能指联系一起,也对孩子的欲望乃至整个精神世界起到了进一步结构化和常规化的作用。由此可见,通过拉康的深入揭示与重新阐释,精神分析不仅表明人的身心之间存在一种以语言为纽带的双向互动关系,而且表明这种身心关系可以追溯到语言对于身心双重维度的共同作用与影响。
综上所述,从近代哲学传统的视角来看,精神分析对于身心关系问题所持的立场可被称为一种新的“身心交感论”。既可以说它揭示并凸显了身心关系的语言之维,也可以说它揭示了一种以语言为基础和纽带的双向互动的身心关系。正是基于语言事先对于身心两个维度的符号化与结构化作用,人的身心都在一定程度上被语言同构化了,这也就导致:一方面,心理层面的活动和冲突可以在身体层面得到表达和体现,但这种表现并非是一种直接的反映,而是经过了以语言为基础、被语言所结构化了的无意识机制的加工改造,并且最终是以某个或某些能指作为心身之间的枢纽和桥梁;另一方面,身体层面的经验同样也可以反过来影响心理层面的活动甚至结构,并且这种影响同样也不是直接的,而是再次需要凭借语言符号的中介机制。因此,在精神分析看来,亦真亦幻、亦虚亦实、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的语言显然比笛卡尔找到的松果腺更适合也更有资格作为身心交感的神奇枢纽。最终,本质上作为一种谈话疗法的精神分析,之所以在心身疾病的心理问题和躯体症状两方面都能够发挥疗效,根本上也是由于作为身心双方共同基础与纽带的语言,凭借其事先对于身心两方面的符号化、结构化乃至同构化,一方面可以影响人的心理活动,另一方面也能够改变人的身体现象。
精神分析揭示的身心关系示意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