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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田庄台

2016-12-30杨春风

鸭绿江 2016年1期
关键词:田庄营口辽河

杨春风

即使爷爷的爷爷也不曾说过,他属实亲见了那台子,人们仍然相信田庄台地面确曾有过那么一座台子,依据是“田庄台”的“田”“庄”二字取自最早定居在此的两户人家之姓,“台”字则只能来源于烽火台。那是朱明王朝的建筑。后来,考古工作者带着耐磨的胶鞋和满腹的学问来了,通过缜密的田野考察和文献印证,到底给这一推测打了证言,还说那台子学名“海防墩台”,这不同于辽东边墙沿线那密集的边台和路台,因为六百多年前的田庄台尚地处“海隅”,地近“海口”——辽河入海口,时下通称“河口”。

那时候的辽河不仅是河,还是航道,航事颇为频密。

明政府从中原输往辽东的军用物资诸如粮饷、布棉、袄裤、赏银等,都以海河联运来实现,被田庄台人俗称为“海船”或“南船”的大船由内地沿海各港口出发,浮海入辽东湾,再入内河。辽东的军士遗骸等回运中原,则反其道而行之。这里所说的内河主要指辽河。辽东大地河道寡淡,辽河是沟通南北的重要水道,当时河口在牛庄。牛庄在田庄台上游。

那时候田庄台已经有了人家,或许最初的一缕炊烟烹制的只是墩军及其家属的饭食,稀薄又寡淡。不过不久,他们的血亲或乡亲也从关内迢迢地扑奔而来,看出点门路也有点能力的人还很快就弄了条小舢板来,每日里拿橹摇着赶往牛庄,进点日用杂品,渡回来贩卖。慢慢地,田庄台地面的炊烟就密集起来,味道也日益浓郁。

接下来,清取代了明,辽东边地成了“龙兴之地”,用于防袭御敌的边墙边台等迅速倾圮,用于民族隔离的柳条边渐次成型。尽管“边内”“边外”分得清爽,来自关内的大批移民还是很快就把窝棚散布了开去,抡起锄头锹镐,日以继夜地垦拓着这片荒凉的土地。到清代上半叶,关东大地已以富足的物产向世界证明了自己的肥沃,空前由仰食于内地,转而成为互补于内地;由关内向关外的单向输出,转而成为关内与关外的双向对流。辽河航道从此热闹了,且往来尽属商船,彻底掩盖了它原初的军政色彩。

此时的辽河,也已随着辽东湾海岸线的持续后退,不得不持续地西向摆尾,最终使牛庄偏离主航道,使下游的田庄台成了它的第二个河口码头。这样的天然造化使田庄台人受宠若惊,他们忙不迭地拿苇席麻片和树桩整顿了河岸,以方便那漂亮大气的海船靠拢。

此后,田庄台人就是忙碌的了,一边以整洁的笑容和温热的高粱烧去迎接那一个个来自天南的船把头和船夫,一边以鬼催的速度建构商铺并殷勤地打点前来交易的各地客商。日复一日,这么风光忙乎了一个世纪之久,都没能腾出空来去回望一眼牛庄人的脸色。

当时光流转到19世纪50年代,仍在持续缩进的辽东湾海岸线以及自身的淤患,已使辽河把尾巴摆到了更下游的营口,使之成了第三个河口码头。田庄台退而成为单纯的沿河码头,日渐浅窄的河道不再有海船往来,只能容纳体态小掉许多的内河帆船。到1860年营口开埠,其往昔业务量更是被夺去大半。

营口在文献中时称“没沟营”,田庄台人则偏爱叫它“没沟营子”。一个听起来似有似无的“子”字,实在饱含了田庄台人满怀的懊恼,他们至今还总说“上田台,下营口”,或者“先有田台,后有营口”。营口人对此并不计较,或许因为这确是真章实事,也或许只因自己是笑到最后的那个。直到20世纪初期,当海港大连抢了营口的生意,营口人才真正体会到了田庄台人的心思,就像田庄台人在营口得势后才恍然理解了牛庄人一样。

辽河航事从兴到废,先后衍生出一百八十八个大小埠头,田庄台是其中历时悠久的一个,因河而兴,因河而衰,闪耀过璀璨的光芒,也经受了惨淡的萧索。其间辽河被誉为“黄金水道”,田庄台镇中也诞生了“四大多”家族:买卖多的,朋友多的,钱多的,衣服多的。衣服多的那位主儿,小皮袄上秤才四两。气派的四合院一幢再一幢地立起,朱漆或黑漆大门旁的石狮子和上马石也一应俱全。原本泥泞的道路被石板条逐年铺就,多年后从石缝里冒出来的青苔还折射着这个镇子曾经的富足。

此后的田庄台,依然在下辽河右岸不失体面地撑持了很久。

下辽河右岸的这片退海之地素有“辽泽”之谓,特征是多潮沟盛芦苇,地洼水碱,每遇雨水泥泞不通,从而使陆路交通始终都成问题,一年中的三季,能方便动用的只有水路。这就成全了田庄台。

事实是在将河口码头之责移交给营口伊始,直至20世纪50年代,在又一个约略一个世纪的时间里,田庄台仍是辽西一处重要的商品集散地,河畔的帆船依然一个挤着一个,竖起的桅杆还是厚厚地插满了河面,像高粱茬子似的。田庄台也由此成为今盘锦市辖域最体面的一个所在,至少田庄台人是这么说的:那时候盘山不行,那是个土里土气的土城;大洼更不行,那时候它还啥都没有呢,除了一个大车店。总之,田庄台人娶媳妇仍有挑挑拣拣的资本,各校毕业的学生也都高兴被分配到田庄台来。

田庄台的彻底失落,缘自陆路交通网络的渐次铺就,尤其是1976年田庄台辽河大桥的建成通车。当条条大路都通了罗马,田庄台就显出偏僻来了,直到如今。

如今田庄台依然紧傍一床河水,这床水的名字却已于1958年被改称为“大辽河”了。不过这里我仍将沿用“辽河”的旧称。没啥理由,就是喜欢。我想田庄台也会喜欢,很多证据表明,田庄台不喜欢改变。我也是。尽管改变往往并不征求我们的意见。

辽河水滔滔依旧,田庄台却已无声无息,不热闹,不喧哗,没桅帆,没船影,许多年里冒不出一桩鼓舞人心的事件,许多个夜里夫妻俩连个打发失眠的话题都找不到。寻摸半天,才到底从记忆深处翻腾出儿时的谜语,索性拿出来装痴卖傻地逗逗彼此,话匣子却也就这么意外地打开来了,直到睡去——

什么东西有床却从不睡觉,有口却从不吃饭?

……河呗……辽河呗。

噢,辽河!想当年咱辽河船来船往的时候……

辽河肃静到现在,田庄台人老的老,小的小,青壮年日渐减少。年轻人有本事的都出去了,没啥本事的也出去了,差别仅在于是否有能力把孩子也带走。爹娘大多是不劳操心的,他们少有愿意离开的,撇不下那河,那河有终年的水汽能让他们自在地吐纳,让他们的心肺和皮肤都保持足够的湿润,于是能不离开就不离开。

人们打发日子的地方通常有两个。

一个是河边,老名“东河沿”。1895年3月甲午末战在田庄台打响,战后还侥幸活着的人曾把两千多具清军和百姓尸体分别掩埋于三处,其一就是东河沿。东河沿紧临官码头,那是田庄台八里河岸的十几个码头中最古老也最正宗的,当年有数百艘帆船泊在岸上卧篙(冬休),全被战火焚毁。如今东河沿已铺下平展展的红砖甬路,柳荫重重,还间错着丰富的健身器械。人们也属实利用了那路那器械,不过当他们在简易长椅上坐下来时,仍免不了要对那场战事做一番重复了无数次的追忆,尤其要再度探讨下那遭受了灭顶之灾后的复苏,那场爷爷的爷爷都曾参与过的艰苦的跋涉和卓绝的奋斗。他们总是忘不掉。

二个是茶馆,学名“码头茶馆”,并没有匾额,只在口头里这么告诉外来人,田庄台人相互间是连“茶馆”两字都无须说的,直接抬脚就去了。他们在那儿逗留的时间得以“半天”为单位,或者“一小天”,又或者上午待“半天”,下午待“半天”。

那是两间房,平房,两扇门。东门为正,进去是三张长条桌,三条长板凳,跟我们小时候学校里的桌椅一个模式。尽头是吧台,顶多两米长,上面堆着几把白瓷壶和扑克牌。吧台里头靠墙立一橱,隔了三层,挤着人们寄存的各式水杯和茶叶盒。吧台旁站着一个高壮的大铁炉,烧水的,用煤,水没开时有响亮的鸣音,水开了就消停了。大铁炉旁有个门洞,没有门扇,门洞那边就是西屋,摆了七八张或方或长的简易桌子,配的是塑料凳子。每间屋子的墙壁和顶棚都乌秃秃的,煤烟子和香烟经久熏的。一张桌子围坐四个人,或者玩扑克牌,或者卖呆儿,人声鼎沸的。

清一色的男人,没有女人。我的闯入就有点尴尬了,人们瞬间收了声,似乎他们的所言仅限于自家人听。见我没有扭头就走,门洞旁坐着的那个男人就慢腾腾起了身,脸上挂着慢腾腾的笑,慢腾腾地跟带我进来的田庄台人胡志雁说声“来了”,就完了。我试着跟他攀谈,渐觉这老板其实挺热心的。茶客们却在一个接一个地静静离开。等我到底出来,才发现人们并不曾走远,都还在门旁或街角打量着这里。走远了,再回头,见他们已陆续回去了。

码头茶馆是田庄台的信息发布中心,大到奥巴马昨儿和普京说了啥,小到谁家的媳妇刚刚做了剖腹产手术,一清二楚毫不含糊。至于镇政府上午开了个什么会,会上谁谁说了啥,则到中午就人人皆知了。不过知了也就知了,没谁怎么着,除非跟他有关系。田庄台人对别人的生活不存干涉的欲望,也同样不欢迎别人来打扰他的正常生活秩序。

人说这由于田庄台人有点“屯猫”,我则以为这来自文化的遗传。

实际上田庄台人是正经见过世面的。早在辽河桅帆稠密的时候,田庄台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人来人往无所不容,这使田庄台人深谙与人相处共事的秘诀,至少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存环境。从19世纪上半叶起,田庄台就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天主教五教俱全,寺院教堂共有九座,而这个镇子迄今也不过方圆两平方公里多一点。在这样一个狭促的空间里,田庄台人各有各的信仰,且素无纷争。时至今日,老爷庙(关帝庙)庙会年年都还热闹非凡地举办,且会聚着来自东北三省的信众;基督教的讲义也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清真寺的开斋节更是名冠周边……

田庄台人的性情并非当代人的即时性情,而是他们从爷爷的爷爷那儿继承来的处世哲学。事实是自河运彻底歇菜后,田庄台就是封闭的了,外来人口十分有限,这使当今的田庄台人都堪称老田庄台人,带着祖上数百年的记忆,相互间的恩怨好恶也几乎原封不动地得到了延续。也就是说,并非他们对彼此没有成见,而是他们甘于揣着这份成见去相安无事地共顶一片蓝天,共饮一河之水。所以他们能慢腾腾地笑,慢腾腾地喝茶打唠,似乎人人的生活都已完美得无以复加,完全用不着再费心思;所以他们的脸上不见焦,不见躁,没有烦,没有闷,总有心情去谈论天下大事和家长里短。“屯猫”的表情,很多时候恰恰是人人追求的安适,安然,恬淡自适。

尽管错失了航道也没有了船,田庄台人仍富有尊严地活着,靠着手艺,烹制美食的手艺。他们管这一行叫“牙齿的买卖”。这里“齿”读作“且”。感觉艺术多了。

田庄台人的发音很古怪,还倔。他们坚持把“小扛儿”(码头搬运工)的“扛”读作“杠”,把“捻船”(给木船打腻子)的“捻”读作“念”。你若不随着他读,他会仔细地帮你纠正。他们不惯惹是生非,却并非没有原则。待走进这些手艺人堆儿里,还会发现他们的原则还相当顽固。也正因此,走近以至走进他们,实在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今年下过第一场像模像样的大雪之后,我又去了田庄台,去看辽河的冰排。田庄台近畔的辽河属于感潮河段,或许是上冻之前海潮不大,刚好倒灌到官码头那儿而不是远到三岔河,于是眼前的景象就壮观了,一面是冷峻嶙峋挤压成块的冰排,像一把把尖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另一面是一马平川的冰面,平展展的都能打出溜滑。两者之间有一条鲜明的分界线,齐刷刷毫不拖泥带水。辽河每年有大约四个月的结冰期,这也是它最终败给大连的一个重要因由,大连港是不冻的。当年为着河运的起死回生,奉天政府及营口商会还曾动用了破冰船,此刻望着那层层垒垒的耸立的冰排,我觉得这失败的尝试也是可钦敬的。

宛勋的店里顾客盈门。宛勋的姑姑正在大蒸帘上拣黏豆包,金银两色,金色是大黄米面的,银色是江米面的。她拣了只银色的要我尝,说这个口感更好,其实我更中意那金色的,小时候吃的都是那种。宛勋是宛三爷的孙子。宛三爷最初叫宛三,终日背个木头箱子串街卖饺子,箱子里放屉布,再用秫秆隔两层,免得压坏了。他是回民,专卖羊肉馅大蒸饺。后来弄了间铺子,开起了两个幌的饭馆,专做牛羊肉的菜肴,回民八大碗啥的。手艺蹭蹭见长,田庄台大户人家办宴置席都请他去掌勺,他就渐渐被改称宛三爷了。这是民国时候的事。

田庄台牙齿的买卖大多是如此这般地来自祖传,父承子继,决不授外人。田庄台的老手艺也因此丢了不少。共和国成立初期所有私营商铺都被合并或取缔,三十年后再续,一些手艺人的子女已舍不下那铁饭碗,于是这牙齿的买卖少了不少,经典的食点也失传了不少。比如杠头。想来那该是类似发面饼的一种食物,盘子那么大,一寸多厚,烤炉烤的,而非铁锅烙的,更关键的区别在于它硬,特硬,庙会上孩子们人手一个,几场高跷和龙舞看下来,往往也啃不掉一小半。之后很多壮汉巧妇都试巴着做过,统统失败。庙会上的那些孩子时下已成了老头儿老太太,他和她常常一起拿口水去怀念那口感那味道。

传承下来的却也不失经典。比如水饼,一种直径一米多的大圆饼,薄如蝉翼,却劲道异常,烙时只需以两手拎着,贴着热锅迅速转一圈就完全熟了,吃时却得拿手撕;比如水煎包,用水煎熟的包子,通体没有一个褶,包芯也必是蛤蜊肉、猪瘦肉和嫩韭菜调的三鲜馅,会煎出一层脆薄的黄盈盈的壳来;比如切糕,蒸出来半尺多厚,十几年前的刀客(割苇工人)出工前都爱买上一块,买来揣怀里,拿麻绳扎了腰,到中午还是热乎的……

田庄台的手艺人不大待见媒体,我最终得以走进他们,一是得益于我不是记者,二是由于我的接洽人是镇里有声望的老人而非政府人员。他们不愿意张扬,坚信酒香不怕巷子深;不高兴录像摄影,担心会把他们的手艺给泄露出去。某次央视来了个美食节目制作组,欲拍水煎包,到底被拒之门外,咋哄都不行,把负责联络的市委宣传部的人气馁得不成样子。

事情之所以如此,根源于田庄台人对“牙齿的买卖”的理解不同于我们:牙齿的买卖嘛,细水长流的那种,富不着,也饿不着。

田庄台人传承的不仅仅是祖宗的手艺,更是祖上的经营之道,那就是踏踏实实靠手艺以求自存。他们并非不向往着发家,而是对发家之路上的风险做到了充分的预估并抱持着足够的谨慎。如果得到需要付出太多的成本,又或者得到的很可能很快就会失去,他们就拒绝争取,而安于眼下的生活。他们肯为所谓成功付出的成本属实太少。

所以他们悠闲自在。想买他们制作的炉果、江米条以及烤羊腿、酱牛肉等传统食点,你得预订,他们每天都按预订量来加工,早晨三四点钟就起床忙乎,时近中午已收了摊。你临时起意到他家去买,他会慢腾腾地告诉你明儿再来。你若下午才去,则连这话都听不着,因为家里没人,家里人不是去了茶馆,就是在东河沿遛弯呢。

所以他们自尊又不失体面。即使支了铺子,也不会到处去贴小广告,在这个疯狂的电子时代里,他们仍然安静地信奉着老一套的口碑和口耳相传,而且生活也属实成全了他们。实际上田庄台的饭馆全是开给外地人的,外地人也果真都是慕名而来,驱车半小时或一小时,只为吃口老味道,顺便领略下老板和店员那慢腾腾的笑,并非慢待,只是急不起来,似乎他们人人都稳掐着大把时间,完全用不着算计着来花。

辽河流啊流,在淤积了泥沙的同时,也沉淀下一句民谚,曰“牛(牛庄)精海(海城)怪,田庄台人最坏”。至今我也没能搞懂这“坏”的具体内涵,猜想是指田庄台人很少肯配合别人去实现愿景吧,哪怕别人信誓旦旦说那愿景里也包含着他的美好未来。田庄台人在六百余年的兴衰过程中,洞悉了世道人心,明白了世间玄机,他们的集体经验在顽固地指出:与外界牵连愈少,生活越安全。而在他们的价值观里,安全远比发达更为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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