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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瑶曲

2016-12-30邵云飞

鸭绿江 2016年1期
关键词:春梅

邵云飞

府上的太太和仆子们貌似平常,按部就班地做事,实则心不在焉,正思量着别处,同时注意起前院天井里的动静。算算时辰,大太太和大小姐也该回来了。

回来会怎样呢?

谁都摸不清事态将如何发展。按理说,老爷平时最疼爱的就是大小姐,以前又是从未分开过,这次几月时间没见,高兴欢喜还来不及,岂会大动肝火。再说,一个小孩子家,闹天上去,能犯多大错误?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口头上却有意造谣,凑着空子闲谈咬耳朵,老爷这次,要好好训斥大小姐一通呢。

现在是暮春时节,气温已经回暖。天井里一东一西两棵海棠,此时灿了脸儿开得正艳,枝头丰硕繁茂,惹惹的,肆意散着香气。大家在这馥郁的芬芳中有些迷醉。对了,都不由想起,后院老太太那儿也有棵西府海棠呢。

这事儿府上有一个人不知道,那就是陶老太太。掐下手指,民国虚年七十一,今下,眼瞧着就八十了。老爷也不会在这个喜庆的日子口发什么脾气吧。年纪一大就喜欢清静。母亲嘴上不说,儿子心里觉得出来。此前不久,陶老爷把陶老太太从中院迁到了后院,住在正堂东侧的耳房里。回头训斥大、家,把太太们也叫了来,嬉戏时有着些涵养,以往也是书香门第,别一惊一乍没大没小!

陶方义把家眷奴仆全部叫到中院的花厅。他看似有些焦虑,坐在太师椅上来回地摩挲着膝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叹口气道,家门不幸,有辱遗风,此事不说,想必大家也已心知肚明,切记不要外传。他稍作停顿,看眼年岁颇长的刘妈,老太太就更不要告诉了。刘妈拘谨地笑着,喏喏应过一声。她是老太太的使唤佣人,一天不离身地悉心伺候。没什么事情,别人是不会随意往老太太那里跑的,老爷都不敢擅自惊扰。

落——轿——

巷道中的影壁处传过管家醇厚又不失尖利的声音。

大太太和大小姐回来了。佣人们停下并不在意的活计,纷纷向外张望。

大太太和大小姐正沉沉地走过天井。

大太太还是前日的装扮,大小姐却是特别鲜亮。她没有穿学生服。外套是高领斜襟的蓝色衫袄,银灰长裙下却露出藏青色的紧裤,缠裹又放开的脚上是双样式新颖的绣花绸鞋。大家都好奇地打量着这身时髦的装束。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小姐头上环围着的粉色丝巾,连缀着由肩至腰滑下的两条暗花穗带,别致而又风情。

先去见奶奶吗?倩云停下,看着前面扭动得有些僵硬的身影,用商量的口吻嗫嚅着小声说道。

她知道,这是不用开口的问题。她只是想和母亲搭个话。一路上两人都别着脸,没怎么言语。倩云只是嘟了嘴相形跟着。本就拥挤沉闷的车厢越发充满一点即燃的火药气息。下了火车,轿夫们已等候多时。一路起伏摇摆的颠晃。她心里有点讨厌母亲,不就剪了个头发么。可以说,这发型正是代表了先进的思潮,两个字就是文明。对母亲说,她也不明白。怎么样呢?大庭广众之下又哭又闹,一会儿不成体统,一会儿有辱妇道,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尤其是那个大抵叫作何振山的同学兼同乡,都是他,趁回家之便把这事儿告诉了父亲。父亲是老古董,盛怒难消,又命母亲捉她回去。虽然父亲平时溺爱她,但这件事,显而易见,老爷子肯定是要发火的。这时主动搭讪一句,便有了认错的意思。心下是要母亲到时说些好话。但她又知道这不大可能,因为母亲也是骨子里坚决反对的。要么,过一会儿见到父亲,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跑到他怀里撒娇?这在以前倒是可行的,可现在却不行了。几个月的时间,倩云就发现自己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什么人自己也不知道,简单些说,好像是不怎么乖巧懂事了。

春梅回头瞪她一眼,不无气愤,嗔怪地甩下袖子,径直由中堂拐入花厅,倩云随后跟了进去。

陶方义一袭单式黑色长衣,端坐于对门的正座红木圈椅上。他面无表情,脸上像是涂过一层厚重的霜,整个人都显得凝滞。旁边的高脚凳面横着一只铜色的烟袋。长长扁扁的烟杆也肃起身段,闪动寒光,如同一把戒尺。

两人在屏风前立住了。

倩云拉拉衫袄,笑着道,爸,我回来啦。陶方义板着脸,并不回腔。倩云又说,爸,学上得好好的,怎么让妈把我接回来了。

陶方义斜过眼,声音冷冷的,把围巾摘掉。

倩云看看母亲。春梅低头垂手,自己的疏于看管教导无方也应该负有相当的责任。

倩云咬咬嘴唇,又没做错,有什么不好见光的,想着就猛地扯开围巾。陶方义希望落下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以往它会跳舞,让人欢喜,让人待见,但他没有看到。取而代之的是利索爽快的齐耳短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看看你,成何体统!”

“爸,新青年都是这样。”

“什么青年,哪还有学生样子。”

“这才是学生头呢。”

春梅用手碰碰倩云,让她少说两句,不要和父亲顶嘴。

陶方义又叹口气,“跑那么远就是新潮去了,我看,这学也不用上了,在家待着吧。什么时候长起来什么时候再去。”

“我哪里做错了吗?”

“败坏门风!”

倩云眼里已经闪着泪花了。

“我下午就走。”

“你走,走了就不要回来!”陶方义噌地站起,指着倩云,“看你穿的什么,和浪荡的花船小姐有什么区别!”

说出口来,陶方义才觉得这话有些重了。

倩云用丝绢按下眼角,却恢复了平静,冷笑一声:“三妈还是个戏子呢。”

陶方义变了脸色,“反了你!”一把抓起近旁的茶壶咣地就摔在地上,碎片哗啦响着跑得到处都是。

倩云和母亲都有些害怕,惊叫一声,退后几步。

听见动静,其余的人渐渐围拢过来。

陶方义喘着粗气走到门槛处,侧了脸,几乎是吼了,“把她给我关起来!”说完径直出了院门。

管家提起下摆,小跑着跟上去。

春梅身子一软,歪斜着坐在地上,眼中就落下泪,说,女儿一向知书识礼,今下怎就如此任性。都怨我缺乏调教,我的错啊。走时还好好的,这如何换了一副样子。说完便嘤嘤地啜泣。众丫鬟都过去拉扶,劝过几番仍不见效。使唤丫头簟兰附在耳边,夫人,不要惊动了老太太就好。春梅这才捂住嘴,慢慢止了声。

倩云也在一旁低声抽噎,想劝慰母亲又不知怎么开口。二太太月瑶走过来,拉住倩云的手,软着声,老爷就好守着些古旧章法,有什么用啊,该怎样还是怎样。他是一时生气,倩云可不要往心里去啊。她又看了一眼三太太离去的背影,按住倩云的肩膀,叹下口气。

陶方义一连几晚都没有去春梅房里。

二太太是什么时候和大小姐好上的,二太太的使唤丫头也不晓得。

那天,阳光晴好,一切都如往常。还有两只白眼圈的画眉飞来,停落在天井的花树上。它们互啄毛羽,相随唱和,声音却似空中洒下的,琴筝般悦耳动听。人一过往,它们就惊吓着逃走了。

倩云在画报上看到一组苏州刺绣,桃红柳绿,婀娜多姿。透出某种散漫的魅力,华贵着直让人慵倦。心底就生出羡慕。对了,二妈月瑶不是苏州人吗,兴许她会呢。

倩云走出房来,侧脸看见倩霞正拿着一把小铲子,在回廊旁边的花园中自顾玩耍。倩霞是二太太的女儿,一顶宽边蕾丝帽,两只圆头小皮鞋,刚过五岁。

倩云走过去,俯下身子,笑着问,倩霞,干吗呢?

倩霞并不抬头,嫩着声,挖蚯蚓啊。

怎么不在中院挖啊?

倩霞回过头,做出诡异神情,伸出食指挡在嘴巴前面,低下嗓音,小声点啊,我的蚯蚓都被你吓跑了。妈妈说前院的风水好,蚯蚓多。

傻丫头,倩云心想,被你妈妈骗了呢。中院的泥土前两日才翻晒过,松散绵软,不比这儿省着力气。

你妈妈是苏州人吗?

我姥姥是苏州人,倩霞打趣道。

应该会刺绣吧?倩云看着机灵的倩霞,又问。

想学吗?倩霞开心一笑,可惜今天不行,妈妈正给别人帮忙呢,连我都不让打扰。刚才让我去找你玩儿,我没去,就在这捉蚯蚓了。

呵呵,蚯蚓可是比我好玩儿得多呢,能上天入地。你玩儿吧。

倩云直起身来。

除去节庆祭祀,府上每天基本上都是清闲的。佣人连排成串,不知道有什么忙好帮。

倩云笑笑,向二太太的房间走去。

丫鬟翠儿也不在,可能外出买生活用品了。

倩云推门进去,客厅里空无一人。透过屏风,可以看到木床两侧剧烈晃动的帐幔。她慢慢地走过去。

它像是一个怪物。空气中充满无名的燥热与轻微的喘息。倩云猛然意识到什么,当即就受了惊吓,捂着嘴大叫一声,同时闭上眼睛。

帐子后面传过二太太的呵斥,大胆!老爷还在,你就敢进来。还不出去!

倩云两颊绯红,喘着粗气跑回房间,仍心有余悸,又赶紧将门窗关上。她摸下自己的脸,炭火般滚烫。

第二天,二太太拿着一把织了鸳鸯图案的凉扇走进倩云的房间。

倩云,给,送你的。月瑶的眼神有些暧昧。

倩云不接,感觉她有些陌生,像是带着面具。

月瑶笑一笑,随手放在桃木圆桌上,在倩云对面的真皮沙发上坐下。

倩云,就快去北平念书了吧。

倩云只是看着她。

倩云啊,你还小些,大人之间的事情你是不懂的。

我是不懂,但我分得清对错!倩云摆出据理力争的架势。

是啊,他对,我当然就是错的。

你有些不知羞耻!

月瑶抿了嘴角,看眼窗外,苦笑道,羞耻?什么是羞耻?把青春耗完吗?那样才是傻。他可以,我为什么不能呢?我就是想这样做。她摩挲着抚下脸,接着说,既然你知道了,就索性讲个明白吧。我和老爷无异于做着游戏。或者说是交易。各有各的目的。怎么讲呢,他有钱,我有身体。

倩云好像不能适应这样的谈话。

那是你们的事情,我不想听这个。她起身把门关上。也不怕别人听到,这个女人太有点肆无忌惮了。

那人你是见过的,以前来给老爷做过足疗,也是中兴戏社的会员……

倩云不禁想起昨日的情景,顿时心慌意乱,可月瑶却像讲着别人的故事样表情漠然。

好了,你不要说了,我不会向第三人提起。

提不提是你的事,我管不着,有些话还是要说的。

倩云在花厅里提到的三妈,就是三太太竹影。是陶方义从茶楼接来的。

二太太月瑶爱听戏,闲暇时间家里坐不住就往戏院跑。有段日子竟痴迷到茶饭不思的程度。不消说,那抑扬顿挫的调子便是良药了。但一个人又不免寂寞,每次都娇媚着拉上老爷。台上总有瞩目的人物。一来二去,隔三差五,就有些上心了。恰巧那位中兴戏社的医生认识这个青衣,主动请缨,介绍给了老爷。水袖便从台上舞到了台下。倩云后来猜想,竹影可能是月瑶分散父亲注意力的一枚棋子,不过后来她也成了姨太太。

那几日,陶方义总是魂不守舍的。自己虽为一家之主,有些事情却不能擅自决定。关外的生意岳丈是出了半数资钱的。小儿子鸿礼在那儿帮忙,当然也是得到了不少照料。

春梅见他心不在焉,暗自忖度,排除几种可能后,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她走过去,扶住陶方义的胳膊,和悦地关切道,看老爷气色欠佳,哪里不舒服吗?陶方义支吾一句,没有大碍,只是听戏听得头痛。果真在这上面绕,春梅心里笑过一下,皱着眉说,老爷乃是这儿的首富,城里稍微有些财物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老爷假若刻意隐瞒,岂非嫌我肚量小,容不下个人么?再说,姐妹多了,也好有个说话的不是。

第二天便用轿子接了来。陶老太太眉眼泛笑,多子多孙是头等大事。

月瑶有时就不出去,嗑着瓜子在家里听。倒不是三太太乐意伺候二太太,几天不练也是难受,正愁寻不到地方。几次之后,月瑶又说不热闹,照例是走进戏院,还加入了中兴戏社。老太太搬迁后,竹影不想自讨没趣,也就噤了声。实在忍不住了就干脆学两声猫叫。

月瑶思量着以后让倩霞也去学戏,但只是心里想,万不敢说出来。她觉得只有家长里短的女人过于单调了。

倩云有两位哥哥。大哥陶鸿书在上海的一家细纱厂做销售经理,逢年过节回来。二哥就是陶鸿礼,在关外和大掌柜一起收账。年轻人,就该历练历练。

从小鸿书就向着倩云。被关在房里的倩云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她想着大哥见过世面,便希望他可以马上回来帮自己说情。

窗外的海棠花开了,蓬勃旺盛,叶叶朵朵清丽着,如同绒羽,香气也更加浓郁,蜜汁似的飘散不开。偶有鸟雀飞来,叽喳跳跃着嬉戏,过去一会儿,转动脑袋四处张望片刻,继而鸣啭啁啾两声,蹬下枝杈就又离开了。

没过几日,鸿书果然回来了。不过他并不知道小妹被囚禁在家,回来是给奶奶过八十大寿的。行李箱中全是闹钟、煤油灯一类的新奇东西。每个人也都带了礼物。陶方义的是只镀金流线烟斗,制刻精美,换作别人是要仔细品赏一番的,但他只打量几眼,就让丫鬟拿到房间去了。春梅的是件蓝紫色的丝锦旗袍,下摆处浮了云纹,花边高领的新款式样,女人们争相取阅,在身上左右比划,嘴里嚷着比戏服还要漂亮。衣服之于女人,是不可或缺的。二太太的是架留声机,安上磁盘,拧开旋钮,想听什么听什么,二太太高兴坏了,抚摸着金属质感的外壳,巴不得在鸿书脸上亲一口。三太太的比较零散,是分盒装奁的黛粉、妆粉和胭脂,这些东西她也是有的,但显而易见,上海的要高级许多。倩霞的是盒裹了花纸的金丝猫巧克力。还请来个照相的,几人围了桌子,陶方义却坚持把烟袋茶壶等老旧东西摆在中间。

忙过一阵,春梅才将鸿书拉至门外,说你妹倩云也在家呢,去了头发,就先别看她了,好着独个清醒清醒。

鸿书现出惊喜,嗔怪母亲怎么不早说,随手拿了两个粽叶包着的麦烧,径直穿过花园,拐入侧门。

走上回廊,门口竟然站着一个家丁,鸿书觉得有些可笑,并不管他,自顾推门进去。

迎面是扇五折错落的屏风,纹饰着一些花束飞鸟的图案。

我什么也不想吃。倩云正端坐在床上看书,听到响动,以为是递送茶品糕点的丫鬟,信口说道。

鸿书假下嗓子,那怎么可以啊?

大哥!倩云猛地抬起头,跳下床,跑过来搂住鸿书的脖子。

鸿书看着倩云,扑哧一声笑出来,倩云,怎么把辫子剪了。

倩云松开手,拍打他一下,还笑,爸大发光火,骂了我呢。

爸传统守旧,你不是不知道,不要惹他就是了。

倩云应过一声,低下头去。鸿书扳住她的肩膀,笑着道,让我看看,嗯,比以前俊俏多了。哎,看的什么书啊?

《圣经》。倩云翻过绛紫的封面给他看。

哦?《圣经》。

嗯,别的国家每个家庭都有一本呢,你看吗?

呵,中国的还看不过来,再说,我也没时间看书。买的吗?

不是,一个朋友送的。

什么朋友?

倩云羞红了脸,警觉地看看门外。

鸿书转身走出去,对家丁说,这里没你的事了,去告诉父亲我看着倩云呢。

家丁略微迟疑,还是垂手作礼,是,大少爷。退后几步转身走开了。

倩云侧了身子,嗫嚅着仍是不说。

你们是怎么开始相处的呢?鸿书问。

在学校的教堂。他,非常年轻,后来知道是医学部的教授。

倩云所在的齐鲁大学是一所基督教教会学校,有不少不列颠、美联邦、加拿大的教师和传教士。

哪里的人?

苏格兰。

鸿书稍显惊讶,这怎么可以呢。

一个非常可爱的地方。倩云说。

鸿书心下泛酸,你又没有去过,怎么知道可爱呢。

倩云见鸿书皱了眉不说话,杵他一下,怎么了,哥?你是见过世面的,有些事情也想不通吗?

噢,那倒不是,鸿书笑着摆摆手,哥是怕别人亏待了你。

倩云莞尔道,不会的。

怎样喜欢上他的,异域风情?

嗯,也不全是,就是有感觉。倩云红着脸,轻轻地拍两下《圣经》。

你真有意思。

对鸿书来说,感觉像是一个概念,他所在的公司更相信能力。

爸知道吗?

妈也没告诉呢,我哪有这个勇气?

倩云说想回学校,让他帮着说情。鸿书说这是当然的,自己的妹妹能看着不管吗?不过要等到奶奶的生日过去,现在不是时候。

鸿书去定做了一口瓷缸。红蓝相间,祥云瑞兽饰纹,环围着双钱浮雕。里外匀涂了润泽的深色秘釉,光彩照人。看得久些,四周便会氤氲升腾起紫色的烟霭来。

你若留心观察,陶府这三进院落是不尽相同的。后院宽阔方正,天井中铺垫着相交垂直的鹅卵石径。中院两侧各进深半米,留出甬道连通南北。前院则显狭窄细长,但幽径花树还是有的。院落东面的围墙处种有一排灿黄的佛手指路。花卉南端的角落则放置着敦实的釉色瓷缸。远了看去,这样的布局现出一个倒书的福字。倒福,福到。紫气东来,这福字上饱满的圆点每年都是要换的。

福从何来?陶家的祖上是位淘井之人,一介布衣平民,日常安分守己,无显贵煊赫背景。只原在一口井中意外发现大量银两,料想是上天仁赐,又因家境困窘、生活所迫,索性收入囊中,弃了这劳累行当。遂改过姓氏,立房起屋,娶妻生子,从此读起经史子集,宽厚待人。不过后人并非这块材料。质地不对,怎么用功也是枉然。一代不如一代。至陶方义祖辈,便开始弃文经商了。

陶方义背了手,在客厅中来回地踱开方步,举棋不定的样子。春梅持手站立一旁,带些愁怨地看着他。

按理说,陶方义忽得停下来,转过身道,八十大寿,儿辈侄辈所有人,都是应该悉数到场的,倩云当然也不例外,但什么呢,想想啊,到时不只家里人参加,亲朋好友、街坊邻里、远亲旧戚,都是要来的,这寿宴同样也不只是氛围和排场,为人处世、教养风气也将展露无遗。她若出来,都会看到猜到,还不满城风雨议论纷纷,终究落个笑话。说的也是,春梅叹口气,我昨日问过妈了,妈不愿去外面,说想在家里过。嗯,家里吧,哪儿都一样,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陶方义又走前两步,不如让她嫁人算了,还未出阁就如此招摇,怕是日后再惹出什么事端。春梅笑了,还不是您娇惯出来的,老爷不好开这个玩笑,婚嫁倒是不慌的。陶方义点头应下一句,但不容她由着性子来。又道,妈如若问起,就让刘妈说,倩云得了伤寒。

已经在布置寿堂了。大门的翘檐下前日就挂上两只大红灯笼,于微风中摇摆着身姿,喜气得惹眼。门楣至托柱张贴了朱底金字的大幅对联,“青松多寿色,丹桂有丛香”,字字活跃。几进院落的花厅和厢房则悬挂着小巧别致的清室宫灯,玉立有如少女,里面已燃起福禄寿喜的袖珍香烛。后院的正厅张灯结彩,由四角至中央悬拉着七色缎带,恍若飞舞盘旋起的八股虹霓。中堂一幅瑶池王母畅怀的肖像画,两侧对称着丝绸对联,绣工苍劲秀挺,“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下方置了礼桌,前面地上铺着红毡地毯,供人献寿叩拜。偏角的厨房同样出入热闹,走进去,案板上峰峦屹立,堆满了细白面粉蒸做的红绿寿面和寿桃,另一侧的橱柜中则端正地摆放着八个大号的花形寿糕,金丝红枣宝石般镶嵌其上。一看,就是源自懿香楼二层宏宝来的师傅之手,个个精美绝伦,像是在古玩市场上见过的博古架上的某顶皇冠。

倩云倚了框子,隔过窗扇,出神地看着外面。大小丫鬟和佣人或抬或运,挪移着桌椅盆景等什物来回走动,忙得热火朝天。她翘了嘴角,想起在校园和保尔一同搬书的情景。他和倩云以往接触过的人不一样,幽默风趣,仿佛身体每个地方都会说话。倩云调侃保尔是聪明的“小猴子”。可这人却连被子也叠不周正,他说他们那里是随意顺在床上的,倩云便手把手地教他。保尔说,从这儿可以看出来,你们中国人很有规矩。倩云笑笑,无规矩不成方圆呢。课堂下的保尔活泼亲切,不像个老师,像是一位大哥哥。若与私塾先生相比,怎么说呢,如同两枚果子,这厢坚硬苦涩,那厢柔软可口。倩云移了视线,看向过道两旁寓意吉祥的花卉图案。花盆并非彤红的瓷瓦,而是灰白的石块。里面凿空,蓄上土壤,中央开出方钱大小的孔洞。这样的盆栽清新自然,有着乡野之趣。山茶水仙玉兰百合鲜嫩亮丽争妍斗艳,大都为杜鹃红和柠檬黄的颜色。两侧的海棠也浓浓地开着,芳香传出好远,引来昆虫蜂蝶翩翩起舞。

月瑶也站在中院的回廊上,凝视着不亦乐乎的人群。许是服色使然,暖阳明媚,照在她的身上却有些惨白。她目光苍凉,神情黯然,整个人都显得凄楚。

就在昨晚,她睡得好好的,给陶方义如雷的鼾声吵醒了。她有些气恼,镇定下来,想继续进入某种状态,但可惜,无济于事,她已消却了睡意。

换作以往,她是可以忍受的,但那晚不行。梦境中,她正趴伏在医生的身上,两人没穿衣服,就那么搂抱着,像是相互取暖,感觉异常美妙,不时还甜言蜜语。在她沉醉其中时,就被吵醒了。

月瑶轻推一下陶方义,他侧了身,仍是盈耳噪音。

醒了无事可干,就躺着想些什么。摆在眼前的,不能装作不知道。医生是骗了她的,有老婆却从未和她提起过。月瑶不怨他。人人都有苦衷。与医生在戏社相处的一段日子里,她慢慢萌生了一种情愫,越来越强烈,让人脸红心跳。在以后的房事中,她带着愧疚,将陶方义想象成那位医生,又分明获得报复和满足双重的快感。可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不留丝毫踪迹。前天,她走进两人在茶楼附近租赁的小屋,发现已人去楼空,瞬间就感到茫然,不相信地盯着什么,努力看到医生坐在床上朝她微笑。桌上放着一张支票。她不想看清上面的数字,抓过来团在手中,洒下满眼心酸。她相信他做过什么,那女人过来找到他,两人搪塞一番,接着摊牌,肯定是吵了架的。他想保持这种关系,但女人执意不肯,进一步拿离婚逼迫,他或许看不到这边的希望,感到渺茫,更或许有什么把柄握在女人手上,没办法才就范的。不怪他,换作谁都会这样。月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颓然坐在小屋的床上,胡思乱想着。

黑暗的房间里,此起彼伏,充满陶方义令人厌恶的鼾声。

他也太残忍了,这样的机会都不给她。

月瑶狠劲地踢了他一脚。陶方义怔了一下,迷糊着醒来,看看周围,瞥眼月瑶不甚清晰的脸面,继续躺下。躺下又是鼾声四起,月瑶心里拧一下,再踢一脚。陶方义猛地就坐起来。他并未睡下,也知道月瑶不是梦呓,是有意为之。他生出莫名其妙的恼恨,咂着嘴叹口气,掀了被子跳下床去。

他来到竹影房里。竹影听到门扇开动,惊吓着叫出一声,缩紧身体,颤了音问,谁?是我。陶方义扔掉单褂,爬到竹影床上。老爷,你这是干什么来了?这话有着拒绝的意味。陶方义看她一眼,并不吱声,钻进被窝径直压在她的身上。竹影像是一条死鱼,陶方义忙活一阵,不见任何反应。你的唱腔呢,全是犯贱!他骂咧一句,跳下床,又回了月瑶房间。他坐在床边,看着月瑶粉嫩的脸,上去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月瑶啊地叫一声,坐起来,看着陶方义,你干什么啊?!陶方义面无表情,打蚊子。

月瑶站在回廊上,摸下脸,冷笑一声。

女人是要追求美满姻缘的,我不能凑合。她想。恍惚中,月瑶记起母亲六年前说过的话,人哪有随意的,这事可由不得你,再不满也得凑合着,要我说这是掉在蜜缸里了,你就是傻,陶家乃名门望族,城里首屈一指,不知多少人想攀龙附凤,争抢着挤得头破血流也要进去,能看上你是你天大的福气。

凑合?月瑶眼中露出轻蔑,女人生来就是凑合的?退一步讲,凑合起码有着什么依赖,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拿什么凑合?也不应该凑合,猪狗才凑合,人总要活出些人的东西来。她感觉自己像是悬空的风筝,没有丝线牵引,只是靠体内气息的吹动,漫漫地飘。

想多了也没用,只会脑仁疼。月瑶什么都不想了,甩开衫袖,就唱起一段黄梅戏来:劝小姐莫悲伤,暂且忍受心放宽……

倩云也会听到吧。

倩云确实听到了,她非常悉心地听完,然后对着中院笑了笑。整日闷在屋里,百无聊赖,空荡得烦躁,但幸好有本《圣经》陪伴,倒没有感觉特别的什么。

月瑶的心浮浮的,总是落不下来。她让鸿书陪同着去了宠物交易市场。过去半晌,两人抱回一只贵人犬,轻轻地放在草坪上。大家觉得新鲜,纷纷围拢过来。眼睛乌黑、耳朵半垂、皮毛白净,好生可爱模样,小腿处还错落着一圈橙黄的花纹,如同穿了毡靴。它似乎不怎么会察言观色,只转转脑袋,叫过一声,就谁也不理了,径自坐在那儿。

笙伊,站起来。月瑶和悦地说。中兴戏社的成员都有着一个好听的绰号,唯独他,就叫自己医生。

大家互相看看,不明所以,它叫笙伊吗?

鸿书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在一旁讪笑,我说着叫它happy的,可二妈非起了这个古怪名字。

月瑶看眼笙伊,解释说,他声音叫得好听,取笙歌的笙字,伊人总是知道的吧。

她原本想取名伊笙的,想想,觉得不妥,遂又倒置过来。

倩霞喜欢得不得了,又是跳高又是鼓掌,跺几下脚,笙伊笙伊前院后院追逐着戏耍。

倩霞淘气贪玩,有时会在笙伊脚上扎结四条花色绸带,和它一起到处跑,嘴中笑道,天使下凡了,天使下凡了。丫鬟佣人看这场景,都捂住嘴笑乐。月瑶拉住倩霞,擦拭着她额头上沁出的丝丝水纹,乖女儿,歇一歇吧,它也会累的。说完便蹲下来喂它清水和点心,那点心香软酥嫩,城里中等人家的小孩子也不是可以经常享用的。

鸿书脸上浮了笑意,迈开步子,走进倩云房间。

我说个人,你肯定认识。

哦,谁?倩云应过一声,眼睛仍附在《圣经》上。

鸿书只是清下嗓子。

谁啊,哥?

保尔。

倩云一愣,激动得走近前来,怎么?

他上午来过……

现在在哪儿?

听我说啊,我思量一会儿,就劝阻在门口了。你想,若是爸知道了,还不闹个翻天。他暂住在西苑教堂外的公馆里,我说有机会就让你过去,而且尽快。

你觉得怎么样?倩云红了脸,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

嗯,不错,坦诚、率真,年龄也合适。

呶,还有这封信。

鸿书从身后拿出一署名歪斜的信件,递给倩云。

倩云惊喜得接过去,夹在《圣经》里,又贴在胸口。

牙都快掉了,你慢慢看吧,我去做礼拜了。

倩云开心地笑着,谢谢哥。

鸿书有些得意,轻轻带门出去。

他怎么就跑来了呢,这个傻瓜。也不顾后果,哎呀,气死人了。

被关的一个星期并非枯燥乏味,有好多有趣的往事可供温习回忆。倩云认为,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机会,静静的,无人打扰,面对自己,思考日后的人生。她更加坚定了某种信念。铜墙铁壁有时比宣纸胶片还要软弱。在新式的学校里,她耳濡目染,心底悄悄萌芽出一些彩色的幼苗。她难免惊讶于自己激增的勇气,比如回来时和父亲的生硬对话,动力所在,或许正是源于这种缤纷的情愫。

鸿书去找了父亲,和着语气,爸,倩云还小,不怎么懂事,但也不能一直关着啊,怕是要闷出病来。陶方义思忖片刻,允许倩云带着头巾出来,小范围地走动。

离寿辰还有着四五天。

陶方义沏好红茶,请来城里书法社的贾老先生,摹写喜帖。

贾老先生于桌前端坐,手腕运笔,横竖撇折极其认真,一丝不苟。

临了,陶方义拱手,贾先生辛苦,应当重谢才是。

贾老先生摇头,陶老爷言重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陶方义使下眼色,管家走近去,递上二十大圆。

贾老先生推辞不收。

陶方义笑道,贾先生莫非嫌少,如若不是,还望笑纳。

贾老先生说,岂敢,就当作我送给陶老太太的贺礼了。

说完起身要走。

陶方义上前挽留,不备好菜,贾先生吃过便饭再走不迟。

贾老先生说,心意受领,府上繁忙,今日多加打扰,告辞。

两人一同走出门厅,贾老先生请他留步,陶方义便渐而止住,让管家送客。

应该都请到了。

陶方义想着名单时,笙伊低头跑过来。

陶方义注意到它,笑了笑,欲要耍逗一番。

谁知,它上来就在他的脚踝处咬下一口,猝不及防。

针刺似的疼过一下。

陶方义有些吃惊,退后两步,怔怔地看着,给母亲过寿怎么就忘了母亲呢,有它在,母亲必定多生烦厌。

笙伊再次扑过来,他想着就狠劲踢出一脚。

笙伊滚出很远,像被甩出的抹布。

它竟一声未出,真是咄咄怪事。走近看过,已然断气。

陶方义把它装入一个黑色匣子,亲自提了出去,走到东南角的瓷缸旁,略微迟疑,咬牙扔了进去。

院落中植有数棵海棠,且高大茂盛,不免落到吹到角落的瓷缸里。时日久些,水面便浮起一层密错的花瓣,红红白白散着清香。冬日来到这里,瓷缸四周层粉叠翠,因了冰晶的映衬,水面更是鲜亮妖媚,很有些“春梅绽雪”的味道。

黑匣子瞬间就没了踪影,花瓣复又围拢,平平静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陶方义出了大门,叫住拉桶换水的来往小贩,走前去,塞过一个大圆,低下声,明日赶早,将角落的瓷缸彻底清理,刷个干净。

过去片刻,倩霞哭闹着走回房间。

只才一日,怎就走了。

笙伊——,笙伊——!月瑶疾首蹙额,连声呼唤着前前后后寻找。丫鬟佣人们得知消息,纷纷过来帮忙。

不要找了!各忙各的事情去。陶方义背着手站在回廊上,看过一会儿,清下嗓子大吼道。

月瑶猛地怔愣住,滞着眼神,低头进屋了。

她想着应该有些动静,笙伊应该,她也应该。

这花花绿绿的院落就像是为自己布置的戏台。

寿宴这天,陶府上下男女老少早早起来,换上鲜亮服装,按了长幼尊卑一字排开,在院落的轴线两侧肃然而立,恭候迎接陶老太太。

正时六点,三进院落开始同时燃放爆竹,八千个小娃娃欢蹦不停,似要把天上的云朵摘下来,褪去满地朝霞般的衫衣,花瓣也随了纷扬着飘。随后乐器班子上前,咚咚锵锵,扭了身段敲起锣鼓。

正时八点,八个身穿黄色马褂的壮汉鼓胀腮帮吹奏唢呐,手舞足蹈着过来门房,走进前院。佣人们拉拉衣摆,向后面望去。在陶方义和陶鸿书的搀扶下,陶老太太踩着红屑一步步地走出来。穿着一件素净雅致的绛紫长裙。虽然身体不是分外健朗,稍显蹒跚,但老太太容光焕发,精神矍铄,一派喜庆之色。

迈出门槛,跨上了备好的黄包车,披着红绸,丽丽的簇新。后面列队陪着八辆。它们要绕着紫竹林大街环行三周。路人纷纷驻足观看。许是不常出来,老太太有些兴奋,拉开窗帘,打着招呼行拱手礼。

这期间,亲朋好友、社会名流陆续到来,呈上朱红的寿匾寿联,在花厅天井里寒暄客套,场面甚是热闹。

过去一会儿,老太太高兴地回来了。

于众人注目下,陶方义走近去,在母亲胸前佩戴上一朵大大的绸缎红花,鸿书紧随其后,举起一支高脚香烛。

老太太神色虔敬,接过,点燃,庄重而怡然地走到神案前面,屈膝跪下,慢慢插在祭坛中央,叩过三拜才缓身起来。

司仪束了红装,在一旁挺直腰板,放开声音,众儿孙行礼。

陶府所有本家按了次序依挨跪好。

司仪看过,宽宽肩膀,朗声唱念:一拜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二拜夫人日月昌明、松鹤同春;三拜夫人瑶池登位、万喜同源……八拜夫人笑口永开、安享天伦。

“丫鬟们,走菜!”管家的嗓门同样洪亮。

男人八桌,女人八桌,大家相继敬酒,入座后“嚼灾”“添寿”,随意言说,满院欢声笑语。

一切都是畅快和悦。

突然,不知怎么,就传过凄恻哀怨的曲调,如泣如诉,瞬间就漂白了这大好场景。仿佛飒飒的瘴气,环围着响,整个陶府都在震颤。

大家面面相觑,喜庆已然僵住,停下手中的竹筷,愣怔着看向陶方义。

陶方义变了脸色,这是怎么回事?!只希望这诅咒似的东西马上停下来。但声音一直延续着,是豫剧《桃花庵》选段:

陈妙善在庵中悲悲哀哀

终日里止不住泪湿胸怀

每想起虎丘山前去玩会

好不该在茶楼巧遇张才

“哪儿来的疯子!”陶方义怒不可遏,拍着桌子站起,率了家丁前去寻个明白。几位夫人和本家也相随而行。

“咣”,猛地将门踹开,果不其然,是月瑶房间的留声机在嗡嗡作响。陶方义扑过去,一把推摔在地上。它完好无损,仍在继续,窈窕着唱词:

俺二人初见面目中留爱

悄悄地他随我到桃花庵来

俺和他做夫妻情深似海

从此后俺二人难以分开

看着它棕灰的外壳,陶方义想起不久前扔掉的黑色匣子,他有些眩晕,咬了牙,吼:“拿斧头来!”

虽然隔着一个辈分,但也不过相差着五六岁罢了。月瑶认为和倩云有着些许类似,思来想去,却又说不出具体的什么。反正是有的,是女人,总归有相通的地方。她想。

月瑶吃到一种美味的糕饼,便差了翠儿来给倩云送些。

翠儿敲门进来,放下茶点,关切地问,大小姐近来还好吧。倩云笑笑,看着她,挺好的,谢谢你。翠儿走出几步,又折回身。小心着道,想必小姐也是要去的吧?倩云不明所以,什么?去中堂的花厅啊。花厅?你不知道?倩云摇摇头,不知道。小姐昨日休息了,没有听见?倩云走前两步,翠儿,闷得难忍,我昨儿个偷着出去了,府上发生过什么事情吗?都人心惶惶,说闹鬼了呢。哦?倩云张大眼睛。就是昨天老太太过寿,正值中午,光天化日,满院宾朋,猛地,就响起一段凄凄怨怨的悲戏来。翠儿带着手势,绘声绘色。倩云白兮了脸,吃惊道,怎么会,后来呢?翠儿低下声音,寻过片刻,唱腔原是从夫人房间传出的,老爷大发雷霆,拿了斧子把那留声机劈个稀烂。鸿书少爷到前院笑着打圆场,说是对不住大家,来了个讨口子,怕不给饭,就使了损招,已经打发走了。寿宴继续,晚上还请了相声、快书。噢,知道是谁开的?倩云问。不知道呢,都说不知道,确实没人看见,当时都在花厅里坐席。再聊起,就都说是它自个儿响起来。翠儿被自己的话吓到,声音有些发颤。当真是出了毛病呢?翠儿笑过一下,哪能?小姐这是傻话,开关是打着的,再说,也不会凑巧唱出这样的曲调。太奇怪了,怎么会这样呢?倩云捧起《圣经》,捂在胸口。

悲戏?倩云假想着唱腔的哀婉,虽然昨日没有亲身经历,但她以前是听三妈竹影唱过一段《西厢记》的,料想大体如此。

倩云听了鸿书的安排,异常兴奋,前晚一夜没睡,昨日天还未亮,就悄悄出门,跑到西苑的公馆。她的心情是复杂的,也可以说忐忑,既是害怕又是欣喜。一扇雕刻精美的花纹木门打开之后,终于见到了朝夕想念的保尔。保尔高兴极了,竟有些手忙脚乱,像个小孩子,紧紧地搂住她不愿撒手。倩云边哭边笑,一点都控制不住自己。两人坐下来,好好地看着对方,争相倾吐相思之苦。

从公馆回来后,倩云才隐约觉察到,二妈或许是爱着那个医生的,也就有些理解了月瑶,但还是认为她做得不对。

三太太一副和悦脾性:说话欢舒喜气,做事温顺轻柔,似乎从未红过脸。但大家都害怕得罪老爷,就没人去送行了。

只是月瑶提了花布包袱,一步一步跟在后面。出后院、天井、花厅、前院。到门口停下来,说两三句客套话。即将转身时,看过一眼,喉咙起涩,竟忍不住抱头痛哭。没什么明确的理由,只是想哭。说不明白。

竹影摆下手,拐过了巷口。月瑶不动,盯着她消失的地方,呆望出神。

为什么主动替我背黑锅呢?怎么说留声机是她偷着打开的?月瑶不能理解。丫鬟佣人也不相信,寿宴上三太太握着分寸的,待人接物不急不缓,笑拘有度,怎么会做出这等出格的事情来?

不是我,我也不相信是她。她说是她错了,想离开这儿,继续流浪漂泊,辗转唱戏。真的就是这个原因?不管怎样,人已经走了。月瑶不禁愧疚,认为是自己害了三太太。走!马上,一刻都不要留!陶方义犀利的声音仍在耳畔回响。这话其实是对她说的。月瑶身上浮过一阵战栗。

她有些惶惑,感到某种无形的东西在肆意吞噬自己。自己没错,别人也没错。她只是不想这样生活,怎么办呢,谁能够拯救她?既然如此,干脆也离开这里。女儿呢?倩霞已不是很小,又并非男孩,没人去刻意排挤,在府上应该不会受到什么样的亏待。但是,她想,走失的笙伊或许会摸索着回来,她要带它一起走。

花厅兴师问罪之后,竹影笑过两声,收拾好东西便走了。

鸿书神情沮丧,说没事了就回上海,他认为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春梅拉住他的胳膊,几近请求的口吻,你回来一趟不容易,多住两天再走,有什么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端了桂花莲子羹去看望陶老太太,笑着说,妈,这帮年轻人,还是一群小孩子,有个心眼就瞎胡闹,您可别介意,心里哪有这么多的空间,装些杂七散八的事情,来,妈,张嘴,这粥是清热去火的。

院里的海棠树凝固着妖艳,不愿开口说话了。静静的,做着思考的姿势。时间也好像滞在空中,停停走走,慢下来,两页日历一片片地逝去。瓷缸又浮起稀疏的花瓣,远了看去,仿佛一只只轻轻点水的红蜻蜓。

第三天,丫鬟佣人们看到有谁跌撞着进来府里。走近前去,仔细打量,这风尘仆仆满面倦容的长者竟然是关外看管生意的大掌柜。

大掌柜不及休息,直奔中院厅堂,见到陶方义扑通跪下,喊过一声老爷,眼泪就泉涌出来,“老爷,我该死啊。”

陶方义皱了眉头,“怎么今日回来,快起身,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掌柜趴着不动,抹下脸面,“老爷,东北的生意将近赔掉五分之四。”

“什么?!”陶方义捂着胸口站起来,走前两步,“怎么会这样?”

每想到寿宴上的风波,他的胸口便揪拽似的隐隐作痛。

“老爷,都怪我没有好好看管,”大掌柜声音哽咽,说着眼泪又冒出来,“二少爷不时出去,交往着一通朋友,那次醉酒,仗着有些家底,就应下别人帮着运送药材,谁知,谁知车行半路,冲跳出许多马匪,东西被劫一空,二少爷也受了重伤。第二日,那朋友就凶着过去,索要财物。没有办法,只好将店铺抵押给他。”

“鸿礼怎样,现在何处?”

“二少爷耍脾气,只是简单包扎过,现在还在路上,有伙计陪同,老朽先行赶回一步。”

“这个畜生!”陶方义咳嗽两声,仰坐在靠椅上,使劲拍下扶手。

整个东北的茶叶丝绸店铺,将要转出五分之四。大掌柜做账四十余年,深知起死回生并非易事。凭他的资历和经验,完全可以舍弃这边,投靠另外一家大的商户,但他还是回来了。陶方义被刘妈抱着时,他便在府上做事了。他觉得对不起老太爷,对不起陶家,同样不忍心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店铺慢慢红火起来时,却要拱手送给别人。他要把它们重新收回来。

不讲信义是做不好商人的。陶方义当机立断,去票号取出所有存钱,交给大掌柜,让他回去打理生意。大掌柜没说什么,接过银票跪下,流着泪叩过三拜。

鸿礼是第二天早晨到的,躺在一辆简易的推车上。

陶方义和鸿书早已侯在巷口,看过伤势,不及进家,径直拐向市立医院。

医生从病房出来,叹着气摇下头,说,伤口太深了,没有办法,几天时间吧。

就又回来。

他伤得确实非常严重,中间偏左的胸口处被马匪狠狠刺进一刀。

全家人都围过来。春梅的眼睛已经红肿,还是泪流不止。

“二哥,你这是怎么了?”倩云嘶哑着声音,全然没有顾念,趴在鸿礼身上哽咽啜泣。

“哭什么,我又没事。”鸿礼脸色苍白,咬了牙笑笑。

整个房间充满一种肃穆的宁静。院落的海棠树上有知更鸟在叫,清脆、悦耳、婉转。

这时,从门房处传过异样的语言。鸿书领着一个陌生人,正快步走入天井。那人黄头发、蓝眼睛、高鼻子。大家回了头,好奇得打量着。

所有人的目光又全部集中在那人身上。

两人在陶方义身旁立住,鸿书走近前去,“爸,这是我的英国朋友,保尔,一位医学院教师,他可以给鸿礼看一看。”

保尔鞠过一躬,深色庄重,用着生硬的中文,“请你们相信我。”说完对着倩云眨下眼睛。

鸿书下次回家时,才告诉陶方义那位把鸿礼医好的教师就是倩云的男友。

陶方义张大嘴巴,半天没有合拢。他不知道说些什么。

天色慢慢暗下来。院井中的几落景致带着倦意,一层一层褪去白日的娇艳妆容,或站或卧,洒脱开,留下一个模糊混沌的影子,又过片刻,似乎睡去,只剩浅薄粗略的轮廓了。墙隙的虫豸掩了灰灰的雾气,吱吱、啾啾、唧唧,渐渐鸣叫起来。蓝黑的夜幕正是它们舞台的背景。一种生活行将结束,另一种生活,张罗铺排着,重新开始了。

翠儿进房,缓步轻移,走到一方高凳前,挑起罩子,把煤油灯点燃。见天气转凉,便折身过去,将窗扇合上。

月瑶的目光一直跟着她,心里空荡荡没有着落。

夫人有什么吩咐吗?翠儿和悦着音气。

月瑶笑笑,没有了,你去休息吧。

一会儿,月瑶从床沿起身,走到梳妆台旁,慵懒着坐下。略停,拉开箱箧,取出一个粉色荷包。嗅一下,淡淡丽丽,如当初那样清香。

这个荷包,是在戏社排演时,医生送的。收下后,忍不住喜爱,反复地看。月瑶问,为什么是粉色的呢?医生佯装思想,大眼睛炯然明亮,说,月亮不是粉色的吗?月瑶就笑。月瑶又问,还有瑶呢?医生似在搪塞了,瑶是美玉,美玉就是你啊。月瑶没笑,鼻子一酸,落下泪来。陶方义是不可能说出这话的。这话是陶家没有的蜜。

荷包配有白色的棉绳,月瑶慢慢理顺,戴到脖颈上。这几晚陶方义一直没有过来,今天同样不会。

不知坐去多长时间,月瑶起身,若有所思地踱到床榻边,拉开丝被,和衣躺下来。

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听着自己均匀韵致的呼吸,双手叠放在荷包上,慢慢睡着了。

又是同样的梦。

好似墨汁泼进来,一片黑暗。这种颜色让人生出莫名的烦躁。什么样的鬼怪都可能突然窜到你面前。她摸索着前进,似乎已经迷失方向。蓦然间,明月升起,柔和乳洁,洒下粉红的光亮。四周浅彤,混沌初开般迷蒙着,却甚是空旷,只在不远处有株白色花树。月瑶有些奇怪,她不怎么喜欢海棠。正欲走开,它竟簌簌作响,变作一方竹林,继而幻化为影,朦胧中又跳出一只小狗,月瑶欣喜若狂,要去抱时,它却生了翅膀,腾跃空中,翩跹成蝶,闪烁着玉石润泽。蝴蝶逗引前飞,月瑶相行追随,七拐八绕,就来到一口黝黑的瓷缸前。

月光似被霜雪浸染,白乳乳地亮。她走近去,拾起叠放一旁的粉色戏服,披于身上,装束整齐,就甩动水袖、顾盼流眸,唱开一段《桃花庵》的戏词:

陈妙善在庵中悲悲哀哀

终日里止不住泪湿胸怀

每想起虎丘山前去玩会

好不该在茶楼巧遇张才

俺二人初见面目中留爱

悄悄地他随我到桃花庵来

俺和他做夫妻情深似海

从此后俺二人难以分开

这次要比以往来得真实。

次日清晨,有人在前院捡到一个荷包。认为是倩云的,便绕过回廊,在隔扇前喊过一声,却不见回应。推门进去,四下无人,只是方桌上压着几纸信笺。

翠儿认得,说是二太太的。二太太也不在房间,各处寻找,片刻之后,有丫鬟在角落的瓷缸那儿尖叫起来。

消息马上传开了,都惨白着脸,有些惊慌失措。

月瑶穿着戏服,淹死在了水缸里。

翠儿就睡在隔壁,却是什么也不知道。她被大家问得恍惚,回忆着说,昨晚子时,倩霞哭闹,我便哄她入睡,之后就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有些事情是说不清的。

寿宴还未过去十天,这一桩一桩算是真正的“冲喜”了。

夜半,天地仍是模糊着。陶方义额头冒出虚汗,猛地惊醒,呼出一口气,侧脸看着春梅,她还在。继续躺下,却是睡不着了。春梅不一样,和她们都不一样。她有时像是月瑶的大姐,有时却是婆婆的架势。出走的出走,自杀的自杀,全是胡闹,哪还有家的样子,陶府的一池清水被她们搅得泥沙俱起,污浊不堪。爱怎么怎么,随她们去吧。或许只有事业才是男人真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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