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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滋病报告

2016-12-29徐颖儿

参花(上) 2017年1期
关键词:马东研究室艾滋病

徐颖儿

马东远教授阔步迈进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院长办公室。

关院长似笑非笑地迎接了他:你又要打我鬼主意啦?

马东远一屁股陷在沙发里,然后摘下纯钛秀郎框眼镜,用嘴吹了吹镜片,再架到挺直的鼻梁上,说,老关哪,你这个人怎么总把人往坏里想呢?我就不能来给你报喜吗?

关院长似信非信,仔细在马东远未形于色的脸上搜寻喜的迹象。喜从何来?

你们报的两个基金项目,学院通过了,已经上报了基金委,这不是喜吗?马东远像是漫不经心,却又补充了一句,知道是谁从中斡旋吗?

关院长真笑了,你呗,还用说!要不怎么跑到我这儿邀功呢?

没想邀功,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欠我一个人情。

关院长打着哈哈,不会这么快就来要账吧?其实,他心里却已经领情了。马东远还算顾及老同学的面子,拉他搭上基金—著作—基金的循环快车,就是成功申请基金,再利用基金运作,出版著作,再以著作去申请新基金。即使这种著作基本没有读者,也不影响他在这个循环中获利。大家都这么做,他要是没机会没本事这么做,怎么能在院长的位置上立得住脚呢?要知道,医院可是个很强调业务能力的地方。多亏了老同学马东远。

马东远却说,你说对了,我还就是来索账的。

关院长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我就说你无利不起早嘛。

马东远笑笑说,先跟我说说赵芹芹。

关院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想挖她到你那儿去?

马东远笑出了声,不是挖她,是给她换个更适合她发展的平台。

关院长撇撇嘴:同时也更适合你的发展吧。

马东远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共赢有什么不好吗?

就在昨天早上,马东远在翻找一个引文时,偶然看到两年前艾滋病年会剪报上的一条消息:一个默默无闻的年轻医生用中草药治愈了一例艾滋病患者。不知是因为这则消息太过耸人听闻,还是所占版面太小,没有引起什么风吹草动。

马东远喃喃自语:这是个没能引爆的炸弹哪!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呢?我干什么去了呢?他努力去回想,终于想起来了。两年前的年会他没参加,就为了区区几万块钱,到南方讲学去了,就遗漏了这么重要的信息。可是,参加年会的那些研究室的下属们呢?他们都干什么去了?

他放下了手里的事,问遍研究室所有人,只有一个人知道,也仅限于知道而已,因为他马上就把这个重大事件束之高阁,不再过问。这怎么行啊,对学术动态没有一点儿应有的敏感度。一个个进研究室前,都还是有些建树的苗子,可是进了研究室,就像是实现了终极目标,不思进取,安于现状。一个个项目,一个个课题,多是些低水平的重复,毫无新意。长此以往,没一点儿活力,还研究个屁呀!

所以,他的研究室亟需注入新鲜血液,去煽动那些已近粘稠的血液令其重新沸腾,欢畅地流动起来。而那个青年医生就是他心目中的新鲜血液,因为他相信,这个人具备引爆那个炸弹的能力。如果炸了,不光关系到人类战胜艾滋病的福祉,也关系到他个人的前途,尤其是在他要从三级教授迈向二级教授的关键时候。所以他赶紧连续打了几个电话,弄清了,那个医生竟然是附属医院的赵芹芹。

关院长告诉他,赵芹芹三十五六,单身,医学硕士,毕业后就留在附属医院,一直在传染科工作。她自学了中医,并且考取了中医执业资格证书。两年前,全国艾滋病年会上,她声称治愈了一例艾滋病患者,要求大会发言。谁知是真的假的,便没有让她发言,只在年会剪报上登了一则小消息。目前,全世界也没有艾滋病可复制的治愈病例,所以,她的治愈也就只是个传说。说到这儿,关院长言归正传,说了心里话,这孩子不错,我真舍不得让她走。谁让我欠你个人情呢。你要调她,咱们亲兄弟明算账,可就两清了。

赵芹芹是个漂亮的女孩儿。如果说弯弯的淡淡的眉,弯弯的亮亮的眼,红红的润润的唇,展示的是她的柔美,那挺直的鼻梁和略带棱角的下颏显露的则是她的柔中带刚。一见面,就让马东远生出不少好感。

马东远说,听说你治愈了一例艾滋病患者?

赵芹芹淡淡一笑说,不能说是治愈,只能说患者到现在还没有发病。到目前为止,还只是病毒携带者,并且病毒检测暂时转为阴性。

马东远说,那剪报上说的治愈是怎么回事?

赵芹芹说,我用中草药给他治了两年,检测HIV病毒转为阴性,就以为是治愈了。就想在艾滋病年会上公布。后来,患者又出现了反复,我才明白只是缓解了病情,不是治愈。目前患者自我感觉还好,饮食睡眠正常。只是我人微言轻,没人愿意听我说。

马东远宽厚地笑起来:我不是专门跑来听你说吗?不光听你说,还想调你到学院艾滋病研究室工作,你愿意吗?

赵芹芹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过,您能多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吗?这个回答有些出人意料。马东远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研究室的工作环境和医院不能同日而语,还有什么好想的呢?再说,这是一个更高的平台,在这个平台,你至少会有许多机会,全国性的、国际性的研讨和交流,学习和进步,同时你还会得到学术资源、科研经费的支持。

赵芹芹说,这些我都知道,但我毕竟积累了10年的临床经验。我现在还不能马上确定,科研和临床哪个更适合我的发展。

马东远的心咯噔一下,这小姑娘可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给口饭就饥不择食。她是在跟自己讲条件呢。就干脆挑明了说:那你就开个条件,说说你的要求吧。

赵芹芹还是淡淡地说,我知道,您调我去您的研究室是为我好,为我提供更好的发展空间。我怎么好意思还跟您提要求,讲条件呢?

马东远一副肚里能跑马撑船的大度样子:商品社会嘛,本质就是交易,没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不是提倡双向选择吗?我调你肯定有我的目的,你来不来当然也有你的考虑。你不是跟我要时间想想吗,给你。一个月够不够?endprint

赵芹芹笑笑说,应该够了。

马东远的目光透过纯钛秀郎眼镜片,像X光线一般直射着她,像要穿透她的五脏六腑:那好,一个月后咱们再谈。我丑话说在前面,就等你一个月。你不来,我调别人。

赵芹芹心里说,威胁我?嘴上却说,谢谢您的耐心。

马东远马上感到他不该说那句话,就像是小孩打架,太有失教授水准了,便又补了一句,当然,如果你能来研究室,那是再好不过了。

赵芹芹听出他的话音又往回缩了,感到了自己在教授心里的分量,便适时给教授一个台阶,也给自己一个机会,说,其实,我也挺愿意在您手下工作呀。潜台词是,就看您怎么安排、任用我了。

的确,怎么安排、任用,才是这场对话的中心。

赵芹芹回到宿舍,从冰箱里拿出一罐蓝带。打开,倒在玻璃杯子里,凝视着泡沫的升起又回落。好久,才喝了一大口,转着舌尖在嘴里回味:马东远,这位传染病学专家,竟然礼贤下士,到他们医院请她出山,这让她感觉很爽,爽到想起刘玄德三顾茅庐。没忍住,她笑出了声。但她马上告诫自己,怎么一点儿都沉不住气?上苍总算眷顾到你了,你可得好好把握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呀。进入研究室,就等于踏上了上升和发展的电梯。在医院评个副高,人脑袋打成狗脑袋;在研究室评副高,就是教授一句话。不能不说,她的命运都将和这次调动联系在一起。因此,她要待价而沽,虽然进入研究室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惟此,她才能从学院走向全国,甚至走向世界,那样,她的名字就能载入人类防治艾滋病的史册,也就不枉直到今天,她还没正经谈一回恋爱了。

连着半个月,赵芹芹踏踏实实上班,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马东远终于憋不住了,给关院长打电话探听赵芹芹的动态。中午在食堂吃饭,关院长似乎不经意碰上赵芹芹,随口说,芹芹,研究室你倒是去还是不去呢?反正,去,这10年的临床经验岂不损失了?不去,又丢掉了进入更高平台的机会,各有利弊呀。我个人可是真心希望你留在医院,可又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你。10年了,还是主治医师,太委屈你了。

赵芹芹说,委屈啥,医院像我这样的人多了。她的话没有一点儿信息量,关院长只好告诉马东远,这丫头口风紧,去还是不去,没露。

赵芹芹就是按兵不动,马东远只好等着一个月以后见分晓。他哪知道那个小脑瓜里想什么:教授不会无缘无故就调她,一定和那个艾滋病病例有关。她跟踪观察治疗那个患者老陈两年多了,何时加一味药,何时减一味药,何时大火急攻,何时文火慢炖,她已了然于胸,并已据此撰写了相关论文。她当然知道,去研究室,她会得到在医院很难到手的副高职称,还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而失去的很可能是她那个追踪了2年多的病例和她潜心撰写论文的部分主权,甚至全部主权。她不由想起了好多年前的事。她曾撰写过一篇论文,投给了一家核心期刊。半年后,论文改头换面在另一家核心杂志发表了,作者换成了另一个人的名字,那人正是她投稿的那家刊物的编委。她给编辑部写信,编辑部回复她,说没有证据表明作者窃取她的文章,因为这篇论文她并没有发表过。编辑部的强势让她无话可说。没有名气、地位,就只能忍气吞声。要是她进入教授领导的研究室,谁还敢跟她玩欺世盗名的把戏呢?是的,没人敢玩了。可是,要是教授跟她玩这个把戏呢,那岂不是羊入虎口?可是,不失去点儿什么,能得到她想要的吗?

整好一个月,马东远把她邀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再次谈判。马东远先问的却是,你现在和那个艾滋病患者还有联系吗?

赵芹芹想,他调我的原因果然就是那个病例,就强调了一下自己和患者老陈的关系:正常情况每周都有电话,病情反复时,天天联系。

马东远说,如果你同意来研究室工作,你要和那个患者保持密切的联系,我需要随时知道他的病情变化。

赵芹芹说,如果我来研究室工作,我会的,但去掉“如果”之前,我想知道您打算怎么安排我的工作?

马东远明白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就把皮球又踢还她,你希望我怎么安排你?

我希望能申请一个基金项目,就是这个用中草药治疗艾滋病的项目,并且进项目组,完成我据此撰写的相关论文。并且希望在今年的艾滋病年会上发表我的论文。

马东远说,这需要时间和条件。立项之前,你可以先进别的项目组,等这个项目组成立了,你再进。但是,你的职称低些,可能不是项目组的主要成员,以后可以慢慢调整。至于论文,我会全力支持。

赵芹芹心里说,什么全力支持,其实就是插一杠子。于是趁热打铁,嘴上便谈开交易,那我的副高职称,什么时候能解决呢?

马东远笑了,因为摸到了赵芹芹的死穴。不就是个副高吗,对他说来,实在谈不上难度。他便得便宜卖乖,抨击起当今职称评定的弊端来。目前评职称,往往片面地追求发表论文的数量,参与课题的数量。许多人就忙着迎合,拉课题,接项目,炮制论文。因为不评高级职称,你就不能获得更多的学术资源和更高的学术地位,就不能跻身评委、专家行列。所以,就是花上几万块钱也要评。当然,如果你来研究室,今年解决实验技术系列副教授应该不成问题。

赵芹芹已经心中有数了,这才决定去马东远的研究室。“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来教研室上班?”那感觉有点像当年的杨子荣给座山雕献联络图。

马东远反倒欲擒故纵,不急嘛,你可得想好喔。

赵芹芹上班的当天,马东远就跟她刨根问底:关于中医药治疗艾滋病研究的设想、举措和现状,她论文的进展情况。刨了个底儿掉。

赵芹芹说起这些,如数家珍。马东远暗自叫好,也为自己英明决策而得意。随后赵芹芹说到她的论文。她说,我们都知道,艾滋病全称“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其主要病理改变是后天获得的人体免疫系统损伤,从而导致人体免疫系统的防护功能减低甚至丧失。机体感染艾滋病病毒后,一般分为4个时期:急性感染期、无症状期、艾滋病前期和艾滋病期。其中,无症状带毒期持续时间最长,感染者最多。由于抗病毒药物的毒副作用、耐药性的产生和经济方面的原因,大多数病人不能坚持用药。此阶段,大量病毒感染者便处于无药可用、坐等发病的窘境。但此时,中医却有用武之地,也正是其最佳切入点。中医的早期干预,可明显减轻或控制感染者相关症状、体征,提高感染者的生存质量,将潜伏期成倍延长的同时,也延缓了发病。基于此,我撰写了《艾滋病潜伏期的中医药干预》。再就是,我用中草药治疗患者老陈时发现,用药后,他的HIV病毒能转阴性。这就是说,患者体内HIV病毒呈阳性并不可怕。中医就是通过强化免疫系统,以达到改善症状体征,甚至实现患者人体与HIV病毒和平共处的状态。其理论基础就是,中医药能发挥免疫调节的优势,帮助患者重建免疫系统,这就是我的另一个论文《艾滋病患者免疫系统的重建》的核心观点。目前,两个论文初稿基本完成。endprint

马东远已抑制不住喜悦,迫不及待地说,尽快拿给我看。那种像夏日里灼阳一样的目光,透过纯钛秀郎眼镜片,火辣辣地直射着她,仿佛稍不留神,她就会被灼伤眼。她不由心头一震,陡然想起她那篇换成了别人名字的论文。她又想起学院青年教师集体编写的教材和讲义,主编往往都要写上马东远的大名,否则好像就没有学术分量,很难出版。但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何况她的调动本身不就暗含着交易吗?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她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马东远在电脑上看完赵芹芹传来的两篇论文,特别是《艾滋病患者免疫系统的重建》里提出的观点,让他立即意识到这篇论文可能产生的效应。它有鲜活病例的支持:那个患者还活着,并且检测HIV病毒转阴性,这就是当前治疗艾滋病一个革命性的突破。虽然不像美国医生胡特治愈布朗那样轰动(2007年,胡特医生为患有艾滋病,同时又复发了白血病的患者布朗,进行一次前所未有的骨髓移植。干细胞捐赠者是一位有着罕见的“CCR5-丁型-32”基因变异的人,拥有对HIV免疫的超能力。结果,经过骨髓移植治疗的布朗成为人类与艾滋病抗争30年,第一位被治愈的患者。从而改变了历史),但眼前这篇论文远比布朗病例意义深远。布朗案例不可复制,因为它除费用高、风险大,致命问题是很难找到匹配且拥有免疫超能力的干细胞捐赠者。而这个病例就不同了,治疗手段是建立在通过改善病人的免疫力,调整机体的各项功能上,因此,就不单单是个案,还可以复制。而对马东远的意义更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尽管病人的HIV病毒检测还会转为阳性,但只要在论文发表之前,病情保持稳定,就万事大吉,以后的病情变化,谁还会去深究呢?

马东远早就打算晋升二级教授了,但他必须具备以下条件:一是要作为第一完成人获省部级二等及以上科研成果奖;再是以第一作者或责任作者在SCI收录杂志上发表研究论文,累计影响因子在18.0及以上,或单篇影响因子大于6.0。这些年,各种名目繁多的基地、重点项目、国家工程如雨后春笋遍及各地,而马东远作为专家、委员、常务理事,尽忙于检查、评估、开会、评审、应酬,哪里有时间做学问。他就是有心写论文,也不过是课题—论文—课题地闭门循环。从申请课题始,到炮制各种论文在期刊发表,再到以论文结题,再用论文去申请新课题的循环。他自己都认为是制造垃圾。

而赵芹芹的论文在这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时候出现了。他至少可以借此完成二级教授的晋升,这样,他就可以延迟到65岁退休。他现在58岁了,那他就还有7年在位的时间。7年能做多少事啊,说不定还能研究出里程碑式的成果呢。而他要做的不过是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人的论文基础上修订和补充。如果顺利,他就能在学界流行的成果—奖—成果的循环中更上一层楼;他就能用这个成果,申报各种奖项,不仅能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地位和声誉,还能凭借各种奖励获得新的成果,从而获得新的奖励。如此循环,层面会越来越高,利益也会越来越大,而且绝对来路正当,合理合法,还所有人无话可说。

下班时,马东远叫来赵芹芹,说,两个论文我看过了。《艾滋病潜伏期的中医药干预》观点新,实用性强,具有方向性的意义。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赵芹芹的眼光变得不那么闪亮了,因为她感觉,教授该说“但是”了。果然,马东远说,但是,你的结论似乎还不够大胆哪。我们是不是可以重新讨论一下本文结论?缓解和治愈能不能……我是说,这种缓解已经趋于治愈,其标志就是长时间HIV病毒检测呈阴性。

赵芹芹说,经过治疗,就是HIV病毒检测转为阴性,以后还是会反复呈阳性。老陈的病例就是这样的。

马东远说,老陈的HIV病毒现在不是已经转为阴性了吗?

赵芹芹说, HIV病毒转为阴性和完全治愈是两码事。作为重要的学术观点,含糊其辞不大合适吧?更何况偷换概念了。

马东远说,我们没有偷换概念。如果结论仅是缓解,分量会减轻许多,效果也不一样了。而科研经费、项目基金、奖金、薪酬、晋升职务和职称,一句话,所有的利益都是和效果联系在一起的。

赵芹芹说,科学如果不和利益纠缠在一起,可能更好些呢。

马东远说,你说得没错,但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啊,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样,非黑即白,在黑白中间还有许多过渡色彩。至于另一篇《艾滋病患者免疫系统的重建》,我感觉还不够完善,还需要做些采样的补充。这个可以再往后放一放。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马东远便驾驶自己的宝马X5驶上京珠高速,直奔河南上蔡老陈家。他跟谁也没说,自然也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

马东远从上蔡回来没几天,老陈就打电话说,他发烧了,查HIV病毒呈阳性,当地医院想用齐多夫定、拉米夫定和依非韦伦抑制病毒退烧。马东远说先别,我们商量一下就告诉你。他立刻叫来赵芹芹。

赵芹芹见马东远神情紧张,反倒更显从容不迫了。她慢慢悠悠说,其实,患者体内HIV病毒呈阳性并不可怕,免疫系统强化了,甚至可以实现患者HIV病毒与人体和平共处的状态。说话间,她拨通老陈的电话。老陈的头句话竟是,赵医生,你咋不管我了呢?这话弄得赵芹芹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可碍于教授就在身旁,又不好细问,就说,别怕,我这就给你开方,传真到你们镇邮局,你照方抓药就是了。现在把病情告诉我,越详细越好。她边问边开处方,但心里却画了个大大的问号:老陈为啥说,你咋不管我了呢?

下班后,她给老陈打电话。问他药抓了没有,吃了没有,感觉怎样。没等她问“你咋不管我了”从何说起,老陈就一五一十把教授来过的事说了个详细。

你们领导马教授一周前到我家来了。他一见我就说,他是你的领导,特意来看看我的病情有没有啥变化。我没有想到,你的领导会亲自来,好感动,就说,大半年了,检查都是阴性,现在能干些体力活,很久没有发烧感冒了。你的领导说,能不能把病例、药方和化验单拿给他,能更全面了解病情,以便治疗,他复印了就还给我。我找出来给他,他就给我一张名片,说,有啥问题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endprint

我老婆就插嘴,干啥给你打电话?咋不给赵医生打电话了?他说你忙不过来,怕耽搁了。我老婆和你的领导说,赵医生的药灵得很,虽说你是领导,可没赵医生熟悉我们哪!还是要赵医生看病、开药。我老婆又说,赵医生总惦记我们,来过好多次,给我们送药,还给邻居看病。过年的时候,还给我们寄钱。虽说你是领导,但不一定就比赵医生好!非要你赵医生看病、开药。弄得你领导脸上挺不好看的。你领导复印回来,没想到院子里围了一院子人,叫着要赵医生看病,要吃赵医生的药。还说,赵医生给老陈送药,寄钱,你给我们啥?你领导啥也没说,把装着病例、药方和化验单的纸口袋还给我,还把衣兜里所有的钱掏了出来……

赵芹芹放下电话,心里原有的那个问号更大了。教授面见老陈是什么意思?复印资料呢?是想掌控这个病例?一切都弄成他真的参与了这个病例一样。那就是说,他要从原始病例开始掌握论文了……

她更没想到,第二天一上班,马东远又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马东远说,你评职称的论文准备得怎么样了?

赵芹芹心想,他打算要我的论文,准备先给我点儿好处了?就说,写过几篇,可发表的太少。何况,附属医院本来高级职称指标就不多,现在就是花钱发个论文,也要等到猴年马月。我知道一家期刊,干脆让广告公司承包了,论文全部收钱,公司外聘的编辑,几乎个个外行,外行编内行的论文,岂不笑话?谈何质量?所以,我写论文只为对自己有个交待,慢慢等吧。

马东远说,这不是你个人的问题。你拿来,我看看。

赵芹芹眉头一皱,要是用合作发表的方式保住她的那篇《艾滋病潜伏期的中医药干预》论文,也许是最好的方式,就说,您帮我改改,我们合作发表。

马东远笑笑说,我可以帮你看看,但还是你独立发表更好些。

赵芹芹心说,别装了,忽悠谁呀?你去上蔡干吗,谁不知道?你以为去了趟上蔡,就算是论文作者了吗?但说出来的却是一句实话,还是合作更好,不然,也不好发表哇。

马东远说,小赵啊,这些文章都是你的研究成果,我没有参与,怎么好贪人功为己有呢?说着,拿起电话,伸手示意她坐下。他一连拨了好几个电话,讲的内容都差不多,这个文章你给安排一下……不是走你的关系,是提升你们刊物的权威性……你仔细看看,当然越快越好啊……等着用呗……什么,把心放肚子里吧,已经办好了……我这就叫人把文章发过去。马东远放下电话,说,最快的两个核心刊物说争取三个月就见刊,误不了你的职称评审。

赵芹芹一听就明白了,教授更多的是向她展示他的人脉和权威。便趁热打铁说,是不是还得跟职称评委会做点工作呢?

马东远说,什么工作?咱们硬件软件都够格。他像是看出了她的担忧,便说,其实,评职称并不都是评水平和能力,还有许多人为因素。张三、李四,学历、能力、资历都差不多,张三过,李四却没过。说明什么?有人说过一句话:人要成事,你得行;得有人说你行;说你行的人得行。后面这句话最重要。

赵芹芹听得更明白了,这是在告诉她,他就是“说你行的人得行”的人。所以,她得长期唯其马首是瞻。只有做出牺牲,换来副教授的起点,才能上升到更高级的平台,才更有话语权,才能充分而无愧地在未来的年会上展示她的学术观点。

就在赵芹芹一心等待着年会召开时,马东远却要她去南非,参加开普敦大学医学院举办的一个国际交流会。马东远原来准备亲自参加,可是从上蔡回来后,他却让她做准备了。最初,她还兴奋了一阵,南非一直是她神往的神秘地方。可她仔细想过就发现,这个国际交流和全国艾滋病年会时间有点冲突。交流在前,年会在后。她飞回北京的第二天,年会开幕,她要是参加年会,准备时间就太仓促了。她本不想去,马东远说,不是还有我吗?你不是希望我们合作吗?我都会准备好的,就等你回来宣读了。

马东远的话噎得她没话可说。阴谋还得躲躲闪闪呢,马东远简直就是明火执仗。等我宣读?骗鬼吧。等我宣读,会把我打发到万里之外?谁信!可是,谁让她和他有交易在先呢,不这样,她的论文能面世吗?这么一想,反倒平衡了。就说,那就让您多多受累费心了。

马东远说,怎么是我多多受累,难道不应该吗?

赵芹芹一听,显然,教授已经把她的论文当成他自己的了,而她又无能为力。但她还想挣扎,再看一眼她的论文,但没有实现。她不死心,临行前,她又来到马东远的办公室,说想和他谈谈,对那篇论文做些必要的修改和补充。

马东远说,这个你放心,我来做。

赵芹芹说,还有几个文献,我想还是应该补上的。

马东远很认真地问,哪几个?

赵芹芹根本就不会撒谎,她说出了几篇文献的题目。

马东远笑着用那种秋天里太阳一样懒洋洋的目光,戳破她的谎言,这几篇哪,你不是都填在后面了吗?

赵芹芹无可奈何,不得不登上埃塞俄比亚航空飞往开普敦的777。

一周后,她从南非回来了。从机场到家已经是北京时间4点10分了,如果现在就倒时差,她怕万一睡不醒错过了年会。

南非之行让她得到了心灵净化。如果说外国同行宣读了他们颇具学术价值和实用价值的论文,让她大开眼界;那么,来自桑给巴尔,已经是艾滋病病毒携带者的中国医疗队员的《外科手术中预防艾滋病感染的新进展》的发言,则带给她心灵极大的震撼。这些援非的年轻医生们,在极其艰苦和危险的环境里工作着,每天,感染者的血液、体液、脓液随时都有可能溅到他们的眼睛和嘴里。从恐惧到麻木,却没有一个人退缩,这才是真正的职业使命感。和他们相比,自己那蝇营狗苟的名利取向,实在卑微得可怜可耻……

原来,她耿耿于怀的是她的论文,是论文的署名,是怎样名利双收,而现在,这些对她已经无所谓了。她只想,如果教授在那篇《艾滋病潜伏期的中医药干预》论文里含糊其辞,混淆缓解和治愈的概念,她必须当众指出。因为一个老师造假,比100个学生造假更恶劣。学生造假,老师可以批评教育;老师造假,从根上就烂了,还怎么拯救?她甚至强睁着眼,躺在床上预演起如何上台揭露教授的文字把戏。但她实在困了,自言自语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endprint

醒来都快10点了。她惊叫一声,胡乱擦把脸,就蹿到路上。她必须在教授宣读论文之前赶到会场,阻止他,或者纠正他强加给这篇论文的错误。后果嘛,她想过了,大不了再回医院干老本行。

她步履匆匆地步入科学会堂的大门。工作人员递给她一个大会的资料袋,她也没留意袋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她的身心被庄严肃穆的气氛笼罩了,便不再被世俗的纷争困扰。她在会场过道站定。糟糕的是,教授正在宣读她的那篇论文,并且已经读到了结尾部分。教授的声音洪亮圆润,散发着权威的底气,着实给她的论文增色添彩。整个大厅鸦雀无声。论文宣读完毕,教授摘下纯钛秀郎眼镜,揉揉眼睛,双手扶住讲台,身体前倾,环视整个会场,顿一顿继续说道:

本来今天,站在这里的应该是我的同事,一位很有学术建树的年轻人。但她出国参加一个重要的学术交流会,没能及时赶回,所以我就越俎代庖站在了这里。老实说,当她建议和我合作发表这篇论文时,我的确有些动心。可是,当我去了一趟艾滋病村,面对着那些饱受折磨的患者,对着我呼喊:我们要赵医生看病!我便知道了,她的这篇论文的分量和价值的由来。病例是她发现的,论文是她完成的,可她却要和我合作发表。为什么?她默默无名,没有职称,没有圈子,没有后台,没有……没有的很多,但她有的是对待科学实事求是的态度。所以我要大声说,后生可畏呀!作为她的同事和长者,我为她骄傲。的确,即使学术不端已经不是个别现象,但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学者,绝不能随波逐流……

教授的话,不光迎来了阵阵掌声,还有声声议论:

有这样一位力挺扶植年轻人的领导真幸运。

这样正直的、值得尊敬的学科带头人真是太少了……

赵芹芹这才想起要从材料袋里翻出那篇论文。

那上面只有一个署名——赵芹芹。

赵芹芹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只感觉心里暖暖的,鼻子酸酸的,双眼潮湿的,模糊了视线。她喃喃地对自己说,看来,我不用回医院了。教授真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是我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呀。她抬起头走向教授。教授也发现了她。原来,教授还会用那种暖融融的、冬天里太阳一样的目光照耀着她。虽然是隔着那纯钛秀郎眼镜片,但她仍能感受到那种放大了的温暖。只是这温暖来得太快太突然,就让她感觉有点儿不那么真实,不那么可信。

的确,不那么真实。因为教授的内心世界远比她的世界深邃得多……

尾声

一个月后,马东远教授坐在北京飞往墨尔本的CA165航班公务舱里,去参加国际艾滋病学会组织的最具影响力的世界艾滋病大会。

此前,教授激情洋溢地在全国艾滋病年会上替赵芹芹宣读论文,且又披肝沥胆地讲一番题外话,不仅进一步提升了知名度,得到了同行的敬重,更让他再次立万扬名。

但是,没人知道,就在教授替赵芹芹宣读那篇论文的同时,赵芹芹的另一篇被这个人认为“还不够完善”“还需要做些采样补充”“可以再放一放”的《艾滋病患者免疫系统的重建》论文,经他稍加完善、补充了从上蔡老陈家复印的数据后,译成英文,已经躺在世界艾滋病大会秘书处的电子邮箱里。秘书处通知他,此文将作为优秀论文在大会做重点宣读和交流。而这篇论文上只有一个署名——马东远。

马东远指望这篇论文在世界范围一炮走红,让他顺利晋升二级教授,获利源远,威名流长。因为,这篇论文独辟的,正是治疗艾滋病卓有成效的另一条蹊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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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难忘的岁月,在大村智研究室的六年
续:难忘的岁月,在大村智研究室留学的六年
难忘的岁月,在大村智研究室留学的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