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离乡贵
2016-12-28苏美
苏美
所有养生术、美容术、减肥术里都说,苹果是个好东西。但我不爱吃苹果。小时候在新疆,苹果是不值钱的东西。
当时我们住在军区大院一座首长别墅里。我爸的级别当然不够住,只因为别墅后边不巧有个锅炉房,入冬烧暖气,太脏,真正的大首长们都不愿住,我们一家就搬进去了。房子大得住不完,最妙的是有个大院子。院里有两棵杏树,一棵桃树,一棵梨树,一棵樱桃树和满架的葡萄。春阳稍高,春雪也只悄悄化了一层,那满园的花哪管粉的、白的、素的、艳的,就没主张似的,一树压着一树,一树呛着一树,一树不让一树,层层叠叠的,从春寒料峭直开到暮春时节也斗不出高下。我妈又在墙角辟出两畦菜地,种着各式蔬果花卉,葳葳蕤蕤的。美人蕉依着茄子苗,大丽花压着小辣椒,西红柿和牵牛花盘在一根藤上,拉拉扯扯的,小姐妹似的在阳光里一齐往高了长。若遇见几日春阳爆暖,提着小猫型的塑料洒水壶淅淅沥沥地浇水,都恍惚听见植物长个子的声响。
那时候还小,见了这闹哄哄的一院子,也欢天喜地搬来小凳,或者骑着谁的肩头,仰着脸从枝头上掐下蓬蓬勃勃的花朵,掰开了往花蒂处舔去,甜丝丝的有花蜜。汗津津地红着小脸喊我妈来看,我妈照旧是捉着我的胳膊,啪啪拍两巴掌高声骂:娃娃们不爱惜活物啊!从哪里捉来的麻雀,拿细绳拴在胸前的小扣子上,呼啦一声撒开手,被扑啦啦的麻雀一路拽着飞出院子,飞过军校场,飞过政治部,直奔话务班的小院儿飞去。话务班有很多军人姐姐,我手里握着一只飞累的麻雀,看她们端着红红翠翠的脸盆,莺莺燕燕地从我身边走过。
那只麻雀最终被我吊死在晾衣服的铁丝上,春天也就这么过去了。夏天是甜的。我的季节都是感官的。春天是五色炫目,蜂蝶萦耳。夏天是甜的。夏天是最甜的。甜的哈密瓜,甜的杏,甜的水蜜桃,蟠桃,油桃,梨光桃。甜的西瓜像半拉小水缸,我抱在怀里,从门槛抱着吃,一路吃到露天电影院,边吃边看电影。那是一部谢园和马羚出演的结婚电影,学生们拿荣誉证书粘成一个巨大的“囍”字送给大龄完婚的老师,结局很甜蜜。西瓜吃完了,抱着半拉西瓜皮在水渠里抓蝌蚪,要么是接半瓜皮自来水制成水弹,在转弯处,突然丢出去吓人。甜的石榴,甜的木瓜,甜的香梨,甜的香蕉,甜的芒果,甜的甘蔗,甜的葡萄满枝头,哪轮到苹果来甜,新疆的甜夏天,是连水萝卜都脆得发甜。那枝头的甜葡萄惹得蜜蜂也来叮咬,甜得嗓子发齁,甜得不停嘴,甜得手发粘,肚子滚圆滚圆的,我妈见了又骂:娃娃们没饥饱啊!最甜的夏天,我们清晨吃一个西瓜醒神,夜晚吃一个西瓜安眠,成绩好了我妈发一个西瓜奖赏,作业做不完急哭了也吃一个西瓜解闷儿。圆圆的甜夏天里我们也像西瓜一样,满院子乱跑乱滚,偶尔磕了,碰了,哭了,闹了,也一骨碌爬起来,眼泪还来不及酝酿,就又呼叫着继续满地乱跑。
秋天是浩荡的日落。秋天的浩浩荡荡的天空下,是浩浩荡荡的日落。天边一无所有,没有盗马贼,没有骆驼队,没有龙卷风,没有海市蜃楼,没有孤烟,没有异乡人,没有预言,没有神仙,什么都没有,只有浩浩荡荡的血色夕阳,浩浩荡荡落下去,浩浩荡荡的黑夜,浩浩荡荡罩下来。这是我的新疆。这些年的生活,一路丢了很多,但这新疆浩荡的秋天,一直丢不下。那狂风四起的戈壁滩,寸草不生的盐碱地,望眼欲穿的绿洲,生死未卜的胡杨。总有一个秋天,总有一个斜阳,总有一个丢不下的季节,总有一个丢了的人。于是就冬天了。他们都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