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痴情种 人间惆怅客
2016-12-28曾逸群
曾逸群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人间多少爱,诉不尽离殇
——题记
喜欢在早春的清晨踏青看梨,新雅洁白的梨花总会让我想起绿荷苑内青梅表妹的微笑;
喜欢在初夏的黄昏品茶沉思,沁人心脾的茗香总会让我想起明珠府上意梅曼妙的倩影;
喜欢在仲秋的午后泛舟观荷,清香艳丽的荷花总会让我想起江南水乡婉转悠扬的琴音;
喜欢在深冬的傍晚踏雪赏梅,雪白梅红的画面总会让我想起渌水亭里饮酒赋诗的场景;
更喜欢凭栏独处时,手捧《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伴随白落梅那些凄婉唯美的文字,去触摸三百年前纳兰容若那段缠绵婉约、哀怨无奈而又令人心碎的红尘往事……
我知晓了他的显赫家世。公元一六五五年一月,那个雪飞梅开的腊月,他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出生在北京的纳兰家族。纳兰氏家族就是后世所称的“叶赫那拉氏”,隶属正黄旗,是清朝初期满族赫赫有名的八大姓之一。他原名纳兰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当时为了避太子“保成”的名讳而改名为纳兰性德,一年以后因为太子更名为胤礽,于是他又恢复原名叫纳兰成德。他的父亲叫纳兰明珠,是清朝康熙皇帝时期的英武殿大学士。母亲爱新觉罗氏是英亲王阿济格的第五女,一品诰命夫人。他的曾祖父是女真叶赫部的首领金石台。金石台的妹妹孟古,嫁给努尔哈赤做妃子。努尔哈赤被后世尊称为“清太祖”,是清朝的开创者和奠基人,也是满清入关前的第一个皇帝。孟古为努尔哈赤生下了皇子皇太极,皇太极是清朝入关前的第二个皇帝,被后世尊称为“清太宗”。纳兰世家,就是这样一个与皇室关系密有不可分的家族;一个集荣华富贵于一体的家族。作为明珠的长子,纳兰容若就像被闪烁的群星环绕的月亮,带着灿烂的光环,高洁而又夺目。
我看到了他的绝世才华。纳兰容若天资聪慧,自幼饱读诗书,文武兼修,在当时的京城享有“贵族神童”的美誉。因生于腊月,他小时被称为“冬郎”。他十七岁时入太学读书,国子监祭酒徐文元很赏识他的才华,将他推荐给自己的兄长徐乾学。徐乾学当时在朝廷任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容若十八岁时,参加了乡试,考中举人。十九岁时,他参加了会试,考中贡生。因关键时刻身患寒疾,他耽误了殿试。他没有因为错过殿试而气馁,而是在名师的指导下,搜集大量史料,整整耗费两年的时间,编撰了一部阐释儒家经义的典籍――《通志堂经解》。该书一经问世,轰动朝野。当朝的康熙皇帝对此赏慕有加,后来的乾隆皇帝更是更是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是书荟萃诸家,典瞻赅博,实足以表彰六经”。康熙十五年,容若二十二岁,他参加了殿试并以优异的成绩考中二甲第七名。随后不久,康熙皇帝选他做御前侍卫,授予他三等侍卫的官职,后来升为二等,再后来升为一等。从此,他经常跟着皇帝围场射猎,塞外出巡,随军出征。期间写了不少词作,他将自己的词作整理编著成一本词集,名为《侧帽集》,好友顾贞观后来重刊容若词作时更名为《饮水词》。他用三四年的时间,把读经史过程中的见闻和感受以及学友们的传述记录整理成文,编成四卷集《渌水亭杂识》,内容涵盖天文、地理、文学、历史、音乐、佛学、历算、考证等方面,可谓海纳百川、包罗万象。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位能文能武的青年才俊,是一位皇帝器重的随身近臣,是一位前途无量的达官显贵。也许是天妒英才吧,容若在一次与友人相聚饮酒赋诗后染上寒疾,七日后离开了人世,这一天是康熙二十四年(公元一六八五年)五月三十日。虽然只有短短三十一年生命,但他生前留下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包括诗、词、文、赋等,其中尤以词最为出色。他的词被世人争相捧读。“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可见他的词影响之大,流传之广。他与阳羡派的陈维崧、浙西派的掌门朱彝尊并称“清词三大家”。梁启超曾经评价他:“容若小词,直追李主”,晚清词人况周颐也在《蕙风词话》中将他誉为“国初第一词手”,近代学者王国维曾这样称赞他:“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我感受了他的凄美爱情。“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以若只如初见开始、以秋风悲画扇结局的爱情故事,总是那样的凄美、动人。他有一个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寄居在他家里的表妹。清新绝俗、纤尘不染的表妹就像一朵洁白的梨花,与容若初逢在他七岁的时候。从此,他有了他的青梅表妹,她有了她的冬郎表哥。绿荷苑里,“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十年的时光漫溢芬芳而又温情脉脉。可是,他们似乎还来不及好好相爱,来不及花前月下,来不及缘定三生,他的父母察觉了他们彼此之间的情意,不顾他的反对和哀求,将青梅送进了皇宫参加选秀,表妹因才貌出众被选为康熙皇帝的妃子。从此,绿荷苑里再也听不到表妹的琴音,相爱的两个人咫尺天涯,只能各自用回忆和文字做药来渐渐医治心中的创伤。也许是被身边这位俊郎才子折服了罢,康熙皇帝给容若赐婚,娶两广总督、尚书卢兴祖之女卢氏。这一年,容若二十岁,卢氏十七岁。出身名门的妻子意梅温文尔雅、娴静貌美、善解人意、爱他懂他,用她特有的柔情渐渐抚平了他心灵的伤痕,他们曾有过“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椅斜阳”的美好日子。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他被康熙皇帝召进了宫,接受了他并不喜欢的职位。他长期跟随皇帝尽职尽忠,却与爱妻别多聚少,即便是妻子临盆,他也仍从军在外。意梅红颜薄命,为他生下孩子之后,便因病离开了人间。这一年,他二十三岁。妻子的死,让他伤心欲绝,从此,“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成尤深。”他三年坚持不娶,却终究抗拒不了来自家庭的压力,在父母的张罗下续娶了官氏。这是一个来自满清八大贵族的第一望族——瓜尔佳氏的后人,一个充满娇贵与蛮横的女子,当然也不是容若喜欢的。后来,父母又为他安排纳妾颜氏,温顺的颜氏,给得起他平淡的生活,却无法走进他的内心深处。官氏的傲慢,颜氏的寻常,都给不了容若诗意的情怀。也许是命中注定的机缘吧,他陪康熙南巡,在那个充满诗情画意的江南水乡,他与沈宛邂逅在江南画舫,相知在绿纱窗下。她虽为艺妓,却是一个情操高雅,精通琴棋书画的才女。她的美貌,她的才情,她的灵性,她的飘逸,她的独有气质,深深打动了他。他们在画舫上喝酒填词,品两岸垂柳清风。她为他弹一曲《长命女》,他为她填一阙《浣溪沙》。他的《饮水词》和她的《选梦词》,就像是一朵并蒂莲,开在如梦如幻的江南。然而,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满与汉的种族差异,权贵与歌妓的地位差异,就像横在牛郎和织女之间的那条天河,硬生生地横在他们面前。因为爱情,他们横渡天河,她毅然走出了誓死不离的江南,也为他带来了整个江南;他毅然冲破家庭、朝廷与世俗的束缚,将她接来安置在德胜门的一座别院里,跟她过起了恩爱的夫妻生活。情感,是人间最美的炼狱,不是所有的两情相悦都能够与子偕老。“江城五月落梅花”。五月的寒疾,带走了多情而又才华横溢的容若。当年暮秋,沈宛生下她和容若的孩子,交给容若的父母之后,独自去了江南,在那个深深庭院,每天捧着《饮水词》,咀嚼着回忆度日。而在容若去世后半个月,青梅表妹也追随他而离开了人世。她不是自杀,也不是生病,亦无人加害。也许,她是担心那边的冬郎表哥寂寞吧……
我读到了他的率真性情。渌水亭,容若种莲的地方,也是他聚友填词、把酒临风的地方。对他这样有身份、有才华、有名气的相国公子而言,攀附权贵、附庸风雅的人自然不少,但清高、率真的容若不愿意与这样的人同流合污,随波逐流不是他的性格。他不羡慕高朋满座的虚荣,不搭理达官贵人的吹捧,更不屑与那些不学无术的酒肉之徒们往来。但他又“以风雅为性命,以朋友为肺腑”。他就是清朝时代的平原君。他结识的朋友,是那种煮酒论道、交杯换盏的知己;是那种心灵相通、豁达高雅的君子;是那种不计功利、互慰互惜的朋友。他们之间,没有年龄、贵贱、种族、门第之分。容若的朋友,多为性情孤傲、不拘小节而又颇具才华的江南名士。他们在一起共同感受秉烛煮茗的快乐,共同分享月夜填词的风雅,共同品味泛舟采莲的情义。这就是纳兰容若,一位富家公子,一代词坛盟主,一个性情中人。
我体味了他的无奈人生。他是高贵的。他生在王公贵胄之家,但高贵的血统和富裕的家境并未带给他快乐。他自认为“不是人间富贵花”。他“常有山泽鸟鱼之思”,对门第身世并不在意。他拥有荣华富贵,却向往普通人的自由自在;他身处红墙绿瓦,却向往世外桃源的竹篱茅舍;他常吃海味山珍,却喜欢吃农家的淡饭粗茶。他是多情的。他自诩是天上痴情种。上天给他生命中安排了三个挚爱的女人,可是,他的初恋青梅表妹与他生离,他的妻子意梅与他死别,他的红颜沈宛却又因为他的过早离去也不能与她相守白头。她们只是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就像是他生命夜空中划过的流星,璀璨绚丽却又转瞬即逝。他是凄婉的。他有一颗孤独而忧伤的心,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我是人间惆怅客”。在他的词里,很难找到些许欢乐,大都迷漫着无尽的感伤、愁绪、惆怅,以至于他父亲纳兰明珠读《饮水词》后忍不住老泪纵横:“这孩子他什么都有啊,为什么会这样不快活呢?”也难怪王国维说他是“千古伤心人”。他是无奈的。当时的社会,人们都将仕途上的出人头地作为获取功名的唯一途径,作为成功的唯一标志。父母希望容若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康熙皇帝将他留在身边当御前侍卫,他的仕途在外人眼里那是一片光明,然而,他内心厌恶官场,渴望自由、平淡而又高雅的生活,却又不得陪随在皇帝身边,那是多么的苦闷与无奈呀!
细细品味《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我彷佛闻到了那沉浸百年的芬芳,缓缓地从《饮水词》中飘溢而出,那幽香沁人心脾,淡雅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