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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祭

2016-12-28王立群

散文百家·下旬刊 2016年11期
关键词:姥爷姥姥妈妈

王立群

照家乡过年回家习俗,大年初一是回奶奶家的日子,大年初二是回姥姥家的日子。这习俗中还有这么一条为意外状况而定的规矩,碰上家里长辈离世,回家日期就会变更到不让走亲访友的大年初三,直到第三年大办三年祭日后恢复初一初二回家的惯例。

这已是第三年大年初三回姥姥家。

依旧是匆匆走街后带上水果、糕点、纸钱、鞭炮、铁锹去了坟上,像每次祭奠一样,舅舅用铁锹把坟旁的新土翻上干瘪的小坟头,姨和妈妈把水果切块,糕点掰开揉碎,再点上纸钱,声音颤抖:“爹,收钱了…爹,收钱…”每个人都神情静默着跪下磕头。最后,用水壶围着吃食和燃成灰烬的纸钱打转,把残火浇熄。低头离开的时候耳畔都是震荡天地旷野的鞭炮轰鸣,回声不绝。我好像从来不会回头,但是小坟头和边上小矮树的样子就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东狄邱村(属河北临漳县)的房子大抵都是这样盖的,有个朝南的堂屋作主屋,几级台阶上去是一个门槛,抬腿跨入说是有好运的,而幼时顽皮的我总爱踩在门槛上晃晃悠悠,再嬉笑着掉进屋里,虽然如此行为总逃不过姥姥一顿骂,我却仍旧乐此不疲。屋内有一个硕大的外间是用来迎宾客的,地位等同今天楼房的客厅,但却是没有沙发的,只有正冲屋门的黑色明式方桌椅凳坐北朝南立于中央,其上供奉的神明更平添了几分威严。

堂屋两端是两个里间。

西里间被屋角水泥砌的煤火炉子、两个旧单人沙发、一张床、一张放暖壶碗筷的桌子和一张放电视的桌子装得只剩中间不足两平米,可却总能床上三两小孩,床沿五六大人,沙发两人,再坐几个小板凳,塞下十好几口,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这两米见方的空地也因此总有瓜子皮和花生壳作毯,隔段时间姥姥就会拿着笤帚垛子,拖着“噌噌”的步子弯着腰将这层“毯”收到墙角,好给我们再造的空间。姥姥总挂口头儿:“里间没地儿了…没地儿了…”于是有的邻里亲友来了,就也只撩撩帘子,打个照面,就被这阵仗吓跑了。不过通常来人的时候,大家还是接力般用一波来一波走接茬的。倘若赶上饭点,中间的两平米便会被那张铁桌腿生了锈、木桌面掉了渣的小圆桌填补,和着昏黄色钨丝灯的映衬,小孩儿围坐在桌旁吃,大人们端着碗坐在床沿儿吃,家长里短也挤在屋里,这是农村人最普通的一顿晚饭的模样。

东里间是很少有人涉足的。一张床,没人睡。三个柜子,一张桌子,一口缸,一架封存已久的老式缝纫机,就组成了姥姥的储物间,她总能从这儿给回家来的孩子变出各种她舍不得开箱的饮料零食。可能是因为这个屋没有煤火炉子,所以冷清。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屋被边上的东屋挡住了阳光,所以冷清。还可能是因为这个屋缺少人气,所以冷清。可能正因为这冷清,这些年我很少去东里间,或者说很怕去,去也是低头找些吃的就又灰溜溜逃走,像极了偷吃。如果再要给我的仓皇落跑一个理由,那大概就是窗口那桌上的遗像吧。

三年了呵。

初三那天从坟上回来,聊什么都会归结到今年的三年祭日。祭日也在年儿里,正月十四,他是三年前元宵节头一天走的。我依然记得起他躺在西里间的床上,睁着浑浊的眼睛,努力抽空地呼吸,干枯的手别着细小的针头,吊瓶的液体一滴一滴,控诉着死神的来临。

他闭眼那刻我不在跟前,当时幼稚的我在忙以为是自己全世界的那点破事儿吧。所以其实他走的时候,是我最自私不懂事的时候。当时还在外边晃荡的我接到表哥电话:“笑,你在哪?咱姥爷,走了…”坐在哥车上,谁都没说话,车开得很。离家数里,哀乐就听得到了,这次是从我家来的了。站在门口,满眼都是挂满泪痕的脸,耳边充斥的尽是呼喊哭声,我感觉一阵眩晕,双腿仿佛都木掉了,动弹不得,我没有哭。

之后几天,停棺,守灵,火化,下葬,一切都照程序进行。

我也难过,我还是没哭。我只知道我没有姥爷了,姥姥是一个人了。生老病死,这是宿命,谁都逃不掉。

这三年,我不回忆不触碰,是因为他走的时候,我不孝我歉疚。为什么就是差了这三年的成长成熟?所以“遗憾”“后悔”“愧疚”这些词创造出来就是为了在生命的这些阶段用的吧。

姥爷生前的最后两年,查出肝癌晚期,干扰素这种用后会致抑郁甚至轻生的药作为肝病的标配,让原本爱逗乐爱生活的他变得少言寡语,让原本结实健硕的他开始日渐消瘦。那段时间姥爷在姨单位做门卫,早上五点就起床扫院、洒水、送报,尽着一切门卫应尽的责任,日复一日,甚至比常人做得还好,只是不说话。其余的时间永远躺在躺椅上,握着收音机,放着戏曲,只是再不像当初眯着眼陶醉地跟着哼唱,他把声音开得很小,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

也是那段时间,我在姨办公室住,过着日夜颠倒的颓废生活,白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晚上出去瞎玩,外面玩够再回来玩电脑玩个通宵。那天妈妈非要留下住,这下我觉得我的生活好像要被“打乱”,脾气“噌”得上来,争执后妈妈气得抱着妹妹回家。我在楼上窗户看着姥爷从门卫室出来背上妹妹,肩膀已不再结实却还固执地要一如既往地扛起整个家的重量,矮小的姥姥疾步跟在身后,扶着姥爷背上的妹妹。我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是流着泪挣扎的,我真恨我的自私叛逆不懂事。

就连之后姥爷住院,我的心思也还在医院外面,妈妈气得几次来电话叫我回去。她告诉我:“你姥爷对你很失望,说妹妹懂事,比你强得多。”我没说话,其实那段时间我过得也不好,只是当时太年轻的我并不懂,今天回头看当真幼稚可笑,真没什么大不了,却酿成了这种阴阳相隔、无法弥补的缺憾。人为什么总要在痛苦和悔恨中才能成长?如果有人不是,那聪明的,你告诉我,为什么总是我这么后知后觉?

所以,我一直都躲着那张摆在东里间桌子上的遗像。三年大祭,所有人都在缅怀,我也是时候面对。

初三那天,我独自走进东里间,这次是冲着那桌上的遗像去的。直面那张照片,我看着他的眼神,是分隔天地的四目相对,我想说的他都懂吧。毕竟我们感情不一般,是吧,老爷子?

他走的时候他的多数书画是一同烧了去的,可我还是希望能在这屋子里找到他的一些痕迹。“女人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一笔属于自己的薪金,才能有创作的自由。”男人又何尝不是?这屋,就是他的创作天地。可他却一辈子把钱贴补家用,不舍得投给自己的创作,终于多才多艺只停留在自娱自乐。

抬着上层抽屉费些力气才能拉出下面的抽屉,最下层的抽屉被戏曲磁带塞满,被尘封的是他的《泪洒相思地》,他的常香玉,他的豫剧。

姥爷对戏曲的热爱是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的,他带我去过跟他一样爱拉爱唱的朋友家,看着一排老头儿或闭着眼一起弹奏,或相互讨教切磋,我不懂就由着姥爷戏友家的小女孩带到一旁的花园里找指甲花染指甲。现在想来,家里的孩子大概只有我有此殊荣被姥爷带去会过戏友,还真是可以拿出来得瑟炫耀的事呵。每次姥爷带我出去,姥姥总嘟囔:“上哪儿都爱?个孩子!”姥爷也不理,只把我放在二八大梁车前边的横梁上就“嗖”地蹿出去了,钻在姥爷怀里,被姥爷胡渣扎着,和着微风,姥爷轻哼着,夕阳正红,真好。

幼年时期我是在姥姥家生活过两个年头的。

那些冬天的夜晚,我和姥爷、姥姥三人藏在西里间的被窝里看姥爷的戏曲光盘。《清风亭》《秦香莲》《窦娥冤》《朝阳沟》…虽然剩下的记忆已只剩些姥爷给我讲《清风亭》养父养母如何好、陈世美怎么负心和《窦娥冤》六月飞雪的碎片画面,但这些零碎的烙印已足以指引我的人生方向。我虽听不懂拖腔冗长的戏,却也被一个个故事吸引得舍不得睡。姥姥不停催着我们睡觉,姥爷却只管一脸美滋滋地跟着轻哼,我茫然却也饶有兴趣地看得起劲,煤火也烧得正旺。

那些夏日的清晨都是被姥爷哼的戏曲、拉的板胡的声叫醒的,我在外间的凉席上,揉揉惺忪睡眼,看着东里间的姥爷,白背心,套着大裤衩的大腿上托着板胡,左手戴着扳指扶着琴弦有节奏地轻弹,右手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拉着。眼睛在耷拉着的老花镜下轻眯,随着哼弹的节奏,脑袋也跟着陶醉地摇晃。有时也会戛然而止,一个曲调重复上几遍,直到他觉得对了为止。

蹲在院子里的脸盆前洗脸时,姥姥通常会亮出大嗓门一脸嫌弃地吩咐我:“快去叫你姥爷吃饭!”

姥爷有时太过沉醉并不会发觉我的召唤,这时姥姥就登场了:“戏迷子!快吃饭吧!喊你不听哩?”姥爷这才不紧不慢地出来,吃饭时还轻哼着刚才的调子,入戏之深也只有姥姥的嘟囔能把他“解救”出来。

后来我为了带姥爷出戏,就变了法子。颠颠儿地跑去故意拖着腔:“姥~爷~吃~饭~”

姥爷也配合地笑着用戏曲声腔回应:“哦~哦~”

结果仍是好一阵不出来。我暗自假设,这要赶上他练毛笔字,我若把要蘸酱吃的饼端去,他还不得学陈毅误把墨汁当酱汁蘸了吃一嘴黑墨?

饭后姥爷总要去地里干农活,或是给各村落画墙上的宣传画、写标语,趁这空当我就会偷偷溜进他的创作空间折腾上一番。桌子上有时是他早上边弹唱边写的音符曲谱,有时是他写在废旧报纸上的狂草,有时是被镇纸压着还未完工的水墨画,有时是剪裁的美术字,有时也只是草草几笔随笔…那时我的心情应该竟是不明觉厉吧。而今这张桌子见证了他的才华后,只留下他一纸相片。

抽出紧挨着的上层抽屉,心咯噔一下,是两个三角板和一个尺子。这是姥爷用来做美术字的家伙,然而小时候我也不知道姥爷总拿着这些比划来比划去在做什么,只知道他很喜欢这些玩意儿。

那天饭后,姥爷照例出门去,又给了我溜进他创作空间“作案”的机会。成功“偷”出三角板和尺子后,我把它们放进鞋盒,踩上凳子,拿上墙头把玩。

小孩儿总是极易被美食诱惑的。听到姥姥喊我吃东西,这下怎还记得什么玩的,留下鞋盒,一溜烟儿跑去西里间,没出息地一通吃,脑子好像也会随着吃多一起变得笨拙,墙头上的趣味完全忘了个干净。消了食再想起来,墙头已只剩盒子不见尺子。我害怕至极,不知该怎么跟姥爷交代,那可是他的心爱之物。找来找去也找不见,姥姥说姥爷该生气了,我怕得坐立不安,也不再想着吃,只想躲起来。天越黑离姥爷回来的时间越近,我越怕。

姥爷回来了,一身各色颜料,是刚做完画墙的活计。若是干农活回来,都是衣衫汗透,湿哒哒地粘在身上。裤管一边卷在膝上,一边挂着泥土垂在脚腕,布鞋过处点点泥痕。鞋和裤子上有些地方的泥巴是干了的,弯腰洗脸时会因膝盖打弯而土渣掉落,因经受长时间烈日暴晒而呈紫红色的脖子这时也从衣领露出,脖子沟壑很深如土地龟裂。

妈妈没等姥爷洗把脸就告诉了姥爷我闯的祸事,姥爷当真生气,扬起的手中做活用的两米木头长尺,我吓得躲在妈妈身后,也终未舍得打在我身上。他只是摇摇头无奈地叫我“小燕子”,说我跟还珠格格一样爱闯祸。

至于三角板、尺子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只记得那天姥爷也没吃饭就出去找了…

姥姥常说姥爷像个妇女一样爱带小孩子,他又怎会舍得打我呢?姥姥也总是给我念叨:“小时候你一屁股坐到开水锅里,衣服都是用剪子从身上剪下来的,听着你哭,你妈也心疼得掉泪,结果你晚上哭着吵着要你姥爷搂着睡,也不跟你妈睡。”

小时候在姥姥家住一直是跟姥爷一个被窝睡的,我总爱摸姥爷肚子上那条又粗又长的刀疤,听妈妈说是手术疤,后来又听姨说可能是那次术后输的血留下了肝病的隐患。

桌子抽屉里的东西仅剩这些,可仅用这些来追忆姥爷怎可能够。姥姥看我在她储物间里肆意翻腾,看不下去:“你找啥吃?”

“我不吃…我姥爷的书画,他走的时候都烧了?没留点?”

“还有点,在南屋墙角袋子里,他们说没用了要扔,我说还是三年的时候烧了吧。”

我生气道:“不许扔也不许烧!嫌碍事我带走!”

南屋是个小贮藏间,是放丸子酥肉那类年货的,墙角的书画显得那么形单影只、格格不入。

把书画拿到堂屋外间,一幅幅摊开,果不其然引起了一阵围观和追忆。

表妹说她上小学的时候学校让交国画,她交过一张姥爷的画,还特意叮嘱姥爷画差点。原来,不只我这么干过。

小学时我是美术课代表,美术老师的父亲和姥爷是画友。老师留作业让画国画,说可以跟家里会画的合作,我理所当然把这难题抛给姥爷。那是幅山水画,眼看着姥爷竣工,我着急了:“这都是你画的啊,跟我没关系嘛!”

姥爷把毛笔塞进我小手,攥着我的手画出三两小人,几页扁舟,老花镜耷拉着:“这不是你画的嘛!”哈哈哈,祖孙俩一阵笑声。

姥爷题字:外公明山作山水,外孙女点景。最后还叩上他自己做的印章。我也真的拿去交了作业,其实都心知肚明,老师留画画的作业,就是给姥爷留作业;老师下征文、朗诵、写字比赛的任务,就是给妈妈下任务。我一直以为所有人的家庭都是一样的,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么好的家庭资源。只是叛逆的我,面对别人的夸赞羡慕,只会说:“有什么好!压制那么严,烦死了!”反倒喜欢别人家好吃好喝好玩的,觉得那种生活好不惬意。贪玩又不服管教的逆反的性格,造成了后来我作为问题少女的种种弯路经历。相比迷途知返,我更愿说是坎坷多了日渐成熟。所以在今天的我看来,他们真是我大写的骄傲,我也第一次打心眼儿里为我生在这样的家庭感到无比幸运自豪。

所有人都叹服着姥爷的才华,落点却都是可惜已不在,这我才意识到究竟有多可惜。

“你姥爷这么有才华一辈子做个农民可惜了。”

“你姥爷跟你姥姥开始其实并不好,老了之后两个人相互扶持,感情倒真的很好。”

回家后,我还是无法从这种情绪里解放出来,问妈妈那两句话的意思。妈妈说姥爷在外面上的学,当时大高个儿,长得帅气,西装笔挺,满腹经纶,还到处旅行。只是书生气太重,看不惯的现象太多。

正可谓“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写照。

本有机会留在邯郸市邮政局工作,他却觉得挣得也不比地里多,又不喜官场,加上农村人的保守思想就回归这片土地了。尽管如此,姥爷地里的产量一直是第一,追求完美的人做什么都会认真都会卓越,是这样的。

至于姥爷和姥姥是家里包办婚姻,层次不同,一个是见过世面才华横溢的书生,一个是守着这片土地一辈子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这样层次悬殊的结合,难免开头会不太好。幸好姥姥有农村女性朴实勤劳善良的品格,姥爷也渐懂知足,后来也很幸福。

我缠着妈妈给我多讲些姥爷的事。妈妈说她年轻时去城里参加钢笔字比赛,她都到了,姥爷又蹬着自行车跑了一趟只为给她送钢笔,仅仅因为又送来的这支钢笔好用。对于妈妈的字姥爷是认可的,原本姥姥家门头上的字姥爷是鼓励妈妈写的,之后姥爷弄成艺术字刻上去,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没有实践。姥爷总是问妈妈这样写字好不好,画画如此着色好不好,姥爷是惜妈妈的才的,妈妈也像姥爷的一个知音。曲高和寡,有人互相欣赏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妈妈上学时有次几何没考好,急得直哭还两天不吃饭,给家里写信提到这些,她不会想到姥爷心疼得也好几天不吃不喝跟着流泪。此后再写信回家,就明白了报喜不报忧。

那个年代家里的通讯只有书信,说生活谈学习,却只字不提思念。妈妈这样,背井离乡孤身在东北上学的姨更是这样。可是我想,如果彼此交换收到的信件,两头的人儿手里信纸应该都是皱巴巴的,字应该都是被晕开过了的吧。企图隐藏的,就都会跃然纸上了。

后来妈妈和姨毕业还乡,那么远也还是把堆积如山的家书也带了回来,这份思念在当时封存箱底,却没能逃过后来的流离,寻不见踪迹。

那个年代家里的交通工具只有二八大梁,姥爷骑着这辆车去过地里干活,去过安阳游玩,去过大名妈妈学校专程送家里现炸的红薯和沉甸甸的木箱,我也见过在天没亮我们还没出被窝的寒冬黎明,姥爷骑着这辆车从乡下跑到城里我家送老家地里长得最好的菜和姥姥刚蒸的馍,却不曾留下喝口热水吃口热饭。

妈妈坐过车前面的横梁,姥爷只顾和小女儿嬉戏,忘了看路,撞到了老人。

姨坐过车前面的横梁,姥爷把要去千里之外上学的大女儿送了再送,恨不得送出这千里。

我坐过车前面的横梁,姥爷的怀抱、胡渣和歌声,成了外孙女的坚实的堡垒和暖心的回忆。

……

妈妈说,说起你姥爷,是得出个传记的,不是三言两语说的完的。

“真好,妈妈有个好爸爸。”

我和妈妈相视一笑,但谁都知道下一秒泪水就会决堤。

我拿出五六岁时在我家拍的姥爷抱着穿着大花棉袄的我、用胡渣扎我的照片,就谁都再收不住。我想我姥爷了,从来没有这么想。

正月十三上坟回来,绕了远,说是给姥爷领路让姥爷认回家的路,二十三岁的我居然像个几岁的孩童,天真地想,给姥爷领了路姥爷就真的会回来吗?

晚上,孝棚搭起。看到办三年搭的戏台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的姥爷的照片和画作,我背过身偷偷抹眼泪。看到妈妈朋友圈纪念姥爷的文章,我背过身偷偷抹眼泪。看到西里间满屋的家人,姥姥和姥姑看着医生给姨上鼻窦炎的药说“娥身体一直不好”,又想起姥爷总喊满头灰发的姥姑“婷妮子”,顿感在姥爷这些长辈面前,多老也是妹妹,多大也终究是孩子,我又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了。还好每次哭都只是我自己知道,不然这样的敏感又该招多少人哭呢。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很亮,白月光洒在人身上,投射下几抹倒影在地上,宁静得有心事也不能说。

远航弟弟说:“你在保定肯定没见过这么美的月光。”

我说:“你在北京更见不到这么美的月光。”

就都没再说话。

即使月光这么亮也没挡住繁星的光芒,我还是习惯去找北斗七星,指给还不知道夜空这么美的妹妹看。其实,我上次看这么美的月光星光,应该是比她还小的年纪吧,那时也是在这里,是一段再回不去的无瑕时光。

十四上坟,一切又照程序进行。

只是这次我哭了,第一次在坟上哭。三年大祭我的泪腺还真发达。这次我知道的不仅是我没有姥爷了,姥姥没有伴了,也意识到一个优秀的男人不在这世上、不在这个家了,妈妈没有爸爸了。姥姥的主心骨没了,妈妈的顶梁柱塌了,我的天也崩了。

他都没有等我懂事,没有等我考研复习那些艺术门类知识终于到可以跟他精神共鸣,没有等我把他的梦带出乡村,没有等…就走了,就再也无法分享我的悲喜了,也再不给我机会去读懂他这本翻阅不尽的书了。

踩着脚下的土地离开时,我思绪万千,不管别人看到的我是什么样,我知道,我心里永远有这样一片净土,警示我少些浮躁多些沉淀。

我也清楚为什么三年祭日的我会思念他到溃不成军。眼下的变故,提醒我再没有谁可以依靠,我必须把自己锻造到无所不能,强大到可以做全家人的依靠。

三年前的我不成熟,今天的我依然不成熟,经历了一次次把曾经认为对的认知推翻重新建构的种种,我不敢肯定今天的想法就是对的,但我只能往前走,在困顿逆境和风险中继续成长。谁都是未能成熟就要老了的,我也学着不去担心得太远,只盼未来的我会让今天的我惊叹、让最终的我无憾。

世上从来没有感同身受,有些情绪也只能说给懂的人听。因为相似,喜欢萧红《呼兰河传》里祖父教会她如何去爱的点滴,喜欢蒋雯丽《我们天上见》里她和姥爷朴实无华的生活。我和姥爷的故事,就暂且到这,文中的每一个片段都会像电影镜头一样一幕幕在我眼前重演,他之于我的意义,遍布我身上的各个角落,一如他在我血脉里存活。希望他就这样陪着我,看未来的我活成是枝裕和导演镜头下《海街日记》里的姑娘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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