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一个灵魂高贵的人远行
2016-12-27何弘
2016年11月12日时近正午,我和李佩甫、张宇及南丁老师的儿子、女婿一起,在郑州殡仪馆的火化炉前,亲手把他的骨殖一块块捡拾起来,装入骨灰盒中。南丁老师的子女带着他的骨灰乘车走了,我一下子感觉世界是如此地空空荡荡。
一次,一次,又一次,我忍着内心的伤痛写下悼念文章。今年1月份,张一弓先生去世,《文艺报》约我写篇悼念文章,那时,正值我的母亲去世,我在为母亲守灵时写下了那篇文章。然后是和我搭班子的马新朝,我们一起参加着各种活动,他忽然就英年早逝。接着又是南丁。三位都是河南文学界旗帜性的人物。因此有人说,2016年的河南文坛,一个个巨人相继离世。
1988年7月,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河南省文联工作,到一份纪实文学报《当代人报》做编辑。那时,南丁是文联主席、党组书记,同时又是报社挂名的主编,会不时到编辑部走一圈。当时的河南省文联,气氛融洽,同事之间很少像现在这样以职务相称,有喊老师的,更多是省略姓氏单称名字。印象中当时文联的同事很少有喊南丁主席的,大都直呼其名,我也没大没小地跟着叫,他也不以为意。这种习惯我一直保持到现在,经常惹得一些人觉得我不知高低。我那时刚毕业,满身是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的习气,说话、写文章冲冲的,总想与众不同。记得有次南丁到编辑部说:“何弘是个思想家。”我那时刚毕业不久,一个人在郑州,就说:“我思家、想家,可不就是思想家吗?”南丁就看着我温和地笑笑。从那时到现在,28年有余,和南丁因为是本家,又都属羊,更因为脾气相投,我一直以父辈待他,他也一直视我如亲人。
这么多年来,南丁以其出色的文学才华为中国新文学留下了精彩的华章;以其对后辈作家真诚无私的提携扶持使文学豫军不断发展壮大,在中国文坛独树一帜;以其正直而宽容的伟大德行,显示出高尚的人格魅力;以其幽默旷达的人生态度,虽历经坎坷依然积极面对人生。南丁也因此成为我人生的楷模,指引我不计个人得失积极为河南的文学事业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教会我如何正确面对社会与人生,包括如何正确面对生死。
南丁,原名何南丁,曾用名何铿然、何家英,著名小说家、散文家,河南文学界杰出的领导人。祖籍安徽安庆,1931年9月20日出生于安徽蚌埠。1949年7月结业于华东新闻学院,1950年开始发表作品,195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历任《河南日报》编辑,河南省文联编辑、专业作家、主席、党组书记。河南省文联、河南省作家协会顾问,中国文联第五届全委,河南省第七届、八届人大常委。
南丁是新中国成立后成长起来的第一代作家。1954年短篇小说《检验工叶英》发表于《长江文艺》,《人民文学》给予转载,选入当年《短篇小说选》《青年文学创作选》和英文版《中国文学》。《科长》《良心》《被告》也都受到广泛关注。“新时期”创作的小说《旗》开“反思文学”的先河,《尾巴》《亮雨》《新绿》也广受好评。南丁的小说语言简洁、沉稳、朴实而又闪现着智慧的光芒。他注重作品的思想性但寻求以文学的方式进行表达,以老到的叙事、扎实的细节和鲜活的人物来表现作品的主题。小说之外,他的创作涵盖几乎所有的文体,特别是其散文和随笔,往往在不经意间显示出深厚的文字功底、通达的人生智慧、开阔的个人胸怀和高尚的人格魅力。有小说、杂文、散文等作品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中国新文艺大系》《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及高中语文课本。出版有小说集《检验工叶英》《在海上》《被告》《尾巴》《南丁小说选》,散文随笔集《水印》《半凋零》《序跋集》等,作品结集有《南丁文选》(上、下卷)、《南丁文集》(五卷)。
南丁是河南当代文学60多年发展历程最完整也是最重要的亲历者和领导者之一。1983年,作为专业作家的南丁52岁,创作势头正好,不断有优秀作品问世,组织上一下子就直接让他做了河南省文联主席、党组书记。在其位,谋其政,南丁从此坚定地把个人创作放在了后面,而把主要精力放在了组织工作上。他主持创办了《莽原》《散文选刊》《故事家》《文艺百家报》等多种文学期刊,调入了李佩甫、张宇、郑彦英、杨东明、田中禾等后来成为中原作家群中坚力量的一大批作家,对新时期“文学豫军”队伍的成长壮大发挥了关键性作用,为河南文学事业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南丁是一个正直而宽容的人。能将正直和宽容集于一身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大凡正直的人往往眼里容不进沙子,对人容易苛刻;而宽容的人往往姑息迁就,对人容易纵容。南丁的正直在于他内心有坚定的操守,行事有主见,不会见风使舵。这曾使他被错划为“右派”,被下放到南阳西峡农村,但他并不因这些挫折而妥协。南丁的宽容在于他尊重他人的个性,能看到别人的优点,使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的优长。这对文艺界的领导来说非常重要。不管是在担任领导期间,还是退休之后,他总是利用自己的位置、影响,为河南作家、艺术家遮风挡雨,使之能有一个良好的环境安心创作,并因此成就了文学豫军,他也因此赢得了河南作家的一致尊敬和拥戴。
南丁是一个幽默而旷达的人。南丁的笑容总是挂在脸上,让人看了就觉得温暖。这么多年来,不管是由衷地表扬人,还是善意地批评人,他总是会用不紧不慢的、似乎平淡而又内含深意的幽默语言来表达,让人听了就觉得有暖意、愿意接受。南丁的旷达不仅表现在他历经坎坷而初心不改上,表现在他自始至终都对文学负责任的态度上,更表现在他重病来临时对待生死的态度上。今年6月份,南丁因身体出现黄疸到医院检查,发现患了胰腺癌。那时马新朝也刚查出患胰腺癌一个来月,我每次到医院都会楼上楼下看他们两个。但不管是我陪他做CT时,还是在做手术前我去看他时,他的脸上都挂着惯常的微笑,这使我们乐观地认为他的病经过手术问题不大,他可以平安地渡过此关。手术后,他不愿意多在医院住,常常输完液就回到家里。我家就在他家楼上,我时时会到他那里坐坐,即使在知道他已经肝转移了之后,总觉得乐观的他应该可以挺过更长的时间。而他其实心里明白一切,但他表现了对待生死从容不迫的态度,他让医生不要再做过度治疗,如果出现情况不必进行抢救,更不要用仪器维持生命。
11月1日,南丁把李佩甫、张宇和我喊到他家里,让我们在他写好的遗嘱上签上字,作为他遗嘱的见证人和执行人,并郑重地把他的后事托付给我们三个,说他不再接受探视、慰问,去世后不设灵堂、不搞遗体告别仪式,让我们三个以朋友的身份和他的家人一起把他送走就是。当天下午,我去单位上班,在楼下碰到去医院的南丁,他坐在轮椅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帮忙把他架到汽车后座上,他已经无法抬起腿来。没想到,这一去,他竟永远离开了自己的家。11月3日,医院给他验血发现电解质紊乱,下了病危通知。次日,他把家人叫到床前,再次重申了他的遗嘱,告诉家人,佩甫、张宇和我是他的朋友,他去世后不要惊动别人,后事由我们三人办理。
11月11日凌晨,我接到电话匆匆赶到医院,南丁老师刚刚于5时10分逝世,还躺在病床上。我和他的妻儿简单收拾后,把他从病房送到太平间。在和佩甫、张宇等商量了后事的细节后,下午又亲手把他的遗体抬上灵车送到郑州市殡仪馆。12日上午,我们三人和南丁的儿女等,送他远行。参加告别的仅有十多人,佩甫和张宇让我来主持。我说,站在南丁老师遗体前的,是他自然血脉的传承者和文学血脉、精神血脉的传承者,是他最亲、最信任的人,也是对他最亲、最敬重的人,我们以能有他的信任而荣幸,也以能最后为他送行而欣慰。南丁的女儿何向阳和他做了最后的告别,她说,父亲告诉她,写作也好,干别的什么也好,到最后比的就是人格,父亲不仅用语言,更用一生的行动,教会她如何作文、如何做人。
我们送走了南丁老师的遗体,但他高贵而伟大的灵魂仍在世间。
我知道,在中原大地,南丁也一样关爱、扶持过很多很多的人,他们也一样热爱、敬重南丁,一样在传承南丁的文学和精神血脉。因此,文学不朽,南丁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