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得志与红一团的长征路
2016-12-27杨建华
杨建华
1933年9月,国民党50万大军开始对共产党领导的赣南闽西革命根据地(中央苏区)进行第五次“围剿”,同时我党又发生了“左”倾冒险主义的错误领导路线,使红军和根据地建设遭受极大损失。1934年10月起,中央苏区的红军被迫陆续进行战略大转移。没有想到的是,红一方面军(又称“中央红军”)这次战略转移历时一年、跨越11个省、行程二万五千里,创造了人类历史上的许多奇迹。我父亲杨得志自1932年至长征结束,始终担任中央红军第一军团第一师第一团(简称“红一团”)团长,率领部队担负中央红军战略转移的先遣任务。
突破乌江天险
1934年10月17日,杨得志率领红一团从于都县梓山镇水口村的山峰坝渡口跨过于都河,踏上战略转移的征程。中央红军离开中央苏区根据地向西突围,先后突破了国民党军的三道封锁线。当红军遭受重大损失最终突破敌军在湘江布设的第四道封锁线后,蒋介石急忙调整部署,企图将中央红军消灭在去湘西与红二、六军团会合的途中。中央红军在国民党军队四面围堵的情况下,选择经广西进入敌军相对薄弱的贵州。1934年12月18日,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简称“中革军委”)在黎平会议上接受了毛泽东的正确主张,放弃原定去湘西与红二、六军团会师的计划,改在川黔边建立新苏区,决定立即抢渡乌江,攻占遵义城。
杨得志率红一团强行军向西疾进,占剑河,越施秉、黄平,于1934年12月28日占领余庆,1935年1月1日占领龙溪镇的廻龙场渡口。对岸有黔军的一个团防守,企图凭借乌江堵截红军,等待国民党中央军来援。
乌江是贵州省最大的河流,江面宽200多米,水深流急,两岸悬崖绝壁,难以攀登,素有“乌江天险”之称。红一团前卫营一到江边,对岸敌人就开了火。杨得志命令军团加强的几门三七小炮对敌人山顶火力点压制射击,同时对敌人的兵力配备情况进行火力侦察。几炮过后,山顶的敌人就躲到山背后去了。
杨得志立即派出部队分别到沿江附近的村庄收购船只、木料,准备渡江。但敌人已对南岸的村庄进行了严重破坏,红军连一块木板都找不到,用船渡江显然不可能了;架桥没有材料,水流太急,敌人又居高临下,也行不通;凫水更不行,湍急汹涌的波涛毫不费力就可以把人吞没……站在风夹雨雪的江滩上,杨得志对过河做了多种设想,又被自己一个个否定。
对岸的敌人看红军炮击后没有动静,又回到原阵地向岸边射击。杨得志拿起望远镜观察对岸山顶敌情,忽然发现江中漂着一根粗竹子。他不由自主地喊:“扎竹排!”战士们很快找来许多粗细、长短、干湿不同的竹子,用麻绳、草绳、竹皮、绑腿捆扎好一个一丈多宽、两丈多长的竹排。战士们纷纷要求首先渡江,最后从前卫营挑选了八名水性好的同志,确定傍晚开始试渡。
竹竿和木棍代替船桨,竹排缓缓离开浅滩划向对岸。全团同志紧盯着竹排,10米、15米……竹排艰难地冲过一个个险浪,一会儿被浪托出江面,一会儿好像被江水吞没,一会儿又像被礁石卡住不动了。大约过了几分钟,杨得志听到有人“哎呀”大叫了一声,急忙举起望远镜,隐约看到竹排在江心斜立起来,汹涌的江水刹那间把竹排推翻,迅速冲向下游。八位勇士成了八个黑点在浪涛中时隐时现,不一会儿,完全埋进了漩涡,再也没有浮出水面。岸上的喧嚷声一下子静了下来。江水的吼叫代替了同志们对战友的呼唤。
“再扎竹排!”杨得志大声命令。他清楚地知道,除了扎竹排,没有第二种方法。战士们没有被刚才的情景吓倒,立即动手重新捆扎竹排。一营营长孙继先挑选了十几名战士,在下游一侧水流较缓的地方再次出发,不同的是竹排扎成双层底板,面上也增加了几个
扶手。
这时,天已全黑,竹排离开浅滩,渐渐地竹片打击水面的声音消失了。杨得志心里十分焦急,如果竹排再出问题,天一亮,一切暴露在敌人火力下,后果不堪设想。
“乓!乓!”对岸传来两声枪响。是敌人的冷枪,还是我们的信号?“乓!乓!”又是两枪,“是从山下传来的!”政委黎林惊叫起来。杨得志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大手一挥,“开船!”早已整装待发的另一只竹排立即离岸,我们的机枪、步枪、三七小炮也一齐开火,掩护竹排破浪启程。
不多久,对面山顶红光闪闪,不时响起手榴弹在敌堡中的爆炸声,我们的勇士已经登上了敌人的山顶。杨得志对黎林说:“我们坐排子过去!”他们到达对岸,立即指挥后续部队扩大登陆场,夺占了敌人全部阵地。1935年1月1日夜晚,红一团率先突破乌江天险,确保主力部队顺利过江。
强渡大渡河
1935年1月7日,红军迅速夺占遵义。15日至1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此召开扩大会议,终于中止了“左”倾路线在军事上的错误指挥。这就是中共历史上著名的遵义会议。
遵义会议事实上恢复了毛泽东在中央的领导地位,之后中央红军经过四渡赤水、南渡乌江、威逼贵阳、乘虚入滇一系列行动,把围堵红军的敌军拖得疲惫不堪,始终弄不清红军到底要向哪去。1935年5月9日,中央红军两万多人全部渡过金沙江,进入四川西南部的会理地区。国民党军追兵赶到江边时,红军已经隔江休整了几日。5月12日,中央政治局在会理县城郊外的铁厂召开扩大会议,决定抢渡大渡河,北上与红四方面军会合。根据中革军委部署,15日,杨得志奉命率红一团沿会理向西昌方向急进;16日,在半站营、八斗冲一带击溃国民党川康边防军一个旅的拦阻并乘胜猛进;17日占领德昌。21日,中央红军从冕宁县泸沽地区分兵两路北进,主力经过彝族区向石棉县安顺场前进,另以一个团沿西昌到雅安的大道前进,迷惑牵制敌人。此时,蒋介石认为消灭红军的难得机会来了,因为1863年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率四万余众走的就是这条路,渡河未成,全军覆没在大渡河畔。蒋介石一面命川军三个旅在泸定至富林之间布防堵截,一面命薛岳率中央军加紧追击中央红军。
大渡河是岷江最大的支流,两岸丛山耸立,河道陡峻,险滩密布,渡口水面宽约300米,水流湍急。又一道天险横在红军面前,如果不能突破大渡河敌军防线,中国革命的命运将无法预计。杨得志率红一团通过大凉山彝族区后,冒雨经过一天一夜80多公里的急行军,于5月24日夜赶到大渡河南岸离安顺场十几里的一个山坡上。
安顺场是个有近百户人家的小镇。敌人为防红军渡河,日常有两个连在这里防守,并把当地所有船只都抢走、毁坏,只留一条船供他们自己过往使用。军委总部命令,要求红一团连夜偷袭安顺场,夺取船只,“抢渡”改为“强渡”。杨得志与黎林分工,黎林带领二营至安顺场渡口下游佯攻,牵制敌人;杨得志带领一营夺取安顺场。
天色漆黑,雨下不停,部队踏着泥泞小路疾进。接近安顺场时,杨得志命令一营分成三路前进。安顺场的敌人没想到红军会来得这么快,根本没有戒备,不到30分钟,两个连全部被红军打垮。
部队突进时,杨得志来到路旁一间茅屋向老乡了解船的情况,突然听到屋外警卫员喊道:“不许动!缴枪不杀!”原来是几个管船的敌兵,听到枪声跑来打听情况,正好送上门来。杨得志让警卫员把俘虏交给一营,并让一营尽快弄船来。这只船,成了红一团强渡大渡河唯一的工具。
有了船,还要有船工。一营立即派人到周围山沟里去找船工。等找来十几位船工,天已大亮。杨得志举起望远镜清楚看到,对岸离渡口不远处有个四五户人家的小村庄,渡口附近有敌人的几个碉堡,旁边都是岩石。他估计敌人隐藏在小村里,待红军渡河人员接近渡口时就以反冲锋迫红军下水。杨得志随即命令炮兵连(军团配属给红一团的)三门迫击炮和数挺重机枪占领射击阵地,轻机枪和特等射手也尽量靠前配置。
火力部署好了,剩下的问题还是如何渡河。一只船容不下多少人,必须组织一支坚强精悍的渡河奋勇队。一营的战士都争着要参加第一船强渡,一营营长孙继先从二连选出16名干部战士,这时,刚参军不到四个月的贵州籍战士陈万清哭着要参加奋勇队。孙继先激动地看着杨得志,杨得志觉得这种精神对全团是个鼓舞,点头示意。陈万清破涕为笑,跑到渡河奋勇队的队列里。一支17人的渡河奋勇队组成了,他们是:二连连长兼奋勇队队长熊尚林,二排排长罗会明,三班班长刘长发、副班长张表克,战士张桂成、肖汉尧、王华停、廖洪山、赖秋发、曾先吉,四班班长郭世苍、副班长张成球,战士肖桂兰、朱祥云、谢良明、丁流民,连部通讯员陈万清。奋勇队队员们每人带一把大刀、一支冲锋枪、一支短枪、五六枚手榴弹和其他必要的作战工具。
当地这种船一次只能承载17人,除必须上船的八名船工外,载员最多九人。杨得志决定分两次输送,第一批熊尚林带领,第二批孙继先带领,“红军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5月25日9点,渡船离岸。
担任掩护任务的炮火、机枪一起开火。神炮手赵章成精确瞄准对岸工事,随着炮弹的爆炸声,敌人的碉堡飞向半空中。
船工一桨一桨拼命向前划,渡船随着汹涌的波涛颠簸奋进,四周飞溅着子弹打起的浪花。突然,一发炮弹落在船边,小船剧烈地晃荡起来,起伏了几下又平稳下来。对面山上敌人集中火力对船射击,企图阻止渡船前进。一梭子弹突然扫到了船上,杨得志从望远镜里看到,一位战士急忙捂住手臂,同时渡船飞快向下游滑去几十米,撞在一块大礁石上。只见几位船工跳下船,在急流中拼命用背顶着船,船上的船工尽力用篙撑住,他们密切协作,渡船终于脱离险境。
渡船离对岸越来越近,渐渐只有五六米时,勇士们不顾敌人的疯狂射击,站起来准备跳上岸去。突然,对岸的小村子里冲出一股敌人涌向渡口。“压制射击!”杨得志大声命令。在红军猛烈的火力掩护下,渡船靠上岸,勇士们迅速跳上岸去,一排手榴弹,一阵冲锋枪,很快占领了渡口工事。
渡船返回我岸,孙继先率领奋勇队的另外八名战士立即开船。第二船的勇士和第一船的战友们会合后,敌人仍在拼命挣扎,一次又一次地发起反扑。我们的支援火力集中射向敌人,勇士们锋利的大刀在敌人中左砍右劈,川军向大渡河下游逃窜。
杨得志带着重机枪乘第三船过河。他和红一团没有辜负中革军委及全体红军战友们的期望,在大渡河绝地为中央红军北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开辟了一条通路,在中国革命战争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孙继先和奋勇队勇士在强渡大渡河的战斗中无一人牺牲,中革军委为他们每人颁发一枚“红星”奖章(中革军委自1933年起在红军中颁发的第一枚奖章,也是我军奖章制度建立的起点)。
爬雪山,过草地
1935年6月3日,中央红军继续北上,迅速脱离大渡河谷。薛岳所率的国民党军队同样被大渡河天险所拦,只能看着红军的背影哀叹。6月8日,红军突破敌人芦山、宝兴防线,进入夹金山脚下的大跷碛地区。夹金山是中央红军长征途中翻越的第一座大雪山,海拔4000多米,终年积雪,空气稀薄,没有道路,没有人烟,气候变幻无常,时阴时晴,时雨时雪,忽而冰雹骤降,忽而狂风大作,有“神山”之称。衣着单薄的红军指战员们,要越过这人迹罕至、禽兽无踪的大雪山,困难和威胁是可以想见的。
上级要求所有人员准备白酒、辣椒等发热和抗寒的食品,还要每人备一根拐棍。大雪山附近村庄很少,即便有几个小村庄,也只有三五户人家,且都非常贫穷。虽然老乡家有酒,但在那里,酒是老乡从几十里外买来的生活必需品,买了他们的酒就等于“与民争食”。尽管红军不少同志身上只有破旧的单衣,甚至还有人穿着不过膝盖的短裤,冻得全身发抖,但要开口买酒仍难以启齿。父亲讲到这里时说:“我们翻过雪山便可以脱离这高寒地区,而乡亲们要久居此地,不忍心啊!还是多买些当地可以生长的辣椒吧!”
上山下山70里左右的路程,必须在五六个小时内走完。团领导分工:政委带着伤员、病号走在前面防止掉队,团长在中间指挥部队,参谋长带担架在后面收容。开始行进时还有路,一个多小时后就没路了,雪地更滑,气压更低。有的在冰路面上滑倒想站起来都很困难,有的因缺氧嘴里吐着白沫。后来父亲对我们讲:“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腿肚子里像灌了铅,沉得怎么也抬不起来,胸口上像压着石块透不过气来,心跳得特别快,好像一张嘴就会蹦出来。”
翻越夹金山,中央红军与红四方面军这两支各自为战的英雄部队会合在一起,壮大了红军的力量。但中革军委发现,红军所在的大、小金川及周围的川西北地区经济落后,多是少数民族聚居区,语言风俗均不通,不利于红军生存发展,不适合建立根据地,决定放弃遵义会议制订的计划,继续北上,到川陕甘建立根据地。
从毛儿盖到班佑要经过数百公里纵深的茫茫草地,气候恶劣,迷雾、风雨、骄阳、飞雪变化无常,无路无人烟,草丛下沟潭交错、泥泞不堪,腐草结成的“地面”一不小心陷进去就不能自拔,不少同志献出了生命。
我好奇地问父亲:“你们粮食吃完了怎么办?”父亲回答:“吃皮带、吃皮鞋、吃皮包,吃所有能吃的东西,以维持体力。如果下雨就赶紧接点雨水喝,没有雨水就接马尿喝,水泡子里的水有毒不能喝,但是马有个本领,天生就会辨别食草,所以马尿是无毒的。尽管如此,也不是人人能喝上马尿,因为活下来的马太少了。”
就在部队快要走出草地时,一天早上,团参谋长向杨得志报告,一营一个班的同志背靠背坐在草地上牺牲了。他们一个个像睡熟了一样,停止了呼吸。父亲后来对我们讲,当时并没有这种知识,实际上是因为沤烂的草会散发沼气,那天夜里气压低,空气不流动,造成呼吸中毒。
杨得志让同志们把牺牲的战友就地掩埋。把红军帽和战士们采的野花端放在坟前,把他们的姓名、籍贯、单位刻在拐棍上。行进的队伍经过烈士墓,有人低声抽泣,更多的人两眼凝视着拐棍上的名字,无声无息。一位老炊事员终于开口了:“同志们呐,好好休息吧!我们谁也忘不了你们。等革命胜利了,再来看你们!”
1988年初,刚刚离开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岗位的杨得志,回到1928年他参加红军时的湖南郴州,出席纪念湘南暴动60周年活动。忆起当年一同报名参加红军的25名战友,不到一年时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多少不知姓名的战友牺牲在他眼前,他激动地写下这样一首诗:
六十沧桑从何说?感慨郴州举镖梭。
纤尘幸留小痕印,滴水远去大江河。
踏碎关山风火路,吟成横刀马上歌。
若问来路英雄人,无名更比有名多!
(编辑 王 雪)
(作者是杨得志之子,第十二届全国人大
代表、原南京军区联勤部部长、少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