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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场能流泪到天明的雨

2016-12-27牙套菇凉

南风 2016年1期
关键词:雪落乞丐

牙套菇凉

她至死,都在等待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洗净她蒙尘的爱情。她才能肆无忌惮地将那些不能说的思念,忍耐,疼痛和着雨水,流向无人知的远方。

【1】

2008年,我毕业,在租房网上看到一条奇特的租房消息,寥寥几字:寻一合眼缘的女孩合住。我揣度写出这种招租广告,会是多么随性,或许该说是不靠谱的人。但因那低廉的房租,我还是拨通了电话。

看着眼前两层的别墅小楼,我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而我未来的房东,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她站在院里一颗年岁久远的泡桐树下,漆黑水润的双眸静默无声的打量我。隔了片刻,她嘴角微翘,右脸酒窝深陷:“我叫雪落,以后你可以叫我雪落姐。”

后来我想定是我们合了彼此的“眼缘”,我还来不及细思其中的曲直,租房一事就稀里糊涂地定下了。

相处越久,她越像初晨的雾,让人摸不透。记得那个周末,她提着塞得满满的购物袋从超市回来。我伸手想帮她,在我触碰到她前,她慌忙后退,那避之不及的态度,仿若我是病毒传染源。我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她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忙解释:“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碰我。”

好吧,我暂且将它归之为洁癖。

除去这段小插曲,我们相处得非常融洽,甚至有一样的兴趣——喜看时尚周刊。桐树下的白色长椅上,我们时常分坐长椅两端谈天,中间搁着一摞花花绿绿的杂志。后来这番光景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我们每次谈话内容,必少不了一个名字——杜亘年,第一个年仅二十七岁就走上国际舞台的中国设计师。

那时的我,翻来覆去地说着八卦周刊上看来的杜亘年在异国打拼的励志故事,而她总是捧场地不厌其烦地聆听。

2009年初,杜亘年在某次专访中说要回国发展,我兴奋得比中了六合彩还要亢奋。雪落姐问我:“两个世界的人,值得你这么喜欢?”

“他是我的梦想。”我给了一个矫情的答案,又好奇地问她的梦想是什么?

“小时候我希望有一座遮风避雨的小屋,推开窗就能看到桐花,有人陪我在桐花树下聊天,你看,如今似乎都实现了。”

“那你现在还有想要实现的梦想吗?”

她沉吟许久,缓缓说道:“从一场醒不来的梦里醒来。”

雪落姐醒不来的梦是什么?没多久我就了然。

四月,蛰伏的花苞开尽,久居枝头的残花却凋零,风起花落,纷扰如一场盛大的浮华梦。而那日,雪落姐的梦碎了。

那个冷峻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下颚微扬,眼眸带笑,却是一副倨傲模样,他说:“好久不见,潘太太。”

雪落姐看着他慵懒地掸去掉落身上的桐花瓣,僵硬得仿若冰雕,喃喃开口,嗓音喑哑:“……杜亘年。”

杜亘年嘲讽道:“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那场相见短暂又毫无主题,最后以雪落姐的沉默收场。杜亘年离开前眼神瞥过在一旁呆若木鸡的我,漩涡般的眼瞳蓄满了冰棱。

雪落姐在长椅上坐了一夜。我拿了外套给她披上,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耳朵,她却毫无反应,对我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2】

1993年,南方下了大雪。除夕夜,桐城清冷的街道上,一个背着鼓囊囊麻布袋的小乞丐,瑟缩着身体,在湿漉漉的街上慢慢走着。她又冷又饿,寻思着翻完拐角处上最后一个垃圾桶就回家了。

在那个垃圾桶里她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反而捡到了一个瓷娃娃般的男孩。

看着男孩冻得发青的嘴唇,她犹豫着掏出半块中午剩下的馒头给他,那刻她听到肚子的嘶鸣,咬咬牙转身大步离开。

男孩拿着沾满灰尘硬得像石头的馒头,看着小乞丐离开,直到慢慢消失在夜色中才收回目光,低头小口小口地嚼着馒头,眼泪一颗颗滴落在冻僵的手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影挡住了残存的光线,他抬起泪痕斑驳的脸,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又折回来的小乞丐。

小乞丐说:“跟我回家吧。”

小乞丐所谓的家,是在城市边缘一栋用木板搭成的破败小屋,屋顶上堆满了厚重积雪,似乎雪再厚一点小屋就会坍塌。屋后黑黝黝的,隐约可见一片树影。

小屋内部逼仄,除了一张木板床,再放不下其他,墙面用报纸糊满,依然四面漏风,比屋外暖和不了多少。

那晚,两人蜷缩在翻出棉花絮的破棉被里,只露出两颗小脑袋。

她说:“我叫雪落,你叫什么。”

“杜亘年。”

“你怎么不回家?”

“……我没有家了。”

年幼单纯的小乞丐想,原来和我一样被家人抛弃了,她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小乞丐是孤儿,在一个下雪天被老乞丐捡到,老乞丐在旧时代出生于书香门第,于是她有了“雪落”这个诗意的名字。去年冬天年迈的老乞丐去世,唯一留给她就是拾垃圾维生的本事,以及教会了她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紧挨着的身体热烘烘像个小火炉,那晚雪落睡得特别踏实。

雪落有了“亲人”,她像老乞丐一样无微不至的照顾着比她小两岁,却比她高出一头的杜亘年。白日里,他跟在她身后,几乎翻遍整个桐城的垃圾桶,她从不让他动手,他就站在她身后提着麻布袋,默默地看着她在脏污的垃圾桶找出各种可卖的匪夷所思的玩意,去回收站卖了钱,然后买一个肉包子给他,自己却吃最便宜的馒头。

日子过得比过去更加窘迫,雪落却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杜亘年那晚看见的树影,是一片泡桐林。冬寒里,萧瑟无比。小屋背面有一扇小小的窗,推开便能看到泡桐林。雪落对杜亘年说:“春天时,这里会开满桐花,在树林躺半天,落下的花瓣都能把人埋起来。”

“那不是像下雪一样。”

“对。”雪落笑得眉眼弯弯,右脸酒窝深陷,“那是带着香味的雪。”

杜亘年愣怔地看着她的笑容,忽觉得突兀。这般明亮的笑容不应该是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说着自己的梦想是成为舞蹈家或是钢琴师的女孩才有的?

“你的梦想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雪落想了想:“能吃饱,有座遮风避雨的房子,每天推开窗,就能看见桐花。”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有点羞怯地看着杜亘年:“你一直陪着我,在春天的桐花树下聊天。”

那是13岁雪落全部的梦想,那时她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他们慢慢长大,渐渐老去。

【3】

那年的冬天漫长得没有尽头。杜亘年在最后一场细雪里,生了病,一张白嫩的小脸烧得通红,往日红润的嘴唇皲裂开口。

那是雪落第一次偷窃,她在人来人往的闹市里穿梭,额头冷汗潺潺,好几次她都想转身逃离,但那憔悴的小脸在她脑中来回晃荡着,黑黢黢的小手最终还是伸进了一个手提包。

小偷并不是人人都能干的,更何况害怕得发抖的新手雪落。毫无疑问,她被抓住了。那个穿着对襟厚旗袍的贵妇,狠甩了她一巴掌,扇得她眼冒金星,耳朵嗡鸣,她跌坐地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那晚,她紧紧抱着杜亘年比平日更烫手的身体,哭得嗓音嘶哑。她多害怕,他像老乞丐一样离开。兴许是上苍怜悯这个命运多桀的女孩,第二日清晨,发了一身汗的杜亘年,竟不药而愈。他醒来那刻,看着紧抱着他,一脸泪痕的女孩,心底某个角落突然咯噔了一下。

他凝看着睡梦中在还皱着小花脸的雪落许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窗,细雪压在树梢上,他似乎看到了春天的泡桐树开出了一朵一朵温润可爱的白花。

雪落最常拾掇垃圾的那条街,新开了一家当时鲜见的蛋糕房,精美诱人的各类西式点心摆满了明镜的橱窗。她趴在橱窗边,看了好久,最后被骂骂咧咧的老板赶走。

第二日,她特意走了街的另一边,眼睛还是止不住朝对街的蛋糕店张望,在她即将一头撞到电线杆上时,杜亘年拉住了她。

雪落不好意思地挠头,转头就在背后照相馆里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豆芽菜般的萎靡模样。和她并肩而站的杜亘年,虽衣服干净不了多少,却眉目清朗似画中人。

照相馆的胖老板突然走了出来,雪落以为又是来赶他们的,扯着杜亘年就想离开时,被胖老板叫住了。他满脸堆笑地对杜亘年说:“小孩,帮我拍张照,我挂在店里当宣传。”

杜亘年想了想,指着隔街的蛋糕房说:“你给我买块蛋糕,就当报酬。”胖老板欣然同意,杜亘年又补充道:“要奶油味的。”

那是雪落第一次吃奶油蛋糕,她小心地舔了一口,整个口腔都满溢了奶香和甜蜜,她将蛋糕推到杜亘年面前,说:“你也吃。”

他撇过头,吞咽唾沫:“你吃,这我以前天天吃,都吃烦了。”

这话将她惊醒,才想起两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她竟不知他的来历:“你不是孤儿吧?”

他犹疑着,点头。他当然不是孤儿,他只是以离家出走,来抗议和逼迫自己的父亲妥协。

“那你早晚还是要回家的。”她自语,手中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蛋糕,似乎也变了味。

一语成谶。时间并未过多久,那时恰逢气候回暖,他们从街上扫荡回来,一辆漆黑发亮的高档轿车停在小破屋门,见他们回来,车门开了,一个儒雅的男人走出来。他蹲在杜亘年面前,说:“你不会有新妈妈了,跟我回家吧。”。

杜亘年在父亲耳边说了什么,杜先生看向局促地躲在一旁的雪落,眼角含笑朝她靠近,轻轻握住了她脏兮兮的手,说:“跟我们回去吧,我正好缺一个女儿。“

【4】

老乞丐从前时常对雪落说,多做好事,福报总会到的。

雪落成了享有“国内纺织大亨”杜先生的养女。每天她都能吃到香甜的蛋糕,有了一衣橱的漂亮衣服,出门有气派的轿车接送,她也有了姓,在外总有人叫她杜小姐。

初来时,她犹如跌入了一场美梦,渐渐的她得到越多,却越来越惶恐。每晚不是失眠,便是做梦,梦到现在的一切美好生活都是梦一场。然后从睡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直到看到墙上氲开橙黄光源的复古式雕花壁灯,感受到身下鹅绒被褥的绵软温暖,一颗扑腾跳着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她不敢习惯这样的安逸,害怕有一天一切打回原形,那她怎么坦然迅速地融入过去的生活。

那晚,她又做梦了,蜷缩在被窝里,无声地流泪。这时,房门被推开,穿着洁白睡衣,赤脚站在柔软地毯上的杜亘年,睁着黑亮的双眼,静静地看着她。

她愣住了,小脸上还挂着两条泪痕。他站了一会儿,走进来爬上了她的床,跪坐在柔软的床铺上,轻轻抱住了她,用诱哄的语气说:“别哭,别哭。”

那真真切切的亲密,温暖了她许多许多年,让她往后在无数冷夜都不再害怕。

时光流逝,他们慢慢长大,性别观念的滋生,让他们困惑,生疏,羞涩……彻底远离了两小无猜的亲密时光。

而那份“亲密”短暂走失后,在1998年的春天又回来了。那年,《泰坦尼克号》在国内上映。雪落还记得16岁的杜亘年,表情别扭地对她说:“一起去看吧。”

昏暗的电影院里,当JACK对ROSE说“你一定能脱险,活下去,生很多孩子,看着他们长大,你会安享晚年,安息在暖和的床上。”雪落泣不成声,那时,一只微凉的手攀上了她拭泪的手,稳稳握在手心。她一愣,微微别过头,偷看他紧盯着幕布的样子,斑驳的光投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润白肌肤仿若上好白瓷。她整颗心砰砰狂跳,交握的掌心,渗出细密的汗液,黏腻,灼热,却没有人放开手。

那份淡淡的悸动,谁也没有主动捅破,但他们都知道有什么不同了,他们不只是“亲人”,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更渴慕的期盼,骚动着,撩拨着两颗惶惑的心,呼之欲出。

这小小的暧昧,在2000年彻底结束。翻过了1999年千禧年,那是一个新的世纪。

后来,雪落不止一次回想,1999年的最后一天,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呢?

貌似一起跨年了,他们在中心广场,一起等着塔楼上的时钟指向12点。人群里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爆竹烟火覆盖了夜空,一朵朵绽放,又一朵朵弭散。

那晚她送了一副亲手织的手套给他,他一边嫌弃款式难看,一边又迫不及待地戴上,嘴角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笑容。

那年她19岁,他17岁。

在震天的爆竹声中,他低下头,凑近她耳朵,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耳蜗,痒痒的,她忍不住想笑,但他接下来的话,让她连耳朵都烧了起来。

他说:“我喜欢你。”

他说:“雪落,我喜欢你。”

他说了两遍。

她的心脏和大脑都听见了他的告白,似一道白光,劈开了混沌、纠葛的往昔。那刻,她的心犹如填满奶油的火山,源源不断地喷发、燃烧,甜蜜地将她深深湮没。

【5】

故事到这里,一切都朝着最美好的方向发展,又怎么会是现在的光景?

雪落姐给了我答案。她说:“一年后,我结婚了。”

世界上最经不起风霜考验的莫过于年少时以为永不会变的誓言。

他们安稳地度过了千禧年,却抵不住世事无常,似水流年。

2000年,杜先生因投资失误,几乎破产。幸得潘家援手,而潘钰隐晦地表示了想娶杜家小姐。杜先生清楚,这并不是祈求,而是交换条件。他同雪落说起,满脸羞愧。最后只说,雪落,我不强迫你。

是啊,没有人会强迫她。

但她答应了,他们都默契地隐瞒了初入大学的杜亘年。

潘钰花花公子的做派她早有耳闻,但他们之间从无交集,她不知他又为何想和她有个未来。直到潘钰邀她吃饭,那时她才想起见过这人,在她18岁的成人礼上,他邀她跳了一支舞。

潘钰对她说:“那时候,我就对你一见钟情。”

杜亘年不知从哪得知了消息,夜半从学校跑了回来。那时她坐在小花园发呆,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黑亮的瞳仁里皆是愤怒的火焰。

“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她笑了笑,佯装成轻松的样子:“女人早晚都要嫁人的。”

他瞪视着她,一字一顿:“我娶你,你不要嫁给别人”

天公不作美,沉默的几秒,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他们无声地在雨里对视,他怒火滔天,她禁不住焚烧,别过头不敢再看他赤痛的眼神。

他上前一步,固定住她的后脑,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瓣。

那是他们唯一的一个吻,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在磅礴雨水中他们的身心都不可抑制的颤栗。一吻毕,唇间一抹血色,和着雨水流过他下颚,宛如泣血。而她却冷冷地,决然地笑了:“杜亘年,别幼稚了,我们以前……都是个错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是能照顾我的潘钰,而不是需要我照顾的你。”

她眼睁睁看着他眼里的热忱,在她每一个字句里焚烧成灰烬。

杜亘年没有参加雪落的婚礼,在她婚礼的第二天,坐上了前往法国的班机,去学习面料加工和设计。离开前,杜先生,雪落和潘钰一起到机场送他,他笑容满面地和他们一一道别,离开前他又折回来拥抱了她,如世间最亲密的姐弟那般不舍地耳语。他感受到她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他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至少如今他的话,还能刺伤她。

他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抛弃我,祈求我原谅你。

他在国外一呆就是九年。离开那年放下的狠话,他一直没有忘记。

2008年是雪落最落魄的一年,各大八卦周刊上都是富太太被家暴怀胎五月流产的新闻。豪门之事真真假假,隔不久就有新八卦覆盖,直到她和潘钰离婚的消息传出,那辨不清真假的家暴传闻才终于坐实。

2009年初,国内经济形势萧条 ,杜亘年却回来了。他顶着中国最年轻设计师的头衔,携着女友,衣锦归国。

【6】

我问雪落姐:“嫁给潘钰,你后悔吗?”

“说不上后悔,潘钰对我很好,是我不好,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她靠在椅背上微阖双眸,好半响才又说:“他也从未家暴过我,孩子是我自己流掉的。”

她的答案,让我瞠目结舌。即便是夫妻关系再恶劣,一个女人也不会忍心伤害自己的孩子……眼前看似柔弱的女子,让我突生出了几分陌生感。

她全然不在意我复杂的眼光,语带笑音:“你是不是觉得我挺狠心的,有时候,我也在想我是不是没有心呐。”

后来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杜亘年回国后就迫不及待找来,带着嘲讽的笑,说出“好久不见,潘太太”。

在国内,杜亘年风光更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上娱乐版面。没多久,杜亘年要与女友订婚的消息更是稳稳霸占头条数日。

我换了新工作,公司安排了宿舍。离开那天,雪落姐和我坐在桐树下聊天,谁也没有提起杜亘年订婚一事。

而那日,杜亘年又不请自来,这次还带着他的未婚妻。

他右手搭在未婚妻的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雪落姐:“我要订婚了,为了感谢你过去的关照,我特地来邀请你参加我的订婚礼。”

“关照”二字,他咬得特别重。

我觉得雪落姐曾经有一个词形容杜亘年特别贴切——幼稚。不管他对雪落姐现在的感情是爱也好,恨也罢,即便都不是,只是炫耀,都幼稚得可笑。

雪落姐落落大方地站起来,面色看不出半分波澜:“恭喜,到时一定到。”

杜亘年脸色微霁,随即展出一副笑颜,转头在未婚妻脸颊印上一吻:“亲爱的,这就是我父亲的养女,曾经的潘太太,我想你应该叫姐姐。”

那场会面依旧短暂,却十足一场闹剧。除了身为局外人的我冷眼旁观,局中人的他们一直在笑。

我想,面对这样赤裸又不留情面的挑衅,他们之间应该都没有退路可回了。

但杜亘年很快又刷新了我的三观,除了“幼稚”,又有了一个新的标签“厚脸皮”。他竟然在订婚礼前一天,公然悔婚了。记者问他缘由。他微眯着眼眸,唇畔挑起三分笑:“我发现自己真正爱的不是她,既然知道了,那何不放彼此自由。”

呵,果真不愧是洒脱不羁的大设计师,连委蛇之词,都吝于编撰。

那天,我去了一趟雪落姐家。黄昏的微光里,她站在桐树下,仰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看到我来,脸上露出淡然的笑。

我在她身旁站定,问她在看什么?

她说:“我在等一场雨落下来。”

我本想问她,你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这句话在见到她时却怎么都问不出口。离去时,雪落姐叫住了我,她说:“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我们之间最大的障碍从不是他有女朋友这件事。”

最后,她又说:“我要结婚了。”

【7】

杜亘年参加一场时尚发布会时,是坐在轮椅上被助理推出现的。面对记者追问,在镜前一向以优雅坦率著称的杜亘年,沉着脸,缄默着,最后匆匆离去。而坊间流言四起,最为人乐道的是——他毫不留情的退婚惹怒了女方,遭了报复。

但没有一个传闻接近真实。

雪落姐再婚对象是个医生,戴无框眼镜,是十足的斯文人。他们没有举办任何形式的婚礼,就如任何最普通的一天,只是小楼里多了一个人。

我很欣慰,我离开后,至少还有人能陪着她。

那天晚饭时,杜亘年又来了,携着一身戾气和怒火,他闯进门,一拳砸在了雪落姐新丈夫的鼻梁上,鼻血汹涌而出。

雪落姐慌忙抽出纸巾给他擦拭,直到血止住,才转而看向杜亘年,她一贯平缓的语调终于有了怒意:“杜亘年,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们回不到从前了。”

杜亘年眼角血红,怒极反笑:“你以为结婚了,我就会放过你,休想!”

那晚,他在高速路上狂飙,车撞到了护栏,运气尚好,仅是小腿骨折。

我以为杜亘年会这样不死不休的折磨纠缠雪落姐一辈子。但他似乎并未我想的那么长情、坚韧,再炽烈的爱火,等不到回应,也会逐渐失去热情。

他也只是凡人。

2010年,杜亘年回了法国,宣布再不踏足亚洲市场。

后来,我去了其他城市,渐渐和雪落姐断了联系。他们的爱恨,于我而言,太过纠葛,仿若一场梦。梦境之外的我,依旧碌碌地过着我最平凡的生活。

【8】

2015年三月。我去桐城出差,顺带着想去看看雪落姐。看她生活得是否幸福,是否有了小宝宝……

在桐花盛开的院落里,没有看到雪落姐也没有看到她的丈夫,反而遇到一个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下颚冒出青青胡渣的杜亘年坐在染上锈色的长椅中央,看到我,愣了一下,他似乎还记得我,缓缓开口:“可以和我聊聊吗?”

我对他早没了崇拜,但基于礼貌还是坐在了他身边。如此近的距离,更清楚地看出他的颓糜,他似乎好久没有睡过,眼下一片青黑,看不出半点曾经目空一切的倨傲。

他说要聊聊,却没有开口。我却忍不住质问起他:“你知道当年雪落姐为什么会和潘钰结婚吗?”

他愣怔片刻,苦笑:“我到巴黎没多久就知道了。”

他的回答,更让我气愤:“知道?你还那样折磨她。”

他蓦地转头,眼睛发红地瞪着我:“你知道什么?我不需要也不稀罕她大无私的付出,我想要的只是她陪在我身边。”我听到了他喉咙里的哽咽声,“知道真相后,我反而更恨她,她凭什么那么做?谁让她那么做的?她问过我是什么感受吗?”

隔了好久他才平静下来,问我:“你想听故事吗?”他和当年的雪落姐用了一样的开场白。

【9】

雪落姐再婚后,如杜亘年所说“他不会放过她”一样,他总是隔三差五地找上门,手腕用尽,却唤不回她半点动摇。她的冷漠,让他心寒,总是口是心非地说最残忍的话试图激起她多余的反应。

杜亘年真正决定放手的那一次见面,他站在她面前,以一种低到尘埃的姿态想要挽回他们的爱情。

“雪落,你离婚吧,和我在一起,我一直都忘不掉你。”他第一次坦诚自己的真心,剖白给她看。

那句话,掷地有声,砸得她心痛,心疼。淡漠的伪装皲裂开了,她嘴角抽了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他看出了她的迟疑和惶惑,伸出手将她圈进了怀中,她顿了一秒,就狠狠推开了他。他被推得趔趄,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而她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寒透了心。

她说:“杜亘年,我求求你,放过我。”

曾经他无数次想听到她求他,求他不要离开她,求他原谅。在漫长的折腾里,他甚至想,只要她说句软话,他就能放弃所有和全世界作对。

而现在,他的夙愿终于得偿,却是求他放过她。

那年,杜亘年28岁,他才恍悟,他耗尽时光想要追回的爱情,或许在他离开中国的那年,就睡了。如她所愿,杜亘年再未去找过她。

在巴黎的五年,杜亘年时常回忆起过去,恍然如上个世纪的梦。

2015年二月,他收到了一封来自中国的邮件,只有三个字:回来吧。落款是雪落。

杜亘年心情复杂地回国,却没有见到雪落,只有她的丈夫坐在那栋小楼里等着他。

他问:“雪落呢?”

男人笑了笑,指着桌上一个檀木盒子,说:“她在这里。”

杜亘年眸光瞬息变得深沉幽暗:“你说什么?”

对方意定神闲地和他对视,欣赏着他的聚变的表情:“一年前,杜小姐因为艾滋引发的肿瘤到了晚期,去世了,这是她的骨灰。”

他叫雪落为杜小姐。对了,他不是她丈夫,只是唯一知道她病情的主治医生,当年他们合伙演了一场戏骗了杜亘年。

那晚,杜亘年顺着那条,小乞丐曾经背着麻布袋走过的长街,走了一遍又一遍,从日暮走到天明。那年的蛋糕房,照相馆早在岁月的洪流中消失不见。

那个男人的话反反复复地在他脑袋里响起。他说:“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是觉得杜小姐经历了那么多的苦痛,你却什么都不知道,未免太轻松了点。”

是啊,比起她受的痛苦和折磨,他未免生活得太轻松了一点。

【10】

2008年二月,潘钰被查出了艾滋,而雪落也未能幸免,那时她怀有5个月身孕。她不想孩子来到世上就被病痛折磨,于是吃堕胎药流了产。她也因大出血,差点没有抢救过来。

病愈后,她和潘钰离了婚。独自回到了桐城,买下了这栋院子里有泡桐树的小楼。

小时候的梦想实现了——有栋小楼,每天推开窗就成看见泡桐树,她思念多年的人也回来了。唯一遗憾的是,她不敢和他牵手,拥抱,更不敢接受他的爱情。从她染病那刻起,她就知道阻隔他们的不是婚姻的羁绊,更不是不爱了。

雪落离世那天,桐花正盛。她的“丈夫”摘了一朵润白的花嵌在她枯黄的发间。那日天气晴好,她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看了好久,好久。用疲惫的声音问询道:“今天会下雨吗?”

“不会。”

“那明天呢?”

“也不会。”

“那什么时候才会有雨?”

“为什么要等着下雨?”

“因为啊……下雨天才适合放肆哭泣。”

雪落还记得,那一年杜亘年在暴雨里吻了她,那时她无视他的疼痛,笑得决绝又残忍,但她的眼泪掺和着冰冷的雨,流了满脸,却没有人发现。

她至死,都在等待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洗净她蒙尘的爱情。她才能肆无忌惮地将那些不能说的思念,忍耐,疼痛和着雨水,流向无人知的远方。

【11】

我捂着眼睛,哭了:“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杜亘年笑了笑说:“我只想我们的故事能有人记得。”

我无言以对。他们的爱情只是萌芽得太晚,凋落得太快,还来不及登场,便仓促落幕。就如三月泼天绽放,灿烂到极致的泡桐花,盈虚有数,由盛转衰。

离开前,我回头看那委顿的男人。他坐在长椅上,怀里抱着红檀木的骨灰盒,脸深深地埋在上面。微风摇曳枝丫,桐花瓣坠落成雨,宛如一场盛大的雪落了他满身。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雪落姐坐在他身边,梨涡浅浅,对他笑得灿烂,他们在桐花树下,一起白了头发。

2015年清明,知名设计师杜亘年再次登上娱乐头条,只不过是他自杀的消息。那年他33岁,无人知他为何而故。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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