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敌风飘絮
2016-12-27小姬
小姬
自以为是的爱情终究是抵不过所谓的背叛,而曾经相依相靠的亲情也终究抵不过报仇雪恨的决心。
1.
辛统五十四年,嘉麟国国主突染恶疾去世,举国哀悼。正是旧主甍新主登基的混乱时期,闫宇国太子发兵嘉麟直取十城方才退兵,这退兵不仅使得嘉麟国割了两座城池,还应允了飘絮公主到闫宇国为质。
嘉麟忍辱。
天下哗然。
世人虽不知天下谁人最富,天下谁人最美,天下谁人当权,但没有人不知嘉麟的飘絮公主,她从一出生就成为了传奇。
所谓飘絮,是因她身轻如絮,长至十三岁时仍然只有一张宣纸的重量。
闫宇得胜回国,一路行了半月有余。
滚滚尘土在车碾下翻卷,闫宇的骏马悍兵在长长的天邙山道上列成蜿蜒的黑色河流,胜利的喜悦和回家的兴奋早就在翻山越岭中倾颓消散,更何况早几日山里突下暴雨,前方山体落下的巨石阻挠了归国的路。
“殿下,这条路又堵了。”灰头土脸的探路兵脚上挂着泥浆跑了过来。
马上的男子银色铠甲红色璎珞,身姿灼灼如朗日,一脸轩昂,却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缩紧了手里的缰绳。
越过天邙山就是闫宇,可为何…
身后,一阵金玉相击的声音蓦然传来,脆生生的女音不卑不亢,“飘絮可为殿下探路。”
亦箪转过头来,一妙龄少女正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手脚上系着的厚重金圈上铃声叮当。这金圈是为了让她不被风吹走,嘉麟国旧主煞费苦心才打造出的首饰,只是如今这金圈上加了锁,如同镣铐一般。
此时,她的肩上立着一只雪白的雀儿,手里握着一面纸鸢——她是可以乘着纸鸢飞上天的。
那面风筝很快的飞上了天,白色丝线在卷筒上不断的抽出,众兵将纷纷扬起脑袋看着天上渐行渐远的轻纱妙人,墨发白衣飞扬在天地之间,仿若世间最美的风景。多年之后那些天邙山上的兵将们老去,依旧无法忘却那日的情景:
明明成了他国的囚徒,却自由得如同鸟儿一般。
尔后飘絮为亦箪画出了天邙山的地势,指明了可通行的山路。歪歪扭扭如虫爬的画痕凸显在白色丝帛上让亦箪不由得发笑,暗忖这名动天下的飘絮公主写起字来该是如何的孩子气。
一抬首,却见飘絮的那只雀儿看着自己,直勾勾的,似是人的眼神。
2.
得了飘絮的相助,亦箪很快过了天邙山回了闫宇,一路中颠簸艰辛风吹雨淋自不必说,只是身骄肉贵的年幼公主未喊一句苦倒让亦箪有些刮目相看。
班师回朝,闫宇举国上下都欢腾相庆,虽然闫宇一直都是大国,只是老皇帝耽于声色享乐,十多年都没什么作为,如今仅仅半年的征程就收服了十二座城池,年轻太子的才智能力让日渐低迷的闫宇有了新的活力。
宫里自然也为亦箪准备了庆功宴。
更为重要的原因是皇帝大人想亲眼见见神之又神的飘絮公主。
飘絮跟在亦箪身后被所有人虎视眈眈的灼热目光打量得极为不自在,这样的宫宴她不是不知,只是极少参加,在嘉麟她不想做的事情父皇从未逼迫过她。
“皇儿,你身后的就是嘉麟公主?”最上座的男人眯着眼睛一手揽过一名妃子,肩臂上还有一美人正轻捶慢揉,好不自在。
“正是。”亦箪迟疑片刻尔后退开几步,飘絮觉得自己就像是摆在架子上被贩卖的货物,却只能轻笑自嘲的扬起头来对上皇帝的目光。
哥哥说,既为质子,身不由己,却不可低下高贵的头颅。
皇帝轻嘬美人凑上来的美酒,上下打量一番似乎有些失望,“都言飘絮公主是嘉麟之宝,今日一见不过如此,还比不上寡人后宫佳丽好看。”
“不过听闻公主身轻如絮,不知是不是真的,”皇帝摇头晃脑想了想,“不如让人捻了宣纸来比比,看是公主轻还是宣纸轻,众爱卿意下如何?”
飘絮纵使再有涵养再隐忍也不由得恼的满脸通红,肩上的雀儿似是感觉到主人的恼意也开始不停的抖动着翅膀。
席间众人虽觉得此举荒唐,不过也不敢有何异议,只得唯唯诺诺的含混过去,亦箪脸色暗沉正要开口阻挠就听到一清朗戏谑的声音响起,飘絮侧颜只见一团火红色在眼前绽开。
既不是官人朝服,也不是皇子龙裝,那他是何人?
“皇上,宫里怕是没有能称公主的称吧,若是雪稔早知陛下心意就可以提前几日打造好大一些华贵一些的称盘来称公主了,”红衣男人立于席间笑得一脸无辜,“可惜啊。”
那名叫雪稔的男人扁扁嘴巴眼睛倏而骤亮,“不如过几日雪稔打好称盘送到宫里,皇上再称也不迟?”
飘絮瞧着这人模狗样的漂亮男人真想咬断他的脖颈,人可以阿谀,却怎能奉承到此等程度!
“雪稔府里的几个舞姬这几月练了一支舞,皇上不想瞧瞧?”男人的美眸笑成一道线。
皇帝抚掌而笑,“雪稔甚得朕心啊。”
盛装美人鱼贯而入,柔软腰肢曼妙舞步顿时吸引众人视线,于是,宴席又开始纸醉金迷,刚才那段小小插曲似乎从未发生过。
亦箪不语,第一次握起飘絮的手,落座,然后没有再松开。
他在她耳边说:我不会让父皇这么干的。
3.
四季轮转,又是一年秋意渐浓,闫宇宫里树木染上一层淡黄色,御花园里大朵大朵的菊倒是开得正盛,只是比这菊更盛的就是园中团团围坐的莺莺燕燕了。
美人含羞而坐,曲水流觞间笑意盈盈,你一句姐姐我一句妹妹的好不热闹,闫宇长公主亦彤开的赏菊会倒是把皇城里几乎所有名门望族的闺秀们都请来了,再加上宫里的公主妃子们,真真算是美人会。
这么多京城名花中唯有一朵冷冷清清偏居一隅,雪白素手撑着脑袋斜坐凳上,这样正式的赏菊会上竟是连头发都未束,满头青丝直泄而下。
“飘絮公主,到你了。”
女子直了身体,看向水面上飘向自己的酒杯却没有向其他女子那般大方的探手取出,环顾四座或是探究或是嫉恨的目光只得开口,“作诗,飘絮着实不会。”
锁在深宫之中三年有余,十三岁的飘絮已经长成十六岁的花季女子,孤身一人一雀来到闫宇成为质子公主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甚至比宫里的妃嫔公主更为优待,这不得不归功于太子殿下亦箪的格外包容和宠溺。
她只管日日在自己居住的苑子里养着她的雀儿,教它说话,看它飞。宫里的女人们,谁也别想欺她一分一毫。
瞎子都看得出亦箪对飘絮的情愫,可是这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质子公主怎配得到优秀如斯的太子殿下的怜爱?
“不会?”长公主亦彤嗤笑一声,“上次本宫寿宴让你弹个琴你也不会,小十五让你教她打个络子你也不会,你别以为有了太子的庇佑你就可以在闫宇横着走了!”
飘絮只看着脚上的金圈,并不出声,这种情况多说多错。
“今儿个你若不作出首诗,本宫就要按藐视皇族给你个教训!”亦彤转了转小指上的金指套看着仍旧哑巴了的飘絮不由火大,“来人——”
“姑姑,生什么气啊?”圆形拱门口负手迈进的黄衣男子瞬间让园子里的莺莺燕燕们红了脸,若说皇城里姑娘们最理想的夫婿,十个中有八个会说是他,年轻有为又风度翩然。
亦箪径直向飘絮走去,嘴角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今日宗室弟子都去围猎场围猎,侄儿突然想起答应飘絮要带她去瞧瞧,所以匆匆过来了,姑姑见谅。”
手腕轻巧巧的被男子拉起,激起一阵铃铛脆响,飘絮扬起大大的笑脸看着亦箪旁若无人的穿过人群然后带着自己再次穿过她们离开,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在。
她没有看到墙角处转瞬即逝的一角红色。
4.
亦箪没有骗人,他是真的带着她到了皇家围猎场,宗室的年轻公子们身着戎装打着马肆意而笑,暧昧的眼神一直在她和亦箪身上打转,然后飘絮听到了其间夹杂的一声怪异轻笑。
回眸,瞪眼,然后无视。
果然是他。若说皇城姑娘十个中八个会选亦箪为最理想的夫婿,那剩下的两个选的就是雪稔了,其一是在宫里除了太监没见过什么正常男人的公主格格们,其二就是被猪油蒙了心的傻妞。
而后来飘絮才得知庆功宴上那甚得闫宇皇帝心意的红衣男人名为雪稔,是青染国的殿下,只是和自己一样都是质子。
雪稔,除却风流多金倒是没什么建树。
飘絮和他交往不多,有的全都是不愉快的记忆,每次见面不是踩乱她的裙角就是将酒水洒了她一身,似乎总要和自己过不去。
“飘絮,要上来吗?”亦箪坐在他的马上朝她伸了手,阳光打在他挺拔的身上流淌着让人安定的光彩,飘絮点点头。
男人单手轻带,女子的纱裙在一起一落之间袅娜开放,似一只白色粉蝶伸展翅膀坠在马上,铃铛儿轻扣,马蹄儿清脆,和着男人“驾”的一声喝奔向前方。
这不是飘絮第一次出宫门,亦箪有时会偷偷带着她穿梭于闫宇京城的大街小巷,八角的百年寺庙、五彩的琥珀湖、香烟漫漫的明镜山,甚至是亦箪也不会去的烟花巷她都央着走过一遍,只是这一次是最高兴的时候。
飘絮喜欢风,喜欢被风吹过的感觉,她天生就应该是随风飘的,而不是带着厚重的金环锁在一处。
在嘉麟的时候,她常常系着纸鸢被哥哥拉着,哥哥在地上跑,她在天上飘,她可以踩着云朵看得好远好远,远到她以为她看到的就是整个世界了。
而原来世界是这么大,除了嘉麟,还有闫宇。
“小心——”只听得一声喝,飘絮就被身后强壮有力的胸膛压在马背上,亦箪双手紧着缰绳伏着身体,一柄箭擦过他的背脊射到前方树上,那柄箭尾还在瑟瑟抖动,看来射箭之人是想置之其于死地。
一阵哒哒的马蹄从身后传来,雪稔打着马鞭煞白了一张美面,看到马上二人毫发无伤的时候才舒缓脸色,然后行了几步拔下树干上的箭矢递给亦箪,不语。
“刚才若不是雪稔你的一声喊,恐怕我就成冤魂了。”亦箪浅浅淡笑,眼睛却紧盯着手里的箭矢,这是宫里很常见的箭矢。
“金铃铛,你没吓到吧?”
飘絮怔愣半晌才发现那红衣男问的是自己,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亦箪收了箭矢拍拍女子的肩背,“这应该是误射,飘絮,没事,”男人继而又看向雪稔,“今日之事还请雪稔保密啊。”
于是,一场围猎在太子殿下和质子殿下早早离开的情况下草草结束了,众公子虽有疑问,却看到两个阴沉的面孔都纷纷不敢再问。
5.
很快,宫里又传来东宫试吃食物的小太监死掉的消息,继而就是太子寝宫里的香炉里发现了迷烟,虽然对亦箪都未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可是仍旧人心惶惶,飘絮也免不了担心一番。
可是哥哥应该是高兴的吧,若是亦箪死掉的话。
即使是亦箪不死,他也应该是高兴的,因为——正想着,苑子外就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飘絮左翻右滚的从美人靠上坐起就看到一群宫人簇拥着亦箪跑了过来,这架势,似乎很急。
“飘絮,你没事吧?”
“怎么?”
“今天我送来的新茶出了点问题,你有喝吗?”亦箪不耐烦的挥退众人,端起苑子里石桌上的茶盏凑到鼻尖嗅了嗅,这才舒出一口长气,“那茶喝不得,有毒。”
女子张了张嘴想问什么,终究没有问出口。
窗棱上站立的雪白雀儿正悠闲的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亦箪视线越过女子落在它身上,然后又不动声色的移开。
“十月初五父皇准备去天台祭天,飘絮,我已经让锦绣坊给你准备衣服了,这次可不能像前两年,都及笄的公主了要穿得喜庆点。”
十月初五,闫宇每年例行的祭天,飘絮下意识的点头却似是想到了什么瞬间惨白了面孔,这样的集会可是所有的臣子都要参与,甚至是京城里的御林军!
没想到会这么快…
一只温热的手掌伸向飘絮的脸颊,带着熟悉的触感,“怎么了,不舒服?”
飘絮对上亦箪的眼却又像怕被他看出什么似的垂了眸子,“没什么。”
“那我就先走了,过几日再来瞧你。”
亦箪俊秀挺拔的身影在秋色微凉中漫出视线,女子轻叹一口气抬起手掌让雀儿飞到掌心喃喃,“你说,该怎么办?”
一枚枚香叶在空中回旋落下,不久,将又是一场风云变幻。
6.
大红的水袖坠地,亮金色流苏镶足了赤金,如此华丽又亮眼的衣饰让飘絮有些不知所措,虽然不喜欢,但是仍然不想佛了亦箪的美意。
祭台建的极高,又是建在山谷的风口处,大有乘风归去羽化登仙之感,飘絮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抚着被风吹乱的额发踩在台阶上有些焦躁,乌压压的人群里飘絮只看着亦箪,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让飘絮的手心微微渗出汗意。
一切如常。
冗长的程序,枯燥的祝词,以及一板一眼低眉顺目的官人们。
然而,就在皇帝掀了明黄色衣摆向台阶下迈去的时候,身形一晃却是一口黑血从胸口喷出,九龙黄袍污了一身。
“皇上——”随着离他最近的老臣的一声吼,祭台上一片混乱。
唯有亦箪面带笑意长身玉立看着众人如看一场戏,祭台之下正跪拜的御林军们早站了起来,正向着祭台团团围拢,所有的朝臣王孙一个都逃不掉。
“殿下!有人要造反!”惊慌失措的臣子拉上亦箪的衣袂,却被他一剑刺穿了胸口,汩汩的鲜血浸满了飘絮的眼睛,在人群推搡中,她却动弹不得。
“先王已逝,归顺太子亦箪的官进三品!反抗者杀、无、赦!”站在御林军最前方的将领挥着长剑,浑厚的声音在祭台上虎虎生威。
飘絮知道,亦箪也知道。
从围猎场的射箭事件开始,一直是皇帝想置亦箪于死地,那么多次的暗箭伤人下毒迷药,功高盖主,是无论什么朝代什么帝王都懂得的忧患,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想放过。
既然父不慈那子也不必为孝,飘絮以为,亦箪只是逼宫夺位,没想到真的会要杀人。
汹涌而来的兵将几乎可以将整个祭台淹没,寥寥无几的迂腐之人也意识到大势已去,太子逼宫,近乎未费一兵一卒就近于胜利。
只是,看似完胜的局势似乎并非如此。
飘絮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在渐渐涌来的军队里。他,是嘉麟的大将严烈。
所谓的御林军竟然开始自相厮杀,而在祭台之下出现的布衣百姓也是有备而来,一张张拉开的箭矢正对着台上的众人。刀光剑影,刚刚还是一场宫廷内变,此时却变成了——
“亦箪!你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会在你的身上应验吧?”严烈扯了头盔,眼睛里闪烁着复仇的快意。三年前的趁虚而入直取十城之仇终于得偿所愿。
亦箪的弑父夺位遇上了嘉麟的趁虚而入,这样的情景和三年之前何其相似。
一只微凉的手倏然握上飘絮的手腕,一不防飘絮跌入泛着脂粉香的男人怀里“金铃铛,怎么穿这么重的衣服!快脱了,这儿风大,你可以逃的!”
“放开!我为什么要逃!”飘絮挣了男人的手叮叮铃铃的向亦箪奔去,如同一只红色的彩蝶,却不知道自己在奔向华丽的死亡。
她想,若是严烈看在自己是公主的面子上,还是可以放亦箪一条生路的,只是她忽略了此时亦箪眼里讽刺的笑意。
7.
严烈并没有成功,准确的说是嘉麟并没有成功。
嘉麟暗伏的兵将们死的见血封喉。
亦箪说,他早就知道嘉麟在三年前就在闫宇埋下了不少暗人和眼线,所以刻意制造出父亲和自己自相残杀的假象,只为在今天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如今,嘉麟的所有势力都聚集在闫宇京都,却不知道其实闫宇的兵将们已经给他们挖好了陷阱,就等着他们跳下去。
刚刚吐血倒地的王站了起来,刚刚被亦箪刺穿胸膛的臣子站了起来,刚刚那些被杀死的官人们都站了起来,飘絮定住了步子,她仅仅离亦箪只有一步之遥,却觉得有如千里之远。
“公主殿下,还要多谢你三年来的监视报信了。不然,今天的行动不会成功。”亦箪挥了挥手,一个官人拿着一只笼子,里面是她的雀儿。
它在里面扑腾不止,看着飘絮咕咕的叫唤。
“我知道你们嘉麟有一种失传已久的术法,可以将眼睛寄于鸟兽的身上,”亦箪的手伸入笼中取了雀儿扼住它细细的颈脖,“小家伙时常出现父皇和我的殿里,而你什么都知道,不是吗?”
亦箪收紧了手掌,看着那雀儿从五脏六腑里渗出鲜血,飘絮伸伸手掌还没有触到那雀儿就已经呕出一口鲜血。
男人看着女子嘴角上的红,知道那是雀儿死掉后的反噬,“难道你就没什么可解释一下的吗!?”亦箪心里丝毫得胜的喜悦,他怀着最后一丝的希望,哪怕她说不是或是给个蹩脚的理由,他都会相信。
“亦箪,我的确在用它来看你。我也的确什么都知道。”飘絮捂着胸口努力睁大眼睛,依稀记忆里他还是初见时那银色铠甲红色璎珞一脸骄傲的样子。
这样的男人,是自己三年来的保护神。
这样的男人,却一直和自己站在鸿沟的两岸。
“来人,把飘絮公主关起来。”亦箪扔了手里的雀儿,转身,留给飘絮一个决绝的背影。
“——嘉麟余孽,全部杀死。”
这一仗,嘉麟输的很彻底,三年里设的所有暗点都斩草除根,名动天下的飘絮公主成了阶下囚。
8.
飘絮被囚在一个木笼子里成了名副其实的困兽。
透过木栏的月光惨白的和她的面颊一样,唯有她的眼睛闪着光,似是还在期待着什么,怎么也不肯死心。只是走进来的人却让她彻彻底底的失望了。
“为什么每次看到你都会这么狼狈。”飘絮枕着黑漆的木看着渐渐走近的雪稔暗自叹息。
男人却不答话,漂亮的眉宇间隐藏的愁绪可见一斑,飘絮自认为和他还没有那么深的交情值得他特地来看她。
况且这里重兵把守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进来了。
“金铃铛,我可以放了你,”雪稔从袖子里取出几把钥匙,笼子的钥匙还有身上金环的钥匙,“这夜风大,你可以顺着风飞走。”
飘絮坐直了身子看向木笼外的人,避无可避的看到了他凌乱中划着剑痕的红衣,想来,进到这里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只是,来的人为何要是他。
“我不走。”
“为何?为了他?”男人的手扣入木栏中,言语中不再是往常戏谑的声调而是带着低沉的咆哮,“他不会放了你的,你呆在这里只能死!”
飘絮无所谓的笑,“是,我就要看他要让我如何死掉。”
外面的灯火明亮了起来,人语脚步声敲击着两人间的静默,雪稔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定会被人发现,于是飘絮埋了脑袋不看他,之后听到他重重的叹气声,“飘絮,你一定不知道,我也是爱着你的。”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哪里曾见一袭红衣隔着木栏对自己说爱,只有惨淡的月色撩人。
闫宇和嘉麟的战争还是无法避免,金堂谷成了两国交战的战场。
乌压压的大军分立山谷两端,只要军令一发就是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战,嘉麟是带着必死的信念来的,不计伤亡多少只望一雪前耻。飘絮看到她的哥哥铭宇骑在马上看着她睚眦欲裂的痛苦表情,三年后再重逢,他不应该对自己笑笑吗?
飘絮是被钉在闫宇的战旗上的,两只铁钉穿过手腕钉在猎猎飘起的“闫”字上。她想,这一刻她是最靠近自由的,可是为何会如此痛不欲生。
亦箪啊亦箪,他竟是要在两军交阵的时候当着铭宇的面射死她。
“铭宇,无论嘉麟退兵与否,她都必须成为闫宇的祭品,”亦箪搭上箭羽,金色的箭尖在烈日下闪着寒光,“作为背叛的代价。”
嘉麟的兵将们以戟划地看着闫宇战旗上的白衣女子,双手流淌而下的鲜血几近刺红了他们的眼,震天的呐喊与愤怒从积怨已久的胸中喷薄而出,从未爆发的豪情在一个弱女子的将死之时找到了突破口。
铭宇颤抖着身子看着久别的妹妹,而飘絮也在定定的看着他,用那样平静的眼神。最终,在所有将士的冲天气概下铭宇喉中的话变成了,“飘絮!哥哥对不起你!你为嘉麟做的所有人都会记得!你是嘉麟永远的公主!”
9.
女子却只是笑靥如花。
那自以为是的爱情终究是抵不过所谓的背叛,而曾经相依相靠的亲情也终究抵不过报仇雪恨的决心。
其实,三年来她从未用雀儿为嘉麟传递过什么消息,她因着父皇的宠爱根本不曾习字却如何用眼睛来看到什么消息,又如何把它们写成暗信寄出去,因为不识得字,所以在画天邙山的时候连笔也不会拿,因为不识得字,所以她真的不懂得吟诗作赋。
这样的她,即使用雀儿的眼又能做到什么?
只是自在见到亦箪的第一眼时,十三岁的她便已经爱上了那个骄傲英伟的男人。就是爱他,所以常常借着雀儿的眼来看他。
而铭宇,到底也不愿意为她做一次辩解,他要用她的死来鼓舞士气激发对闫宇最大的仇恨!
飘絮看着银色铠甲红色璎珞的男人,他手里的箭羽对着她不曾移动分毫,他,是真的想要杀了她。
十六年来对她最好的两个人,一个要她死,一个看她死。飘絮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在众人嘴里口口相传如何集天下女子之幸的传奇了,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的重下去,腕上的铁钉因为她的重量慢慢的划破她的血肉割裂她的骨头。
痛,也不痛。
在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竟然看到一骑白马从山谷深处疾驰而来,上面坐着的人穿着火红色的披风,像一簇火焰燃烧着一路荒凉。
雪稔从背后抽出一箭站在马上和亦箪同时射了出去,锋芒之下,闫宇的战旗从中折断,白衣的女子并没有如所有人想象一般飘忽而去,而是直直坠落下来。
这样高的谷,那样高的战旗,在那红衣男人飞身接住她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听得到骨骼断裂的声音。
“太子亦箪!你父皇已经在我手上,兵符我也拿到,青染十万大军已经压入闫宇国都!”
“嘉麟陛下,你嘉麟边境上必经的幽城已经被我青染拿下,就算你打赢了闫宇也回不了嘉麟!”
男人怀抱着女子如同抱着稀世的珍宝,他看不到闫宇和嘉麟指向他的剑戟,也感觉不到手臂的痛,他只关注怀里的人。
“我只要她,什么都不要,”雪稔用完好的另一只手臂环着飘絮翻身上马,眼眸里寒芒尽射,“作为交换,青染退兵!”
10.
来福客栈外细雨霏霏,一只素手拉了敞开的木窗,然后男子弹了弹袖上沾染的水珠复又坐回床榻上,紧紧的挨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
“后来呢,后来呢?嘉麟和闫宇就让他们俩走了吗?”女子的声音带着一股孩子气的好奇,她摸索住男人的衣袖就再也不放了。
男人轻笑一声,宠溺的眼神透出水来,“自是放了。”
“可为何现在青染的帝王却不叫雪稔?”
“因为相公给娘子讲的就是一个故事啊,”男人刮了刮女子娇小的鼻子,“本来就是假的。”
女子不甘心的推搡了一把身边人,虽然她知道他这个红遍大江南北的轶闻书生肚子里装了不少神魔鬼怪的故事,却意外的觉得今天这个故事格外的真实,于是仍旧不由自主的问了下去,鬼使神差一般,“那,飘絮不是爱着亦箪的么,她后来爱雪稔吗?”
男人单臂环上女子的肩爱怜的亲吻上她黯淡无光的眸子,他的娘子却是看不见的。
“娘子,你爱我吗?”
女子霎时羞红了整张脸,整个人顿觉局促不安起来,和他在一起这些年四处游历,虽然无法看见天下的美景,但是却很幸福,有了他就是有了眼睛,这不是爱是什么。女子倒头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嚷嚷着,“相公,你这个大傻瓜!”
男人倚在床头没有再说话,桌上的灯花忽明忽暗的跳动着,平凡的一如既往。
他的故事里没有告诉她的是,雪稔才是三年来为嘉麟暗中传递消息的人,雪稔才是十几年来步步为营就为了一举夺下两国的那只黄雀。
只是,雪稔并没有料到他的计划中会出现一个飘絮。
在闫宇的三年里,是雪稔在守护着飘絮,无论她受了什么委屈他总是用各种方式来告诉亦箪,却总是独自暗暗心疼,即使到最后唾手可得的一切,他也只换了一个她。
男人抚了抚毫无感觉的那只手臂,脑海里看到一袭烈焰红衣的男子打着白色骏马在山谷里冲向他一辈子的幸福。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