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咖

莫可菲

有时候，多一点的勇气，就能获得幸福。

1 怪咖周小蓓

人不中二枉少年。

周小蓓也不能免俗，回忆起来总是想要捂脸。那时候，看多了别人明媚忧伤的文字，就不免45度角对着校园里的凋花衰草作惘然状。

当她注意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跟大部分同学代表的所谓“地气”离开了很远很远。

那是一次班级演讲比赛，全班参与，抽到的上台发言，主旨是倡导青少年的积极向上正能量，前面的同学一个个的下了台，周小蓓听出了不少来自读者文摘之类的心灵鸡汤故事，例如主角在困顿的某天忽然遇上一个神奇的圣诞老爷爷，通过风马牛不相及的比喻说一段睿智的话，让主角幡然醒悟，回头是岸。

周小蓓也不幸被抽到，那阵子她对文字有一种饥饿，古龙亦舒，新概念新青年，名言警句抄了满满几大本，正愁没有用武之地，遇上这个实践机会，就凑了一篇神画风的文章，对着台下昏昏欲睡的老师和同学演讲。

周小蓓的演讲很有提神醒脑的作用，众人万万没料到这种制式文章还可以忽而婉转忽而犀利、忽而小清新忽而女汉子，以至于后面几个同学背稿子都有些结结巴巴。

于是周小蓓的存在感忽然就刷出来了。大家才发现她会不定期收到杂志社寄来的样刊，以及被语文老师点名，发表对经典课文的读后感，那时候大部分同学会提前预习，预习的不是课本而是老师用的教参，或者上网搜寻，类似《项链》这种文章，往往都能背出一套“神转折大波澜”为关键字的评述。

周小蓓不一样，她不喜欢束缚，宁愿自己想，也敢于大胆发言，例如上台发表读后感，她就说自己喜欢《飘》不喜欢《汤姆叔叔的小屋》，因为觉得前者至少鼓励女孩子的成长，后者根本就是战争檄文，如此诚实的态度，就连对她诸多容忍的语文老师也忍不住替她圆场，说文以载道，各有所长。

但周小蓓考不到第一，选择题做的苦不堪言，未必比天天睡觉玩游戏的同桌猜的更准，于是当不了学霸，沦为怪咖，同学帮她代收样刊，总是阴阳怪气的叫一声“大作家”。

周小蓓刚开始有些惶恐，后来也就淡定了，被人念又不会少块肉，何况别人都在花父母的钱，她却已经开始挣稿费，有什么不好。

2 另一个怪咖韩曦

那个年纪的孩子被“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洗脑，喜欢玩这种同类项合并游戏，于是另一个怪咖被捉了出来，韩曦是也。

据说他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一个教数学一个教物理，可想而知这样的理科学霸组合生下来的孩子会是何等的……

传的最神乎其神的一个段子，是说韩曦某天下了晚自习夜观星象，有同学开玩笑的问他明天会不会下雨，他就拉住该同学，真诚而遗憾的说，你看天蝎β、δ、π像不像甲烷分子式的三个氢原子，要是再有一个，凑成四面体就完美了。那位同学吓得屁滚尿流，从此对韩曦闻风远避三千里。

这个笑话传到周小蓓耳里的时候，她却觉得很有趣，她也有在研究天朝古代的星宿，井鬼柳星张翼轸，觉得那是有趣而值得琢磨的东西，至于别人一谈起星座就是双鱼多情天蝎腹黑什么的，却实在有些简单粗暴了。

她没有加入取笑韩曦的队伍中，隐隐有种同病相怜。

到了高二合到一个班，看见那个瘦高苍白的眼镜少年，周小蓓就忍不住脑补他凭栏望天的样子，但她并没有去跟他探讨，心想这只是韩曦种种怪咖事迹中的之一，并不一定被他放在心上吧。

3 怪咖瓦格纳

后来上英语课，因为重点班的传统是提前过四级，于是Miss黄补充了更多的阅读材料，学到一篇《The Monster》，按字面翻译叫怪物，褒义点叫怪才，时尚点叫怪咖。

是讲的理查德·瓦格纳，19世纪的德国作曲家，“这个人外貌很奇怪，头大身子小，皮肤敏感，难以相处，自负自恋……”，关于他的自恋，文章里用了很多的篇幅来佐证，Miss黄让同学们一个一个起来翻译接龙，和大家一样为了那些夸张的描述哈哈大笑，“……瓦格纳的感情像孩子一样，不舒服就伤心落泪，高兴起来就活蹦乱跳”。

Miss黄和同学边翻译边笑，浑然当成了搞笑节目，仿佛那个怪咖穿越时空，直接影响到了他们的生活，逼着他们在沙龙里听他的长篇大论和自恋的音乐。

笑声不绝于耳。大家仿佛难得在考试的重压下找到了可以喘气的机会，于是迫不及待的嘲笑这位已然作古的怪咖。

到了周小蓓，她没有笑，她站起来，不去管自己应该翻译的部分，而是直接跳到了文章的末尾，“——就算他有性格上的瑕疵又怎样？他跟别人不一样难道就是错？他是天才，没有时间做普通人，这很奇怪吗？”

周小蓓忽然的跳tone发言仿佛一个醒目的暂停哨，众人的笑声夏然而止。

沉默那么几秒之后，有人忍不住说，哟，大作家又开始藐视芸芸众生了？笑就笑了，还要讲资格？

后来周小蓓回想这一段，觉得当时其实并非所有人都是真心想笑，更多的是一种安全的从众心理——因为大家都笑了，我不笑我就out；又或者，对这种堪比牛顿煮怀表的行为，不管真假，先笑了再说。

后来周小蓓也觉得自己那通火气发的简直莫名其妙。不过是一篇阅读文章而已，何必认真呢，笑就笑了，还真是那句话。

当时中二的周小蓓却觉得感同身受，于是本能的还击。

Miss黄也后知后觉的尴尬起来，止住笑说，是的，周小蓓同学理解的很正确，这篇文章的主旨是这样，天才不走寻常路，也是无可厚非，旁人嘲笑倒是显得刻薄了。

4 怪咖接近怪咖

瓦格纳事件一出，周小蓓怪咖指数加三级，甚至有人问她是不是琴童，从小练习，把瓦格纳视为心中偶像，才会忍不住为他说话。

惭愧，周小蓓哪里学过钢琴，连五线谱都认得艰难。这节英文课之前也从没听说过瓦格纳这个名字。

尽管她否认，却被传成瓦格纳的脑残粉，于是变得更加奇怪，瓦格纳谁啊？你好歹粉个贝多芬莫扎特吧，也勉强算是脍炙人口的主流。

韩曦却对她另眼相看。

如果那次考试周小蓓的作文没有被当范文念，他会特意来借试卷。

韩曦第一次开口的时候，周小蓓吓的手忙脚乱，问了几遍才确认他真的要借卷子，惶恐的双手递给他，发现自己因为时间不够而字迹潦草，无地自容。

“不羁的羁，好像写错了。”还卷子的时候，韩曦说。

周小蓓的脸一红，在考场写到这个字的时候，她脑子一片空白，用了N种排列组合，也凑不出顺眼的成果，只能胡乱描了一个交上去。

但周小蓓还是淡定的说，“瑕不掩瑜。”

老师都没扣她分，立意好就最好啦，管它“放荡不羁”的“羁”，“一语成谶”的“谶”，包括韩曦的“曦”有没有写对——话说这些字居然没有被简化掉，依然孜孜不倦的折磨着一代又一代学生，才是真正不可思议。

当然，要到很久以后，周小蓓才知道韩曦同学并非好为人师，只是找一个搭话的借口而已。

5 怪咖一个就够了

尽管韩曦和周小蓓虽然不是大家最关注的那种焦点帅哥美女，但这些小互动还是渐渐落了人眼，班上同学隐隐然有帮他们“送做堆”的苗头。比如老师念周小蓓的作文时，同学们反而纷纷扭头冲韩曦起哄，弄得老师都莫名其妙，完全搞不懂这群孩子的逻辑。

周小蓓不会告诉别人，她家里那个日记本的主角正是这位绯闻男友——

韩曦同学今天又找我借卷子了。

韩曦同学拿一个他肯定知道的语法问题来“请教”我，我在他的目光中涨红了脸，不知如何自处。

韩曦同学其实清秀修长，好像冲破了怪咖的束缚，有被别的女生注意到，比如他左后方的钟婷婷。

……

当然不敢用真名，尽管她小心的锁住日记本，甚至锁上抽屉，但还是觉得父母会好奇的翻看，于是干脆设计了一整套代号，韩曦的代号不是hx，而是大写的K。

并没有什么特定联系，她单纯喜欢这个字母，看着就舒服，可以想象一个高个子很慵懒闲适的在那儿支着大长腿，又带着一种随时会动起来的迷人气质。

亲爱的K——她有时会这样开头。

这都是别人不知道的事。

但在学校里，周小蓓万万不敢将自己这点小心思暴露分毫。跟韩曦的对话永远中规中矩，仿佛回答老师的提问，就事论事，不延伸，不打趣。

虽然其实所谓的早恋已经不是洪水猛兽，也不至于让老师家长谈之色变。

奇怪，她可以接受自己是怪咖，却不能接受和另一个怪咖真的走近。

6 下楼的姿势

高中最后一届运动会，韩曦和另外一个男生报名了男子长跑项目。有人嘀咕，体育课都不怎么上了，这么大的运动量能扛下来吗？

周小蓓在楼梯拐角处遇到韩曦，后者很自然的说，到时记得给我加油，说完就用那双长腿轻松的跨下楼梯，仿佛踩着一块滑板。

那种姿势让女孩子们相当羡慕，也想要学习，但发现怎么都不行，还真得是身高腿长的男生才能做到那份潇洒。

周小蓓心想，回去会把这一幕写满800字。他下楼梯的姿势实在是太好看了。

回到教室听女生们兴奋的讨论，周小蓓一阵惊讶。

原来校运会的看点不是友谊第一或比赛第二，而在于借机表白。

到时候主席台的话筒会让出来，同学可以自由上去发表对选手的加油鼓劲，本来是传递同学友情的桥梁，后来不知从那一届起，就变成了表白专用。

周小蓓心想，韩曦知道这个传统吗？

这时另外一个报名长跑的男生张扬唤她，“周小蓓，你的文笔别浪费，给我加油。”

说完还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朝她眨了几下。

女生们一阵喧哗。张扬毕竟是大多数女孩子盖章的，所谓公认帅哥，成绩样貌为人处事，一切外在条件均符合主流价值观，关键是不怪。

也没喧哗太久，因为张扬不只拜托了她，还拜托了另外两位“不要浪费文笔”的女生。

这种万人迷，就算他不主动开口，也有很多人自告奋勇的。

结果那天回到家，周小蓓的800字并没有写。

7 尴尬的运动会

周小蓓其实觉得韩曦不是那么怪咖。

或者说，他是怪咖，也掩盖不了他帅哥的本质。

他上了运动场，眼镜摘掉，绑上号码布，刘海随风飘扬，小腿肌肉结实有力，周小蓓自然是一直注视着他，就连张扬的死忠粉也忍不住分出心来。

想不到看着瘦削的韩曦跑起来并不输人。到了5000米的后1/3，别人摔的摔，弃权的弃权，他却依然和张扬保持着领头羊的位置。

前面两个女生都去主席台加油了，她们特意把周小蓓当做重头戏，到了最后几圈，周小蓓终于被推上主席台。

那时韩曦和张扬把身后的对手甩出了一大截，同时在准备最后的冲刺。

周小蓓精心准备的词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她只能干巴巴的重复上一个同学的陈词滥调，最后——

“加油，张扬。”

与此同时，背着9号的选手忽然顿了一下，原本跟他如影随形的男生迅速超越了他。

周小蓓失魂落魄的走下主席台，茫然的跟着大部队移向终点线。

张扬首先冲过终点，双腿一软，立刻被一群女生围住。

紧接着韩曦也冲到了终点，很可惜，以微小的差距屈居第二。

周小蓓手中原本有矿泉水，这个时候应该要递出去的。但，张扬那边已经有很多人送水，不差她这瓶。

韩曦在她前方不远处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平复着心跳。

周小蓓默默的、鬼使神差的将那瓶矿泉水藏到身后。

无形的尴尬仿佛冻结了空气，好在万人迷张扬吸引了大部分的注意力。

这时有个女生跑过来，红着脸把矿泉水和毛巾塞给韩曦。

周小蓓惊呆了。

那个女生，怎么说呢，就是那种很默默的，无论成绩还是长相——她自己至少有话题度，还有所谓的文笔，但那个女生真的什么都没有，叫钟婷婷，名字都很普通。座位在韩曦后面，会拿习题问他。小蓓偶尔注意到，在日记里提过一下。

但她做了周小蓓不敢做的事。

仿佛大过天、但其实是很小很小的事。

韩曦也有些惊讶，显然他对这个后排女生的印象并不比别人更深。

钟婷婷仿佛也被自己吓到，赶紧要走，却被韩曦叫住，说了什么，周小蓓没听到，只见钟婷婷红着脸又走回来，帮他把瓶盖拧开。

也许是韩曦跑5000米太累，没有力气去拧开瓶盖了。

然后，仿佛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鼓励，她不急着离开了，红着脸对他笑，好像说着恭喜。

周小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走远，她陪他去领奖。

周小蓓拿出那瓶被自己藏到身后的矿泉水，发现自己已经把它捂热了。

真可笑，她可以为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瓦格纳站起来单挑全班，却没有办法……

8 高考

说起来都是很小的事，后来高考临近，大家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做很多很多的题，比拼名次，讨论志愿，语文老师不会再点周小蓓起来说读后感，化学老师也不会给他们演示那些五颜六色的奇妙实验了。

至于她曾经在意的那个少年一头短发在风中飘扬，长腿结实有力向前奔跑的样子，更加只是存在于回忆中。

韩曦和钟婷婷仿佛真的走很近，但这时同学们的八卦也很少了——开玩笑，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呢，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关心别人。

周小蓓没有时间再去写日记，甚至用胶带纸把日记本里三层外三层的裹起来，包成了一只厚厚的茧，仿佛是在封印心中的魔兽。

后来她无惊无险的上了第一志愿，张扬好像是直接出国的样子，暑假里开不完的聚会，连她也一并受邀，其他女生仿佛忘记她的怪咖事迹，也许因为那次加油，他们把她算成了同一国的，态度改良很多。

就连韩曦和钟婷婷，也没有被若有似无的暧昧拖垮成绩，甚至还考到了同一所大学。

那个学校其实才是周小蓓心中真正的第一志愿，大概是某次无意中听到他们在讨论，于是她忍不住换掉了。

9 怪咖你还好吗

周小蓓一直以为自己成功的忘记了这些小事，直到3年后在电影院看到那部风靡全球的《冰雪奇缘》，当然，她只是因为学校发的电影票快要到期，才不得不随大流的选了这部迪斯尼动画。

她没有后悔，也不觉得那是快餐。当艾尔莎在山顶上不再束手束脚、为别人非议的目光所困，而是尽情挥洒、波澜壮阔的建造出一座冰雪宫殿的时候，她和电影院的观众一样为那瑰丽雄奇的3D特效而震惊。

当然，让她震惊的不只是技术。矫情的说，她跟很多人一样，也在那个怪咖女王身上看到了自己。

因为跟别人不一样，所以被另眼相看，甚至孤立；而那个不一样其实只是不一样，甚至不一定是错误。

回想起来，她当时冲动的捍卫瓦格纳，何尝不是捍卫自己。

只是她到底没有更多的勇气，可以同样的面对课本之外，真实的另一个怪咖。

而有时候，多一点的勇气，就能获得幸福。

拧瓶盖什么的，她也会啊。

观影回来，周小蓓写了一篇很长的影评，发在自己的QQ空间，当然，关键情节和人物都用春秋笔法模糊了。她知道自己防卫心重，谨慎过头，谁又有那么多闲心关注别人呢。

想不到几天之后有了游客。

是她日记本里面代号为K的那一位。哦感谢企鹅的同学群，让他们不至于从此断绝消息。

顺着他的链接，周小蓓忐忑的点开他的空间。

原来钟婷婷跟他只是纯洁的同学友情，那些所谓的暧昧只是周小蓓脑内加工的结果，考到同一学校，也刚好因为那个学校是大部分人共同的志愿。

K先生也喜欢艾尔莎，因为她矛盾而真实的性格，因为她的改变、愿意面对自我，不被那些负能量困扰。

周小蓓在一番大彻大悟之后，摸到了K先生的节奏，于是猜到了他真正的原谅和暗示。

她心想，接纳自己并不够，还要能接纳同类，这才是合格的怪咖。

组织了很久的语言，她都删掉，最后在K先生的日志下面留了一句话，一点也不文艺，一点也不清新。

——等《冰雪奇缘2》出来，我们一起去看吧。

几秒之后，K先生回复，同样不文艺不清新。

——好。

10 像孩子一样

一年过去，续集还没出来，但周小蓓和韩曦已经大学毕业，在同一个城市工作。

还有更重要的，他们渐渐走到了一起。

他们爱玩一款冰雪奇缘同名的消除手游，遇到很难通过的关卡，都愿意选择艾尔莎的专属道具“冰雪粉碎”，只要轻轻一按，同色的冰晶全部被消除，就像是粉碎了那些曾经困扰她的“别人的目光”。

还好，如今的周小蓓，已经用才华和勤恳，打造了自己在三次元的“冰雪粉碎”，不再像中学时期那么困扰。

韩曦的优异从他上大学之后就骤然爆发出来，毕业后短短时间，已经成为公司里让人称道的后起之秀。他写她看不懂的代码，忙起来全世界飞，跟金发碧眼的老外同事开电视会议。

怪咖都是天才呢，周小蓓心想。

最可贵的是，怪咖即使是天才、即使后来成了精英，也还保留着作为怪咖的天真，比如会记得给作为游戏好友的她送行动点，也会抽出时间陪她看冰雪奇缘的新短片。

看到久违的艾尔莎一个喷嚏打出一堆小雪人，两人在沙发上笑的像孩子。

像那些曾经困惑迷失，却勇敢坚持，终于找到了幸福的孩子。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