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夜舞
2016-12-27寒郁
寒郁
她的眼里映射着窗外的灯火,在他身下,一跳一跳的,然后慢慢定住,“今儿咋啦,”她说,“累了?要不歇会儿再来?”她说着,甚至拍了拍他的背。他的背很干,是被岁月压榨后那种水分流失的干涩。但是他闷声不说,翻到她身上,摸摸索索地又试了一次,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劲儿。“你把我弄疼了!”她叫,“发神经呀,对我这么凶?”她收紧双腿,有点疲惫,收纸皮破烂的老黑刚光顾了她,老黑有点抠门,花的每一分钱都不想亏了,所以弄了很久,她有点累。但是她没跟他提老黑来过,她怕他嫌恶老黑。他掰开她收住的腿,力气不是很大,但很执拗,他是有点认死理儿,她知道。所以没等到他熟稔地挠她腋窝,就妥协了,摊开身子,像一张破旧的地图,任他小岗平阜地去找路。毕竟,她是他花了四十块钱的身体。他翻检了一番,仍然徒劳。其间,她是帮了他的,也没有用。她笑了,笑得很不合时宜,简直管不住自己,也不知道要笑什么。他却负气,回敬她,“松了,旷荡,进去就跟划桨一样,没意思……”没说完,她就卸货一样把他从身上扇下来,“老帮子,滚!”
他没滚。他笑,笑得很坏,也很默契,翻过身,躺在床上看着黑污污的天花板出神,一张心不在焉的脸缭绕于烟雾后面。她拔过来烟,也抽了几口,“都收拾完啦?”她问。他没吭,从她手上接过烟接着抽。她刚想再夺回来,伸出手,摸摸,却探到他脸上的零碎的潮湿。她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眼里咋尿啦?”她的心钝钝地,疼了一下,麻麻地。这种疼真好,如红花。她的心好久好久没有起过波澜了,更不用说这样柔软而温暖的疼痛了。生活把人糟践得早没感觉了,她只负责叉开腿躺在那儿,垃圾、污水、咬噬,都来吧,无所谓了,都来好了。她探起身子,抱着他的头搁在乳房上,乳房没有他说的“塌方了”那么严重,当然已很垂了,低眉顺眼的,但因为规模较大,所以品相尚可观摩。此刻,她就这样,把他的头使劲往乳房中间的凹槽摁着,“你个狗日的啊,还说走真就走了……”她的眼里也起了一层雾,掐着他,又恨又妩媚。他呢,丢了烟,忽然一扭头咬住她,很用劲。她“哎哟”尖叫了一声,叫声很华丽,像是上好的布匹撕裂了。“疼!”她说,“我又不是你娘,哎呀,还咬,你个龟儿子,疼哟……”他们闹,闹也就是一会儿,孩子气,即兴的,一会儿。“唉。”她叹一口气,“哧啦”,他又点一支烟。她胸口被他咬过的地方,坚持着它的疼,就像窗台上的那一盆半死不活的虞美人,坚持着它的红。
她打他,揪他灰白而粗糙的短发,“你个无赖,还欠我两回的钱没给呢,说走就走了。”她说。但她那意思,并没有追究钱的事儿。“好了吧,”男人说,“老子给你扛过几回煤气?给你修过几次电灯?你还说呢!”显然他领会错了她的意思,她说,“怎么说你都是一抠门,抠脚吮手指头的货!”男人把烟撤离嘴唇,针锋相对,“你不抠?明明心里对老子有意思,却没一次不收老子钱的,免费一次能死?”“哎,你说清楚,谁对你有意思,又老又瘦的,喂狗狗都嫌硌牙!”“对老子没意思你做饭给我吃干啥……”“老娘是看你天天吃快餐可怜,别的我也给他做饭呢,你忒自作多情了吧……”“行了吧,别不好意思,承认了又不丢人,没啥……”他笑,薄薄的嘴唇笑得也很轻佻,然而,这轻佻是珍重的。她扇了他一巴掌,也笑,“美得你,老娘是公用的,对你好?——美死你!”
她手脚麻利地穿上了衣裳,把电扇拧开,破旧的电扇摇摇摆摆转了起来,他避开,因为在电扇下抽烟最煞风景,烟气都被吹散不见。“上午我包了饺子,喊你你不来,还剩这几个,老娘吃剩下的,喏,爱吃不吃!”盘子里明明还有很多,他捏起一个,眯起眼睛,放在嘴里,咀嚼了两下,“咸了。”她作势撤走盘子,他护住,嘿嘿笑。
她倚住柜子,看他吃,看着看着脸上的神情就悠远了,眼里浮现出一缕梦幻般的柔和。有一瞬间,她想,有个男人也好,踏踏实实的,看着他在屋里,心里就不那么空。但她很快就自嘲地笑笑,对自己哼了一声,她仰着头,喃喃地说,“你楼里之前住着的那个写书的小李,说得挺准的,他说我‘五行纳音里,你是炉中火命人,一生多有艰辛,可不是……”
男人正往嘴里大动作地填塞饺子,所以出声含混着,说:“你听那小子胡咧咧,他要有那本事,真能看准喽他还会租我那破屋住着,整天窝在出租屋里写什么劳什子小说,也没见他搞出名堂……”“那也比你强,人家至少识文断字,你呢,除了会记个账,名字能写全乎不?”“好像你能似的!”“噫,狗眼看人低,小瞧你姑奶奶了喽,上回小李给我本他的杂志,写那个酒店女孩的,看得我吧嗒吧嗒掉眼泪哭噢!”他吃完了,不置可否地笑笑,笑了一半,无以为继,露出凄凉的底子,“老婆子,以后没人给你拌嘴喽,老子打道回府不回来啦!”
他是二房东,这个城市相对分散,高楼和星级酒店转几个街巷,可能后面就是一圈低矮拥挤的民房,五行八作的人杂居在那里,所以他这样的二房东很多。他承包的那一栋被房主收回租给一家肠粉公司做员工宿舍了,所以,他无房转租,再加上高血压又严重了,“兴许哪一会儿一抬头眼前一黑,就毙了,死倒不怕,可没人埋我呀,还是死在家里比较踏实。”他就收拾收拾要回老家了。
她的心又被谁敲了一下,在疼上又开了一朵花,但她嘴仍不输他,“爱回不回,老娘男人多得是,又不差你一个俩的,赶快回吧!”她弯着身子收拾他吃空的盘子。他忽然直起身莽撞地抱住她,掐住她的肩膀,嘴里不依不饶地说着,“我叫你男人多得是,我叫你不差一个俩的,我弄死你!”她尖叫着,“是啊,就是不缺你这歪瓜裂枣的货,有本事你来啊!”很挑衅,也很浪。仿佛是带着所有的恨和爱,男人扑了过来。带着一身汗味,她便被他孟浪地打开了,他瘦硬的身子死死扳住她的腰,撩开睡衣……像是协奏曲里被注入了最关键的一个高音,她无比恣意地尖叫了一声,这叫声像某种耀眼的瓷器,带着彩虹一样的弧度绽开在半空中,最后落在地面,明亮而性感的碎裂开来……她反过来凶狠地抱住他,她把指甲嵌进他瘠薄的肩膀上,抠着他,和他一起在绝望中坠落,又被巨大的浮力弹起,一起飞升,直至锐利而痛快的叫声破碎一片……盘子从桌上落在地下,碎得一地荼蘼……
“刚一开始的时候,通常与客人交易时我都会不由得加紧双腿。我害怕,本能地抗拒。毕竟,那是我的身体。可是,我却给你打开了,你会懂吗?”她的胳膊上纹着她的名字,她说,这是惟一能陪伴她到死的东西。
烟雾弥漫开来,交织着温暖、心酸和廉价的香艳。外面路灯昏黄的光蹲在窗户上,乍一看,好像月光,那么安详,映着窗,也洒在他们的脸上,好像看到了幸福的模样。她拨开自己的头发,“你看我又有白头发了吗?”她问他。
“又长了,再过几年就全白喽。”
“那也挺好的,老了就好了。”她说。
其实她也不过就四十多一点。但是,就是这样,岁月流走了,却留下了沉渣,眼角的鱼尾纹几代同堂的兴旺之状;眼袋肿胀;嘴唇发暗,劣质的口红涂抹出来,如同一场火灾。
“你也不定非要干这个啊,这个毁身子。”
“那我能干哪个,一个老女人,还想多挣一点,也就干这个了,你又不包我不是?”
“我得包得起呐!”
“看你吓的,说句骗骗耳朵的话都不会呀,让我开心一下。”
“好,我包你!——别的男人谁都不许碰,你个老娘们属于我!”
“你还怪霸道。”
“不好啊?”
“好啊。好。”
她向他展露了一个很小、很矜持的微笑,让他觉得特别温暖。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爬起来,从裤兜里摸索了半天,扯出一串颜色暗黄的手链,乍一看也看不出是真玉还是仿制品,他嘿嘿一笑,“给你,小玩意儿,留个念想。”她接过来,惊喜而又怀疑的模样,“不会是假的吧?”然而却欢实地戴在了手腕上,还举着胳膊左看右看,再看也不过是一二十块钱的地摊货。她知道的,但是她仍然那样开心,“难为你了,老何,还有这份心。”老何噘噘嘴,“嘿,咱不是那没有良心的人。”她孟浪地在他老脸上亲了两下,发出湿润空洞的水声。她眼神流波,手指春蛇一样在他身上游走着,撩一撩头发,露出职业的小小魅惑,“再来一回吧。”她发出邀请。“咋啦,你还没够?”这话说得很煞风景,挨了一巴掌,他才坦承,“我不行了,老啦!”“老死算了,去你妈的!”她生了气,露出脾气的质地。“嘿嘿,我是怕你收我两回钱呐!”“滚!爱弄不弄!”“这么说是买一送一,有这好事?”老何笑眯眯的,看着她的身子,满眼的丰收却不着急的样子,甚至都很慈祥了,但终于还是说出了真心话,“不行了,明天还要赶火车呢!”
她把身子转过去,对着墙,留给他一个宽阔而寂寥的后背。
“生气了?”他试探地推推,“嘿,这生啥气,好啦,我摸摸就算弄了,给你两回的钱,不让你吃亏,行了吧?”
“我就多图你一回的钱?”她转过脸,“你看我多贱!”
他自知失言,说:“嗐,越说越弄不清了。我问你,刚才老黑是不是来过了,这狗日的!”
“我身上又没专写着你的名,人家不能来?谁来我是谁的!”
“你也不嫌他恶心,他收个垃圾一星期都不洗一回澡,那个熊样儿看着就倒胃口,你也怪好的承受力!”
“我不也是收垃圾的,只要给钱。”
“你个老娘们儿就爱给老子抬杠,”他说,“抬吧,也抬不几次了。”他给她磕出一支烟,“我看以后谁陪你拌嘴去!”
“和我相好的又不是只有你,嘁……”她的嘴被他亲住,弄了一嘴的烟臭,“呸,老不正经的!”
他哈哈笑了,报了仇似的。过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说,人活在这世上,吃穿度用,生老病死,苦情着哩,为啥还都这么勾心斗角、兴兴头头的?”他是有感慨的,他的合同没到期房主就不算数了,那家工厂租金给得比他多。
“那还能咋?”她说,“你来这世上了,挣着爬着,不还得活嘛,难不成还能拐回去?——回不去啊!”
他说:“嗯。”唉了一声。“咱都是小蚂蚁,寻口吃的都搭上一辈子了。”他说,“可也奇怪,是不是,吃饱了,就又想找个能说说话的,人老了,就是个这,差个说话的,都五十三了,到哪里都快招人嫌了……”
“你少抽点烟,兴许还不那么显老。”
“管它呢,爱老老去!你说我还能抓住点什么,可不就这点儿烟嘛!”
“倒也是。”她说。
“我老婆那么早死了,一个小子心早野了,一会儿说在北京一会儿说在上海,跟着人家道上的瞎混,飞得没有影儿,老子挣点钱,我看透了,肯定到最后还不够他败坏的呢。”
“也不一定,兴许将来给你带一大胖孙子回来孝敬你呢!”
“算啦,没那命。”他站起来,“我下去弄点小酒,你陪老哥喝喝。”老何说着下去了,走到门前又折回身问,“今黑没有别的客人了吧?”
她把枕头掷向他,“我有那么畅销吗?”笑了,“多买点,我也好些日子没喝酒啦!”
老何就下楼去了。夜正深,然而路上人来人往,仍然喧嚣,在南方的城市都是这样,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老何想,回到老家七八点钟就睡觉,不知道自己还能过习惯不呢。买了点熟食和酒,回去的路上老何忽然想很感慨地骂一句,他妈的,都道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两年却多亏这个老娘们儿陪老子解闷呢,真是这世上的情缘深浅难定。老何走了一段,想再给她买件什么东西,那个手链太寒酸了,其实也不是他买的,收拾屋子的时候一个房客落下——她就高兴成那个样子。傻女人!他伤怀而又慰藉地叹一口气,走到街角的一家内衣店,想给她买件睡衣,她的那个都邹巴巴的了,还有几个烟烧的破洞,她还穿着。他转了一圈,却恨恨地骂了一句,都他妈这么贵啊,看上眼的都要一百多,真是的,怎么敢要?——一百多都够他回家的路费了,狠了几次心,咬了咬牙还是没买,贵了点,再说他买的衣裳,穿她身上,他走了,还不知被谁给一夜一夜地脱下来呢。算了,他心说,跟她也不过是熟识一点的皮肉客罢了。这样想,他心里悲哀而又好受了一些。
说到底,他们都是卑微的自顾不暇的蚂蚁。他们习惯了被生活碾压,却忘了怎么去爱和施舍。
老何买肠粉的时候给她多加了两个蛋,心里也就坦然了,让她吃饱。
进了门,老何忽然惊住了。他甫一把门阖上,就看到她在屋里背着他,对着镜子化妆。老何在一旁看她,他从未见过女人这样化妆,更未见过一个女的在这样烂糟糟的屋子里化妆,他忽然觉得她也很美,梳头发、擦粉、描眉,那种女人家常的温暖属性,让他忽然心生感动。亲嘴楼外面的吵嚷、小孩啼哭、吵闹声关在门外,世界在狭小的屋子之内,忽然别有洞天。他在一旁看得有些入神。
老何看着那个被灯光照得昏黄的墙面,映着她孤独的身影,她的影子在墙上摇摇曳曳的,寂寥而妩媚。外面粗劣的霓虹灯光穿透过玻璃窗,把玻璃变成了水晶,水晶的光芒折射到她的脸上。
她转过身,问他:“好看不?”
她的脸上似乎蒙着一层水雾,影影绰绰的,而在迷雾后面,眼睛亮亮的,像星辰的精光。老何有些失神,盯住看,眨了眨眼,雾退去了,剩下她已不年轻的脸,她的脸轮廓柔软,带着一种柔和的光彩,红晕晕的,很家常的那种好看。老何咽了咽喉结,样子很傻。她笑了。站起来,把桌上的手机打开,划拉一会儿,放出一个DJ曲子,她说,“我给你跳个舞看哈,我跟着人家电视上学的,你看看好看不。”
音乐在响,粤语,他来这里几年了还是听不懂。可她懂,还跟着抑扬顿挫地唱:
……你我在等天亮
或在沉默酝酿
以嘴唇揭开
讲不了的遐想
你我或者一样
日夜寻觅对象
却朝夕妄想 来日方长
意乱情迷极易流逝
难耐这夜春光浪费
难道你可遮掩着身体
来分享一切
愈是期待愈是美丽
来让这夜春光代替
难道要等青春全枯萎
难道要等一千零一世
才互相安慰……
跟着曲子,她扭动着胯,晃动着胳膊、腿,一身的赘肉也参与进来,头发散落。她的身体如站立的河水,有一种流动性,被灯光斜抻出一道长长的阴影,在一段的间隙里,她说:“我年轻时可喜欢跳舞啦,那时候刚时兴伦巴恰恰,哎呀,给你这土老帽说你也不懂,来呀,你也跟着扭扭啊,我一不开心的时候就自己在屋子里扭几步,来呀……”
他干涩地笑笑,摆摆手,“来不了,来不了。”他把加了几个蛋的夜宵打开,“你来吃吧,这家的挺好吃的。”他说。
她还在那里跳,跳得寂寥而美好。好像音乐不停,她就可以一直跳下去,一直跳下去,直到天荒地老。她跳着,还冲他浪浪地摆摆手,使出解数魅惑他,看他在那里吞咽着喉结的傻样子,她很欢乐地笑。
他终于受不住,忽然冲上去,低垂在她的腹部,突然而至一阵亢奋的幸福。小心把鼻子凑上去,他闻到一种风尘而清香的气味。他动情地说:“别做这一行了,跟我回去吧,我养你……”
她笑了。笑得很凄凉,很破碎,也很美。她说:“别闹了,吃夜宵吧。”末了,她又说,“预报的明天有雷阵雨呢,我这有伞,待会儿走的时候,你记得带上。”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