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家属、自己:你的生命终点谁作主
2016-12-27
医生、家属、自己:你的生命终点谁作主
活得有质量,死得有尊严,不该是一种奢望。生命的终点,自己作主、医生主导还是家属决定?在现实中,这三种情况往往以人们难以预料的方式掺杂在一起。这也是一个没有人能回避的问题。
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离开
“医生,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这是老张住进肿瘤医院后对成文武主任反复说的一句话。老张退休前是一位外科医生,为病人做了大半辈子的手术,到了晚年,他也成为了病人。
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病情:肠癌晚期,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他的肺与骨骼。他深知肿瘤晚期意味着什么,他曾亲眼目睹过许多被癌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晚期病人。他不奢望奇迹发生,比起死亡,更令他恐惧的是被疼痛长时间地折磨。
老张对成文武说,自己唯一的要求就是减轻痛苦,保持最后的尊严。成文武答应,一定会尽全力满足他的要求。几个月后,老张平静地离去了。家人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老张在纸上写了一段对医生感谢的话,感谢他们在生命最后的路上为他减轻了疼痛。看到这段话,老张的太太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告诉成文武,虽然自己也是医生,但她一度对丈夫的选择很不理解,她曾劝说丈夫再化疗看看,或者试试别的方法,说不定还有希望再“搏一搏”,然而丈夫很固执,不愿一家人再为他“折腾”。看到老张最后的那段遗言,她突然释然了。
老张做出这样的决定究竟经历过多少彷徨与挣扎,没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他对生命最后的慎重思考。在肿瘤医院综合治疗科从事姑息治疗十余年的成文武,送走过许许多多病人,面对生命的终点,每个人、每个家庭的选择都不尽相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离开。
有调查显示,几乎没有人问过那些躺在床上的病人,他们是否真的愿意为了延长生命而牺牲最后的生命质量,他们的意愿大多被忽视。
每一个决定的背后,都是现实与亲情的撞击
有时候,不放弃是因为割不断亲情。成文武和他的同事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话:“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只要有办法抢救总要抢救,多拖一天是一天。”
有时候,明知病人仅靠机器维持生命,其实非常痛苦,但家属还是坚持不愿意放弃,这背后也交织着一些现实的因素:“孙子还在国外没有赶回来,总要让老人看上最后一眼。”“父亲的退休工资很高,医疗费用又能报销,能拖一天就多一天的收入啊!”……
有时候,不放弃是因为割不断亲情。“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只要有办法抢救总要抢救,多拖一天是一天。”
在我国的传统观念中,死亡始终是一个被回避的话题。基于我国的国情和医疗现状,到了弥留之际要不要采用插管等方式进行抢救的选择,并没有被落在纸面上让患者用书面的方式勾选。事实上,家属代替病人做选择的情况很常见。
对此,有一些学者及社会工作者认为,家属没有权力来代替病人做治疗的决定。当病人自己没有意识或者能力做决定的时候,应该有一整套制度来保证病人事先被告知会发生什么情况,可以提前做决定。
近几年来,有关提倡“尊严死”并鼓励病人在生前写下“预嘱”的呼声一直不断。然而由于传统观念和在实际执行中所遇到的难度等种种原因,生前预嘱并没有成为一种普遍的方式。
直面死亡,是为了更好地面对生命
朱剑峰副教授认为,生前预嘱的出现显示了人们对死亡意义的渴求、对死亡质量的要求比过去高了。但无论是个人做决定还是家属做决定,前提都必须对死亡或者说对生命有一定的思考,而并非一味的恐惧或回避。
但事实上,对死亡这一问题的回避与恐惧依旧是一种主流情绪。而从年龄层面来看,与中年人相比,老年人对死亡的态度显得更为回避。从某种意义上说,对死亡的回避恰恰是对生命的回避,而思考死亡有时也是思考生命。
成文武主任的母亲今年80岁,她患高血压几十年了,高压常年在230mmHg左右。从医学角度来说,这么高的血压随时随地都会出现意外,严重的会休克,甚至是心跳停止。事实上意外也已经发生过多次,每一次都是有惊无险。有一段时间,母亲经常闹情绪,坚决不肯吃药,“你们就让我去死吧,不要管我。”无论家人怎么相劝,母亲就是不肯吃药。
成文武急了:“妈,你要自我放弃我们也不拦着,但你真的考虑好了吗?你血压这么高,如果不治疗,万一中风引起瘫痪,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你就只能在床上熬着,且不说我们照顾你要付出多大的精力,你也要考虑自己的生活质量会有多差!”
母亲知道,儿子的话并不是恐吓与威胁。成文武的外婆曾经因为蛛网膜下腔出血入院抢救,情况非常危急。最终,外婆从死亡的边缘被拉了回来,但严重的脑出血使她成为了半个植物人,几乎没有意识,很难与人交流。出院后,轮流照顾外婆成了全家人生活中最沉重的一部分。坚持了一年多,几乎没有生活质量的外婆去世了。
自从那次与母亲开诚布公地谈论了那个不怎么吉利的沉重话题后,成文武发现,母亲开始认真吃药了,她再也不轻言那些放弃生命的话。成文武“当一个人认识死亡,才会反而更珍惜生命,更好地生活”。
医生的反思:技术决定生死也是一种迷信
调查显示,大多数人更愿意选择温暖的家作为最后的归宿。但事实上,现代医疗的社会化已经让更多的人不得不在医院走完人生。不可否认,医生在人们的生死关头扮演着另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他们在用自己所学的医学知识救死扶伤的同时,也不可回避有关生命与死亡的思考——是遵循技术理性的一丝不苟,还是给予更多的人文关怀、尊重临终病人自己的意见?
在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胰腺外科,每天都会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前来求诊,面对“癌中之王”胰腺癌,生死的选择每天都在上演。一位外地来的病人几乎就要跪在虞先濬教授的面前,他体内巨大的肿瘤让他被许多医生婉拒。虞先濬认为,手术虽有风险,但为了这个绝望的病人一定要试一试。经过数个小时的手术,虞先濬成功摘除了病人体内的肿瘤。出院时,病人全家万分感激,医生也充满了自豪感,他觉得自己挑战了别人做不了的手术。
此时,另一位医生告诉虞先濬的情况,让他陷入了沉思:为了做这个手术,病人卖掉了老家唯一的房子,妻子为了照顾他,无法继续工作,一家人回老家后只能租住最便宜的房子,而他们的孩子还在城里上学。更沉重的是,手术后病人的生命究竟能维持多久也是未知。
如今回想当时“勇攀医学高峰”的经历,虞先濬的内心不再只是喜悦,反而多了一份沉重。面对那些即将进入医院工作的年轻医学生时,虞先濬这样说道:一个优秀的医生,技术是最重要的武器,但当医生的时间越久,就会发现技术不是医学的全部,有时候更难的是“权衡”,是如何照顾方方面面的利益,既要尊重病人的意愿,也不给病人造成过多的痛苦,还要适当为他的家属多考虑。
有报道指出:随着中国人口老龄化,包括肿瘤疾病在内的慢性疾病患者数量日益增长,如何让人们有尊严地死去将是一项长期艰难的课题。这个艰难的课题,不仅仅是医生的课题,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课题。活得有质量,死得有尊严,不该是一种奢望。
(《解放日报》2016.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