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曹榆梅

母亲

●曹榆梅

都说女儿和母亲是前世的仇人,这句话用在我和母亲身上是最贴切不过了!我和母亲的缘分一直不太好，从我记事以来到现在，我们母女俩就一直喋喋不休地争执。三十多年了，我感觉自己已经很疲倦，母亲也在一天天地苍老，可是我和她之间的争执却从没有停止过！

母亲四十多岁才生我，我还有两个哥哥，他们都比我大十多岁。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听母亲抱怨：生了两个儿子都很乖，唯独女儿太磨人。母亲说我小时候很爱哭，哭声大得快把天都喊破了，我整日整夜地哭，抱手里就没法放下去，母亲岁数大了，要工作还要照顾两个哥哥，没有太多精力和耐心好好带我。

在我稍微懂事的时候，我就强烈感觉我不应该来到这个家。母亲脾气很暴躁，稍有不适就训斥我，要是我做了错事，或者将她才为我换上的干净衣服一天不到就弄脏，便免不了挨一顿打。小时候没少挨打，她打我的时候会找一根细细的竹棍子，抽在身上生痛。记得有一次我看到邻居家的女孩穿了一条美丽的白裙子，她像个漂亮的小公主让我好羡慕。于是我缠着母亲给我买，她不同意，我就哭着睡在地上不起来。愤怒的她找来棍子就是一顿打，我的手上顿时起了一条条红色的印记，她依然不肯住手，我哭得呼天喊地，父亲站在一旁无奈地看着我却不敢吱声，二哥帮着她责骂我。终于她打累了，扔了手中的竹棍忽然哭起来，哭得比我还伤心，她一边哭一边骂：“怎么就这么不听话，早知道这样不听话还不如当初生下来就掐死了算了！”那时候就感觉她是个多么狠心的人。

那天下午他们都去上班了，留我一个人在家。邻居家的小男孩领着他的公主妹妹来敲门，他们给我带来一颗糖。男孩说我妈打我真狠心，他妈妈就从来不打他，不管他做了什么错事都不打。的确，我看到无论他惹了什么祸，他的父母最多就是随便训斥他几句！小男孩问我：“你妈为什么这样老？她不像你妈妈，像你的奶奶，你哥哥也很大，他大你几岁？”

“我不知道，反正很多岁！”我怔怔地说。男孩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郑重其事地和我说：“你看我妈妈比你妈妈年轻很多，我姐姐大我两岁，我大妹妹两岁。你哥一点不像你哥哥，他太大，我觉得他和我舅舅差不多，他们肯定不是你的妈妈和哥哥，不然不会岁数这么大，也不会舍得这么打你了！”我如梦初醒，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他们太可恶了，不告诉我真相，居然还老是打我！晚上她再搂着我睡觉的时候，我就将身子背过一边，我在想既然她不是我妈，那么我妈在哪呢？我觉得可能是有个医生生下我，然后把我给了她。

那次以后我不再轻易惹她生气。既然我不是她生的孩子，那么她肯定对我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所以我尽量小心翼翼。父亲送我去幼儿园的路上，我默默地在想快点长大吧！长到哥哥那么大，哦！不！是长到她儿子那么大的时候我要离开他们家。我在心里盘算我要攒一笔钱，有了钱我才可以离家出走。我开始偷偷地攒钱，有时候父亲给我一分钱，哥哥给我两分钱我都一点点地攒起来，等攒到一百块钱的时候我想我也长大很多了，那时候我就离家出走！没攒几天却经不住路边牛奶冰棍的诱惑，我的攒钱计划泡汤了！

尽管我小心地避开她，但还是避免不了又挨打。那天不小心地打碎一个玻璃杯，她照例从门后面拿出竹棍向我打过来，忍无可忍的我冲着她喊：“我知道你喜欢打我是因为我不是你生的，你不是我妈！”她举着竹棍的手停在空中，瞪着我问：“你不是我生的？我不是你妈，那你说你妈是谁？”“我是医生生的！”我毫不示弱地回敬她！她摔了竹棍，将我推出门外，还狠狠地骂着：“我不是你妈，那你去找你妈去，哪个医生生了你你就去找那个医生吧！”然后关紧门，任凭我在外面哭天喊地她都不让我进去！

刚刚过了六岁她就送我上一年级，她认为早一年上学能早点开发智力，她还认为我会像她的两个儿子一样热爱学习，成绩优异。她像每一个亲生母亲一样对待我，早上天不亮就起床为我做早餐，帮我收拾书包，送我上学，遇到刮风下雨的时候她就早早到学校里给我送来雨鞋和雨伞，有同学进来叫我：“你奶奶给你送伞来了！”我出去接过她手中的东西一句话不说，扭头跑回教室。她对我的期望很大，可是她怎么忘了我不是她生的孩子，我怎么可能如她期望的那样呢！期中考下来我语文考了七十多，数学考了六十多，她气得说不出话，捂着胸口一个劲地流眼泪。打那以后我的数学语文一直都是六七十分，她说我不争气给她丢脸，以前哥哥们读书的时候她可自豪了，老师夸奖，同学的家长羡慕，她走到哪都是理直气壮的！而现在她却遭遇到让她最没面子的事情，她单位的一个同事是个年轻的妈妈，那个年轻的妈妈有个儿子和我同级，成绩特别好，每次考试都在九十五分以上，数学经常考一百。只要考试成绩下来，那个年轻的妈妈总会问她我考了几分，接下来她同事总要夸奖自己的儿子聪明、好学、刻苦、努力，每每那个时候她都会回来训斥我：“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让我在单位抬不起头。”她对我更加严厉了。有时候老师来家访她当着我就对老师说，让老师好好管教我，要是我不听话就打我吧，她会感谢老师的！这就是我天天喊她妈妈的人吗？这么狠心的人我也越来越不喜欢她！

三年级的期末考，我的数学语文破天荒地考到八十分以上。父亲夸我聪明好学，她也似乎有些欣慰了。可是刚过一天她从单位回来又阴沉着一张脸，和过去一样骂我不长进，她说她单位的那个女同事说我才考八十多分就这样高兴，换作她儿子考到九十分以下回家就得挨打。刚刚还愉悦的心情瞬间冰封，父亲答应给我买双小皮鞋的承诺也没法兑现了。她买了菜让我去她单位拿，去到她的单位我看到那个成绩优异的男孩也在，他正在肆无忌惮地啃着苹果，他妈妈自豪地看着他，还拿出手绢帮他擦汗，我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男孩投来一个不屑的眼神，我狠狠地瞪他一眼。身后是她妈妈大声地教导儿子：“以后要更加努力，争取考全级第一名……”我讨厌那个年轻的妈妈，看她烫得卷卷的头发，涂得红红的嘴唇，我觉得她就是女巫的化身，还有她那个可恶的孩子，应该是山里的小野猫变的！

那时候我更加确定我不是我妈的亲生女儿。我不知道我的亲生母亲在哪里！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是个年轻而美丽的妈妈，有修长的身材，温暖的双手。她还应该是个优雅的母亲，笑起来柔柔的，说话总是轻言细语的，从来不骂人，她会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会拉着我的手去逛街，她还要像我们音乐老师一样会弹钢琴！有这样的母亲我愿意做她的乖乖女，愿意好好学习，考试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只是不知道她哪天才会来把我带回去！现在的母亲动不动就骂我，拿我去和别人比较，我倔强地想着她越这样对我，我越不好好学习！

我刚上初中母亲就退休了！随着自己一天天长大，那个埋在心里多年的梦也破灭了！我长得越来越像我的父母。她总喜欢说她的三个孩子身高都像父亲，唯独眼睛长得像她！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可我并没有因为是她女儿而好好学习。上初中时接触到很多新鲜的事物，那时候琼瑶的小说风靡校园，我沉迷在故事情节里无心念书，我对小说里的故事感到新奇而又痴迷，小说里的一字一句都让我爱不释手，我感慨于那些优美的语言和写作方式。我将父亲给我的一个月的早餐钱省下来，饿着肚子不吃早餐去买了两本散文诗，上课的时候我会偷偷拿出来看，课间休息时候一个人躲在教室的角落学写爱情诗。我的成绩更是一落千丈。可是我不在乎，我本来就不喜欢学习。我的诗已经写了两本笔记本，这是我为之开心的事！

考试成绩下来了，语文勉强考到七十多分，别的科目都不及格，家里如晴天霹雳一般不得安宁。我二哥在我的书包里发现我写的诗集，全家人一瞬间炸开了锅，他们将我的两本笔记本撕得粉碎，母亲对我又骂又哭，她说我存心不想让她活，我是故意要气死她！他们却不明白他们伤害了我的心，我强忍着硬是不让眼泪流下来。事后我把撕碎的纸张收集起来，点燃一根火柴看着它们化为灰烬！我一个人默默地在流泪！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根本就不喜欢上学，我只是想写写诗而已，做我喜欢做的事，难道这也有错？在家里我开始变得不爱说话，也不愿意和她一起上街，我经常和她顶嘴，我们可以为一点点小事争吵一番，然后长久的冷战，哪怕在街上相遇，彼此都像不认识对方一样漠然地走过。如果就这样下去我不在乎，我会一辈子都不开口和她说话的。最后总是她忍不住了先开口。我并不太领她的情，在烧毁我的诗篇的时候，我已经将我的心也一起烧了！

青春期的我性格叛逆，加上家里对我的态度让我失望！我不写诗，也彻底不听课，如果可以就让我学坏吧！我开始逃课、早恋、学着男生抽烟，尽管呛得又是咳嗽又是眼泪，但还是要尝试。没有零用钱的时候，我还会偷偷从父亲皮包里拿一点出来，尽管这样我还认为我学得不够坏，我希望我更坏一些。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这一切是多么危险！

老师通知她到学校来，是关于我整个学期逃了五十多堂课的问题。我还记得那天她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眼里写满了失望和愤怒！照例是又骂又哭的，我异常地冷静，早就看惯了他们的表现，我也早就麻木了。不会伤心也不会偷偷地哭了！逃课怎么样？不想上学又怎么样？有本事让我退学啊！我早就不想继续念书了！我站在一旁不屑一顾，家里正在上演一场闹剧，而我只是这场闹剧的唯一观众。因为我逃课的事情，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特别沉重，把我憋得喘不过气。她还是要求我天天去学校，我以为她这次是真的会让我退学，可是她没有！真是没劲！

我只希望自己快点初中毕业，我实在不想上学了！反正我是考不上高中的，只要初中毕业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上学了。初三下学期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当年母亲单位那个年轻妈妈的男孩，在另外一所学校上初中，和我一样也是上初三了，听说那个男孩刚刚上初中就学坏了，开始是抽烟喝酒，后来就吸毒，整天和社会上的小混混在一起不去上学，成绩更是一落千丈，她妈妈总是大街小巷的到处找他！那时候我幸灾乐祸地想，这会儿他还像以前那么得意吗？他妈妈还那么地以他为荣吗？

熬到初中毕业我如愿以偿的没考上高中，母亲让我复读一年，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我终究没法选择自己的生活，又只好乖乖背着书包去了。她那个同事的孩子勉强上了一个职业学校，还没有上了两个月，在家吸毒过量死了！据说他妈妈伤心得差点没有跟着他去。那天放学回家，在家门口听到母亲对父亲说：“我们这女儿虽然不爱读书，可她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要让她学坏去吸毒，她是绝对不可能的，老师说她太早熟，小小年纪就爱写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她别的毛病倒是没有。我女儿可比那家的男孩听话懂事多了……”站在门口我的脚却迈不进去，我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吗？是我听错了，还是她说错了？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我笑得满脸的泪水！

我不爱上学，逃课出去玩，却又不敢让自己学得太坏，我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坏的分寸，可她依然觉得我还是她心目中听话的孩子！我开始越来越少和她顶嘴，并且我每天都坐教室里好好听老师讲课，不再逃课了。我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那个男孩的死让我震惊，也让我后怕，我觉得我就差了那么一点点也就和那个男孩一样了！多年后我和母亲在街上遇到她的那个同事，她热情地拉着母亲的手仔细打量我：“惠兰姐啊，好久不见了，梅儿都长这么大了啊！”我诧异：眼前满脸皱纹，头发花白，背也驼了的就是曾经那个漂亮的年轻妈妈吗？我怎么觉得她比我母亲还更老！

复读结束我上了一个职业高中，那是个内招学校，毕业后都统一分配到一个工厂工作。那时候学习轻松，同学们都不爱读书，反正毕业就能工作了，所以大家的生活都是学织毛衣，打扑克，到处出去玩！我却一反常态地认真学习，我的成绩在班上是前五名了。当然我也学织毛衣，从小就没有穿过她织的毛衣，以前看到我的同学穿着她们妈妈给织的毛衣心里好羡慕。我让她给我买了毛线，我学着给自己织了一件，也给她织了一件。那段时间她是最开心的，逢人便夸她女儿能干。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对她说我的作文写得特别好，有的修辞手法还没有学过，我就能运用到作文里。她不懂这些，可是她高兴是真的，我和她的关系从未有过的融洽！

上高中的我不再像初中时逆反任性。我变得文静乖巧，放学回家我会主动帮她做家务，养鸡，晚饭后做完功课我默默地开始写日记。那段时间暗恋上一个男生，我变得郁郁寡欢，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她似乎看出我的异常，她问我怎么了，是不是没有零用钱了。我心里好感动，家里并不宽裕，父亲没有工作，身体又不好，都是靠她一个人微薄的收入支撑家。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虽然她不懂我的思想，可是她是很关心我的。

我和她融洽的关系终究是短暂的。一个女同学过生日，我们在她家吃饭，晚饭后还不到九点钟，正准备切蛋糕，她和父亲居然找到同学家来接我，面对同学们诧异的眼光，我低着头迅速离开。她觉得女儿大了更加要看紧一些，她管我管得很严，晚上出去玩必须天黑之前就得回来。我对她更加反感，同学生日的那天她的行为让我很没面子，更可气的是在外地读书的初中同学给我写的信，没有经过我的手就被她私拆了！那段时间我和她之间似乎已经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了。

高中毕业后我工作了，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大家都计划着要买自己喜欢的衣服，再过几天就是我十八岁的生日，我想买一身漂亮的衣服。可是领到工资刚刚进家门，她就要求我必须每个月给她交伙食费，我提出从下个月开始交吧，这个月的钱让我自己支配，她冷着脸说：“难道你吃饭不用钱吗？”看我心里不高兴，她缓和一下脸色说：“你交的钱我也会帮你存起来，作为将来你结婚的嫁妆钱。”我想少交一点她不同意，最后只给我留了几十元钱。我只能为自己买一件衬衣，那还是向朋友借了十元钱才买下来的。我很羡慕我那些同学，我们一起工作，她们可以将自己每个月的工资早早用完，家里还会给她们钱，更不用担心将来没有嫁妆钱。但是我知道我家里情况不能和别人比，所以每个月发了工资我都是照她的意思留几十元给自己，其余的全部交给她。

工作一年后我问她帮我存了多少钱，她将存折给我看，我顿时傻了眼，怎么才几百块，比她答应我帮我存的金额要少很多，我工作第一个月居然一分钱也没有存进去。我再也忍不住了，伤心的泪水一串串流下来，我问她为什么我自己的钱不让我花，却将我的钱用哪里去了！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我面前手足无措，然后嗫嚅地说：“你第一个月的工资拿来那几天我和你爸都生病，所以全部用完了，以后的我们留下伙食费后都帮你存着呢！”她接着说：“我和你爸都岁数大了，身体又不好，用了点你的钱你也别难过，你那些同学的父母年轻，各方面条件都比我们好，你不要和他们相比，我和你爸说了将来等你成家的时候也得让你大哥来为你操办，我们老了没有精力了！”看着她真的很老很老，我为自己的不懂事内疚。父母一天天苍老的步伐我都能看在眼里。晚上听到她不停地咳嗽，翻身，我知道那个岁数睡眠差了，身体也不灵活了。

我不再为一点点事情和她赌气了。她每天做好饭等我下班回来，休息天我还没有起床她就将早餐端到我床边，晚上我在写文章，她过来问我都工作了还写什么？我告诉她单位在搞国庆节征文，我写了篇《金色的十月》还得了稿费！她惊奇之后是合不拢嘴地乐呵，她忘记了，初中时候的我已经写过很多文字了！其实我也知道我是个不懂体贴父母的女儿，记得那次和她去买木炭，我因为自己刚刚换了漂亮的新裙子，所以不愿意帮忙去拿，她犹豫了一下自己把二十多斤的木炭默默扛肩上，她还不忘冲我笑笑：“我这女儿啊爱打扮爱漂亮！”

我觉得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有原因的吧！就像我，来世上就是为了照顾年迈的父母吧！我刚刚工作父亲就脑溢血病倒了，那时候两个哥哥已经成家，家里的家务就我一个人做，父亲一病就病了十年，他时好时坏，发病的时候大小便就不能自理了，我每天下班回家要帮他洗很多衣服，打扫卫生，年老的母亲做不了这么多事情。我很累，心情也很郁闷，总觉得自己不快乐！父亲生病后家里经济更紧张，我和两个哥哥每个月都要或多或少地拿钱给母亲。直到我成家了也都每月按时给母亲钱，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父亲去世。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生活渐渐好转，住进了新房子，工资涨了一些，可能是她过去节约习惯了，岁数越来越大开始有些老年痴呆的缘故，母亲居然每天出去捡垃圾，捡瓶子卖，她还会将垃圾桶里的衣服鞋子捡回来要给我穿！我和两个哥哥对她的行为都特别反感，她一个人的工资都花不完，居然还要那么做，我们没少和她吵架，可是她依然我行我素！特别是我对她的行为烦透心了！每次看到她满心欢喜地拿出捡回来的东西给我，我就忍不住和她大吵一场！我很生气，也很难过！却又无可奈何！她除了自己做饭吃，衣服洗不动，自己洗澡也洗不了，这些事就都落到我一个人身上！她直接对我说她余下的日子就靠我管了，我问她：你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她坚决地否定，她说就女儿好，靠女儿没有错！逢人便说她是靠我的，我帮她洗澡洗衣服！我一个姑姑打趣她：“以前你不总是说女儿不听话，生下来就应该掐死了算了！”她急得脸都红了：“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的女儿从小我就喜欢得很，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啊！”母亲的言行举止和一个小孩子没两样！

我换了两份工作后辞职，一心想自己做老板，为着自己的兴趣爱好做自己想做的事，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我结束了自己的网店。好长一段日子在家里做宅女，每天听听音乐，写写文章！每次回去帮她洗衣服洗澡她都要给我几百块钱，我不接她就硬塞给我，她说让我领她的心，她的生活都靠我，让我想吃什么去买点！有时候她会将几十元钱当做几百元给我，母亲的老年痴呆挺严重的，却一如既往地记挂着她的女儿！

她拄着根拐杖走路越来越吃力，已经82岁了还不忘每天去翻垃圾桶！那天照例给我拿出一把伞，我当着她的面狠狠的将伞摔地上，一通脾气发完，我一字一顿地对她说：“我已经受够了，你不要做我妈了，我实在不想认你，这辈子了结完我们母女的关系，如果还有下辈子我永远不要遇到你，我烦你，我讨厌你！”说完我摔门而去，身后传来她颤颤巍巍的话语：“我是你妈啊，我老了，不会说话你就原谅你妈一点……”

走在大街上，路两旁的风景开始模糊，我戴上墨镜眼泪还是从镜框下方溢出来！心开始一点点地破碎，我是个多么狠心的女儿，说了那么狠心的话。如同她多年前说生下来就应该掐死我一样的狠心，多年后我回敬了她，可要说那样决绝的话之前，我已经先将自己的心摔碎……我心疼到呼吸困难，回自己家的路走了很久很久，不明白那条路为什么变得这么长！

接到家里电话说母亲摔了一跤的时候，我和朋友正在昆明玩，顾不上吃饭我匆忙地赶回大理。她老年痴呆得越发严重了，说不出来是在哪里摔的跤。幸好摔得不严重，只是伤了肌肉走路困难。我每天用药酒给她按摩，给她送饭吃，她走路越来越艰难，最后一步也不走了。一个星期后的半夜她再次在家里摔倒，那一跤摔得很重，粉碎性骨折！送她去医院前的那个晚上她有些清醒了，可是身子随便动一动她就痛得很，她用哀求的声音哭诉：“菩萨啊！求求你救救我吧，我疼不住了，不行就让阎王爷带我走吧！我受不了了！”她的叫喊声像根刺戳进我的心脏！她都八十好几了还要遭这样大的罪。我后悔将她一个人留家里，没有人陪着她，她因为脚痛自己胡乱找了很多药吃，药吃多了，加上本来人就昏沉所以又摔了，在地板上坐了一个晚上，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流了一夜眼泪。夜无边的漫长，黑夜里一种来自内心的恐惧包围着我，我很无助，我觉得她正要渐渐离开我，我在想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去照顾她，我怕我会忽然失去她！

送她到医院做完各种检查三天后做手术。尽管医生给我们下了病危通知，我的心里还是感到欣慰，毕竟还能医治。在医院的日子我们兄妹三个轮流守在她身边，每天帮她接她不能自理的大小便。她慢慢好转了！做手术打了全麻，加上她本身岁数大，又有老年痴呆，手术后的她更加像个小孩子，我大哥说我们就像共同带着一个三岁的小孩。打针时她手不消停地动，护士就得给她手上拿个东西让她玩，并且还要像小孩一样哄着她，夸奖她勇敢，她才停止哭闹！她躺在病床上环视房间一圈将脸转向我们，忽然笑了，她的笑容全无一点内容，眼睛里写满了天真和单纯。那一刻我是心平气和了，这一生再也不会和她生气与她争执了，等她以后好了能走路的时候，我愿意等她再去垃圾桶捡些东西给我，我想我会很开心的，只要她健康活着！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她老得太快，从小到大我却懂事得太慢！

听说要出院了，她像个孩子一样兴奋，一大早我刚刚走到病房门口就看到医生帮她伤口换药。或许是因为要出院的缘故，她极不配合。医生说：“你看你把小便都弄到伤口上了，不换药会感染的，再说大小便弄得满身都是可不卫生啊，让谁帮你洗呢？”“我女儿会帮我洗！”她不服气地回敬医生！我两个哥哥看着我笑！真的是这样吧，每个人来世间都是有原因的！而我来世间可能是为要照顾年迈的母亲而来的。从小到大不管我和她有多少争执，在她心里我依然是她三个孩子里最重要的。

母亲出院后我们请了保姆照顾她，虽然兄妹三人都忙，我们还是约定只要有时间都多去看看她，大家也多点时间聚一聚。她身体恢复得挺快，半个月后就可以杵着拐杖走路了，她说了那是因为观音菩萨保佑她，她才好得怎么快！出院后的母亲越来越像小孩了！她提议要请大家出上馆子却又不想付钱，时常耍点小孩子脾气。还越来越喜欢打扮，每次换了衣服总在穿衣镜前左顾右盼，还问我们好不好看。有时候看到我们进家门，她会急忙把带着金戒指的手藏起来不让我们看，怕我们向她借去戴，她满脸孩子般的笑容让人忍俊不禁。她学会在床上翻身了，学会自己吃饭了，学会拄着拐杖扶着沙发慢慢移动脚步了。再后来就是保姆带着她出去逛街，去公园玩了！

母亲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只是她的记忆越来越差，我两个哥哥去看她的时候她总是分不清谁是她的大儿子，谁是他的小儿子，她总要问保姆或者问邻居。有时候她干脆就认不出我两个哥哥是她的儿子。可是她却清楚的记住我。吃过午饭我和平时一样去看她，她精神挺好，坐沙发上自己削苹果吃，保姆说这些小事她能做的，就锻炼一下她，让她自己做她也开心！她和我讲起她年轻时候的事，从小就学会做咸菜，父母去世后退学带着三个弟弟，供弟弟们上学。后来工作了，认识我父亲，再后来有了两个哥哥后生活困难她是如何走过来的。两个哥哥都十四五岁时候又有了我。母亲说她的朋友同事都说她年纪大了还生了小孩子，什么时候才养大呢！母亲满脸笑容地看着我说：“我这不是也把你养大了嘛，当时很多人都说让我不要生了，难养，我是坚持要生的，生下来是个女儿，我高兴，你爸也高兴得很。现在看看我的女儿多好啊，多孝顺啊！以后我就靠你了！”母亲的脸颊有两朵红霞在绽放！

看着母亲满脸皱纹和蹒跚的步履，我不止一次地回忆起她去学校给我送伞，以及给我做好饭在巷口等我下班的情景，仿佛才是几天前的事！怎么一转眼就到了给母亲送伞，给她做饭吃的日子了！母亲老了，她更矮小更沧桑了！而我们也不再年轻了，不知道下一个轮回还会在那个熟悉的巷口遇到她吗。我们都明白人生无常，这一世父母也罢，兄弟姐妹也好，终有一日走到生命的尽头终须分手！可是这辈子是多大的缘分才能成为一家人呢？我们都没法改变生命的状态，没法安排与什么人做亲人，我们能做的只有给与自己身边的亲人和朋友更多的关心和爱护！仅此而已！最后惟愿天下的父母都健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