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中厌倦情感的审美表现探析
——兼论孙甘露《呼吸》的叙事形态
2016-12-27苗霞
苗霞
当代小说中厌倦情感的审美表现探析
——兼论孙甘露《呼吸》的叙事形态
苗霞
该文从审美心理学的角度出发解剖当代小说中的一种审美情感:厌倦,从厌倦的精神阐释其独特的审美感知,总结出厌倦作为一种审美情感在当代小说中具有不同的精神指向:或作为审美浪漫主义的一种处世态度,或作为现代人生的一种宿命,背负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在性质上,或属于理性怀疑,或属于非理性情感。造成的原因也不同,或由具体人生境遇所致,或是现代人生的宿命必然性。
厌倦;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理性;非理性
在当代小说史上有一类人物,他们总是以颓丧厌倦和迷茫忧郁的形式出现,如苏童笔下的陈飞浦(《妻妾成群》)、刘索拉笔下的马鸣(《你别无选择》)、徐星笔下的“我”(《无主题变奏》)、孙甘露笔下的罗克(《呼吸》)等。他们像屠格涅夫笔下的“多余人”形象,孤傲不亲,自觉与主流社会生活保持疏离甚至对立的姿态,同时又被主流社会拒绝和摒弃,产生怜才自卑的多余感;又像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形象,面对不满的社会现实,只一味自怨自艾、自伤自悼,缺乏实际行动的力量,最后大抵落个“恨恨而死”的结局。但这类人物形象又与“多余人”和“零余者”不尽相同,其情感的核心部分主要是由厌倦构成。所以,笔者把这类人物形象命名为“厌倦者”,在他们身上能发现一种共同的内心状态——厌倦,这是一种对一切都无所谓、对生活失去兴趣的窒息状态,一种感情上自弃的行为。在上述这些小说中,厌倦这一由个体经验到的生存无意义,能够生出一个新的、陌生化地看待现实的目光,这些厌倦者的目光察觉到了世界中不为他人所察觉的东西。也就是说,厌倦之目光潜在地蕴含着可然的审美经验。所以,从审美心理学形成的意义上去阐释这些厌倦者,会发现一些新的启悟。
寻找厌倦者,我们不难在一批先锋作家的新历史小说中发现他们的身影。在苏童的《妻妾成群》中,陈佐千的儿子陈飞浦就是一个显著的代表。这是一个“手指纤长”,“时常蹙着眉头”,会吹箫的“长身而立,穿着白色西服”的忧郁感伤的男人形象。他虽然风度翩翩,性情温和浪漫,有着高超的音乐技巧和鉴赏力,但是作为权威男性的象征,他丧失了性能力,他是有心无力:“老天惩罚我,陈家世代男人都好色,轮到我不行了……我怕女人。”这个耽美且倦怠的男人过早地衰退并丧失生殖机能,陷入一种颓丧厌倦的人生状态。陈飞浦的厌倦是在不能胜任塑造自己生活的绝望中反映出来的,是由个人具体境遇引起的,故称之为“境遇式厌倦”。境遇式厌倦不同于根本性的厌倦,它会随着周围环境的改变而改变,乃至消弭于无形。
在苏童的另一篇小说《我的帝王生涯》中,14岁的“端白”在太后的阴谋下登基成为燮国第六代帝王,这个少年天子在八年的帝王岁月里目睹了无数的阴谋、倾轧、陷害、杀戮。在后宫生活中,嫔妃之间为争宠夺爱不惜互相陷害,兄弟之间骨肉相残;在朝野政治上,宗室王族背心离德,再加上外族入侵,导致战争不断、生灵涂炭、血流成河,而他身为天子帝王却无力阻止这一切。最终“端白”内心的恐惧愈积愈多,在小说的叙述中这种恐惧幻化为无数的白色小鬼,在梦魇里像一只冷手紧紧地攫住他的心魂。从心理学上看,惊恐、危险和神经紧张的刺激很容易就转化为厌倦、虚无的心理情结。在绝望的恐惧下,“端白”产生极端厌倦虚无的情绪,一任帝业江山倾圮。从表面上看,这里所体现出的厌倦是由个人具体境遇造成的,但实际上它是人类存在之恐惧的外在形式。厌倦将“端白”的世界沉入阴森的灰暗之中的同时,又萌发出某些积极的东西。渴盼自由,作为一种从厌倦中爆发出的能量在“端白”身上逐渐生发出来,最终促使他成为了像鸟一样自由的走索王,在棕绳上拾回了一生中最后的梦想,从而抵达生存本真的自由境界。这很容易使我们想起加缪的那句话,当诸种背景崩溃,厌倦产生,人也就有了觉醒的可能。
在这些小说中,人物表现出的厌倦情感是审美浪漫主义的一种处世态度,而真正的厌倦是现代性的产物,是作为现代主体的一种内心状态。现代厌倦的现代之处何在?在于它不是一种感性的、境遇式的心理状态,而是一种精神的根本情感,是现代文明带给人的一种无法回避的本体性情感,在现代厌倦中人体验到自己的无依托和生存的无意义。
20世纪80年代中期,刘索拉的 《你别无选择》和徐星的《无主题变奏》也许是最早发现可以从现代主体的厌倦中找到审美支点的两部作品。《你别无选择》的第一句是:“马鸣已经不止一次想过退学这件事了。有才能,有气质,富于乐感。这是一位老师对他的评语。可他就是想退学。”大学生马鸣出于莫名的原因极端厌倦学校生活,退学成了他的“别无选择”。在《无主题变奏》中,男主人公“我”也是个“生活的厌倦者”,考上了大学反而退学,在退学之后对一切事情仍然无所用心,包括爱情、工作都不能使其振作精神,他的一切都是无目的性的厌倦。在这里,无论马鸣还是“我”的姿态都是“颓”的、不求上进的低伏姿态,这种人生姿态是来自内心的现代厌倦情感使然,是置身于无边压抑中的个体生命没来由、无目标、无对象的烦恼和苦闷使然。这两部在“85新潮”中涌现出来被称誉为“现代派”的小说试图传达出的是一种以现代性厌倦为情绪底色的现代都市青年精神。但是,这两部小说在表现现代厌倦情感时显得漂浮、不切实际,诚如一位评论者所说:“刘索拉、徐星的作品尚无洗净摹仿西方现代派文学的生硬痕迹,因缺少刻骨铭心的体验的支撑而流于形式。”①黄发有:《想像的代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38页。不仅如此,厌倦这一现代情感在这里进行得并不彻底。《你别无选择》中的一群大学生激烈地反对一切秩序,所有的规范束缚都可以被他们打破,但唯一不可以打破的东西是“真正”的音乐和艺术,因为“真正”的音乐和艺术是神圣不可亵渎的。他们最终还是要追求一种“深度”,小说最后也还是有人流出了“神圣的眼泪”②董健、丁帆、王彬彬:《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5页。。
相较而言,陈建功发表于同时期的 《鬈毛》(该小说获1986年《十月》文学奖)在表现“厌倦”这种城市青年情感时要真切得多,不像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和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在表现现代厌倦情感时有流于形式之弊,这是因为陈建功在表现城市年青一代的“厌倦”情感时,把它寄托在城市精神的民间形式和改革初期的时代风貌上,因而更显得真实生动。小说的民间形式表现在叙事语言和人物语言具有鲜活生动的 “京味儿”,空间环境、风俗习惯方面的描写带有显著的地域色彩等。改革初期的时代风貌表现在父与子的冲突、个体户“倒儿爷”的苦和乐、摩托车市场的艳羡和自卑、彩票活动的狂热和失望等。这些方面合起来详实真切地表现了厌倦情感产生的多层原因,使之不至于虚浮无力。该小说表现了一个绰号“鬈毛”的男青年卢森,他对一切都感觉“没劲”,对于考大学奔前程不感兴趣,对于作为报社副总编的父亲给他安排的差事不感兴趣,甚至对于爱情也感觉无趣,这一切厌倦都出于对公众道德的虚伪性和既成生活模式的反叛,在活得“没劲”的背后是“活得太认真”的生活信念在支撑着。不难看出,“鬈毛”的厌倦是一种理性厌倦,它根植于人物自由思考和敢于质疑虚伪的公众道德和传统习俗的理性思维中。《你别无选择》和《无主题变奏》的厌倦是一种非理性厌倦,是源于个人的孤立和无能为力感的非理性情感,这是两种不同性质的厌倦。前者是境遇式的,随着个体的生活环境、认知理念、情感思维的不同或出现或消逝;后者是现代人命定般的人生情感,仿佛一份宿命的索引隐含在现代人的生命历程之中,不会随人生境遇的任何改变而改变。
陈建功笔下的理性厌倦的路子后来由王朔继承并推向极端,以致走向彻底的虚无主义。王朔笔下的“顽主”们都具有不同程度的厌倦色彩,这是由他们全面抛弃社会所尊崇和奉行的核心价值观所导致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中的张明对主流文化和传统价值观念是这样评说的:“中国人就那么德行,假深沉,假博大,真他妈没劲。”在缺乏人生信仰、人生目标的情况下,张明落入颓废厌倦的生活状态中,“所以我发现大学毕业才挣五十元,我就退学了,所以我发现要一辈子当小职员,我就不去上班了。”由于“顽主”们灵魂的虚无,缺少精神的升华,对一切号称神圣的东西都进行了无情的揶揄和嘲讽,放弃了所有的价值原则,也从此将生命变成一片废墟,彻底陷入了一种绝对的虚无之中。
非理性厌倦情感的最佳继承者应该是孙甘露。如果说《你别无选择》和《无主题变奏》在表现现代厌倦这一现代人根本的非理性化情感时有稍为虚浮隔膜之感,那么,源于厌倦的审美现代主义在孙甘露的《呼吸》(1997年)中就可以说得到了最出色的表现。《呼吸》对现代世界所引发出的人类厌倦的忧郁性真理做了一次出色的情感探索。小说中的主人公罗克将厌倦感知为他的生存方式,恍惚懒散和忧郁的沉思是他永远的姿态。小说是这样描述人物的厌倦情态的:“他把他的一生看成是一次长假。慵懒是他的标志。他把每一天都看作是最后一天。”①孙甘露:《呼吸》,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88页。“他已可以与这庞大的世界互相恕罪,因为他觉得他如此活着实在是无足轻重。”②同上,第162页。“他每时每刻经受着内心的慢性虚脱,有时他发现了幻象式的结局,他拍击生活之墙聆听空洞的回声……”③同上,第92页。这些分散在小说各处的诗性语句将厌倦描述为罗克幽灵般的重影,让厌倦作为他自我的讽喻重影反复出现。厌倦这一痛苦虽然只是通过罗克个体来感知,但厌倦远不是其特定个体的特别痛苦,而是作为现代主体直面自身处境时的内心状态,是现代社会人的宿命情感,是一种非理性情感,理性答案永远也不能治愈这个非理性情感。
在《呼吸》中,厌倦的体验形式构成一种新的叙事方法和叙事形态,这种叙事形态呈现为主体的孤独和去现实化,时间的追忆性、碎片化,以及失去对概念的把握。
罗克是个孤独者,孤独的情感方式几乎成为他生命血液里换不掉的血型。我们知道,孤独感的产生是以个体能够从群体抽身而出、独在一隅为前提的。所以罗克的世界永远都不会是众声喧哗、群体沸腾,而是孤身只影、冷寂寥落,一如小说中所说:“你是一个不需要别人的人。……你是乐于跟自己做伴,跟自己的声音、形象、秘密做伴的人,你对他人的需要最终表现为你的不需要。”④同上,第152页。可以说,孤独是罗克刻意为之的姿态,也是他为之骄傲而示人的个性品质。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中,罗克固守着自己,除了专注于自我外,再无法关注其他。在自我关注中,罗克体验到的自我不是一个行动者的我,而是听命于自己的情绪和心境摆布的、无能为力的我。罗克是沉湎于个人化的感觉世界中的“软体生物”,说其是“软体生物”,是因为他的思想感觉远远大于其现实行动。罗克的社会行为能力极差,生活中的他常常失去方位感,无力处理错综复杂的人生世故,更不用说审时度势、择机行事这类高难度的技术动作了。
在思想之旅中,罗克持续地对已逝的生活作自我反思。在这种沉思中,在永怀之心的深处,已逝的爱情故事 (罗克与五位女性——大学生尹芝、尹楚、女演员区小临、美术教师刘亚之、图书管理员项安的爱情纠葛)在伤逝之情的吹拂下又像炊烟一样袅袅升起。罗克的爱情沉思是忧郁的回流,是对过去的沉思。我们知道,怀旧有两种不同的时间特征:一种怀旧是把过去作为“他者”,仿佛是对旧迹的观赏、凭吊,作为记忆中偶然的邂逅;一种怀旧是重返过去,流连于往日的世界,沉醉其间,从内心深处认同“过去”,认为过去孕育了自己的生命,与自己的生命息息相关,所以以过去的自己去体验过去的生活。毫无意外,罗克的怀旧属于第二种。沉思者罗克生活在过去的岁月中,而不是生活于现在和未来的期待中,即使在当前的生活中,也常常涌动着一股视现在为已经发生了的过去的哀伤。所以说罗克是一个没有“前途”的人,有的只是对过去的回想与缅怀,他的目光是频频反顾的,而非前瞻的。
但在小说的叙事中,回忆并没有使流逝的时间具有一种明晰的方向,因为“罗克基本上不属于那类深思熟虑的人,尽管他脑子里稀奇古怪的念头并不少见。他习惯于让这些零零碎碎的云雾般的片断牵着走,而不是干一番综合、归纳、整理的工作”①孙甘露:《呼吸》,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82页。。所以,在碎片思维方式的作用下,罗克反顾的目光又是游移的、错乱的,支离破碎的回忆造成了所忆之事的絮语形态,其中故事情节的相对完整性和连续性被大大弱化。读者在文本中读到的是一帧帧时光的图片,一缕缕爱情的絮语,闪耀着晶莹的光芒。并且,被定义为“全天候的梦者”、“梦游症患者”的罗克,其虚无缥缈的目光使这些爱恋故事从一切实在的束缚中解脱了出来,并由此而黯淡它们与世界的关系。在罗克的记忆中,五场爱情故事皆被感知为去生存的现实化。“在罗克的意念中,女性是梦态的,……她们就像风景中的一缕光线,转瞬即逝而又使人魂牵梦绕难以忘怀。她们值得你永久地回忆。在内心深处不断地复现她们直到她们为你的记忆所改变……”②同上,第126页。如果说罗克是“会思想的幽灵”,那么其追忆中的人物都成为了“飘忽的影子”,那五位女性宛如河床里的一块块石头,在流水底下闪烁不定,飘忽无形。
可以说,对已逝爱恋的回忆成就了罗克内心的一部文库,其形态表现为孤独、支离破碎、梦幻,这一切又都是在绚丽的语言之舞中表演的。诚然,罗克的现实行为能力是孱弱的,而话语表述力却是勃发的,借助沉思和回忆罗克才获得一种对于既往存在的言说能力。但反过来也可以说,追忆之所以能够进行,就是踏着和扶着语言迈步的。甚至于,有时候还能反过来,语言延伸了追忆的路途,使之得以更上一层楼,语词把追忆的运动引导向前。这样以来,罗克的生活存在不仅被语言表达着,也被语言创建着,乃至是由语言强加的。这也符合厌倦者的性格特征,丧失了社会行为能力的罗克,其语言表达能力畸形地发达,他以一种平静而又飘忽的语调将梦幻般的时间经验和对心物互动的玄思表达得淋漓尽致。
上述种种叙事形式有力地塑造了罗克这个厌倦者的形象。罗克没有社会行为能力,只深深沉溺于精神和感官之中。罗克没有现在和未来,只沉浸于对过去的回想与缅怀之中,怀旧作为历史记忆的动机和方式深深地笼罩着罗克,使他进入到历史往事之中游历,在不同程度和不同场合与一种悲伤和哀悼之情相遇。对于自己的历史,罗克没有建构的能力,只能无奈地让其呈现一片随意杂乱的面孔,这一切都培养了一个核心性内在情绪:厌倦,使罗克这个被厌倦侵袭的人感觉到自己的空虚,体验到存在意义的消失,成为一个“不朽的失败者”。
总的说来,当代小说中“厌倦者”的人物形象并不算太多,唯其如此,他们才显得那么地独具个性,他们彰显表露出的厌倦情感,在作家的笔下,或作为审美浪漫主义的一种处世态度,或作为现代人生的一种宿命,背负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在性质上,或属于理性怀疑,或属于非理性情感。造成的原因也全然不同,或由具体人生境遇所致,或是现代人生的宿命必然性。但不管怎样,在他们身上蕴蓄着的丰厚的审美心理意蕴是值得进一步阐释和剖析的。
【责任编辑 孙彩霞】
苗霞,河南大学民生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