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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门神话”再审视

2016-12-24王敏

新闻界 2016年4期
关键词:解构

王敏

摘要《华盛顿邮报》对水门事件的报道,是新闻史上一个巨大的成功,也是调查性报道的典范之作,关-于其新闻成就已被非常充分地认识和阐释。然而,在传统的研究框架下,也存在不同程度的夸大和扭曲,从而呈现出单一的“媒体对抗政府”的神话色彩。本文梳理了水门事件作为一个“媒体神话”的形塑和解构过程,解析水门事件中一些被遗忘和忽视的重要因素,再度审视和评价水门事件对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新闻业尤其是调查性报道的影响,并藉此观照今日调查性报道的一些新闻操作与伦理问题。

关键词水门事件;调查性报道;揭丑;解构

水门事件是20世纪美国历史上影响深远的政治丑闻之一。1972年6月17日凌晨,五名潜入水门大厦民主党总部的“窃贼”在安装窃听器并偷拍有关文件时,当场被捕,从此掀开了一场惊心动魄、波诡云谲的“揭丑”大戏。尽管尼克松政府矢口否认其与水门事件之间的关系,但以《华盛顿邮报》为代表的媒体咬住不放,借助于神秘消息源“深喉”的爆料,锲而不舍地展开调查,并促使司法部门介入。最终,尼克松因在水门事件中隐瞒真相、撒谎,于1974年8月9日正式宣布辞去总统职务。

长期以来,关于水门事件的研究成为学术界一个历久弥新的有趣话题。媒体由于在水门事件中的突出作用,也成为其中一个重要的研究对象,即分析媒体在水门事件中的角色、作用以及这一事件对新闻业、新闻操作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有两位美国学者独辟蹊径,用“媒体神话”的框架来分析水门事件。迈克尔·舒德森认为,水门事件中新闻界的故事发展成为一个重大的民族神话,一个独立承载着水门事件记忆的故事,然而这个故事在很多方面都被扭曲了。约瑟夫·坎贝尔将水门事件纳入“美国新闻界渲染的十大媒体神话”之一。这两位学者的研究带有明显的解构色彩。以往学术界对水门事件的媒体研究大多不同程度地受到“神话”色彩主导,呈现出较为单一的叙事框架,即“媒体监督揭穿政治阴谋、打击强权、捍卫自由和公正”。本文借用舒德森和坎贝尔的“新闻神话”或者“媒体神话”概念,试图梳理水门事件作为一个“媒体神话”的形塑和解构过程,解析水门事件中一些被遗忘和忽视的重要因素,再度审视和评价水门事件对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新闻业尤其是调查性报道的影响,并藉此观照今日调查性报道的一些新闻操作与伦理问题。

一、“水门神话”的建构

尼克松作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在任期内辞职的总统,其政治命运的终结被认为和媒体直接相关一《华盛顿邮报》两名年轻的记者卡尔·伯恩斯坦和鲍勃-伍德沃德单枪匹马,凭正义和真相的力量扳倒了美国总统。弱势的个人颠覆了强权机构的故事,成就了美国新闻界一个现代神话的基本内核。这个故事在全世界传播的过程中,伴随着对美式自由民主的推崇,也更增加了其神话色彩。

根据约瑟夫·坎贝尔的神话理论,神话故事都可以分为分离(separation)、开始(initiation)、回归(return)这三大模块。神话的建构就是将事实进行过滤、筛选、加工并按照一定的程式填充进这三大模块的过程。

第一部分(separation),主人公在平凡的生活状态中收到一些信息,就像是号角或是召唤,然后他放下手中的工作,拿起宝剑进入未知的环境或区域。这些信息可以是一个困难、一个挑战或是一个要求。它会引起英雄强烈的欲望。在水门事件中,这可以清晰地对应到两位名不见经传的记者接触到关于水门事件的信息,并且敏感地嗅到了一个大丑闻的线索来了。

第二部分(initiation)是故事的主要阶段,冒险之路就摆在英雄面前,这条路是漫长的,但它并不乏味,因为途中英雄将面临很多的冒险与挑战、诱惑与考验,最终要面对终极反派角色。两位记者长达两年多的追查,而且其间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是在“孤军奋战”,同时面临其他一些媒体的白眼和来自权势集团的压力,但是真相也一点点被挖掘出来,并最终指向了终极反派一白宫!总统!

在故事的最后部分(return),英雄终于扫清一切障碍成功凯旋,得到应得的认可。两位记者成为万众追捧的平民英雄和新闻从业者的偶像。同时,《华盛顿邮报》关于水门事件的报道获1973年的普利策公共服务奖,赢得了美国新闻界的最高荣誉,被奉为调查性报道的典范之作,成为全世界新闻学院的经典教学素材。20世纪70年代美国媒体界掀起调查性报道热,乃至新闻专业教育的迅速发展和膨胀,都被认为就是由水门事件报道直接推动形成的。

水门事件具备一个现代神话的所有理想要素,或者说故事原型。舒德森将之喻为“大卫与哥利亚的神话”:华盛顿的正午,两个戴白帽子的年轻记者从街道尽头走来,戴黑帽子的总统从另一头走来,身边有奴才们的保护。最终,正义的小伙子们获胜了!新闻界当然醉心于制造和传播这样的故事,它无疑为新闻界提供了一种宣言、一种鼓舞。整个社会也乐于复述神话中的核心元素,帮助它迅速扩散,并在人们的集体无意识中扎下根来,因为它承载了关于权力制衡、言论自由、舆论监督、个人奋斗等美式自由民主资本主义的精神追求,并将之完美外化为新闻斗士的个人英雄主义镜像。总而言之,水门事件中错综复杂的多方博弈,被简化成了人人能理解并乐于传颂的“媒体对抗政府”的神话。

坎贝尔认为,“简单化倾向是神话经久不衰原因之一。神话往往否定历史事件中的复杂性,它们提供一个简单化的、直截了当的历史解释”,呈现出来的是对事实的“部分再现”和意义的“拔高”。借助于神话的这种特殊功能,媒体将事实本身的历史掏空并且自然填充它,使它看起来就是事实本身。

二、对“水门神话”的质疑

不过,即便在水门事件报道最光芒万丈的时候,也开始陆续出现了一些质疑的声音,认为媒体在水门事件中的作用被无限夸大了,而另外一些重要因素却被遮蔽或忽略了。

(一)水门事件是否多种力量综合作用的结果

美国调查记者爱德华·杰伊-爱泼斯坦认为,在揭露水门事件的过程中,联邦调查局、联邦检察官、大陪审团和国会委员会等政府机构发挥了比新闻界更大的作用,但是却在“水门神话”的传播中被“系统性忽略”了。甚至《华盛顿邮报》的老板凯瑟琳·格雷厄姆也在一次公开演讲中坦承,伯恩斯坦和伍德沃德的成功只是因为包括“许多政府内部人士而且绝大多数为共和党人”冒着岗位和职业风险向新闻界泄密,而且正是西里卡法官、参议院“水门事件”委员会、大陪审团成员和其他调查机构一起促成了许多关键的发现。另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是尼克松政府秘密行动与美国特工机构的矛盾。1969年,尼克松顶着“终结越战”的光环上台,却启动了更大规模的战争,使得美国进一步深陷越南泥潭。为了应对国内的反对声浪,尼克松的幕僚策划了一系列针对政府官员和新闻记者的秘密行动——监听、拆看邮件、入室搜查等等,这些非法活动遭到了联邦调查局和其他情报机构的抵制,水门事件不过是这种抵制行动的引爆点。还有论者认为,“水门事件”之所以成为对美国产生巨大影响的政治风暴,根本原因是东北部自由主义权势集团在幕后的推动,通过国会和媒体工具,同以尼克松为代表的南部边缘地带保守主义权势集团争夺利益。水门事件成为两个集团斗争的高潮,而尼克松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媒体则是政治斗争的工具。甚至尼克松本人,也并不认为自己是被媒体和记者打败的。他认为水门事件只是一个因自己粗心大意的“悲剧性错误”被政治对手利用而导致的“联合仇杀”,是一场政治斗争而非黑白分明的是非之争,媒体只是众多政敌“联合仇杀”行动中的小角色。

(二)“深喉”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揭开的

作为水门神话重要元素的消息源“深喉”,一直是媒体和公众津津乐道的传奇人物,一再加深了水门事件新闻操作的神秘色彩。一个掌握关键信息的匿名人物,选择“黑暗车库接头”这样的离奇方式,不断地放消息给记者伍德沃德,最终成为扳倒总统的关键。而这位神秘人物的身份一直被完好地保密,甚至连两位记者的东家《华盛顿邮报》老板都不知道深喉到底何许人也,直至2005年5月31日,已届92岁高龄的美国联邦调查局前副局长马克‘费尔特在《名利场》杂志撰文自曝身份,才大白于天下。深喉成为每一个调查记者都梦寐以求的匿名消息源的代名词,而美国新闻界对于消息源的严格保护也成为业界典范。

而事实上,尼克松政府早就知悉了“深喉”的真实身份。1972年11月,白宫办公厅主任霍尔德曼向他报告,发现水门事件的情况泄露大部分来自联邦调查局,并点出了副局长马克‘费尔特的名字。尼克松及其幕僚团队就此专门讨论过针对费尔特可以采取的行动,但结论是“最好什么都不要做”。费尔特没有任何犯罪行为,因此不能走法律程序起诉他;而如果使用非法手段对费尔特施压,则可能逼迫他豁出去,泄露更多要命的机密。尼克松所能作的只是几次阻拦了对费尔特接任联邦调查局局长的提名。由此看来,深喉的真实身份得以保密,主要还是政治利益权衡的结果,而非媒体单方面努力可致。

(三)《华盛顿邮报》为什么要狠揭水门事件

以《华盛顿邮报》为首的媒体揪住水门事件不放,是为维护社会公义,还是为了扳倒一个新闻工作者长期讨厌的人?众所周知,尼克松一贯厌憎媒体,多次同媒体交恶,甚至公开评价媒体是“独立的、危险而不负责任的权力之源”,而非公众的代表,媒体也对他的国内外政策疑虑重重,持批评态度。因此,“如果水门事件发生在肯尼迪总统身上,《华盛顿邮报》会做何反应”,自然而然地成为一个普遍的疑问。因为同样众所周知,“肯尼迪与媒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华盛顿邮报》执行主编本·布莱德利更是与肯尼迪私交甚笃。1957年,肯尼迪才刚当选马萨诸塞州参议员时,布莱德利则是《华盛顿邮报》初出茅庐的小记者,两人凑巧都买了乔治城西北区的房子,做了邻居,可谓“相识于微时”。后来肯尼迪一路青云直上入主白宫,布莱德利也是春风得意执掌《华盛顿邮报》,其间频频作为肯尼迪的密友出入厅堂,多次第一时间获得来自最高权力层的重要消息来源。在肯尼迪总统遇刺后,布莱德利顶着铁杆“亲肯尼迪派”这个名声,自然不太招后任总统的待见。尤其是尼克松,早年竞选总统时败给肯尼迪,少不了将怨气撒到与肯尼迪“沆瀣一气”的媒体身上,布莱德利首当其冲成为眼中钉。这样一来,《华盛顿邮报》借水门事件打压尼克松,也似乎在情理之中。尽管布莱德利希望“不要给任何人留下我们在幸灾乐祸甚至落井下石的印象”,但他也知道“那太难了”。

(四)水门事件对美国新闻业尤其是调查性报道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美国新闻学和传播学专业的学生数量在1960年代中后期开始猛增,到1970年代中期仍迅猛增长,水门事件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助推、延续了这一趋势?传统的观点认为正是水门事件吸引了年轻人狂热地投身新闻事业,同时,绝大多数的新闻史著作和新闻学教科书中,都将水门事件评价为“推动调查性报道在70年代兴起的里程碑性的事件”。然而,依然有学者提出一些质疑。本·巴格迪基安在1977年3月的《大西洋月刊》上写过一篇封面故事“伍德斯坦大学:关于新闻工作者的批量培养和成问题的新闻教育的备忘录”,文章记录了美国各大学新闻学院的快速膨胀,但并不认为水门事件是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而认为是广告专业的增长导致了新闻学院招生人数的快速扩大。至于水门事件推动了调查性报道热潮,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热潮并非始自水门事件,而是由20世纪60年代社会大震荡与“批评文化”流行的整体社会环境所催生的。60年代末,各大报纸和通讯社纷纷成立调查性报道小组,比如美联社1967年成立了“特别报道组”,这个小组在1968年作了268篇调查性报道。同时,电视也加入调查性报道行列,1968年,CBS开辟了新闻杂志栏目《新闻60分》,迅速成为收视率最高的电视节目之一,无疑对调查性报道的繁荣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一项旨在资助调查性报道的基金会——“调查性报道基金会”也于1969年成立。此外,60年代大量繁荣的地下媒体也成为调查性报道的主要渠道。同时,也有学者关注到,水门事件后调查性报道的增加是非常短暂的。事实上,“调查性报道并不是大多数新闻机构的主要任务,它从来也不曾是”。到里根执政时期,调查性报道的狂欢似乎就中止了。

客观地看,这些对于水门事件的质疑,绝大多数都无意于否定水门事件的重要性和媒体在其中的作用,而是从各个不同的视角出发,力图将神话建构过程中被过滤掉的事实重新填充进去,以形成这样一种概念——单靠新闻媒介并不能使美国政治、社会发生实质性的改变。夸大和简单化地评价水门事件中媒体的影响,无助于我们理性地看待水门事件,以及其后整个七八十年代美国新闻业的走向。

三、“水门神话”带来的几个值得警惕的倾向

水门事件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美国新闻界?从水门事件时任《华盛顿邮报》主编的本·布莱德利的自身体会,“水门事件后的新闻业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种改变更为微妙,而且难以定义”。不过,至少从几个方面来看,水门事件激起的并不是新闻界一边倒的赞誉和自我陶醉,而是对一些倾向的疑虑和警惕。

(一)记者明星化

水门事件之后,记者伯恩斯坦和伍德沃德成为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他们在全美各地到处巡回演讲,撰写的描写水门事件的《总统班底》(AllThe Presidents Men)成为畅销书,卖出了近30万本,其平装版的版权拍卖也创下纪录,高达105万美元。1976年春,根据该书改编的同名电影由大明星罗伯特·雷德福和达斯丁.霍夫曼主演,在华盛顿肯尼迪中心盛大上映,引人注目,票房大卖。

不过,记者明星化在美国的新闻伦理中是向来是不值得提倡的,甚至是应予以警惕的一种倾向。本·布莱德利一向坚定地支持自己记者的调查采访,在最艰难的时候与他们站在一起,然而事件过后,目睹两位记者整日奔忙演讲、为出书而回访所有参与水门事件的人,让电影《总统班底》的拍摄团队进驻《华盛顿邮报》新闻编辑室等,这些眼花缭乱的现象让布莱德利这样老派的新闻人感到反感和不安。他奉行的是“威金斯规则”一新闻从业者要远离光圈,从业人员和新闻人物应保持一定距离。后来在其自传《最“危险”的总编辑》中,他相当直接地表露出自己的不满和失望:“我们试图阻止我们的编辑记者登上荧屏的努力还是全面崩溃了。”

(二)英雄主义镜像下“揭丑”主题的泛滥

“揭丑”主题在美国新闻界有着强大的传统,可以追溯到20世纪初进步时代林肯·斯蒂芬斯、斯塔尔等著名“扒粪记者”的一系列报道,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揭黑运动。这场运动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几乎销声匿迹,战后美国的富足以及媒体对政府的支持使得以揭露社会弊端为目的的揭丑报道失去了繁荣的土壤。直至水门事件,伍德斯坦(水门事件后人们对他们俩的合称)重新为“揭丑”主题的复兴提供了完美的英雄主义镜像。他们的成功激励了无数地方小报籍籍无名的青年记者开始野心勃勃地向华盛顿进军,视调查、揭丑为一条通往声望和荣誉之路。

“在媒体眼中,处处都是越南和水门”。记者的好战性被极大地激发,寻找猛料和丑闻的热潮高涨。一种被称之为“新怀疑主义”的情绪开始在新闻界蔓延,人们相信政客永远在撒谎,在华盛顿没有人从头到尾讲实话,记者要习惯于自己寻找真相。然而,新闻界经过数年的挖掘,也没有能够挖出一个“新水门”,调查性报道热于是开始退潮。

水门事件的确让美国新闻界经历了一场神话般的胜利和狂欢,也为新闻界带来了一个难题:如何从爆猛料的兴奋,回归平淡无奇的现实?就像布莱德利所说的:“像这样的报道一生只会遇到一次,但是我们要怎么来为读者提供我们赖以生存的报道?在那些编辑和记者见过繁华的巴黎后,如何让他们安心去采访农场呢?”

(三)新闻操作的“水门化”

水门事件的震撼性后果让美国的媒介精英也开始惴惴不安,恐惧将水门式的操作手法惯例化和滥用,会反过来危害到美国两党制的平衡和稳定。布莱德利称“这个世界不急于需要另一次可能会动摇整个美国民主基础的深度调查,报纸也不要急于开始再一次将总统拉下马,尤其不能再针对共和党人”(注:美国媒体被认为主要是自由派民主党人),因此需要“约束那些头脑发热的年轻人,免得他们以后惹祸”。凯瑟琳‘格雷厄姆也对一种“新出现的把揭丑当作公共部门健康指标来不分青红皂白予以过分强调”的现象表示忧虑。

水门事件后伍德沃德在《华盛顿邮报》的职业地位不断上升,直升到了主编的位子。然而记者珍妮·库克1980年发表在《华盛顿邮报》上的报道《吉米的世界》获普利策奖、随后被曝光为假新闻,令这张百年大报羞愧难当,作为主编的伍德沃德更是难辞其咎。当时舆论认为,伍德沃德因自己因“极具冲击力的对丑行的调查报道”而成名,给手下记者造成巨大压力,并在他的督促下去寻找类似故事,这才是导致造假丑闻的深层动因。

四、“水门神话”对调查性报道操作及伦理的启示

毋庸置疑,《华盛顿邮报》对水门事件的报道,是新闻史上一个巨大的成功,也是调查性报道的典范之作,关于其新闻成就已被非常充分地认识和阐释。而从另一个侧面,“水门神话”带来的几种令新闻界警惕的倾向,也提供了一个很特别的反思新闻操作及伦理的视角。

(一)调查记者的适时退场与专业主义的坚守

记者是调查性报道的灵魂,从新闻线索的抓取、信源的挖掘与核实到最终形成报道,几乎完全是由调查记者凭一己之力开掘出来的,谁也不能否认记者在其中巨大的艰辛、努力以及闪耀的才华。从这种意义上,调查记者与自己的报道是合为一体的,就像“伯恩斯坦”与水门事件不可分割一样。

然而,依笔者管见,记者也应该适时地与自己的报道相分离,作为一个观察者、报道者与新闻事件保持一定的距离。这对于调查记者来说是无疑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因为谁都难以抗拒因事件轰动而带来的光圈的诱惑。甚至在近年来的新闻操作中,调查记者本身成为一个热门的炒作话题而置于新闻前端。《穹顶之下:柴静雾霾调查》直接把作为调查者的柴静推到前台,成为这一调查作品中最亮眼的元素。而事实上,雾霾是一个相当专业的问题,这一操作虽然收获了巨大的关注度,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调查作品本身的专业性和客观性,植入了太多调查者本人的情感因素和主观判断。

另一方面,调查记者明星化,会进一步助长新闻行业的急躁冒进和功利主义,长远来看对这个行业会造成伤害。太多名利因素植入后编织而成的“神话”,遮蔽了新闻调查过程的漫长、艰辛、曲折乃至种种危险,消解了“调查”真正的出发点一对公共利益的无私捍卫。青年记者往往充满激情和梦想投入进来,但一遭遇冰冷坚硬的现实后又很容易失望而去。而纵观百年来调查性报道的发展历程,为公共利益付出和牺牲的新闻专业主义精神,才是真正支撑调查性报道持续发展的内在动力。

(二)调查性报道多元化主题的开掘

传统调查性报道一直重在“揭丑”,即揭露政府官员、公司企业经理以及公共机构中管理人员的违法活动,从而让违法者得到应有的惩罚,正义得以彰显。调查记者被称为“新闻界的福尔摩斯”,施展各种手段挖掘隐秘信息,特别倚重能获取内部资料的“线人”泄密和爆料。因此,这样的新闻操作难以摆脱“猛料依赖症”,往往容易陷入题材和线索枯竭的窘境,恰如水门事件后的美国调查新闻界。同时,“揭丑”型报道也容易让媒体和政府的关系趋于紧张和对抗,媒体和记者频频遭遇各种类型的压力、管制,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调查性报道的发展空间。此外,调查记者为挖掘猛料而不得已采用违规甚至非法的取证手段,也引发了强烈的法律与伦理争议,以及数不清的新闻官司。

因此,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传统的调查性报道发生了一定的转向,一种新的调查性报道开始崭露头角。这类报道重点不是揭露丑闻或追踪某个特定的犯罪嫌疑人,而是系统调研政府机构、公司企业以及整个社会体制中存在的痼疾和缺陷。其早期的典范之作为1978年获得普利策奖的《费城问询报》关于费城司法问题的报道。记者巴特莱和斯蒂尔耗费数月时间,在费城市政厅档案室查阅法庭刑事起诉、警方控告、庭审调查等资料1万多份,法庭听证记录2万多页,医院、监狱的有关精神病诊断和缓刑报告1000多份,形成了长达4000页的分析处理结果,再加上采访法庭、被告、罪犯、律师等,最终写出了长达2.5万字的连载报道,以大量事实披露地方刑事法院存在的司法不公和歧视现象。

有别于传统“揭丑”型报道对猛料和线人的依赖,这种新的“调研”型报道注重公开的文件资料,并建立自己的文件资料分析系统,同时借助各种类型的专家与权威人士来展开深度分析。其重心由对单个突发事件和个人犯罪的报道转向对美国现存社会体制的深刻反思与批判。一些优秀的调查性报道甚至也被认为具有相当高的学术价值。

时至今日,调查性报道再度面临新的媒介环境下的转型问题。基于互联网的非营利性新闻机构和新兴数字新闻媒体,为调查性报道提供了重要的传播载体。各种专业化、小型化、公益性调查类媒体的兴起,使得调查性报道主题进一步细分化和多元化,能够涉猎到一些具有相当强的专业性、同时也对社会生活有着广泛而深远影响的领域,比如犯罪、司法、科技、全球重大政治军事事件等的调查。未来,继续保持传统“揭丑”型报道对社会问题的敏感性和尖锐度的基础上,以严肃的社会科学研究态度和扎实的资料搜集整理分析能力来广泛调研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以专业主义的精神捍卫公共利益,应当是调查性报道在新媒体时代可持续发展的主流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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