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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包

2016-12-24李国胜

长江丛刊 2016年10期
关键词:张叔堂哥东海

■李国胜

红 包

■李国胜

手机上莫名其妙地跳出四个字——小张你好。

这四个字只有一个与我有关——张。但敝人告别“小张”岁月已有三十多年,眼下且不谈“老张”,甚至还偶尔有人在某些不尴不尬的场合郑重其事地介绍说,欢迎“张老”出席,听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小张”?开什么玩笑。

这信息是谁发的?号码不曾见过。敝人的习惯,同事和亲朋好友电话都植入通讯录,拨打过来必定出现对方尊姓大名,凡以号码显示者,通常是令人不爽的误拨,或者讨厌的广告,更可恶的是诈骗,因此一般不予理睬。于是我点了一下删除键。

不料,几乎同一时刻,那个号码的信息又来了:

“小张你好我前头只写了4个字拨慌了现有一件非常之很重要的事情你得办一下看是明日还是后日我伙计去找你”。

哦!我笑了。这种不加标点、文白夹杂、缠裹方言的话语,估计福尔摩斯、波洛、狄仁杰、李昌钰等古今中外的顶尖推理高手都不可能猜出作者是谁,但我小张(?)一目了然。

金堂哥——龚家河村的金堂哥!

只有他,近40年来从不改口地称呼我“小张”;只有他,会用这种命令式而非祈求式或商量式口吻找我办什么事;只有他和龚家河的人,口语中依然带着几许古旧气息,把前天昨天今天明天后天说成前日昨日今日明日后日;只有他和龚家河的人,称自己的儿子为“伙计”,还用“大佬”、“二佬”……“幺佬”作兄弟排行,把女孩儿叫做“坛子”——金堂哥讲,当地习俗,出嫁的女儿回娘家,必须带一坛老酒,所以女娃就是“坛子”。

李国胜,湖北天门人,中国作协会员,湖北作协全委会委员,天门市作协主席。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螺蛳湾》,中短篇小说集《愉快的车祸》、《白墨》,话剧《倒海翻江》,清唱剧《陆羽》,电视剧《台上台下》等。发表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等处的多篇小说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家文摘》转载,或录入选本。曾获《青春》《青年文学》小说奖,央视剧本奖,全国教育题材散文奖。

我毫不犹豫地把来信号码存入了通讯录,写上“龚金堂”三字,回拨过去。

“金堂哥!”

“喂喂喂是我!你是小张?”

“还能有别个?怎么,你不在家里?以前都是用座机的?”

“喂喂喂是的!前日弄了一个手机……”

“有什么事情要办?电话说就行了,免得伢们跑腿。”

“喂喂喂不行!非常之很重要的事。”

“非常之很重要”?又来了!

第一次听到“非常之很重要”,是在30多年前,1974年盛夏时节。

那日,幸福人民公社龚家河大队团支部召开“欢迎新知青座谈会”,主持人龚金堂书记讲话,不到10分钟,至少用了20次“非常之很重要”。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肯定“非常之很重要”;“批林批孔”,当然也“非常之很重要”;“学大寨学小靳庄”同样“非常之很重要”;棉田管理、防洪抗旱……桩桩件件,也都“非常之很重要”。

我们初来乍到的,被他一连串“非常之很重要”弄得头昏脑胀。散会后,点长(知青小组称“点”,领头知青即为点长)刘国庆摇头撇嘴:“这团支部书记是个半吊子。”

刘国庆是我高中两年的班长,全校公认的才子,尤以语文见长。老师们私下说,要不是政策变了,这家伙该是北大中文系的坯子。我一向对他五体投地,忙问:“什么意思?”

“你听他讲话,什么‘非常之很重要’,胡扯!‘非常’是一个程度副词,‘很’也是一个程度副词,程度副词放在形容词前面或者后面,一个形容词只能用一个程度副词。‘重要’是一个形容词,说‘非常重要’,或者‘很重要’就行了,怎么能‘非常之很’?”

“哦……”我似懂非懂。这家伙学问大了,我不敢跟他讨论——然而不对,报上天天说“我们心中最最最红的红太阳”,“最”是不是程度副词?报纸何以比金堂哥还厉害,连用三个呢!

直到1978年离开龚家河,团支书金堂哥的口头禅“非常之很重要”,当然还有其他一些被刘国庆称为“狗屁不通”的名言,伴随我们度过了四载光阴。这年我考上大学,临走前去金堂哥家吃饭,彼时刚学会喝点酒,借着酒意,问他:“你每次开会,口口声声‘非常之很重要’,是不是借鉴报纸广播上的‘最最最’?”那时候禁忌渐少,这话可以说了。

金堂哥放下酒杯,哈哈大笑:“我晓得刘国庆这小子一直在背后水我,瞧不起我土包子!哼,告诉你小张,你和刘国庆是74届高中生,我龚金堂是66届初中生,要不是……那个,哥哥我肯定去你们县城上了一中。说句不算数的话,若是1969年有高考,远的不敢吹,武汉的几所大学,武大华工华师,不是哪个录我的问题,是看我想上哪个,今日靠得住研究生毕业了!不谈你们,我这个66届初中生比好多工农兵大学生都有学问。问问刘国庆,数理化撇开,只说语文,《说文解字》看过没有的,王力的《古代汉语》看过没有的,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看过没有的?”

刘国庆是否看过这几本书我不知道,反正我连书名人名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么讲,金堂哥你都看过的?”

“笑话。岂止看过。”他眯眼笑着,仰起头得意地喝下一杯。多年后我从“黄金屋颜如玉”里知道,那情景,文人雅士谓之“浮一大白”,估计金堂哥当时心里是洋洋得意地想到了这四个字的,晓得我不懂,没说。

我当时听他用了“岂止”一词,且摇头晃脑,很是佩服,就问:“那,你应该晓得……程度副词与形容词的搭配……”

“你刚才说对了一半,我还真是从‘最最最’里学的。”

我又说:“你还记得吗,有一回我提醒你,我们同学都笑你讲话不行,让你讲话先写个稿子……”

金堂哥连忙摆手:“喝一口再说。”拿起酒杯和我碰了,一饮而尽,然后抹抹嘴巴,“你明天要走了,我实话告诉你。你们这些伢儿,真是毛主席说的,温室花朵,娇生惯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到我们乡下来,么事都不懂,么事都不会,一点自尊心和生活信心都冇得了。公社大队派我负责知青工作,我一天到晚和你们在一起,若是不给你们一点乐趣,你们日子怎么过?”

“嗯?”这话说的!

“所以我和你们逗嘴巴快活——你们来的第二年,旁边大队有个人当兵回来,在部队学了点外地口音,说‘好’,就是‘挺那个好’,说‘不好’,就是‘挺那个不好’,我听了好笑,就给他变了一下,弄成‘挺不那个好’,还编出一连串这样的句子,逗得你们多开心……”

“你是故意的?”

“不然的话,你们这些小知识分子在乡下人面前哪来优越感呢。”他长长吸溜了一口酒。

那天在微醺中辞别时,我突然有一种如梦方醒的感觉。

于是想起女同学杨娟的事。1977年冬闲,金堂哥一连五六个晚上组织团员开会学习,每次会前,他都要杨娟教大伙学唱《绣金匾》,但他自己老是黄腔走板,头一句还多多少少像是陕北民歌,第二句跑到襄河皮影戏里去,第三句飞到西藏,唱出“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的曲调来,把大家逗笑得东倒西歪。这样,杨娟每晚都会像小学老师一样严肃地批评他一次。第六天晚上,杨娟指挥齐唱《绣金匾》后,金堂哥突然宣布补选一名团支部副书记,全体团员想也不想,一致推举杨娟。当时,杨娟在三小队,点上的其他同学都回了城,她孤身一人,顾得下田顾不得做饭,也不安全,而五小队还剩下两个武汉的男知青,公社头头们说,上边有规定,一个知青点上不能只住一个人,打算把杨娟合并到五小队;杨娟不敢去,因为那两个老兄摔跤打架偷鸡摸狗出了名的。没想到,杨娟教了一回《绣金匾》,当上团支部副书记,被安排到大队农科站,住进集体宿舍,去小学食堂吃饭了。

看来,金堂哥那次也是故意装疯卖傻?

次日,金堂哥的伙计来了我家。

“张叔,我爷(方言,称父亲、父辈为爷)说,请您一定帮这个忙。”这“伙计”叫东海,坐在我面前,满头大汗,神情焦急,接着说,“张叔您晓得,我家玉堂二爷下世早,他伙计、我堂兄弟南海,眼下在福建打工,赶不回来,这事就只有我来跑了。”

“不急,不急,什么事情?慢慢说。”我感觉他说话不在点子上,不像他爷开门见山。

“是这样。南海的坛子,芸芸,考县一中优录班差3分。他们学校规矩严得很,差一分都不行。我们隔壁湾里有个伢儿差两分,进不去,小伢儿的爷急得喝了农药,幸好发现得早,抢救过来了。我爷说,国庆叔是一中校长,应该可以帮个忙。只是……嗯……国庆叔离开龚家河早,我爷说,后来跟他联系也少一些。我爷说,张叔在我们湾里时间长,交情也深,张叔和刘叔是老同学,凭张叔的面子,找刘叔开个口……”

“哦……”

这事照说应该不难——然而,金堂哥曲线救国的搞法可能让刘校长国庆先生不爽。

金堂哥有所不知,张三托李四,姑爹托舅妈,这一套把戏在乡下畅通无阻,在城里尤其是官场上却是犯忌的。我知道刘校长国庆先生不会也不敢在金堂哥和我老张面前玩架子,但他毕竟在场面上混了快三十年,毕竟习惯了游戏规则,而规则是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你金堂哥不是不认得刘国庆,不是不能直接找刘国庆,现在你不去找他,把我老张夹在中间,这不明摆着你认为张某近刘某远,张某亲刘某疏。这要刘国庆怎么做人?这要我老张怎么办事?

尽管东海已经说明他爷的意思是“托张叔找刘叔”,我还是不得不问一句:“你爸爸直接找刘叔讲不行吗……”但话一出口,立马又醒悟过来——金堂哥有任何事都能直接找刘国庆办,而玉堂哥的孙女上学,恐怕开不了口。

刘国庆和玉堂哥的事……唉。

“这样吧,回去告诉你爸,芸芸的事交给张叔了,要他放心。你给南海也打个电话,叫他不要着急,包在张叔身上。”

什么大不了的,刘国庆那里的行情我再清楚不过,一万块钱择校费搞定。顶多不要刘国庆给这个人情,为了金堂哥,为了在龚家河那四年,这一万块钱老张我认了,老张还拿得出。

东海走后,我思忖许久。虽说一万块钱不是问题,但让不让刘国庆知道,还着实犯难。苦思无策,我拨通了金堂哥的电话。

“金堂哥!”

“喂喂喂小张!东海已经打电话说了。好,我放心、放心。”他自然不用说一个谢字。

我说:“你要我找刘国庆?……我有件事,好多年了,一直想不明白……你那里说话方便不?”

“喂喂喂,说。”

“1975年12月,刘国庆入党参军的事……”

“喂喂喂……嗯?你说么事?”

“1975年12月,刘国庆入党参军的事……”我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哦哦哦,这个……”他的电话断了。

他分明不愿接这个话题。我倒是想找刘国庆认真谈谈了,尽管我知道刘国庆也从不提及往事。

给他打电话,“您所拨叫的用户已转入秘书台”,半分钟后,回了信息:

“近日为优录招生事焦头烂额,不能开手机。如无特殊急事,容10日后联系。”

一看就知道是刘校长早拟好了的话,应付不可回避之人的。他这校长当得也不容易,原谅他吧。阿弥陀佛。

又过了两分钟,单独回复给老张的信息来了:“这几天真不能开手机。有什么事?招生方面?拜托老兄,能推的一定推掉。如实在推脱不了,找朱道诚。”

这家伙显然已弄得草木皆兵,任何人找他,都以为是为招生说情,他哪晓得兄弟我已经打定主意掏钱,不给他添事。

不过,朱道诚还真该找一找。他虽不是龚家河的知青,也是高中同学呢!

朱道诚在电话中再三叮嘱:“老同学见个面喝点小酒可以,千万找个僻静地方。老刘躲起来了,我躲不过……学校总不能唱空城计。”

我开车把他拉到城外的渔家乐,叫上一只小船,间谍接头一般,驶向港汊深处。

船一离岸,朱道诚开口了:“这他妈什么教务主任,不是人干的事!老刘躲起来,几个副校长都往我身上推,说校委会研究了的,一律按程序办,现在家长都找到我头上来了!”

我存心逗他一下:“这好哇,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你比校长还凶嘞!”

“少说废话!老刘有个名单在我手里,有你的大名。他说了,名单上的人找上门来,总要解决的。你说吧,什么情况?”

哦,他也和刘国庆一样,想当然地认为我是为优录招生找他麻烦。而我没有想到,我竟然已荣幸地登上刘国庆的黑名单。

那好,歪打正着,一万块钱免了。我就不客气了。

“我和刘国庆当年下乡的村里,老房东有个孙娃儿,差了3分,急得不行。”

“男娃女娃?”

“女娃。”

“独生女?”

“是。”

“农村独生女孩不是可以加分吗?”

“加了还差3分。”

“哦……”朱道诚想了想,“有什么学科竞赛获奖证书没有?”

“估计没有,要有,肯定早就说了。”

“体音美有没有什么特长?”

“特长?这个我倒没有问。”

我们对话时,朱道诚的手机不停地响,他每看一眼,都摇头苦笑,放下不接。我多了句嘴,“你不会学刘国庆,干脆关机?”

“哼!他可以,我不行。他把我的号码在教育局备了案,有什么紧急公务,都推在我身上。再问你一遍,你说的那学生,有没有文艺体育特长,这是最后一条明路了。”

“这我还真不清楚。这样说吧,乡下女娃,可能性不大。你有变通办法没有?”说这话时,我已不再抱有希望,大不了就是拿那一万块钱。

“实话说了吧,你老张的名字在刘校长名单上排前头,你说的事,一定要办的。明天上午9点,你带那学生到我们教学楼2栋4楼音乐教室……记得不把中考号码弄错了。”

“音乐教室?考什么?”

“这你就不要操心了。要那孩子大方一点就行。”

嗯?金堂哥的家族成员有音乐基因?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就这样简单吗?

我说:“丑话说在前头,多少费用,我让家长有个准备。”

朱道诚笑笑:“我们先想办法吧。”

我似乎懂了,回以一笑。笑意尚未充分展开,忽想起东海伙计讲有人喝农药寻短见,不由心头一悸。

船摇回岸边,店家已按我们的吩咐在大柳树下摆了一张折叠桌,几瓶冰啤酒、几碟凉菜也准备齐整。三杯两盏下去,我又把话引到正题。

“拜托老同学,今天这孩子的事,不要和刘国庆细谈。”

“嗯?”朱道诚怪笑,“哈哈哈,你还真有个小芳?”(“小芳”代指当年男知青在当地的女朋友,出自一首流行歌曲。)

“哪里哪里!实不相瞒,托我办事的人是那孩子的伯祖父,本来他可以直接找刘国庆的,只是,那孩子的祖父,当年和刘国庆不知有什么过节……你干脆不让刘国庆知道,他要问起来,就说是我一个侄孙女。”

“你们一口锅里吃饭两三年,你不知道实情?”

“那段时间,1975年底,我在县里三线工程宣传队拉琴,到宜昌那边慰问演出,去了快一个月时,接到杨娟的信,才知道刘国庆入党参军两件大事都黄了。春节回家,问他什么原因,他不肯说。后来从老乡们口中隐隐约约听到一点,说是玉堂哥,哦,就是这次要上学的这孩子的祖父……”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顺着“孩子的祖父”这个主语往下说,只能是“耽误”、“破坏”、“阻挠”……诸如此类的词儿,但我坚信,玉堂哥不是那样的人,玉堂哥不会做那样的事。我问:“你们在大学同窗四年,听他讲过一点什么没有?”

“……哦。”朱道诚把啤酒杯转来转去,转了好几圈,慢慢说:“倒是有点线索,老刘是大四那年入党的。那天系里批了后,他大半夜睡不着,约我去散步,没有喝酒,人却比喝醉了还兴奋,拉拉扯扯,和我谈了四五个小时,中间提到,他早该在1976年元月就入党的,就因为……让我想想……对了,说是递了申请书后,村党支部考验他,派他上水利工地,当突击队员。临动身前一天,和村里一个小伙子——也许就是你说的玉堂哥——摔跤,伤了胳膊,结果没能去水利工地。半个月后征兵,他本来报了名,听说希望很大,也因为胳膊有伤,体检通不过……摔了场跤,兵没当成,入党耽误了五六年。还说,你们大队那年参军的一个知青,已经当上副连长了,马上要读军事院校,几年出来,团长是靠得住的。因此,老刘好像很记恨和他摔跤的那小伙子,叫什么的,玉堂?”

十几天后,东海带他侄女儿报名入学,提着一篮子土鸡蛋一口袋鲜鱼找到我办公室,说都是家里自养的,一点心意。放下东西后,又掏出一个暗红色的红包。

我一看,脸就挂不住了:“东海!谁要你搞的?”

“我们都打听了,一中招生有行情的,一万两万,没有门路还送都送不出去。张叔帮了我们的大忙,张叔您也要答谢别人的,就算请您做东,请别人吃个饭……”说着,就把红包塞硬到我手里,那厚薄,估计不下两千块。

我拿着红包,既生气又好笑,干脆诈唬道:“这有两千吧?还差八千呢。”

东海懵了:“张叔……”

我说:“告诉你,一中的行情,差5分一万,10分两万。张叔早准备了一万,若别人不给面子,就打算用钱报名的。”

东海没有听明白,连说:“好商量好商量!我爷说了,要我转告张叔,乡下不是你们当年那情况了,万把块钱不为难,我兄弟南海在福建那边,一年五六万是跑不掉的……唉呀,我身上没有带多的钱,也没有带卡,改天给张叔送过来……”

这时,我把红包塞回他的衬衣口袋,真的生气道:“张叔我是你前辈,打你骂你都有资格的,看你也是四十上下的人了,又是大热的天,饶了你这一遭。我上班很忙,也不管你吃饭了。滚吧!鸡蛋和鱼放着!回去代我谢你爷!”

过了几分钟,估计东海还没走出我们机关院子,电话来了,是金堂哥。

“喂喂喂小张。”

“是我,”我很烦他,“你要你伙计给我送红包?”

“喂喂喂,哈哈哈!”他不知犯什么神经,开心地大笑。

“笑个鬼,我要挂机,懒得和你讲。”

“喂喂喂听我说!你通知刘国庆,后日星期天,来龚家河吃顿饭……”我还没有挂断,他那边戛然而止。

搞什么名堂?

刘国庆很是疑惑。三十多年来,我们结伴重返龚家河次数不少,只是金堂哥用这种非常之很突然的方式“通知”我们回去,却从来没有过。

“正好要散散心。”刘国庆说,“这一阵子真他妈的把人憋出毛病来了。”

如同以往一样,我们没有开车。重走当年插队路,雇一只小快船顺流而下,三十多里水路,一个多小时,到了龚家河码头,金堂哥的伙计东海已在那里迎接。

突然,又看到有人在码头上的一辆小车旁向我们招手。

我和刘国庆十分诧异,码头到金堂哥家,步行不过十来分钟,这老家伙玩什么派头?新买了车?

走拢去,副驾座位上,金堂哥朝我们点点头:“上车。”

小车发动了,掉头向河堤东的方向行驶。

我在后座拍拍金堂哥的肩膀:“这是往哪里走?”

“东支河。”

什么?东支河在县城东南40公里外,龚家河在县城西北,你一个电话把我们叫到龚家河来,又要我们回头向东?

“你有毛病吧?”刘国庆也拍拍金堂哥的肩,“那时候在村里,你老哄我们玩……一晃都是老家伙了……你还这德行?”

金堂哥一脸沉重,只说一个字:“走。”

这架势不对,我和刘国庆面面相觑。

30分钟返回县城,又50分钟,一路无话,到了东支河闸口。被他一番折腾,下车时已近正午,火辣辣的太阳让人汗流浃背。

金堂哥领我们在河堤上步行约一华里,站住了。

“这就是你当年没有来成的地方。”他指指脚下,平静地对刘国庆说:“东支河,水利工地。”

嗯?刘国庆傻了。我也一样。

“实话和你们两个兄弟讲,前日,要是小张收了我伙计的红包,我们么事都没有了,也不必再来往。小张你帮了大忙,分文不取,你对得起我,对得起龚家河,我今日就把一些话说开。”

话有些诡异。这老家伙!又在装什么疯?

他从裤袋里抽出一个小小的红纸包,我定睛一看,正是前日龚东海给我的那个,暗红色。

他把红包递给我:“打开。”

“咹?”

“东海说,你前日看都没有看?”

“是。”

“打开。”

我满腹疑惑,慢慢拆开封口。

里面还有一张薄薄的红纸,红纸底下是一摞铜版纸,钞票大小,裁剪得方方正正,拿在手上,掂一掂,尺寸分量,刚好是20张钞票的感觉,完全和那天一样。

我脑子一炸:搞什么名堂!你用这玩意给兄弟我送礼?干脆用假钞好不好!还有冥币……呸!晦气!

他又说:“你把那张红纸也打开。”

有些蹊跷。

我轻轻揭开那薄薄的红纸片,现出一张老版的两元钱,另有一张烟盒纸,上面的“国庆兄弟”四个字映入眼帘。

给刘国庆的信?谁写的?

我看金堂哥一眼,他朝刘国庆努努嘴,示意我转交。

我且先睹为快:

国庆兄弟:下个月你当兵走,老哥我恐怕在东支河工地赶不回去,一点心意,托我大佬送你,祝你永远做雷锋一样的好战士!愚兄龚玉堂。

“这是么回事?”我问金堂哥。

“那年,刘国庆当兵没有走成,玉堂的礼就没有送出去。一直存在我手上。”

我把两元钱和信递给刘国庆,他接过细看,一脸迷惘。

沉默一会儿,金堂哥指着不远处几个小土包说:“这坟头都快平了。”眼中分明有泪。

“当时公社派我打前站,一到这里,就看见几座坟。”金堂哥声音有些哽咽,“出血热大爆发,凶得很,天天死人,上边还不准走漏风声,命令就地掩埋,说,完工之后才准迁葬。后来,迁走了一些,还有一些,死者家里人说,入土为安,动迁不利,就留在这里了。”

我浑身发冷,看刘国庆一眼,他身子也在打颤。

金堂哥望着坟头继续自言自语:“本来大队支部安排了的,要国庆当突击队员,考验他,我一看这情况,不行,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都是赤脚下水,国庆还冇得20岁,骨头都没有长合缝,哪里熬得过。再说,毛主席把你们交给贫下中农,城里父母把你们托付给龚家河,我有责任。我到今日都不能原谅那时的领导,封锁消息,后方的人都不晓得工地上出血热这样凶,我要是早晓得,在队里就不会让国庆报名。”

我有点明白了,刘国庆没有上水利工地,是金堂哥安排的,偷偷向刘国庆瞟去,他的脸色已经沉暗难看。

“但是,后方的队伍马上要出发,有什么理由把国庆留在家里?那天我连夜赶回龚家河,又不能明说,想来想去,只能下狠手把国庆搞点小伤小痛。晓得你们喜欢摔跤,玉堂也喜欢,他从小就学了小操(方言,功夫)的,又会点筋点穴,接骨斗榫(方言,骨科复原术),只是没有想到,一动手,国庆太当真,再说你那套搞法,是武汉知青教的外国把式,凶得很,弄得玉堂招架不住,他慌了手脚,一不小心,手下重了。”

刘国庆下意识地抬抬胳膊,喃喃说:“当时完全是整条胳膊断了的感觉。”

“本来,按玉堂的本事,不要说胳膊,就是大腿折了,三天两天,都能给你弄好的,只是,突击队少了一个人,我只能派玉堂顶上。还记得吧,他连夜给你敷了草药,第二天就上工地了。草药见效慢……”

这时,刘国庆的胳膊似乎僵着了,一动不动,那姿势很像一尊著名的雕塑。

“千幸万幸,玉堂他们那一批人上工地后,北京武汉荆州沙市,还有部队医院都派了专家来,出血热总算压下去了,等到工程完工,他们都平平安安回了家。”

可是——我马上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年,1993年吧?玉堂哥住院,快不行了的时候,我去看他,听二嫂说,他的病还是与水利工地有关?”

金堂哥停顿片刻,平静地说:“你往后走,那里有块石碑。”

回头望去,正午的阳光下,“根治血吸虫纪念碑”几个大字很是刺目,走近几步,看清碑上写着:

70年代,早已灭绝的血吸虫疫情卷土重来,尤以1974-1976年东支河治理期间最为严重,感染疫情者成千上万。在党和人民政府领导下,全乡人民团结一心艰苦奋战,终于在1980年……

是啊,那年我在宜昌演出回来,听说玉堂哥在东支河当突击队员,工地上泥里水里遇难遇险,总是有他冲在前头,还立过几次什么功,县里发给了他10块钱奖金。那些年,我们队里每天的工分值三毛几分钱,10块钱是大钱,让我们羡慕不已。现在想来,他躲过了出血热,却没能躲过血吸虫……

“龚金堂!”

我身旁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怪叫,回头看,大事不好!

刘国庆冲出一步,死死揪着金堂哥的衣领,声嘶力竭地狂吼:“你个老狗日的!你怎么到今天才说!”

我不曾目睹当年刘国庆和玉堂哥摔跤的场面,从他此时此刻凶神恶煞的样子可以想见他当时的勇猛。我慌忙扑上去,拼力拉开刘国庆,推到一边,回过头来,又不能不埋怨金堂哥:

“你也真是的,几十年了,不告诉我们。”

金堂哥还是那种平静得瘆人的口气:“我本来也不打算提这事的。前日,南海从福建打电话来,一定要东海代他给你们送红包。我想起还有个冇送出去的,就翻箱倒柜,把玉堂托我给国庆的红包找出来了,做了点手脚……可前后两个红包,你们都冇收,不然今天也不会通知你们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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