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电影的回归:影片《路边野餐》的梦与诗
2016-12-23资淇如
资淇如
《路边野餐》是新锐导演毕赣的处女作,该片在国内外获奖无数,上映后好评如潮。影片灵感源于《金刚经》,讲述的是贵州山区医生陈升的人生故事,主人公为完成母亲遗愿,踏上了奇妙的寻找之路,途中黄粱一梦式的相遇与告别道尽了剧中人物的情感与纠缠。电影极具创造性地运用诸多意象勾勒出主角的内心世界,采用富有艺术的手法表达了导演对人生和时间的深刻领悟。该片理念先进,个性十足,手法成熟,技术新颖,构思奇特,线路清晰,逻辑严密,堪称艺术电影的优秀典范,是同类国产片中的佼佼者。
一、 令人迷惑的现实与梦境
“路边野餐”取自苏联斯特鲁伽茨基兄弟的同名小说,寓意短暂相逢。与以往多数电影不同的是,《路边野餐》的片名出现在影片开始后30分钟处,细心的导演将被人忽视的片名用成了电影的段落分隔符号:片名出现之前的影片用非线性的铺叙方式织出了半张细密的人物关系网络,交代了影片的大致背景,后半张网依照前半张的纹路继续编织,却织出了色彩迥异的如梦幻般的杰作。整部电影由前后两部分网组成,前半张网是如幻如化的现实,后半张网是极度逼真的梦境,这两部分依照某种神秘的纹理不可思议地结合成一张毫无破绽的巨网,网住了剧中人物的故事,网住了时间的间隙。影片中令人叹服的长镜头便是这张网的化身,它将隐形的时间困住,搅碎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线性常态,使它们暧昧地纠缠在一起,梦境与现实被这张网拉动时发出的情感震颤需要观众拥有雷达般灵敏的思维才能悉数捕捉。
《路边野餐》的故事发生在镇远、荡麦、凯里三地,影片使用平行铺叙的手法将过去、未来和现在发生在三地的不同故事交织在一起,镇远和凯里是实有之地,荡麦为虚构之乡。镇远和凯里虽是真实存在的地方,但此间的陈升和老医生却始终憧憬着远方,两人经常交谈过去和梦境的对话是对这种状态最好的诠释。然而,从他们的对话中不难发现这样的事实:日思夜梦的过去明明会给自己带来诸多烦恼,但他们却乐此不疲,似乎从中能够找寻到真实的自己和存在的价值。梦幻般的荡麦便是用来弥补回忆所带来的缺憾的,在这个融合去来今三种时态的空间里,与亲人的短暂重逢驱散了所有的烦恼。影片在《告别》的歌声中结束,可见其主旨在于重逢与告别,恰如片尾诗篇所言:“当我的光曝在你的身上,重逢就是一间暗室”,曝光瞬间的美妙固然会造就许多精美的画面,但最终还是“过去的归过去,往后的归往后”。生活于现在的人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不停游弋,不时地在思念与憧憬中重复着重逢与告别的游戏。
影片中全半景的随意切换、长短镜头的自如收放,既推进了剧情的演绎,又构造了令人迷惑的梦与现实,同时也展现了导演绵密清晰的思路和精纯熟练的技巧。不作修饰的伪纪录片式镜头和语言为观众提供了原生态的背景,这种力图还原最真切的生活现场的尝试与电影虚幻不实的主题形成极具艺术性的对比。在这种对比中,过去、现在、未来本应十分清晰的界限被消弭于无形之中,梦与现实的融合打破了逻辑的枷锁,给人带来一种如痴如醉的美感,令观众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影片在高潮处恰到好处地收尾,这种感觉宛如贵州特产——茅台酒一样让人回味无穷,久久不能忘怀。除去开篇经文和中间穿插的诗歌,影片并没有给观众其他明显的提醒和暗示,多数时候只是在忠实而又冷静地讲故事,给人一种理性的冷酷之感。然而,这看似无情的做法实则饱含最深的情感和寄托。导演在路演时向观众说过:“任何一个导演他都只能给你一双鞋,路还是要你自己走”,他充分信任观众,希望观众通过自己的独立思考去解读影片。这是一种最为深情和高明的做法,不仅需要导演具有强大的信心和成熟的电影理念和拍摄手法,更需要观众能够培养较好的观影素养。
二、 散落满地的意象和诗篇
《路边野餐》是一部值得细细推敲的影片,它虽如散文诗,但又逻辑细腻。片中散落于边角的各种意象和诗篇看似无拘无束,实则前后呼应,伏笔和牵连都在细节中得到落实,暗示和解谜虽然进行得比较隐晦,但在剧中都有恰当的安排。这些潜藏在一个个不起眼的生活场景中的布置需要观众拥有敏锐的观察力,否则就很容易在不经意间错过很多重要的东西。
诗歌是毕赣电影观念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他认为缺乏诗歌的电影容易成为肤浅的幻觉体验,只有在这种最贴近镜头的高级语言文学形式的带领下,电影才能更好地进入灵性世界的内核。《路边野餐》的诗篇贯穿影片的始终,中文诗歌有一种自由放犷之美,英文翻译也十分精简地道,这种融合人生感悟与乡愁的文本不仅成功衔接了镜中光影,而且极大地提升了影片的意境。在这部高度诗化的电影中,除了投射在银幕上的诗篇文本,精简凝练的台词中也富含诗意的表述。如在陈升谈到别人开钟表店怀缅儿子时,老医生一句“那我们开诊所也是同样的原因吗”适时出现,将整个对话转入诗意盎然的境界:活着的人一直在缅怀死去的亲友,并为此忙碌不休(这句话很好地回应了她“不知为何行医”的问话)。类似的情景和对话还有,此处不表。
影片中的意象很多,如钟表、唱片、隧道、电扇、望远镜、芦笙、老照片等。这些富含寓意的事物看似毫无章法地散落于片中各个角落,但却是不容忽视的,否则将错失影片中的很多精华。其中,看不见的镜头是一个十分隐蔽而又重要的意象。长镜头的抖动虽然不能排除技术层面的原因,但也有是导演刻意为之的成分。他似乎有意要让观众注意到它的存在,把它也拉入到荡麦这个奇妙的时空之中,成为这趟神奇之旅的参与者。它是一个不干涉任何人、事、物的旁观者,宛若天空中一双无形的眼睛注视着人间百态,却又在荡麦这片诡异时空所特有的消融之力的作用下被牵扯其中。而且,十分耐人寻味的是,这双洞悉万物的眼睛也会有计拙的时候:陈升第二次搭成年卫卫的车时,在前面走下坡路的摩托车瞬间加速,放佛是要逃离它的窥视。追之不及的镜头是在抄了一条捷径后才重新捕捉到他们的,导演惊人的才华在此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这种创意十足的幽默背后隐藏着极为深刻的蕴意。
在一部影片中,镜头是一只隐形的手,几乎无法被观众发现,却又拥有摆布剧情和角色的强大力量。同时,镜头又如一双旁观者的眼,壁观剧中人事物自行演变,不作任何的干涉。毕赣敏锐地察觉到了电影镜头的这两种矛盾属性。于是便用长镜头的颠簸来消解其隐形的属性,创造性地把镜头背后的人也拉入到电影的时空之中。然后又安排只有靠抄捷径才能追上主角的情景挣脱了镜头对剧中人物的摆布,意图通过对这种强大力量的破除将彻底的独立和自由归还给电影本身。而且,这种令人耳目一新的镜头处理方式还可以更为精确地表达影片的主旨。无怪乎法国影界对该片中的长镜头会赞誉有加,甚至认为这将是电影史上一个著名的长镜头。
三、 奇崛诡异的时间涟漪
电影艺术的奇妙就在于能够雕刻时间和记忆,这是人类痴迷此道的重要原因。《路边野餐》的时间密码不仅被设置在手表和钟盘这些时间的显性物化之中,更被导演深深隐藏在记忆和思维的潭底,深浅两种安排可谓是相得益彰,成功带给观众一场奇幻精美的时间之旅。
时间的诗化是蒙太奇,蒙太奇的诗化是时间,该片很自然地采用了大量蒙太奇手法来切割并雕琢时光,导演精细的处理使这种切割和雕琢无声无息地融入在影片之中,只在关键的时态转换之处用镜头的扭曲抖动来提醒观众。镜头的第一次晃动发生在成年卫卫出现时,暗示着未来的降临。陈升坐上他的摩托车后,画面晃得更厉害,甚至出现了轻微的扭曲,如石子入湖时带来的涟漪一般,形象地将陈升闯入另一个时空所激起的涟漪投射在银屏之上,那个42分钟的长镜头便是由此开始。陈升在荡麦说要找裁缝时,镜头又出现了诡异的抖动,暗示着身处未来的他将见到过去的妻子。女理发师出现时,镜头出现了观众能够感受到的最为明显的有意抖动和扭曲。过去、现在、未来这三种时态被碾成的碎片融入到了这一个镜头中,过去的人闯入了未来,激起最为惊艳的时间涟漪。女理发师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后,镜头才如梦初醒般动了起来。那一刻,时间放佛不再存在,当下摆脱了分别思维的纯正心念却如宇宙灯球(被给过多次特写)般能够照遍周遭的所有事物。此景回归到了开头所引《金刚经》中的那段话:“佛告须菩提,尔所国土中,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这一刻,影片高明地选择了静默,沉默的表述方式却能给观众带来整个宇宙的光辉。
荡麦之旅是消泯时态的真实梦境,陈升通过闯入未来生活去与过去重逢和告别,这是怎样深沉的怀念!穿越时空的旅行满足了陈升的所有心愿,让他与亲人能够重逢。导演赋予了陈升一个如利刃般的美梦,希望他能用它斩掉过去,重获新生。然而,这柄利刃斩得断时间,却斩不尽思念,面对开理发店的“妻子”,陈升却依旧在向她倾述着以前在舞厅认识的“妻子”的故事。“所有的怀念隐藏在相似的日子里”,这句诗不仅道出了荡麦之行出现的缘由,更道出了如幻人生的真相:去来今三种时态根源于人的思维分别,故而会在纯粹的思念中被消解于无形。能够穿透一切的并非流年,而是怀恋;无拘无束的不是时间,而是心念。
陈升换了的衣服和“丢了”的磁带放佛在无声地询问着观众:荡麦之行真的只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梦吗?答案在知道穿越隧道后的陈升最终走向何方后自会揭晓,影片到此却戛然而止,而观众脑海中久久回响的火车声宛如未知的时空之轮又在运转。
结语
随着电影市场的变化和观影生态的转换,国产艺术片的发展进入了低潮。《路边野餐》是艺术电影的一次强势回归,它成功将如诗的画面、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时间线条融合成一部能与商业电影抗衡的佳片。导演坚守艺术电影的原则,不为排片而折腰的态度不仅保住了艺术片的气节,更展现了艺术片应有的姿态,而相对不俗的票房说明艺术电影仍有较大市场。电影艺术的高度自由再次告诉我们:资金和技术并非制胜的关键,对电影艺术、理念和手法的领悟,才是一部影片的灵魂,有温度、有内涵的电影从来不会缺少观众。